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小时候，有一种像把元宵摁扁了的食物，叫“鼻涕”，脆脆的，什么时候都是脆生生的。刚刚从菜市场拎回来，带着皮搓一搓就放进嘴里的时候是脆的；妈妈削了黑色的皮，煎炒烹炸配着不管什么其他的菜再放上餐桌，它还是脆的；被剁成小粒粒裹在馄饨馅儿里，仔细看都看不见它啦，嚼起来也还是脆的。
　　反正，怎么都不像地瓜、土豆、山药、萝卜或者别的什么，哪怕本来是脆的，一过火，就统统软成了手里的橡皮泥，吃在嘴里听不到“咯吱”“咯吱”的声音了。
　　小时候的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么脆生生的小玩意儿，又好吃又好玩儿，却有一个那么恶心，那么黏糊的名字，跟不爱干净的小破孩儿挂在鼻子底下吸溜吸溜的鼻涕一个名字，据说它们也不是一个味道的啊。
　　我自己叫它“咯吱”，因为喜欢它在嘴巴里跟牙齿接触的声音，“咯吱”“咯吱”“咯吱”的。这声音总让我想起冬天的时候，漫天的雪花飘飘洒洒，走在厚厚的雪地上，踩出一行脚印，每走一步也都是“咯吱”“咯吱”“咯吱”的。
　　我喜欢这个声音，一回头就看得到深深的脚印，鞋底的花纹都清清楚楚的，平常的日子里谁看得到脚底下踩着多么漂亮的花儿啊。


　　还有装奶粉的袋子，已经开封，不太满也不太空的时候，隔着袋子捏奶粉，每一下都有“咯吱”“咯吱”“咯吱”的回音儿，好像有人在里面说话，悄么声地告诉我里边还有很多呢，慢慢喝，不着急。
　　那是我童年时期最爱的食物，之所以说它是食物，是因为到现在为止，我也不知道它应该属于蔬菜还是水果，就好像西红柿到底应该算蔬菜还是水果一样，让我纠结，因为它怎么吃都好吃，怎么吃都可以，不管是水果还是蔬菜，口感和味道都是独一无二不可比拟的。
　　可是，不记得从哪一天哪一年开始，家里的菜谱上果篮儿里，都看不见“鼻涕”的身影了，直到有一次去南方出差，在街头巷尾挑担背筐的小贩儿身上，才又见到了这久违的“鼻涕”，我怀念已久都快忘记它清甜味道清脆口感的“鼻涕”，虽说那时候我已经知道，它的学名叫荸荠了，并且也知道这两个字怎么写了。
　　一把小刀，在小贩儿手里上下翻飞，比我削苹果皮还麻利，顷刻间就能聚成一堆白白的金字塔，我忍不住赞叹，忍不住买了最大的那座荸荠塔，沉甸甸的拎在手里，忍不住想吃一颗，却又忍不住给妈妈打了个电话：“妈，我碰见卖荸荠的啦，咱家为什么好久都不再买荸荠吃了呢？明明知道那是我最喜欢吃的呀。”
　　妈妈在电话那头似乎笑了一下：“傻妮儿，那时候好吃的东西少，苹果梨儿都不便宜，后来家里日子不是好过了么。你爸给你变着法地买好吃的，你哪儿还记得住荸荠啊。又难削，又没什么味道，弄不好还有寄生虫啥的，也不是没卖的，谁也想不起来买想不起来吃罢了。”
　　挂了电话，心下戚戚然，这些年真的是我忘记了我的最爱么？我执拗地认为它在我的记忆里消失了，连同伴着牙齿咬合发出的“咯吱”“咯吱”“咯吱”一起消失了，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我还想过它们是不是像恐龙一样在地球上灭绝了。却原来，忘记是一个如此缓慢的过程，缓慢得我都不记得什么时候忘记的。
　　慢慢地长大，慢慢地改变，这个过程漫长的一眨眼就过来了吧？我记得，我还记得的，小时候吃着荸荠“咯吱”“咯吱”地想，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总以为，我会像荸荠一样，什么时候都是脆生生的。终于长大了，才发现，像荸荠的人少，大部分的人，都像地瓜、土豆、山药、萝卜或者别的什么，慢慢就像橡皮泥一样软了。就算现在我“咯吱咯吱”吃着荸荠，却怎么回忆也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时候变化的了。只有荸荠，不管什么时候都是“咯吱”“咯吱”“咯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