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偏离到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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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银盏咖啡”的靠窗座位,高伟呷着柠檬水,等候相亲对象。
  挺准时的,邢晓出现了。
  姑妈只说邢晓身材高挑,没想到比他预想的要高出许多,一米八几的样子。高伟站起来迎接邢晓入座。握手时,他的目光从对方的胸部开始,抬起头来仰视,彼此的目光才触碰在一起。不到一米六的高伟说,高山仰止,太让人自卑了!邢晓笑道,你看人的目光都卷地三尺了,世界上哪有你这样的自卑?
  如此一来,高伟只好给邢晓一个歉意的笑。
  落座后,服务员给他俩倒现煮咖啡。喝之前,双方交换了名片。一个是香城互联咨询公司的总经理,一个是市少体校女子排球队教练。
  邢晓,顾名思义,本应体形瘦小,反而生得人高马大——你这名字到底是怎么取的?高伟看着名片感叹。
  高伟高伟,高大伟岸——该不会是你爸妈搞错了吧,你竟反其道而行之?这个矮子挺那个的,邢晓有意以牙还牙。
  高伟说,当时我出生才几天,报户口时取的名字,表达了我父母的良好愿景,谁曾想我长大了会矮矬穷这样不堪?
  邢晓说,我呢,上头还有个哥叫邢大,次年生的我叫邢小。后来上户口,改我哥叫邢达,我叫邢晓。
  高伟笑道,看来双方父母都挺幽默的。
  矮矬我见到了,穷不见得吧,高总经理?邢晓喝咖啡,拿眼“鸟瞰”高伟。
  我这个总经理是自封的,跟矮矬差不多,都一般般。高伟搅咖啡,抬起他的厚镜片看了对方一眼。
  那今天这咖啡座是你买单,还是AA制?邢晓拿勺子轻轻敲着白瓷杯。
  AA制不近人情!高伟说,不瞒你说我的观念挺老土的,还是男方买单我比较能接受。
  邢晓说,听说这家“银盏咖啡”兼营叫餐业务,这天色也不早了,我希望有个男生陪我吃晚饭。
  高伟说,第一次见面,就这样得寸进尺,也不怕我留下坏印象?
  高伟先生你得先搞清楚,“陪我吃饭”是要你买单的吗?邢晓说,就这智商也不怕我看不起你?
  你这措词具有模糊性,再说宣读文件和落地执行也不全是一回事。对此高伟非但不恼,反而有点得意地傻笑了一下。
  邢晓说,假设一个问题,照你我现有的情形,你有勇气陪我逛街吗?
  没有!高伟说,那样的情形肯定有点滑稽,我会被认为是个跟班拎包的。这对男友或男人的角色认定是一种挑战。
  我们今天哪像相亲?简直就是为了斗嘴来的!邢晓觉得这矮子不好伺候,刀枪不入。
  相亲容易斗嘴难。斗得了嘴,至少要心理素质旗鼓相当才行。高伟对邢晓的话持不同意见。
  二
  这个邢晓,个头高大不说,还心思刁钻,难怪年近三十还嫁不出去!
  在高伟差不多忘了在“银盏咖啡”相过亲那回事的时候,邢晓约他在篅湖边上的茶棚喝茶。
  所谓篅湖,其实就是一口大水塘。篅湖暗通几百米外的江流,旺水期注入,枯水期外泄,是香城的一个话题所在。围绕篅湖搭盖的茶棚,喝茶的同时还可以打牌或垂钓。当然,市民更喜歡的是散漫时光的闲聊。
  高伟说,都过去一个月了,怎么才记起要约我喝茶?
  给单位组建后备女子排球队,忙了半个月。后半个月是我奶奶走失了。家人全疯掉,包括姑姨舅妗一帮人,个底朝天的也没有找到我那高龄的奶奶。我爸爸和我叔叔至今也放不下,还没头苍蝇似的到处寻找。
  高伟说,你我不是交换名片了吗?干这种事我在行呀!
  你那咨询公司,连找人也可以?邢晓并不相信高伟张口就来的那一套。
  邢晓,介意把你家——包括你老家、你奶奶的娘家及相关亲戚朋友的详情一五一十告诉我吗?高伟抬起他厚厚的镜片问。
  我怎么觉得有一只狗鼻子正在向我伸过来?邢晓对高伟产生了某种戒备。
  情非得已,为了能找到你奶奶嘛!
  这一次,高伟分明让邢晓看到他厚厚镜片里那双眼睛的灼热。
  三
  邢晓说,在蒲头溪喀山上有两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山村,山的西面崖厝是我奶奶的娘家,南面榫石坪是我老家。当年我爷爷不安分,十六七岁就跟一个表亲打游击去了,临解放被收编为解放军。他年轻好学,解放后被安排当香城供销总社办公室副主任。困难时期返乡务农,回喀山榫石崖和我奶奶结婚生子。直到改革开放后落实政策,爷爷恢复原职,同时也把我叔叔带进城读书、考上大学。又过些年他病退,我爸接了他的班被招进香城供销社。就这样我们全家农转非,离开喀山榫石坪成了城里人。由于我家的带动,崖厝、榫石坪的八九户人家占了先机,随改革开放大潮先后离开喀山。他们在城里,女的当洗碗工、当保姆、扫大街、拾荒,男的做小生意、踩三轮车、扛水泥挑渣土,挺苦挺累的。但经过十几二十年的打拼,他们基本在蒲头溪圩镇、在香城落地生根,拥有房产和相对稳定的生活来源。
  高伟说,请问邢晓,你说的这些和你奶奶走失有什么关联吗?
  怎么会没有关联?邢晓说,当时我那个文盲的奶奶太幸运了,她随丈夫、儿子轻松进城。从穷乡僻壤的崖厝、榫石坪到车水马龙的香城,从繁重农活到坐享清闲,用我爷爷的话说,她的人生充满了戏剧性,同时也一下子失去了根基,不知道天南地北的了。我奶奶一直在告诫自己处在福中要知福,努力自我改造。她在幸福中感慨,在身边没人的时候叹息;为了排遣已回不去的乡愁,隔三岔五就到随后进城的老乡家去串串门,去温习一番已成为过往的生活……
  以你邢晓的观察,你奶奶最近有没有什么异于过去的状况?高伟及时抛给又要跑离话题的邢晓一个纠偏。
  邢晓说,细细想来,自从我爷爷去世后,我奶奶的话题就少了,因为没有谁会认真当她的听众。她最近变得不太爱说话,愣怔着,眼神时不时的便给人一种涣散的感觉,干什么事都丢三落四的……
  四
  两天后是星期六,高伟一大早打邢晓的手机,声称要带她去找奶奶。   见车往蒲头溪往喀山的方向开,邢晓说,我爸爸曾委托邻近的朋友专程上喀山查找过,喀山的崖厝和榫石坪平时都不住人了。
  高伟说,别这么沉不住气,我带你回老家寻根,相信你能看到生活的另一面,或者从一个不同的视角去看待人生。
  本来有个“村村通”的政策性公路工程,但喀山上的崖厝、榫石坪两个自然村已不住人,高伟的车只能开到半山腰。
  你人高马大,还是个搞体育的。下车爬山时,高伟塞给邢晓一个装着矿泉水、八宝粥之类的双肩包。
  你一个大男人,不当护花使者也就罢了,还厚着脸皮要奴役我?邢晓在接包时也不忘来这么一句。
  如果我今天在你身边背这个包,就不再是跟班拎包的了,而会让人把你怀疑或雇佣了童工。高伟干脆先一棍子将自己打死。
  我出生不久就举家入城了,对老家的印象只是一个概念。读小学、高中时回来过,山高岭陡的,攀登时双腿发软,过山风裹着冰凉,与山下、与城里相比是让人敬畏的另一种生态。邢晓见高伟那样低姿态“自残”,话便适可而止。
  邢晓你的这种感觉已基本能说明你奶奶的问题。高伟说,你大字不识的奶奶在喀山上长大并生儿育女,人生的主要经历全在此度过。年纪大了才入城,和山上相比,城里的生态同样让她敬畏。只是城里毕竟比山上优越得多,她的那种感觉被掩盖得更深罢了。
  高伟我真的有点服你了,听你这些话说的,我不得不承认在我心目中你的形象在此刻高大了一点。
  邢晓你放心,很快就要见分晓了。
  邢晓在心里叨咕,才夸呢,你矮子就满世界领受了!
  五
  四十分钟后,两个人汗流浃背、一路牛喘地爬上喀山上的榫石坪。
  榫石坪是喀山一道崖磡撑出的一面坪坝,坐落着七八间瓦房。身后的山顶云遮雾罩的,大有直抵霄汉的意思。瓦房的门都锁上了,荒凉却不至于荒废,看得出隔三岔五便有人走动或启用过。邢晓说,喀山上这两个小村子拢共也才五六十口人,因为地理位置特殊,山上、山腰有不少耕地、林地,山顶上还零散栽种着被外界称奇的拾蕾岩茶。这种茶有解暑功效,喀山人只要喝了它,就会心神清爽。基于這几方面的原因,虽然他们已远离家园,却也不肯就这样放弃了,时不时的便有人回来巡查看护一番。特别是春秋两季,一定会招呼几个上了年纪的回来采茶,制成茶叶分发给各户。如果说有点变化的话,是山顶上零散的拾蕾岩茶最近好像被谁承包了。当然,说承包其实就是统一管理,制作的成品茶也不外卖,还是供应原有住户,只收点工本费……
  每次族群的搬迁,既给人新的希望,同时也有割舍不了源头的种种悲痛。高伟说罢,揭开易拉罐盖子,递一听八宝粥给邢晓。
  直至现在,我还看不到你有找不着我奶奶的丝毫紧张。邢晓接过八宝粥,张大嘴一口气喝下。
  高伟说,从各种迹象看来,你奶奶是患了脑萎缩,也就是通常说的老年痴呆症。随着病情加深,她的记忆模板将一天比一天模糊,直至完全丧失。她的行为可能是无意识的,她的内心可能只剩下一种驱动,那就是回到她过去的某一个时段。这在外人看来是可怕的固执,她自身却是不自觉的。
  六
  回来过两次,邢晓大体上知道那两间瓦房是自家的,但门都上锁了。坐在门外的石凳上喝了水,吃了罐装八宝粥,小歇一下,便又起身前往喀山西面的崖厝。崖厝与榫石坪不同,它是建在一道崖磡下方的六七间瓦房。瓦房紧贴山体,被开辟出来的最敞亮的那块禾埕也只有客厅大小。崖厝浅陋而寒薄,属于山高水冷的逼仄之地。
  高伟对邢晓说,稍后若真的见到你奶奶,可千万要保持克制。记住,任何事都可以细细思量后再作定夺。
  此刻日已偏西,崖厝却是日照最好的时光。
  果然有一间瓦房的门是敞开的。
  奶奶就在屋里静静坐着!奶奶的下首还坐着一个老头。如果喀山上的榫石坪和崖厝还有邢晓不认识的,那他肯定就是长期打工在外的老光棍侯佬了。与养尊处优的奶奶相比,侯佬是风吹日晒的那种苍老,实际年龄却要比奶奶小八九岁。这是邢晓跨进门时在脑袋里闪现的臆断。
  奶奶,我是小小呀!你是怎么回到崖厝来的?要不是身后的高伟及时拉了邢晓一把,就怕她要失控了。
  是小小呀,你要带奶奶回喀山的崖厝去。奶奶见邢晓到来,口气平淡,既没有惊喜也不觉得意外。
  奶奶,你这不是已经回到喀山的崖厝了吗?奶奶说的话吓了邢晓一大跳。奶奶明明置身喀山崖厝,还认为自己在香城。
  高伟示意邢晓别再纠缠这个话题,并把侯佬叫出屋外。紧跟出来的邢晓说,侯佬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侯佬说,我在山外打了几十年工,打到头了,想回崖厝了,恰好我侄子承包了喀山上的岩茶,要我回来代为看管。半个月前,从我侄子家下楼时遇上你奶奶要到我侄子家串门,十多年没见过面了,我还是一眼认出她。说了几句话,我便要去赶车回崖厝了。谁想你奶奶竟一步不离地跟着我走。我原以为她是要送我去车站,可我上车了她也跟着上,我和她急眼,说你这无缘无故跟着我是怎么回事?你要是不回家去,我干脆也不回崖厝算了!你奶奶就跟我放狠话说,没有你这个小气的侯佬,我也回得了崖厝!我左右为难,只好给你奶奶补了张票……
  侯佬爷你这就不对了,你这是拐骗人口知道不?正要发火的邢晓在高伟的制止下转口接着说,不管怎么样,你也该通知我家一声!你知道这半个多月,我们全家上下和亲戚朋友有多少人都在找我奶奶……
  我也想啊!侯佬说,以前我的手机是老板买的,每月固定充三十元话费,我离开了,话费一断电话就打不通了。回到崖厝,我这才发现一下子拿它无法可行了,想把你奶奶送回香城,可我一劝说她就骂我不怀好意,骂我是个黑心贼,不肯听我的。我只好把她和岩茶一起看管,左右为难也只好这样了。
  你要明白,侯佬爷和你奶奶是同龄人。见邢晓腾一下又要冒火,高伟制止她说,你能通过手机上网干许多事,可我更相信侯佬爷还不晓得怎样充话费,到哪里充话费。而且他要做的每一步,都会局限于他内心的承受能力,不像你在多数情况下可以率性而为。   高伟转而对侯佬说,侯佬爷我向你打听个事,你觉得她奶奶年轻时长得怎样?
  侯佬说,你是说阿婉姐呀?她年轻时长得比任何城里人都漂亮!
  邢晓说,我奶奶有一个很洋气的名字叫侯婉约。阿婉是她的小名,我爷爷一直都叫她阿婉。
  高伟故意叹息说,如今她年纪大了,风采就大不如从前的了!
  阿婉姐现在也是城里人了,侯佬说,可她比任何城里人来得漂亮。
  高伟说,今天邢晓见了她奶奶,她奶奶头脑都不清楚了,人变傻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侯佬说,阿婉姐不是头脑不清楚,是她用不着想清楚了;她也不是人变傻了,只是渴望能回到喀山崖厝来——她就这样一个想法,没有别的,你们城里人想得太多了。
  没想到侯佬竟有他的另一套说法。
  七
  阿婉姐,你家孙女小小要接你回香城享福去,你回吗?侯佬随即又回到屋里,在邢晓奶奶下首的杌凳上坐下。
  你别想害我,我要回喀山崖厝!邢晓的奶奶不管不顾的,口气的执拗就怕几头牛也拉不动她。
  高伟与邢晓默契地退到只有客厅大小的禾埕上。
  邢晓,你我还是走吧,找到你奶奶就行了。高伟说,你奶奶挺好的,可也不得不承认她已经人事不识,生拉硬拽她回香城,是孝心却也是不人道的。还不如与你父母、叔婶商量后,再从长计议比较合适。
  邢晓说,我就担心这里穷山恶水的,还由一个同样上了年纪的侯佬爷照顾我奶奶,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咋办?
  放心吧,你没见那个老光棍侯佬爷把你奶奶当观音菩萨给供着?高伟说,侯佬爷说的是实话,但也有所保留。我敢说他从小到老都是你奶奶的粉丝,他的内心没有被世事污染,那种美好至今未变。但从世俗的角度看,却关乎你祖父辈的名声,切不可躁急于一时,你奶奶回不回香城,由你父母、叔婶商量后再作定夺也不迟。
  不知道为什么,被你高伟充满理论依据的话七搅八搅的,一家人忙乎了半个多月的大事,会转眼变得乏力而没有意义。邢晓说罢内心酸楚,竟眼泪鼻涕一起涌将出来。
  八
  有的事情看起来挺急的,放在心里也挺让人邪火的,可当事人偏就不情愿去触碰它。
  高伟,你帮邢家一个大忙找到我奶奶,你是想要报酬呢,还是有别的想法?又半个月时间过去了,邢晓无时无刻不在纠缠自己的心思,但要她开口反而难度很大。
  按你邢晓自己的判断呢?在电话里,高伟好像正在忙着案头一件什么事,随口这样反问她。
  高伟你滴水不漏的,你反凭一个人的身世便能搞清她的动向,你凡事一经了解便能抓住要害。——我觉得你这个人太可怕了!邢晓这样吐露了自己的心声,反倒觉得轻松了许多:你说你是不是很可怕?
  不是可怕,而是你练就洞悉能力之前的盲目。高伟说,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没有一颗勇于担当的心。
  不瞒你说,我心里挺矛盾、挺痛苦的。邢晓说,我既怕头脑猪一样简单的男人,又怕头脑像你一样带手术刀的男人。
  我听明白邢晓你话里头的意思了。高伟说,你是想嫁一个高大体面、风险可控的男人对不对?
  高伟你别这样不负责任地左推右挡、刀枪不入好不好?邢晓说,一想到你的那副嘴脸,我就会恨你!
  那你麻烦大了,肯定是在内心深处爱上我了。可你又被世俗的目光所左右,自己跟自己掐架对不对?高伟就那样没心没肺地朝她笑了起来。
  爱上你?就我这又烦又恼的心态?邢晓咬牙切齿地说,高伟你有病,你自视甚高——你也太过自恋了!
  邢晓你知道吗,为什么你会觉得婴幼儿可爱?那是因为他纯洁,他的欲望你看得见;他生机勃勃,给你生命成长的预期……一切都在你允许的范围内完美地呈现。可你也该懂得,那只是生存的特定时态,根本无法替代复杂的社会性。
  我知道怎么样,不知道又怎么样?我邢晓只知道,我是无论如何也绕不过我自己的。
  奶奶被父母连哄带骗接回香城。奶奶是真的傻模傻样的了。除了被动吃饭睡觉,她就那样任由自己静静地成了一道摆设。父母、叔婶轮流带奶奶去看医生,反馈的信息是只能抑制病情,而更多的时候只能听之任之。
  五十多年前,有一个叫侯婉约的女子剛好长成,就在峻峭寒薄的喀山上,等着返乡务农的爷爷。那是一种没有选择的天造地设,如花似玉的侯婉约成了爷爷心目中一辈子的“阿婉”。大大咧咧的爷爷,敞开他的胸怀与臂膀,用不着任何承诺便为他的“阿婉”撑出一片蓝天。
  尽管傻了,那个叫“阿婉”的奶奶也能得到后辈的孝敬,活在亲人的温馨中间。邢晓更愿意奶奶的模样是发痴——她是那样专一、那样痴情地回到自己的内心。
  每想至此,邢晓都觉得自己最少该在电话里感谢一下高伟。奈何一通上话,邢晓感到自己就像麦芒一样想与他针锋相对。
  有好些天,在训练场上,教练邢晓甚至比队员还要卖劲地流汗。
  然后邢晓整理一下自己,勉强也好服从也好,她都得听候亲友的安排再一次去面对相亲。
  九
  接触后邢晓才知道,协警罗广宇已悄悄来过几次体训中心,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通过某个隐秘视角,对她实施相亲前的“侦察”。罗广宇的外貌契合他的名字,邢晓准备原谅他此前的无礼之举。
  罗广宇来到邢晓在体训中心的午休宿舍。罗广宇说,他在训练场看到邢晓充满活力的矫健身姿,当时就对她非常动心。罗广宇说他也是各种活动的爱好者,比如篮球、登山、游泳和慢跑等,说罢他站了起来,脱掉夹克、衬衫,露出他印有阿拉伯字的背心和结成硬块的胸肌。罗广宇说,我们以后会有说不完的共同语言,从遗传的角度讲也颇具优势,生个冠军选手肯定不成问题。
  你该不会对拳击也有兴趣吧?自始至终邢晓只说了半是质疑半是嘲讽的这么一句话。
  罗广宇要车有车要房有房,包括他的身体,都是让人看得见摸得着的优选条件。   邢晓不置可否,只给对方一个矜持的表情。当然邢晓也清楚,牛脾气的罗广宇一旦对她上心,要她遭遇的就是被死缠烂打。
  邢晓找到高伟的办公室,要他帮忙出一个选择的态度或建议。
  高伟说,你这是鱼和熊掌的问题,可以用抓阄的办法解决。
  邢晓当场写了罗广宇、高伟两张小纸片,放在掌心搓成团,抛在桌面上,闭上眼睛摸一个打开,是高伟。
  我看出你心痛了。高偉说,你可以依样画葫芦再来一次。
  邢晓听话地再搞一次,这一次她抓到的是罗广宇。
  高伟说,我看得出你这一次的心也在隐隐作痛。
  邢晓的眼泪夺眶而出。
  十
  高伟的香城互联咨询公司受市妇联委托作了一个问卷。问卷A为男性版本,B为女性版本。高伟希望邢晓也填写一份。高伟说,姓名可用邢某某代替,其余问答要服从内心据实填写。
  其中一个问题为:你对未来的伴侣有何要求(包括家庭背景、房、车、外貌、智商、职业、月薪等)?什么样的条件是最让你心动的?
  ——别的都在其次,我要的是高伟的智商、罗广宇的外形,二者合而为一就OK了,就不止于让我心动还会心跳加速。
  为公平起见,邢晓也要求高伟填写一份男性版本的A问卷。
  在同一个问题上,高伟的填写简明扼要:邢晓虽有贪欲,但率性无私,她就是我心目中的最佳答案。
  十一
  其实邢晓对自己并不具有信心。半年后她与罗广宇结婚。结婚的场面很大,双方的亲朋好友同事基本到场。说脸皮厚也好,说肆无忌惮也好,罗广宇似乎很擅长这方面的吆喝。
  婚后的小日子过得平淡而充实。彼此熟悉对方的话题,话题挺多,有兴趣聊的却很少。邢晓也觉得自己并不缺少什么。过些天邢晓怀孕了,单位同事和亲人们百般呵护她,到了产期当真生了一个虎头虎脑的儿子。有很长一段时间,邢晓的身心被幸福灌满,已无别的奢念。
  相反,高伟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偶尔,邢晓也挺想知道高伟的近况,但她和那次找到奶奶后的心情一样,她就是不想打电话,就是不想去触碰它。
  十二
  邢晓有一个叫许语嫣的队员。许语嫣有标致妩媚的脸蛋和极好的身材。当然这要站在男孩子的角度看,与专业无关。在同性扎堆、训练艰苦的集体里,许语嫣是个读书很烂、专业素质一般般的女孩子。当初大概是大家都放行了,邢晓的态度也是模棱两可的,许语嫣就那样进入女子排球队了。在训练场上,本来球技很差的许语嫣,时不时的便会出现表演意味很浓的动作。邢晓一直觉得她之所以进女子排球队,更多的是为了展示她的美貌与身段,就算遭人白眼、受到队员们的讥讽她也在所不惜。
  邢晓产假后上班就发现情形不太对头,一连几天训练场边上都站着一个双臂抱胸的小伙子,一眼不眨地只盯着许语嫣的身影。许语嫣有意不往场外看,但她的身姿体态变得曼妙而充满戏剧性,可以说训练场应有的秩序因此受到严重滋扰,空气中弥漫着高潮即将到来的某种期待。
  邢晓将女主角拉到一边质问:许语嫣你这什么意思?
  邢教练,我又怎么啦?平时逆来顺受的许语嫣,这一次并不买邢晓的账。
  你别装傻了,场外那个小伙子难道不是冲着你来的?邢晓说,你现在的文化课和专业集训,就是你学习和成长的阶段,谁允许你这样招人现眼了?
  邢教练你这是血口喷人!许语嫣听了泪水直冒,那个小伙子站在场外,要看也是看全场队员,你凭什么编排我招人现眼?
  邢晓还想说点什么,发觉那个双臂抱胸的小伙子竟跟了过来,还恶狠狠地站在她身后。邢晓让许语嫣先回训练场,她借口上洗手间,反锁门后给保安打了电话。
  很快那个小伙子便被两个保安劝离体训中心。
  十三
  傍晚下班,骑电动摩托的邢晓被另外三辆摩托车堵在打锡巷路口,其中就有那个双臂抱胸的小伙子。小伙子蛮横地抓住她的车把说,再敢为难许语嫣,就想想你自己的结果吧!说完,三辆摩托车拧了最大马力呼啸而去。
  邢晓何时受过这样的威胁?气得哆嗦的邢晓回到家中,诉说了下午让她窝心的经历。正在逗儿子嘟嘟玩的罗广宇生气了,这算什么?明天你就给体训中心主任反映情况、给那个许语嫣的家长打电话!
  你以前不是也在训练场窥伺过吗,那你算什么?邢晓对罗广宇也没有好声气。
  这能一样吗?你我当时已是大龄男女!再说了,我影响你们女子排球队训练了吗?全身都散发火药味的罗广宇说,我明白你受威胁的滋味不好受,惹毛了,我把那个小伙子收拾他个哭爹喊娘的!
  没人要你去逞这个能!邢晓从罗广宇的怀里夺过嘟嘟,我的事不用你管!
  那你何必从脑门一直哆嗦到脚后跟——回到家就唠叨个没完?罗广宇十分感慨,眼前这个女人变得太不可理喻了。
  事情果然不算完。第二天午后邢晓上班,又看见那个小伙子戴墨镜、骑摩托车守候在体训中心大门口。那样的情景让邢晓想起电影里的黑社会镜头。
  恐怕不能等闲视之了。邢晓的胸口忽撞着,直奔体训中心主任室。郭主任听了经过,安慰邢晓说,首先是保安失职,让陌生人混进体训中心;二是打铁要自身硬,我立即派人请队员许语嫣过来了解一下情况!
  在训练场上,许语嫣被郭主任请去办公室。邢晓取消了模拟对抗训练,由正副队长各负责一个组进行常规练习。许语嫣虽然一米七多的个头,实际上还只是个孩子。邢晓放心不下,跑到办公室给她的父母打电话。
  要不是我女儿一上初中就谈朋友,我何苦花那么多冤枉钱送她进城去?你们少体校不是一个封闭式的学习、训练场所吗,为何还会惹出这档子事?没想到接电话的许父性子火爆,说话粗俗而直接,——不过说实话邢老师你做得对,就是要杀一杀她这样的苗头!放心吧老师,等会儿我打电话教训她,再不济就让她退学!
  大哥,事情哪有这么严重!我的意思只是为了你女儿免于不必要的伤害,学校、家长、老师三方应该密切配合……没容邢晓说完,性急的对方早已挂断电话。   邢晓觉得自己可能把事情搞复杂了。她对昨天丈夫罗广宇的建议十分反感,可奇怪的是,当她看见那个戴墨镜的小伙子守候在体训中心大门口时,她的言行就不由自主按罗广宇的思路走了。
  许语嫣不再归队,直接回宿舍去了。
  训练课结束后,邢晓步履匆匆赶到主任办公室。郭主任说,搞定了,我让许语嫣写了检讨,不管深刻不深刻,反正写得她全身汗水淋淋的。
  我错了,我年纪还小,不该不要脸找校外的男生谈恋爱……所谓检讨,完整的也就是这一句话,其他的是写了又全被涂抹掉了。
  这个粗线条的郭主任!
  邢晓看了许语嫣的检讨暗叫不好,转身往队员的宿舍赶。别的队员都去食堂吃饭了,许语嫣还勾着头坐在宿舍里。邢晓在她身边坐下说,语嫣,可能是老师误会你了,你原谅老师好吗?
  许语嫣没有搭理邢晓,她起身取了餐具,顾自离开宿舍吃饭去了。
  十四
  邢晓本想了解一下被郭主任叫去写检讨、被老爹剋了一顿的许语嫣是什么样的状态。但许语嫣拒绝沟通,对她这个教练已经相当抵触。
  七个月大的儿子嘟嘟被罗广宇逗得咯咯直笑。一般的情形是,罗广宇一到家便接手了嘟嘟,保姆做完晚饭就走了。
  因为心还悬着,回到家里的邢晓唉声叹气的,连去亲一下儿子嘟嘟的心情都没有。
  看你愁苦满面的,又有什么烦心事添堵了吧?罗广宇一边给嘟嘟装鬼脸,一边关心老婆。
  没有,没有你的什么事!邢晓从一开始就不喜欢这个直肠子的罗广宇插手她单位的任何事。
  人家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蟲,有心事你不说,就憋着难受你自己吧。罗广宇对儿子说,嘟嘟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邢晓快速地冲了个澡,一家三口这才上桌吃饭。坐婴儿椅的嘟嘟俨然是家中一员,胖乎乎的小手一直用力拍着桌板。夫妇俩扒自己的饭菜,也不忘左一下右一下兼顾着喂儿子。吃罢晚饭歇息片刻,罗广宇把嘟嘟兜在他胸前的宝宝背带里,一家三口到江滨公园散步,呼吸新鲜空气。
  除了感觉有一团饭菜搁在肚子里不消化让人难受外,小家庭的温馨无疑冲淡了邢晓从单位带回家的负面情绪。等嘟嘟睡下,小两口便一个电视一个电脑,还兼顾着手机上的微信,各忙各的,直到快要累趴下了才上床睡觉,这一天才算过完。但是这一天随着一串电话铃声的响起,刚睡下的小两口顿时乱作一团。
  十五
  电话是宿管阿姨打来的:她查夜时,发现床铺是空的——许语嫣不见了!
  确认许语嫣的手机关机后,邢晓接着打郭主任的电话,然后穿衣挎包就要出门。罗广宇一把拉住她,三更半夜的你一个人出门我不放心!邢晓看了婴儿床一眼,丢下嘟嘟单个在家你罗广宇就放心得下?
  没关系的,让我们家的嘟嘟历练历练。罗广宇很快将熟睡的嘟嘟兜在他胸前的宝宝背带里,快步下楼骑摩托车带上邢晓便向体训中心驶去。
  在宿管阿姨狭窄的门房里,早一步赶到的郭主任对邢晓说,辛苦你一家子了!邢晓说,现在怎么办,要不要给许语嫣的家长打个电话?郭主任下了很大决心说,打,查查看这小丫头是不是跑回家消停去了!
  这个电话不打还好,一打就像惹上了马蜂窝:你们到底是干什么吃的?堂堂少体校竟把我的女儿管教丢了!我两个小时内赶到少体校!赶快报警,别再拖延了!要是我女儿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们没完,我见谁跟谁玩命!
  少体校,体训中心,其实就是两块牌子一套人马。这个夜够折腾的,除了退休和病痛在床的,所有教职员工都到校找人。学校领导和当事人邢晓恨不能将周遭十里像筛沙子一样过一遍。可少体校毕竟是个集体,被搅了清梦的大都心存不满,甚至有骂骂咧咧的。许语嫣的手机一直关机,加上业余与漫不经心,所谓寻找基本上就是一场闹剧。
  而更大的闹剧在于,许语嫣的父母带来了三大卡车的亲友,那种气势和声浪的强悍,就差没有把体训中心淹没掉。
  十六
  似乎任何作为都成了干着急,直到次日晌午还是没有许语嫣的行踪,体训中心领导不得不带着学生家长和邢晓到邻近派出所报案。
  四五个钟头后,坐立不安的邢晓再次赶回派出所打听情况。值班民警说,已经立案了,但不可能像你那样心急。邢晓说,我怎么能不急?闹不好要出人命的!
  值班民警说,这年头少男少女出走的案件多了,给学校、家庭带来了要命的冲击,当然被拐、失踪、出人命的也有,但他们更多的只是赌气。他们中断一切联系,有的跑到外地畅游山水去了,有的找个隐秘角落昏天暗地上网玩游戏,有的干脆就在你的眼皮底下跟你捉迷藏……反正他们要的就是你急得淤青焗血的效果……
  体训中心动用了许家所在的当地政府,包括派出所的案情分析,甚至是方方面面的私人关系,好说歹说,总算把大部分人劝回去了,留下的许家父母及五六个骨肉至亲在办公室打地铺,变换花样催逼要人,赖着不走了。
  事情已经出了,先找到解决的办法再说。郭主任要求邢晓尽量不在体训中心现身,以免引发正面冲突。邢晓自觉理亏,她悄悄去训练场上课,又偷偷摸摸离开,情形很是狼狈,回到家就拿罗广宇出气。
  十七
  那个许语嫣,简直就是要她邢晓的命来的。两天后,许语嫣全身浮肿的尸体在香江的新世纪大桥下被找到。
  邢晓接到体训中心的紧急通知,一是暂时停职在家,不准外出,随时配合公安部门的侦查;二是要高度注意自身安全,避免再有意外发生。
  十八
  女子排球队出了人命,教练邢晓要负多大的责任?人都死了,家属的亡命催逼、胡搅蛮缠也在情理之中。极度自责的邢晓感到彻底崩溃。许语嫣的死,邢晓至少是导火索之一。天哪,那样鲜活的生命,偏偏在她邢晓这儿撕开死亡的一道口子!邢晓面临职业责任、道德良心上的多重拷问。
  被“囚禁”在家的邢晓知道,体训中心领导、有关同事、公安部门都在为此紧张忙碌。父母、叔婶、公婆、丈夫罗广宇自行形成班次,轮流陪在她身边,为能搞清责任真相而四方奔走,尽量不留痕迹地央人说项,以谋求死者家属的谅解……   感到困苦、疲惫加迷茫的邢晓,瞅准一个空档偷偷溜出家门。
  邢晓第一次来到高伟既是居家也是香城互联咨询公司办公场所的西肆公寓楼。从房门贴着崭新的红囍字看来,高伟也结婚了。邢晓推测给她上茶水的那个脸上还有喜气的女子,应该就是高伟的新婚妻子了。
  高伟说,邢晓你今天应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
  邢晓把她产假后上班这些天来发生的事简明扼要地讲了一遍。
  发生在少体校女子排球队的事我早听说了。高伟说,谁没有个青春期?倘若你多少给点包容,说不定就不会出现后面的事了。退一步说,你对许语嫣一对一批评教育,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糟糕的是你还听从罗广宇的建议,由中心主任出面要许语嫣作检讨,还给她的父母打告状电话,直接冲垮她所能承受的心理底线,让她无法面对,那你说她还能怎么办?你想过没有,她可还是个孩子啊?
  我并不是听从罗广宇的建议,而是那天午后上班,又看见那个小伙子戴墨镜、骑摩托车守候在体训中心大门口——那样的情景让我想起电影里的某个黑社会镜头,我心头腾火,就不管不顾地了。邢晓觉得自己已经足够成熟,哪有可能轻易去盲从谁的建议!
  高伟说,虽然你厌恶罗广宇前头给你的那些建议,可你在急火攻心之时,就像在黑暗中看见亮着灯光的那个路口,你百分百会往那个方向跑。
  我悔恨交加的心情难以形容,该我承担的责任我也不想推诿。邢晓说,可我就是觉得,即便我是个导火索,整个过程也肯定还有多种原因在起作用,不应该全赖在我对她的批评、给她的父亲打电话、还有郭主任要她写的检讨上吧。
  这恰恰是你在生活中不自觉的一个偏离,又在无形中把它推向一个极度。高伟说,就像你奶奶的“出走”、许语嫣的“溺亡”,都是从不自觉的偏离到一个极度的过程。
  我不认为我奶奶有什么偏离!邢晓不服气。
  高伟说,你奶奶是对日常生活态度的退却,在记忆上產生了偏离——偏偏你全家谁也没有觉察到她的这种变化。
  邢晓说,我不需要你偏离与极度的理论。我愿意承担,可同时也需要能让我安心、明白的理由。
  公安部门不是在立案侦查吗?到时候自会给你一个合乎逻辑的说法。高伟说,倒是你要警惕招惹由此衍生的事端。
  邢晓对高伟后半句话悚然一惊,要求他讲具体讲明白点。
  多说无益,多说只能给你的日常生活带来不便、带来不良影响。高伟说,凡事当心就可以了。
  我想了解整个过程的前因后果,高伟你能不能帮我做这个调查?邢晓说,我不但要合乎逻辑还要合乎情理,否则的话我一辈子都会为这件事感到亏欠感到愧疚。
  高伟说,那你可得破费了,即便打折也要你一万五千块钱。
  我当然是要给钱的。邢晓说,你要让公司人员来做这件事,你要养家糊口,再说了我也不想欠你太多的人情。
  十九
  由于有多个层面的人事介入劝解,体训中心与家属的“谈判”也到了实质阶段。邢晓暗暗松了一口气。
  因为一时找不到人手,挫失了锐气的邢晓回到训练场上,她作不了任何辩解,除了苦闷就是迷茫,与往日相比判若两人。队员们见了,激情没被唤醒,却个个心里码着一股劲,训练课程反倒没有落下。
  这一天邢晓骑着电动摩托往家里赶,身后差不多同时响起两股突发的朝她碾压过来的声音,接着就是两辆摩托车激烈的碰撞。骑车的两个人被甩脱出去,砸在马路中央和马路牙子上。就算戴着头盔,就算倒在血泊里,邢晓也一眼便认出一个是罗广宇,另一个就是那个小伙子。停下车来回头看的邢晓,当即瘫软昏厥了过去。
  二十
  罗广宇股骨粉碎性骨折,那个小伙子摔断了腰椎。在暗中护送邢晓的罗广宇,发现前头骑摩托车的那个小伙子正在加大马力向邢晓冲过去,情急之下罗广宇飞车阻挡。意识清醒后,小伙子说他之所以骑快车,为的是要去办一件急事,否认对邢晓有任何意图。这样一来,罗广宇就具备了犯罪的主观故意。
  送往医院的两个重伤患者,院方告知,一个可能终生瘫痪;一个要几次手术才能修复粉碎性的断腿,治愈后也是个瘸子。罗广宇不但摊上刑事,还意味着要承担海量的医药费。脾气固执的罗广宇自以为是,意识在某一时刻产生了偏离,而导致眼下让邢晓昏天暗地的这个极度。
  高伟曾经提醒邢晓要警惕招惹由此衍生的事端,邢晓没想到会以这种可怕、可恨的方式应验。都是花样年华,一个已经“溺亡”,一个终生瘫痪,三四个家庭为此支离破碎。邢晓、罗广宇,娘家、婆家一下子处于舆论的风暴眼。对于邢晓而言,事态已扩到比天还大,她的心志全线塌陷,要不是怀里的儿子嘟嘟需要她,她觉得自己活着还不如死去的好。
  二十一
  因为给对方已造成无以复加的悲剧,邢、罗两家放弃所有努力,一切交由执法部门去依法裁定。
  两周后案件告破。
  许语嫣就读当地一所初中时,与那个小伙子恋爱并且流产过两次。父母为了切断女儿与那个小伙子的关系,付出巨大努力悄悄将女儿送进市区的少体校。半个多月前被那个小伙子嗅着了女方的行径,得到许语嫣新的手机号码,便又纠缠过来,而且态度变得极为恶劣蛮横。经教练、校方及父母的干预,许语嫣天真地跑出体训中心,想与对方作一次彻底的决断。那个小伙子骑摩托带她到香江一个叫草塥子的堤坝上,提出要一起殉情投江。许语嫣不搭理他,低头玩自己的手机,实际上是给她的朋友发出当时的相关信息。绝望透顶的小伙子推了许语嫣一把,在他临要跟着跳下去时看见他心爱的人在水中挣扎的惨状,小伙子就犹豫了。“不行,即便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审讯时,躺在病床上的小伙子为自己这样辩解说。小伙子要拉的那个垫背的,就是所谓点燃导火索的邢晓。罗广宇的判断没有错,若非他的撞击,那天受重伤或者死亡的人就是邢晓了。
  因为在草塥子堤坝一带出过多起案件,公安部门在隐秘处装有电子监控。这是破案的关键点,与市区的电子监控,以及许语嫣、那个小伙子发出的微信形成完整的证据链。
  那个供认不讳的小伙子在病床上哀嚎,死活要家人抬他去草塥子的堤坝上,他要兑现诺言殉情投江。家属只好请求医生给他打了一针镇静剂。
  二十二
  高伟给邢晓打电话,告知他的调查与公安的破案结果没有多大出入,若心中还有别的疑问,他还会知无不言。当然高伟也没有向邢晓要他调查的费用。邢晓已经够难的了。
  最后邢晓说,高伟,能不能对你现有的婚姻作个评价?
  高伟说,挺好的。婚后她现在看我的目光,就像当初我看你的目光一样。
  邢晓抱着嘟嘟回娘家,与痴呆的奶奶并排坐下。嘟嘟长得很健壮,在邢晓双手支撑下站在她的大腿上,不但伸手摸,还用湿漉漉的嘴唇去亲外曾祖母柔和的脸颊,然后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邢晓说,奶奶,和嘟嘟一起回喀山榫石坪好不好?
  奶奶说,榫石坪有什么好?我就想着要回香城去!
  奇怪的是,奶奶为什么会对地名产生这样的颠倒置换?
  这时候的邢晓想到高伟偏离与极度的理论,内心是既困顿而又迷茫。她忘了和奶奶告别,就又抱着嘟嘟走了。
  责任编辑 子 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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