我与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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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与父母相濡以沫的岁月,是我大学毕业以后。掐指数来,接近十余个年头,时间也真是够长了。
  大学毕业了,理当成家立业,回报父母养育之恩,可是不,我却偏偏选择了另外一条路。那是一条满布荆棘的人生之路——自然,这都是以后才逐渐明晰起来的。这人生之路,选择之初,谁也料不到前头是个啥样子,否则,那岂不成了先知先觉!
  我是说,我不想按部就班,顺着眼前已经出现的路子走下去,我想重新摸索一条路子——一条适合自己个性,能够充分发挥自己才智的新路子。说白了,就是,丢掉已经到手的工作,接着考研。
  我这想法在世人看来有些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到近乎执拗的地步。这不,想法尚未付诸行动,就有人反对。
  “都一个村子里走出的孩子,能丢掉犁把锄把就蛮不错了。现在好了,大学已经念完,还想继续念下去,这书还能念到头吗?”
  “父母都往六十地里走的人了,不替自己想,也得替父母想想呀。”
  说这话的全是亲戚朋友。自然,这样的劝解全是善意的,理由似乎也很充足。
  啥叫考研,村里人弄不确切。不过,他们也有自己的理解,他们以为,考研大抵就跟出国留学一个样儿。考上了研,兴许还能做大官,能升官发财。
  他们还以为,大学毕了业,就能有好工作,就能挣大钱。村方圆的孩子都上技校,还能在县城里给公家做事,每天起来开水一杯,报纸一张,跷着二郎腿在那享受。大学生不就更厉害?
  我在他们眼里,已经够了不起了,堂堂一名大学生,村子里可是屈指可数的呀!大学毕了业,还不安分,难道想登天不成?
  不仅外人,就连父母也有不小的期盼,升官发财挣大钱倒不至于,找一份不错的工作总还行吧!父母也是平头百姓,他们的见识跟村人一个样儿,既然大学生比中专生高一档,那么,工作乃至待遇自然也要更好些的。
  就连我自己也感觉飘飘然,拿到入学通知书的那阵,欣喜异常。大学毕了业,究竟做啥我没多想。不过,有一点倒叫我自信满满,因为我是大学生,有一纸毕业证,就凭这文凭弄份工作也不在话下。
  1980年代中期,乃至到1990年代初,念大学还是个叫人很羡慕的事儿,就因为能念上的人少,就稀罕。
  事实上,念大学实在没啥,不就是进了大学校门,能学点东西吗?再有,就是一张文凭!
  其实,这学到的东西也没啥,就连文凭也不算啥的,当接触到真真的现实生活时,或许才会深切感受到这点。
  当现实跟想象出现巨大落差时,人的心里肯定不是滋味。我自己就是这样子的,开始沮丧,难受。接着就不大安分,就有了继续奋斗的冲动。这不安分与冲动的背后,隐含的意味也深长。一个从贫瘠乡村走出的孩子,除了自己要挣脱土地,挣脱贫困,还会想到父母的。这不,父母勒紧裤腰带,节衣缩食,乃至含辛茹苦的情形,都看得分明。自己心里肯定憋着一股劲儿,将来好叫父母过得好些,体面些,像模像样些。
  可最终的事实远非如此。
  二
  当我真的丢弃工作,钻在一眼老旧窑洞里用功时,父母或许对我的动机有了一些理解,一些谅解。
  父母隐约感到,自己孩子已经到手的工作肯定不行,最起码是不称心。否则,哪会不顾一切重来?
  我当时是把工作给辞掉了,辞掉工作就等于失业,在外头叫无业游民,到了村子,大约就跟种田百姓一个样了。一个村里孩子,毫无社会关系,没了工作真就跟村人一样。这么严重的后果当时没咋思量,可到后来,尤其是我回到村子里后,慢慢意识到了。
  跟村人唯一不同的,就是我还有文化,这四年大学,好歹也学了一些东西。而这,就是我继续奋斗的资本了。
  上小学、初中、高中,父母供我,这合情合理;上大学,父母供我,这也合乎情理。可大学毕了业,还要父母继续供下去,这似乎就不合情理了。世上大约没有大人供孩子念书念到老的事儿。古时候,考秀才举人状元,也不会老依着大人,学到老,依到老。该成家就成家,该做啥就做啥,做的同时,秀才举人状元照考不误。
  我有些自惭形秽,可又没办法。学习是个平心静气的事儿,丢弃了工作,想学习,似乎只能如此了。
  自然,我是想通过短期突击,改变自己的人生处境。我憋足了气儿,我的牙齿咬得嘎嘎作响。丢了工作,一门心思学习,肯定能行。不就个考研吗?那跟考大学没啥两样,大学能考上,研究生同样不在话下。辞工作的当儿,我决绝,考研的当儿,我一样决绝,这决绝的背后是自信乃至勇气。
  我的行为近乎疯狂了。村子里跟我一起念过高中的伙伴,前来探视,瞅着桌子上头厚厚的一摞子书,只瞪眼睛不言语。在他眼里,我真的就是疯了。
  在他看来,我这纯粹是穷折腾,堂堂一名大学生,不走入社会施展才华,却一头钻进穷山沟沟里,整日里与书为伴。到手的工作实在不行,干脆下海得了。条条大路通罗马,干吗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那年月,下海还不算蔚然成风的事儿,社会上即便吵吵嚷嚷,可身边左右的熟人朋友似乎都安分守己,上班工作,下班休息。没有谁会为着挣钱,一声呐喊,就不顾一切地投入商海。同样,也没有谁会为着考研,就丢掉工作,不顾一切刻苦钻研起来。世人都在循规蹈矩地过活。
  这样的生活还属头一回,即便我从小到大总是一路伴随着书本,伴随着学习走下来的。小学,初中,高中,大学,从这个地方转到那个地方。学习的地点与方式变了,可我还是那样子,我原本就是个学生,学生就是以学为主嘛!
  可现在,我是把家里当成学校。这不,除吃饭睡觉以外,剩余的时间,多是用来学习的。我坐在堂屋阴凉的一角,炕头桌椅上,灰尘不时飘落,一日不扫就不行。可我的心头没有灰尘,我焦灼,我亢进,我紧张,我坚韧,我顽强。我几乎是志在必得。
  但我也只是在阴暗的屋子里施展自己的本领。出了我家院子,走到世人面前,我就抬不起头来了。从上大学那阵的高人一等,一变而为低人一等,其中的因由也说不清楚。真的,在父老乡亲面前,我感觉是那么惭愧,卑微,渺小。渺小到要接近一粒尘埃了。   我还隐隐感到,我这是在进行一场突围表演,突围出去了,就可摆脱这种窘境,突围失败,或许真就要融进眼前这个世界里。尽管我曾经属于这个世界,可眼下毕竟不属于了。
  我的心事父母体味到丝丝入扣的地步了,见我坐在桌前埋头看书,无论如何不会进来的,就算进来,也是迫不得已。或者来取东西,或者示意我吃饭。进来时也是轻手轻脚,生怕一不留神,破坏了我安宁的心境。
  在我心烦意乱时,父母的心情也跟着不安宁了。会说,“还是到外面走走吧!”可话一出口,立刻觉着不大合适,于是又连忙改口,“院子里也好,那就在院子里走走吧!”
  我看父母太苦了,虽然年近六旬,可身上的活儿还跟年轻人一样重。春天下种,父亲扛着犁铧,吆着牛,母亲紧跟身后。她必须跟着,下种下肥,没人哪行?夏天锄地,母亲往地里头送饭,父亲披星戴月地忙活。秋天,两人还是相依相伴,父亲担挑,母亲收割。父母这么不顾死活地忙活,多一半是为着我的。成家,立业,两样大事儿都没着落,做大人的心里放不下,放不下就不由地要多忙活忙活。忙活多了,好弄点钱儿,忙活多了,心里头似乎也好受些。
  可父母看我也太苦了,整天整日里看书,似乎就没有歇息的时候。在他们看来,自打我进学校念书起,从没这样不顾一切地用功过。地里头干活干长了,尚且劳累,看书时候久了,也一样消受不了。父母担心我的身体,父母同时还暗暗替我琢磨着出路,县城的高中教师除了上课,就是吃喝玩乐,那样子多自在!
  可这也仅仅是心里想,内心的搏斗再激烈,也不说出口。
  父母还担心,那外头已经辞掉的工作,还能不能转回来到本地学校教书?而这,也一样属于内心活动。
  当然,属于父母内心活动的,还有另一个顶重要的事儿,那就是我考研,能否有个善果?关于这事儿,不仅记挂,简直是祈愿了。
  三
  最难忘记的还是夏夜。又一个十年过去了,重新想起来,还是那么真切,仿佛就发生在昨天,甚至还疑心是正在发生着。
  午饭过后,父母就下地去了,我一个人在家看书。看书的当儿,还惦记着一件事儿——做晚饭。这晚饭是高粱米饭,外加一些馒头或玉米面饼。高粱米母亲事先早泡上了,馒头玉米面饼也现成,热热就行。日薄西山时,我就动手点火了,我家那阵子还烧柴禾,只要柴燃着,就得坐在炉子跟前。我的手在炉口那儿动作,眼睛在书本这边动作,心儿却在记挂地里头的父母。这一切几乎全是本能,自然而然地进行着。炉火燃到啥样我不大清楚,书本上的内容看了多少,也是模糊一片,只有对父母的记挂是清晰的。当然,我记挂父母,并非仅仅是盼着他们快些回来,还有更重要更深远的东西。我在想,父母啥时候才可以结束这繁重不堪的体力活儿。我也同时隐约明白,父母累死累活地忙活,全跟我自己切切相关,我早些成家立业,父母便会早些摆脱困苦。可这,又是我自己不能左右的。不能左右,却又不由得去想,想多了,心底就有股股酸楚在涌动,眼眶跟着就润湿模糊了。
  父母回来时,已经昏天黑地了,简单地扑打扑打身上的尘土,就坐在院子里吃饭。屁股底下垫一块破旧木板,饭碗菜盘也都搁在搓衣板上。饭菜的热气里有股浓浓的清香,那是苦菜味儿。天气干旱,菜畦里新鲜菜蔬跟不上趟,就只能拿苦菜充数了。这苦菜对于庄户人家算是常菜,随意走出去,采一些,腌制半月二十天就成。
  有月光,还好些。没有月光,就把屋子里的电灯开上。亮光透过窗户玻璃,辉映得院子里也亮乎乎一片儿。入夜后是寂静的,只有偶尔的野鸟叫声打破沉寂。我自己感觉,这鸟叫反倒使得暗夜愈发沉寂了。我与父母,只有我们三人,在这沉寂里存在着,除此之外,世界上啥也没有了。
  父母吃着饭,却不言语,我也不言语。我清楚,父母不言语的因由多半又在想我的事儿了,而同时,我也在想着父母的事儿。所以,这表面的沉默实在掩饰不住内心的激烈活动。满天的繁星眨巴眨巴,习习凉风拂面而过。身子感觉到了阵阵凉爽惬意,心儿却还隔在别一个世界里,身体跟心灵处在两重天地间。
  只是鸡圈里有了鸡儿的咕咕声后,我和父母间的沉默也才随之打破。这样时候,父亲会问,鸡圈安盖好了没有?我说,安盖好了。母亲也问,铁盆子里的鸡食都喂了吧?我说,都喂了。我清楚父母为啥这么记挂鸡的事儿。这鸡下的蛋,父母吃,我也吃。父母在地里头做活,没有营养根本不行。而我看书学习,也需要些营养的。自打我回家用功以来,母亲就给鸡也加强了营养,玉米谷子以往都不大舍得,现在却舍得了。这营养跟上了,鸡下蛋就勤。母亲还叨叨说,十多只母鸡,有的年岁大了,已不咋下蛋,来年可要抱窝小鸡。
  父母是累过头了,也不嫌夏夜溽热,吃过饭不久,便熄灯睡觉。父母那边熄灯了,我这边还亮着,还要熬夜看书,要看至十一二点才熄灯。这土窑洞里有存粮,就肯招惹老鼠。它们在暗洞里憋一个白天,到晚上就不安分了。昼伏夜出也是老鼠的习性嘛!我还在灯底下看书,它们就蠢蠢欲动了。先是在粮囤周围窸窸窣窣,继而溜到炕上胡乱游窜。其实,炕头没啥,无非就是一床被褥,一摞书本,还有一些衣物。可它们似乎觉着有机可乘,还不是独来独往,一上来就是三两只,结成伙儿,响动就大。
  老鼠响动影响了我看书,所以我对它们恨之入骨,一旦瞅见地上乃至炕头上老鼠的影儿,就绝不放过。我手拿捅火棍猛烈追打,地上的老鼠立刻溜之大吉,炕头上的却吓懵了,鼠洞毕竟不在眼前。它们无处可藏,就干脆躲到炕头的苇子席底下,我对着席面狠劲敲打。敲打的声响惊动了隔壁的父母,我还怒气未消,父亲已经推门进来了。瞅着我那模样,微微一笑又转身走了。
  父母是生怕我想不开,出个意外啥的。这黑天半夜,弄出“咚咚”的声响,似乎不大好。即便他们隐约感觉出我是在跟老鼠搏斗,可心儿就是不由得往坏处想。天底下做父母的大抵都这样。我在追打老鼠的时候,就没有想到我这样子会弄醒父母呀!看来,父母对我的记挂分明多于强于胜于我对他们的记挂。
  四
  提到我在家里用功,给父母增添麻烦与劳累,一位亲人这样解释:那或许是我的父母前辈子欠我的东西,没有还清,只能在这辈子偿还了。一听这话,我就颇为纳闷与不解,这世上许许多多的难事儿,为啥总喜欢无端地找个因由找个出口?而且这因由这出口压根儿就算不了啥答案,有时候玄奥得近乎神秘。这位亲人的一番言辞,不就如此?让人听了一头雾水,啥叫前世,啥又是今生?难道人真有前世,真有今生,真有来世?   可渐渐地,我感觉出这话语表面玄奥神秘的背后自有理由的。这大千世界,只要有人存在,就有许许多多的难事儿,人哪能用加减乘除干脆利落地去破解呢!许多时候,人生纷繁复杂得如同一团乱麻,相互纠结缠绕。实在无法破解时,就只能祈求一些玄奥神秘的玩意儿,比如前世、来世、今生等等。这些东西看似虚无,可把生活的纠结与缠绕,搁上去一衡量,立马就有答案了。有了答案,心里就稍显清爽了。
  这么一想,我的心儿真的轻松了一些。要是真有前世,那么,父母总归是在那时候欠了我的东西,前世里欠下的,还不清,就只能推到今生了。现在,我叫父母这么困苦劳累,要是超过了他们曾经欠我的份额,那就等于是我又欠他们的了。不过,这也没关系,不是还有来世嘛!今生还不清,来世一定还清,否则我是不会安宁的。
  这么一核计,我的心儿果真轻松了。
  其实,我给父母带来的还不仅仅是劳累,还有难以言表的担忧,而这也是最闹心,最叫他们坐卧不安的。劳累只是身子上头的,即便疲惫不堪,歇息够就好了。可闹心就不同,那是最叫人难以消受的,内心的煎熬能把一个人弄得神魂颠倒。
  在我的考研接连遭受重创后,父母的担忧加重了。深夜,我在院子里独自徘徊,父母这边屋子里总有叹息,虽然轻微低沉,却有一种侵入骨髓的穿透力。当时,我以为父母早就睡过去了。都快到子夜时分了,他们能熬得住吗?
  我知道,父母为着我的事儿做过种种假设,这些假设犹如许多个数字在一起胡乱组合,不同的组合可以弄出许许多多的结果来。种种好的结果与坏的结果就在他们内心搬演着,搬演着……好的结果出现时,眼前会猛然一亮,就像看到我成功的曙光在闪现。可也总有坏的结果,这坏的结果就好比暗夜的黑幕,方才闪现的曙光立马就又晃远了。
  假如孩子不要上那个大学该有多好!父母这样假设过,平素跟村人聊天,就流露出过这样的言辞。村子里,别人家的孩子上技校上师专,最后不都有了好好的满意的工作吗?可这上大学反而招来不虞之果。白天里说了,晚上就由不地要再假设假设,这人在背时就爱假设,一旦假设出了好结果,心里就稍稍轻松了。
  假如孩子不要遇上那个人该有多好,那个人就是给我介绍工作的人。这偶然的一个机会,竟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那次大学毕业的供需见面会,我依然有清晰的记忆。当时进会场还要买门票,我在门口徘徊再三,还是跟着一个熟人进去了,一进去就遇上“那个人”,就定了工作的事儿。完后,我说那叫阴差阳错,母亲说那叫命运,那是命运里的一个坎儿,咋绕你也绕不过去,非得返回来重走不可。
  母亲把我的事儿归为命运,倒也叫我好受些。因为这命运是玄奥神秘的,就好像那位亲人说到的前世、今生、来世,既然一切由不得人,那人乖乖等候着就是了。
  父母还就我的上学做过假设,假如孩子不要上学,就断不会有现在这样的尴尬局面。不上学是没文化,可那倒也无妨。因为那样不会出现许许多多的选择,就一门心思种地也简单,种地也照样养活人嘛!不说别人家,自己家祖祖辈辈不就是种地出身的?种地又不丢人!
  父母也对我的出路暗自设想过,打工,种地,继续工作,结局无非就这么几种。母亲说,不怕,孩子总会行的。当初考大学,不就成了。父亲说,不成也无妨,种地也行,犁把锄把是握得不多。可时间长了,就学会了。
  五
  只是到了后来,我才慢慢明白,当初我选择辞职考研,有多么的自私与无知。
  我不顾一切做自己的事儿,本身就是自私到了极点,同时还把父母也扯带进来,这一扯带就是近十年的时间,而这全是为了一个虚幻的目标。现在看来,当年树立的那个考研目标真是个虚幻的目标。
  失败了,父母就抚慰我受伤的心灵,同时也跟着黯然伤神,似乎我的失败就是他们的失败。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的情绪低落到冰点,好几天卧炕不起。母亲就说,出去走走总归还是好的,老是躺在炕头,怕身体受不了的。父亲也说,不行就重来,没啥大不了的。
  我的情绪快低落到冰点的时候,父母却不,他们从来都是微笑着对待人生的,即便这人生常常是喜忧参半,更多时候,是忧多于喜。他们已活了大半辈子,懂得善待生活,善待一切。
  尽管我的事儿还悬在半空,母亲却在背后暗暗准备着,花钱扯了几丈花格棉布,几丈花纹丝绸,买了几斤棉花,瞅着空闲做了几床棉被。她说,孩子的事儿终究会有结果的。这棉被准备着,到时候结婚成家好用的。母亲真是对的,甭管我的事儿到底怎样,可生活要照样进行下去,乐观一些对待就是了。
  父亲耕田种地,全靠一头老黄牛。有一回干活回来,半路上,这老黄牛一下子卧倒就不起了。父亲心里“咯噔”一下,身子也瘫软地坐在地上。可很快,他就站立起来。他啥也看得开,他的生命历程里有过比老黄牛病倒更为艰难的事儿,都挺过去了。老黄牛是跟全家的生计切切相关,可没有老黄牛又怎样?遇事办事就是了。
  现在,我还明白了一点,我选择写作,也跟自己这十年人生切切相关,跟我与父母相濡以沫近十余年,切切相关。
  现在看来,那十余年的痛苦挣扎,似乎都是为着践行今天这个目标而进行的热身。
  既然是热身,那饱受的煎熬与摧折就得乖乖受着,就算是周而复始地做一件事,哪有何妨?人的生命里,许多事儿不就是周而复始的吗?
  这么一想,我终于算明白过来了,父母与我十余年的相濡以沫,那都是天意。老天一把抓起我,把我搁到这地方,说就待在这,别乱动,要待够十余年才行。
  还在那十余年里的某个夜里,母亲推开门,把干粮开水递进门的那一刻,就注定我今天要做这样的事儿。
  母亲说,深夜用功可不图别的,那比干体力活还耗人。垫垫肚子,精神气就足了。说完话,她轻轻转过身子出去了。她腰弯背驼,白发苍苍,牵挂乃至担忧隐约在脸上浮动——自从我钻在这土窑洞里用功以来,她很少微笑过。
  许多个冬夜我坚持着,母亲也跟我一起坚持着,她都养成习惯了。每夜每夜,大抵都是同一个时间,她会悄悄地递进干粮开水,多数时候不说话就走了。
  只要瞅着我还是聚精会神,她就会意于心了。我都那样用功了,还不行吗?准会行的。在短暂的片刻里,母亲是轻松会意的,脸上也挂出微笑。
  牵挂担忧,轻松会意,这两样心境在母亲身上纠结着,缠绕着,似乎我所在的屋子跟外头的世界是两重天地,屋子里的我可以主宰自己,母亲就高兴,出到外头就由不得我了,母亲也就担忧起来。
  两个世界,两重天地!
  也是在那十余年的某个夜里,当我在父母面前嚎啕大哭的时候,就已经注定,我今天会这样子的。
  那一回,我出去走了半个多月,一进门还没说啥因由,就失声痛哭起来。
  正在做晚饭的父母,都立在灶台跟前。十余年里,我如此失态还是头一回。自然,父母是以为我的事儿又不行了,可在以往的时候,不行也不会失声痛哭呀!
  灯光昏暗,炉子里的柴火映出一个不规则的图案,在墙壁上来回晃动。那光影也把父母的脸膛映红了,脸膛上布满皱纹,皱纹的深处是木然,无数个日日夜夜的牵挂担忧,已经把他们折腾得精疲力竭了。
  面对我的哭声,父母反应平静。母亲停下手里的活儿,说别哭,孩子,啥样的事儿也不能哭。
  父母知道我痛哭的因由后依然平静。父亲说,有结果就好,总归是有个结果了。
  炉火映出的光影持续在父母脸上逗留。猛然间,我隐隐感觉到,那光影是从父母身上放出的,因为我分明感觉到了温暖亮堂。十余年了,父母不就是在持续地给我光与热,叫我顽强不屈地行走下去,直至行走到今天的吗?
  这光与热,还会照射着我继续走下去,我现在的写作不就是因了父母而生发出来的吗?所有的缘由,动力乃至情感,都与父母切切相关。
  我还想说的是,不管啥时候,父母都不会背弃儿子。痛苦无告,伤痕累累,甚至是众叛亲离,都没关系。只要父母在身边,就觉温暖,就觉亮堂……
  责任编辑 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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