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教科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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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北小巷
  还是在1974年正月时,把我爹安葬后,我妈让我自己回大同,她说你好好儿到公安局给人家上班儿去哇,我跟玉子留这儿,再和死鬼在下马峪住上些日子,给他过完了七七,再走。
  我们村里的习俗是,打发完死人,还要给死者过七个七。每到一个第七天,就要去坟里给死者烧纸上香。
  听了我妈的,我返回到矿区公安局上班了。她和玉玉留在村里。
  七七四十九天过去了,大哥曹甫谦过来跟我妈说,五大妈,有个跟您商量的。我妈说,俺娃说哇。大哥说,那些日没说,这过了七七了,我的看法是说说也对,要不的话,您们就要走了,这一走不敢定是多会儿才回。我妈说,俺娃有啥跟五大妈说哇。大哥说,是个这,是,想给玉玉说个人家。我妈说,那还不好?死的死去了,活的还得活,玉玉也老大不小了,也该着说了。
  大哥当时的想法是,五大爷刚打发了,五大妈伤心还伤心不过呢,这就给外甥女说对象呀,按道理是不该提这个事。可一听我妈这么说,大哥说,我就知道五大妈是个刚骨人。
  大哥给说的是他好朋友的兄弟,叫韩仁连。
  韩仁连也走了当兵这条路,复原回来在村里受。后来有个机会,在大哥这个村支书的努力下,让他到了阳泉煤矿当下井工人。
  大哥把韩仁连在部队时的相片掏出来,给我妈和玉玉看。
  我妈说,人家儿好就行,别的让玉玉说哇。
  大哥又补充说,这孩子个头没招人高,岁数比招人大三岁。
  玉玉说,姨姨您说哇。
  这个事就成了。
  1975年12月,在我结婚十个月后,玉玉和韩仁连在下马峪公社领了结婚证。
  玉玉事先就提出说也想像姨哥那样旅行结婚,到到北京。韩家答应了,但说北京没关系,找不到旅店。我说,住处我想办法。
  为了保险,我给联系了两个关系。两个都是我的初中同学。一个叫温建中,他初中时是我们八十一班的团支部书记,毕业后就考住了北京电力学校,后来分配到了北京电力公司,家在白石桥那儿住。另一个是段连进,在给恢复高考后,他考到了北京大学,正好当时他还在学校,没毕业。
  这个事,最后是段连进给安排了,玉玉和韩仁连在他们学校宿舍住了一个星期。
  四女儿给了玉玉一件活里活面的涤纶风雪大衣,面儿是深灰色的,里套是咖啡色栽绒,玉玉喜欢得不得了,不舍得穿着去北京。我给了她一个黑色的人造革手提包,也有长带,能挎,上面烫印着金色的“云冈”二字。
  韩仁连在外地当过兵,玉玉在红卫兵时也到过太原,他俩也算是出过远门的人。除了逛逛商店,逛逛天安门,听说他们也去动物园和军事博物馆转了转。
  北京回来后,返到了大同,住北小巷院。我妈说,姨姨也没个啥陪嫁的,这个房小是小些,给你们哇。这是私产的,就是咱们自己的,圆通寺房正是公家的,迟早也得归还人家。
  他们在北小巷住了些日,韩仁连的假期到了,玉玉跟他到了阳泉煤矿。
  过了一年多,玉玉抱着儿子军军回来了。她没有开北小巷的门,就跟姨姨在圆通寺住。
  我每天的中午仍然是到圆通寺吃饭,下午再到单位上班。有时候中午躺在我妈的炕上想迷糊会儿,军军在我的身上骑着,爬过来爬过去。可我还是能睡着。
  大年,小韩也请假跟阳泉矿上回来了。五妗妗请我們全体到仓门吃饭,吃饭时说起忠义舅舅的女亲家,是三矿劳资的科长,姓马。还说,过两天请忠义舅舅他们,也要请马科长。
  五舅舅说,到时候咱们求求马科长,看能不能想个办法把小韩跟阳泉对调回大同。
  我妈说,那还不张一嘴?借米借上借不上,丢不了半升,多会也是言长些好。
  过了些时,五舅舅到圆通寺,告给说,马科长应承了,说试试,看能不能找个茬儿,对换。
  过完正月十五,玉玉又跟着小韩到了阳泉矿上,走了两年回来了。
  这次,她是先回的下马峪,跟下马峪返到大同,军军又多了个妹妹,叫芳芳。可人们不叫她芳芳,都叫她二子。这个二子有个性。忠义好逗小孩玩儿,问她你是哪儿的人?她不做声。问你是不是大同人?她摇头。问你是应县人?也摇头。忠义说,那你就是下马峪的人。她说不是。那你到底是哪儿的人,她说,我是阳泉人。
  军军该上学了,我妈说玉玉,哪儿也甭去了,就在这儿供孩子上学哇。
  又说我,招娃,你给把北小巷拾掇拾掇,他们这就要住呀,不能说是黑窗黑窟的。我说我找二虎先商量商量咋拾掇好。
  我在这方面没特长,有啥都是跟二虎商量。
  这个时候,马科长那里有了消息,联系到了给韩仁连对换的对象了。
  等了些日,没下文,我妈说,妈看你得去去,啥事也是宜早不宜迟。我说,去好像是在催人家。我妈说那要不再等两天。真的是又等了两天,不见五舅舅来告诉有啥进展。我妈说,招娃子,不等了,得去找找马科长,人家说给咱们办呀,这么大的事,咱们不能说连个照面也不打,去去,谢谢。我说,去我咋说。我妈说,就说是,看看需要我们这面做点啥呢。我说要不再等两天。我妈生气了,说,不等了!你不去我去。我说,去去去,去去去。
  我想再推推的原因是,这两天南门外化纤厂丢了四个白金喷丝头,价值上了万。我手头已经有了线索,想抓紧着拿下来。
  我妈拧我,那去就去,案子的事,有时候再观察观察,也好。
  我就去了。
  我妈给马科长准备了一篮子鸡蛋,见我皱眉头,说,得拿,算了,我去哇,不用你了。我说,拿拿拿。
  我真是宾服我妈的决定。我一再地发现,我妈是文盲里头最不像文盲的一个人。
  我真的是来好了,马科长正还急着想跟我们联系。可当时谁家也没电话,给五舅舅单位打电话,也没找到他。
  马科长说,对方家是阳泉人,姓于,在咱们矿下井已经两年了。但这个事,必须得先让双方写申请,这样,就说明是自愿调换。这个程序不走,不能进行下一步。   她说已经给这个小于的采煤五队打电话,让转告他来一下劳资,可他一直没来,是不是不愿意?现在让我直接去找找他,看看他是个啥意思。
  我心想,警察找个人,那还不简单。我就去了。办事员说在井下呢,得下午三四点出来。他告诉我说,这半年她女人来了。
  在山上的自建小房,我找到了他的家。
  见警察找自己的男人,小于女人有点紧张,问说他出啥事儿了。最后弄清楚是什么事,她简直是不相信我说的是真的。她重复了一遍我说的意思,我说对对对。她一下子抓住我的手,半天不放开,那又惊又喜的神态,让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她不怕我是个骗子、坏人,当着我的面跟一个装米的袋子里掏出信封,取出里面的钱,说,您先上炕躺会,我十来分钟就回了。
  她姓柳,有文化,说是初中生,问我说,您是大学生?我说,是初中四年级。她张着嘴想了想说,那是?我说,高中上了一年就“文革”了,那还不顶是初中四年级?她笑,您真谦虚。后来她说我们阳泉的藏山可好了,您知道为啥叫个藏山,因为赵氏孤儿就是在那里藏过,您去过吗?可美了。我说以后有机会就去。她说,等我们回去了,您专门去去,找我,我领您逛。我说太好了。她说您真的去,我说真的去。她说我可真的要等您呢,我说真的去。她说,要真的那就太是个好事了,那就说明我们已经是真的调回去了。
  中午了,小于还没回来,快两点了,她让我先喝酒吧,我让她喝点,她说不会,又说要不少滴点,陪陪您,这辈子我可是头一次喝酒。抿了一口,她说,好,好喝。抿了三次,说,您说我脸红了没。我看看她的脸说,有点,那你别喝了。她说,我怕您自个儿喝没意思,人常说,一人不喝酒,两人不耍钱。她又给自己倒了点。
  她把我的黄挎包往炕里放放,后来偷悄悄地捏捏说,是不是口琴?我说就是,她说,我一捏就捏出来了。
  小柳会吹口琴,她不会大含,只是噘着嘴吹,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以后,她找不见音了。她把口琴在袖口上蹭了一下,递给我说,您吹。我没吹,我问她你多会儿学的?她说,上初中时跟体育老师学的,他总是叫我到他宿舍,教我,后来……她不说了。她男人小于回来了。
  他说知道劳资让他去,可他说会是什么事呢,等再催的时候再说。他说做梦也想不到会是这样的好事。小柳说,天上掉下个大馅饼。
  跟他家走的时候,我告诉他们,最近不要离开矿上,等我的消息。小柳说,我就坐在家里,等您的大馅饼。
  我把帮他写的申请送给了马科长,又告诉她我单位的电话号码,她也给我写了个条子,留下了她办公室的电话号码,我夹在了笔记本里。
  去公共车站时,前边有三个孩子也跟我一个方向,往前走。其中的两个孩子一起骂另一个:“村猴村猴给你个毬,拴根绳绳好提溜。”
  我想起了我上小学时曾经被张老师骂是村猴,我一下气愤了,追上前,冲那两个孩子说,再骂人送你们少管所。挨了骂,他们还不敢走开。我趁机说,站那儿,不许动。我招呼挨骂的孩子跟我一起走,到了车站,我捩回头瞭,那两个灰孩子还在那儿站着。我跟挨骂孩子说,你走你的吧。他说,警察叔叔,我长大以后到你那儿当警察要我不要?我说要!他“啊儿”叫喊着,高兴地左右腿替换地颠着步儿,跑走了。
  我突然觉得很受感动,眼泪也快流出来呀。
  化纤厂的案子破了,案犯是个年輕人,姓张。小伙子态度好,主动把藏了的喷丝头交给我们。做好笔录,办好手续往看守所送的时候,我给小赵钱,吩咐给他买几张馅饼,吃完再送。小赵不要钱,说上次给他的还没花完。
  我急急地到了三矿,去找马科长。她昨天来电话说,让我尽快地去她那儿一趟。
  我妈这次给马科长准备的是一篮子麻花。怕把麻花弄脏,我妈在篮子里先衬了我写毛笔字的宣纸。麻花放进去,上面又盖了宣纸。马科长说,这就没意思了。我说,我妈硬让我拿,要不的话,骂我。马科长笑。
  到了小于家,门锁着。十多米远的坡下一处自建小房,红红火火的,看样子是有人结婚。是不是他们在那里?
  我过去了,门口贴着喜联:一对新夫妻一点一滴不为剥削,两件旧家具一上一下不为压迫。
  小柳看见我,出来了。见我冲着对联笑,悄悄跟我说,办事儿的是两个再婚。
  上坡到她家,她开开门,把我让进屋里。她又出去了,不一会儿给我端回油糕,说,您先吃油糕哇。把门关住,喜喜色色地看我,意思是,您有啥就说吧。我说这里矿上已经给阳泉矿发函了,我的话还没说完,她两手抓住我的手问说,看来这事是真的了?我们邻居说我你别是碰上骗子,还说是梦梦打伙计,尽想美事。她放开我的手,盯着我说,看来这真的是真的。我学着她的口气说,这真的是真的。她又是一下子紧抓住我的手,用力地晃。
  我让她的情绪感染得也激动了一下,但很快平静下来说,我这次来主要是想要跟你说,你们那里如果有个关系的话,这事儿就会办得快些。
  她松开手想想说,没有,我们小门小户的,哪有个关系。我说要那样的话,那只能是慢慢等了。她说慢慢等,得多长时间?我说马科长说,正常地等,得三个月。要有关系的话,十来天就行了。她说,唉呀呀。
  跟她家走的时候,我说你等小于回来,两个人好好想想,说不定能想起个谁来,如想起,就给我打电话。
  最后他们也没想起个谁来。
  我给马科长去电话,说了说他们没关系。马科长说,那就只好是等了。
  我妈说,你的案子也破了,小韩的对换也成了,那就拾掇房哇。我说拾掇哇。我妈说,这拾掇房也不是三天两日就能拾掇好,拾掇好也不能一下就住,还得干干晾晾。我说拾掇哇。我妈说,要不抓紧的话,哪天你那里“咯嘣”,又一个案子,你又得忙去。我说那就抓紧拾掇哇。
  我把二虎和二虎人叫来,商量的结果是大修。拆炕、拆前脸、铲墙皮、撕仰层、换门窗、打炕、绞泥墙、打仰层、刷房、油漆门窗。
  我妈表态说,妈这一辈子手里,就这件大事,拆。   二虎说,不破不立,明天就拆。
  二虎发动了朋友们,第二天都来了。用了三天时间,把原来的房拆得成了一间空壳壳。
  可我又上了新案,电建二公司食堂办公室保险柜被撬。二虎说,你忙你的去哇。
  我上了案,正好知道这个单位拆工棚,卖废旧门窗。真是太巧了。我乘机买了一副,但尺寸不适合,有点大。二虎说,我给找人往小修改。
  半个多月,房修好了。又过了半个月,彻底干了。可以油漆了。
  我结婚粉刷东风里的新房时,是闫老师给我油漆的墙围。淡绿色的底子,从上边沿往下的二十公分处,又油漆了一条二十公分宽的深绿色的带子,在这深绿色的带子上,又用漏印的方法,在上面印了鹅黄色的图案。整体看,大方又漂亮,好看极了。
  我去五中总务处找到了闫老师,原来是想让他再帮着油油围墙,可见他瘦得很厉害,一问说得了糖尿病,快一年了。我没好意思张嘴说这事,说了点别的,走了。
  我自己动手,油了个淡蓝色的墙围。我妈说,要啥呢,这也够好的了。
  看着亮堂堂的新房,我妈高兴得说我,那么也比你那个担大粪不偷着吃的老子强。
  1983年秋天,小韩对换回来了,就回到了马科长的那个矿,大同矿务局,同家梁矿。他还是下井,可有马科长的关系,他在井下是做着送干粮,开溜槽的轻闲营生。
  他们一家四口就住在了北小巷。
  快过年的时候,我接到了小于女人小柳的信。信里说,曹贵人,我真的请您来来我的家,您给我家办了这么大的好事,我没个别的可以补报的,我陪您到到藏山。
  2 忙乱
  “忙乱”是雁北地区的话,意思是为了办一件事而活动、找人、托关系、找门子。我这里说的忙乱,是指为了七舅舅他们回大同而忙乱。
  七舅舅有六个孩子,前头三个是女孩,妙妙、平平、改改。三女叫了个改改后,下面真的是改成了生男的,头一个叫中中,也叫四蛋,我给取的大名是张一世。他后面又是一个男孩,人们叫他老五。老五后面又有一个女孩,叫改存。
  妙妙从小时候就想着跟爹爹到晋中去念书,在七舅舅的努力下,真的如愿了,在晋中地区的一所技校上了学。七妗妗和孩子们都还在村里。
  七舅舅和妙妙父女俩,在放假期间回到应县村里,一年两次,跟家人们团聚。圆通寺我妈这里,永远是他们的中转站。
  寒假时,七舅舅领着妙妙跟晋中回来了,要回村里去过大年。
  我妈跟我说,招娃你看七舅舅一家人这儿几个那儿几个,这不是长久的做法,得往回调,你得想法子给忙乱忙乱。
  七舅舅跟我说,妙妙已经是毕业了,可咱们不能往晋中安排,一安排就成舅舅了,又固定在那里,以后再找上个对象,那就更回不了了。
  我妈我舅舅他们把我当成个大人来跟我说这事,那就是指望着我给想法子。他们一定是还想望着我的二连襟,也就是四女儿的二姐夫,来给帮忙。我妈已经在两年前为了表哥家的事求过人家,人家把我表嫂跟内蒙按插队生给调回到大同,还给安排了工作。
  穷人的姑姑,不识招逗。我实在是不想让我妈再去跟人家提这个事了。
  我妈说,招娃子,我知道俺娃是不好意思张口,但这是七舅舅家的大事。
  我心想,咱们家的大事也是太多了,没完没了。
  我妈见我不言语,说,反正是你不去我去,破上我这张老脸,硬着头皮也得再找找二姐夫,让他给忙乱忙乱。
  我赶紧说,莫非非得找二姐夫,再换个人找不行吗?七舅舅和我妈看我,等我说下话。他们觉得有戏。
  我是想起了另一个线索,我岳母在我和四女儿结婚前,常年跟着大儿子,在徐州部队。我们结婚后有了女儿丁丁,岳母才跟徐州回来,到的我们家。每年的正月时,总有两口子,来给我岳母拜年。男的叫文群,徐州部队时是大哥的部下,现在转业回了大同,在大同齿轮厂当一把手。他女人姓单,也跟着文群在齿轮厂工作。四女儿在结婚前,多次到徐州部队大哥家看望母亲,跟文群两口子也熟悉,叫他们文大哥单大姐。
  我说,要不我给问问文大哥。我妈说,强不过俺娃给问问,去给舅舅忙乱忙乱。七舅舅高兴地说,能到齿轮厂那当然是再好不过。
  我妈说,千千有头,万万有尾,咱们不能把你岳母撇开,要说也得先跟老人说说。
  不是求裢襟,而是求岳母,这我也倒是同意给说说。可最后商量的结果是,我妈不放心我,她还是要亲自出马,去找我岳母。
  人们常说,亲家上门不值半文。我妈她为了表哥的事,去找了二姐夫,这次我妈为了七舅舅他们家的事,又要去找我岳母。
  当时我家还在东风里住。在我没在家的时候,我妈来到东风里。
  我岳母一听,说,这还能不帮帮?这就快过年呀,文群两口子来给我拜年呀,见了他们我就给说。
  年后,文大哥有事沒来,单大姐来了,提着点心盒。我岳母给说了这个事。单大姐问妙妙的情况,我给详细地做了介绍。我岳母说,可漂亮呢。其实岳母没见过妙妙,她是听四女儿说的。
  我送单大姐到公共车站,可过年呢,公共车人多得挤不上,最后是我骑车带着单大姐,送回到齿轮厂。单大姐建议说,到家了,那正好你进来,跟文大哥细说说这个事。
  文大哥见我来了,很客气地沏茶呀倒水呀。我不会说求人这类的话,贵贱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头。我直是个看单大姐,想叫她给开开头。她看出了我的意思,就跟文大哥说了。
  文大哥说尽力。单大姐悄悄跟我说,你文大哥说尽力,那就等于说没问题。
  我真高兴。笑着跑进了圆通寺。
  正月十五过后,七舅舅跟妙妙从村里来了,一听我说结果,高兴得妙妙说,谢谢表哥。我说,老妙你甭谢我,要谢谢你姑姑。
  我叫妙妙一直是叫老妙。
  妙妙说,到齿轮厂上了班,我就每天来姑姑家,伺候姑姑。
  我说,那你们放心地去晋中等消息去吧。   四女儿当时在星火制药厂上班儿,春天时的有一天,单大姐专门跑到了星火,找到四女儿,说行了,开会通过了,赶快拿着手续来上班儿吧。
  就这么的,妙妙在大同市齿轮厂上了班。
  后来单大姐跟我解释说,不是中专文凭,是技校毕业,不能当技术员,只能是当普通工人。我说,回来就感激不尽了,咋也行。
  七舅舅在又放暑假时,给了四女儿一瓶香油,让送给单大姐,说是真正的芝麻香油。
  那时候,芝麻香油在老百姓家里,是见不到的好东西。
  妙妙起初是在圆通寺,跟姑姑一起吃住。后来住在了厂子的单身宿舍。也像当年忠孝表哥那样,结婚前,圆通寺是他们的根据地。来就来,走就走,吃就吃喝就喝。
  妙妙长得漂亮,说对象的人打不离门。我妈说,周身一场大事,不能急,哪个对缘分给哪个。
  后来缘分到了,对象叫王生龙,一米八几的个头,老家是怀仁的,在云南部队当营长。这一批的转业干部,都要往公安部门安置。他如果找到对象是大同市里的,那他就能转业到大同市公安局,要不的话,他就得回怀仁。
  能找个跟表哥一样的警察,妙妙高兴。这个事就成了。
  巧的是,王成龙分在了我们内保处文教科。
  为了王生龙能分在市里,他们把结婚证领了,可他们没房,不能结婚。
  那批新分配下来的转业军人,政府答应是要给房的,但一下子盖不起那么多的房,得慢慢排队等。分批安置,但保证三年后全部解决。
  我妈说,不能等。她说,啥事也是个这,宜早不宜迟,分就分了,等上三五年政策变了,怎么办。我怕她又去找二姐夫,赶快说,让四女儿跟二姐夫说说。
  四女儿去给说了。
  在二姐夫的帮助下,优先给王生龙分了房子。向阳里,两室一厅的水暖楼。
  妙妙他们把所有的亲戚都请到向阳里吃饭,挤了好多人。
  我有案子,走不开,没去。四女儿跟我妈去了。
  四女儿跟我说,王生龙饭做得不错,把五花儿肉带着皮先炒出来,又用它去炒别的菜,挺香,挺好吃。以后四女儿也学王生龙,炒肉片带着皮,嚼起来圪筋筋的。
  妙妙比平平大五岁。几年后,平平跟村里来大同了。当然是跟我妈吃住在一起。
  当时的形势是改革开放了,方悦嫂进城做买卖,我妈把圆通寺的房让给他们住了。
  平平跟我妈住北小巷。
  平平个子真高,我觉得快有我高。问她一米几,她说不知道。我问我妈我俩谁高,我妈看看说,看不出。这说明是一般儿高。我让她赤脚背靠墙站着,我给拿本书平放在她头顶,然后跟墙上做个记号。后来我又在她那个地方背靠墙站着,也把书平放在头顶,做了个记号。
  一比,人家比我高,最少有一个厘米。我个高一米七二,那她就是一米七三。
  这让我想起那年我正在姥姥家时,正赶上平平过一周岁生日,中午吃的是油炸糕。原来她不会站,下午在人们的鼓励下,她晃晃悠悠地给站起来了。人们一拍手叫好,吓得她又坐下了,但没哭。人们又鼓励,她又站起来了。姥姥说,到底也是吃了油炸糕了,一下就有了力量了。
  当时我就觉得平平站起来,真高。不像是个一岁的孩子。
  平平还会用展开的右手,捂在嘴上又快速地放开,再快速地捂住嘴再快速地放开,这么连续地放开再捂住,嘴里就发出“哇、哇、哇、哇”的声音。人们说,平平给“哇哇”一个,她就给人们“哇哇哇哇”地表演。
  五舅舅给平平找了个临时工作,在百货一店站栏柜,卖鞋。四女儿去百货一店,碰见她了。她打帮说,表嫂买一双吧,按进价。四女儿就买了一双,十二块。深蓝大绒面,绣浅蓝花儿,好看。这双鞋后来给玉玉了。
  冬天,改改来大同了。我看她穿的衣裳不好,又少。别人是毛衣呀毛背心呀,她的棉衣里面只是衬衣。我就给她买了一件机器织的那种薄毛衣,淡绿色的,还有些白色的花图案。她喜欢得当下就把棉衣脱了,穿上了。
  我把改改领在花园里我们家住了些日子,丁丁也放假了,能跟她耍。开学后,她又回村了,去上学。
  五舅舅家的孩子们,丁丁跟丽丽好。七舅舅家里的孩子们,丁丁跟改改好。这都是因为小时候跟她耍过。
  妙妙来了,平平来了,我妈说,招娃子,你七舅舅快退休了,不能让他在晋中退休,那以后的退休工资咋给寄。像你爹,死在了怀仁,可单位给我寄个钱,圪丝圪忍,不想给。这还是两步地,能去找他们。你七舅舅要是在晋中退了休,有个啥事,远哇哇的,去一趟也费事。
  我妈说的这个事,我也想过了。我怕我妈又要去找我裢襟,我也给早早地注意了。我说妈,我想过了,我有办法把七舅舅调回来。
  我妈说,强不过俺娃能给想出办法来。
  我说,您记得喜明哇?我妈说,记得,是你小时候的好朋友,也在红九矿上班。我说人家现在是矿务局宣传部的副部长。我妈說,大官儿。我说我这就给找他去,把七舅舅调回矿务局,一个系统,好调。
  我以为一个系统,好调。可七舅舅的单位是地方矿,而大同矿务局是国营单位,不属一个系统。不过,喜明又给找到了他大同三中时的同班同学,现任大同煤管局副局长的倪局长。正好倪局长的女人和四女儿又是同事。
  就这样,我们各种关系一齐忙乱,最后在倪局长的帮助下,1985年把七舅舅调回了大同市煤管局下属的姜家湾中学。
  七舅舅在晋中是技校的校长,他回了姜家湾中学任教务主任。
  我妈跟七舅舅说,招灰子死相,是个不顶事货,可他有几个好朋友,关键时候都能靠得住。
  五舅舅在城隍庙前街12号,有西下房两间。丽丽结婚后,让他们住了。正好丽丽他们在1984年单位分了房,搬走了,这下就把房空了下来。
  我妈说五舅舅,那叫七子他们住北街哇么。五舅舅说,不用你说,我原来也是这么个想法。
  七舅舅回村,把大门锁了,一家大小人都搬到大同,住进了城隍庙前街12号。从这以后,就连七妗妗也都是城里的人了。   七舅舅他们安顿好了,叫我们全体去吃糕。
  我一进院,碰到赵占元。
  他说老曹你咋进这儿了,我说你咋进这儿了?他说我外母娘在这儿住。我说我七舅舅在这儿住。他说新搬来那家?西房?我说对。
  他说我外母娘在东耳房,走走,进认认门。
  我跟着进了东耳房,占元跟他岳母说,这是我们老曹。他岳母说,哇这就是老曹呀,占元常说老曹。说话间,进来个女孩,一进门说,姐夫你倒来了个早。占元说,吃好的呢,那作准得早早儿来。女孩说,看把你吓得,来得迟了也给你留着呢。
  人们都笑。
  占元介绍,这是我小姨,这是老曹。
  小姨说,老曹可一点儿也不老嘛,不过嘛,叫小曹也不对。占元说,那你说叫啥?小姨说,人家当的啥?占元说,是我们的,头儿。小姨说,那就叫,曹头。占元说,难听。
  她的说话口气让我想起二虎头一个女朋友的妹妹,再看长相,哇,就连长相还有点像。
  正说着王生龙进来了。占元说,生龙,你咋?生龙说,我是叫表哥吃饭,刚才看见他院了,可才来这儿串门子。又问说,占元,这是你家?
  我给相互地又往清说了说。
  大家都笑。大同太小了。
  一年后,平平结婚呀。对象姓于,个头比王生龙又高。
  七妗妗让四女儿给当送亲,四女儿说,我不会当。妗妗说,送亲有啥会不会的。四女儿说,送亲是去了做啥。七妗妗说,啥也不做,去吃就行了。
  人们常说,外甥是狗,吃了喝了就走。那意思是外甥到了舅舅家,不把自个儿当外人。
  小时候我就想回村里,在七妗妗家住。现在七妗妗他们搬来了,我就成天常来。
  我到了七舅舅家,就跟到圆通寺一样。
  我又碰着过一次占元的小姨子,她叫我老曹。我问说,不叫我曹头了?她说,你是不是想让我叫你曹头?我说不想。她说,就是,叫曹头当是说糟头肉呢。
  那天,我跟七舅舅家一出大门,看到略微东些的斜对面的巷口的蓝色的街牌,好像是写着“草帽”两个字,再往前专门看看,哇,就是草帽巷。
  原来这是草帽巷的北口。
  我往里走,去找我小时候住过的十一号,我想起了高爷爷垒的花楼墙,上面种的花儿。我想起了果果姨,拉着我的手去买大头麻叶儿。我想起了竹青,想起了小逊,想起了中秋。
  大同城有四大街八小巷,六十四条绵绵巷。居然在无意间又碰到小时候住过的草帽巷。缘分。
  我回家跟我妈说,今天我还到草帽巷了。我妈说那你见高爷爷了吗?按说不在世了。要活着也一百多了。
  我跟我妈说,妈您记不记得,在草帽巷时有次下大雨,下冷蛋,您把咱家的勺子扔出了院,一會儿又把笟篱也扔出了院。当时我问,您那是做啥呢,您说,妈是为了不让下冷蛋,要不会把庄稼打坏。后来,果然不下冷蛋了。
  我问我妈,您记得这事不。我妈说,妈记不得了唉。
  3 书柜
  自丁丁1982年在城区十八校上了小学,我岳母就不在我们家住了。是二姐给我岳母另找了房,在龙港园小区,也是有上下水的暖气楼房,距离我家不远,距离二姐家也不远。二哥仍然是每天中午买了菜买了肉提着酒,早早地来到母亲这里。
  邓小平又被打倒又复出后,要求培养四化人才。
  1983年春季,四女儿单位派她到太原的省药检所培训业务技术,时间是三个月。四女儿说我,你的工作有迟没早的,这三个月叫丁丁放了学就到龙港园吃饭吧。我说,干脆叫丁丁黑夜也跟姥姥睡吧,我不是早就说过想再做两个大书柜,正好老王也要做,这些日他已经把匠人都联系好了,他先做着,你这一走,我也就动手准备。
  1975年我结婚时,二姐给了我一个三屉四门儿的低柜,宽是五十公分,高是八十公分,长是一米五。柜里面是上下两层。我把我的书都像是垛砖头似的,垛在了里面。后来我和二虎借了木匠工具,自己动手,做了个四方框形状的四层柜。我不会开卯榫,都是拿钉子钉成的。这个方框侧面的宽度是二姐给的平柜的一半。我把这个一米五乘一米六的方框,架在了平柜上面。远远看去,整体像是个大书柜。
  这个改装成了的大书柜,使我的一些书,露明了,但我还有好多好多书,都是在暗处搁着。
  无论如何,我得做书柜。我大概地估算了一下,再做两个顶到屋顶的大书柜,也不一定能摆得下我的书。
  木匠用的是不同以往的新工艺做法。他们的材料主要是用木档和板材。板材是指三合板和五合板,还有七合板。当时的木料不好买,但板材好买,木材公司只要有个关系就能弄到。
  关键是长条条木档。
  四女儿到太原一走,我就到圆通寺翻找出我的木料,让二虎跟我都拉到了花园里。
  木匠师傅们正在给老王家做着呢,我把穆师傅叫到了我家,让他看我备的料。我还告诉他,想要做多大多大的两个大书柜。穆师傅看完说,差不多。听他这么说,我放心了。
  穆师傅见了我自己钉的那个方框书柜说,你这看样子是没开铆,我说这是自己用钉子钉起来的。他说,这些木板都很厚,他量了量说,有的两公分半,有的三公分,还都是黄花松。我说这是我爹去世时做棺材剩余的板子,我给利用了。他说,其实这都能豁开当档子。我高兴地说,那能用就太好了。
  他说,我用别的木料再给你做一个正式的方书柜,依着你的构想,还架在这个平柜上面。以后一重油漆,和那两个新的书柜就是一套。
  我说太好了太好了。
  他们共是四个匠人,里面最年轻的十九岁了,是个哑巴。
  下午穆师傅就叫哑巴过来,很小心地把我的大方框都给弄开,成了七块厚木板,有五块是一米五长,有两块是一米六长。
  哑巴是个受重苦力的,穆师傅给他交代完后,他每天给处理我的木料,主要是用墨斗打好线后,锯。把我不规则的木头板子,都要锯开,豁成有棱角的方条条木档。我还看出,他是尽量地要有一面是三公分宽。   自小木工开始到我家豁木板,我妈这些日每天都来。她说,我跟小毕姨姨打招呼了,不去小南街了。
  我妈虽说快七十了,可她还在市服装厂的小南街门市部上临时班,铰线头。
  小毕姨姨原来是包装车间的负责人,现在正式调到了小南街门市部当了主任。
  有次我送我妈到小南街门市部来上班,小毕姨姨正在,她远远地看见我妈进来了,就大声喊着跟我妈说,张姑您多会想来就来,多会儿想走就走,家里有事您不想来就甭来。我听这话是在批评我妈,可接下来她又大声对着大家说,老人岁数大了,我不照顾谁照顾。又捩转头跟我妈说,张姑您来了就给您记上个工,您不来我也……这时有人大声地插话说,也给您记上个工。小毕姨姨笑着说,那不能,不来的话,也就不给您记工了。她又对大家说,反正是只要是我在这儿,就要照顾老人。
  有人问说,那为啥你就照顾张姑呢,是不是因为张姑有个帅小伙儿好儿子?
  小毕姨姨说,那是作准的。
  人们都笑。
  我赶快走开。
  但我每次送我妈或者是接我妈,都想进去,都想碰到小毕姨姨在,都想让她开开我的玩笑。
  我家的大屋地宽,我把东西都倒腾到小屋,就让小木匠在大屋干活。
  我给准备的都是些不规则的木板,小木匠“嚓嚓,嚓嚓”地用锯子豁了三天,没豁完。
  这些日,我每天买了饭,中午跟我妈在花园里吃。小木匠一看快中午了,就到了老王家。我妈留他他也不在。他们四个人是在老王家自己做饭吃。
  外面天凉,家里还有暖气,很热,小木匠满头汗。我妈给他用凉水摆了毛巾,让他擦,他不要,撩起背心擦。
  他来干活儿时,我妈就把窗户都打开。
  四月天,外面有苍蝇了。苍蝇找热处,飞进家,飞进来就不出去,越来越多,满家是。我妈找不见苍蝇拍,就把门也敞开,用衣服往出轰苍蝇。小木匠也挥动着衣服上来帮。一老一小两个人“出去,出去”地轰赶着苍蝇,一下子,小木匠把屋顶吊着的灯管给打在了地上。
  正好我下班回来了,进门时,见小木匠脸红红的,愣在那里看地。
  我妈跟他摆手,说没事没事。
  怕玻璃碴把人脚割着,我妈赶快到厨房取了簸箕,把摔碎的灯管收拾了。
  下午,穆师傅也跟着小木匠从老王家过来了,问灯管多钱,要掏钱。我妈说,没事没事,又不是专故意的,是我要轰蝇子他才帮我,不小心打了灯管,没事,不能要你们钱。
  师傅说,这是碰上你们好人家,要是有的人家可不行。我妈说出门在外的,费力拔气的挣几个钱不容易。
  我说,家里还有,再换个就行。家里真有一个,我从小屋找出来,给安上了。
  我比畫着让小木匠拉一下灯绳儿,他一拉,灯着了,他笑了。
  老王做了两个三开门的大衣柜,一个大平柜,一个一米八宽的双人床。老王家的所有活儿都完工了,四个木匠进驻到我们家。
  师傅们就在我家睡觉, 把大屋腾空了,除了一张床,别的没有了,他们四个人就在大屋睡,床上三个人,地上铺着木板,睡一个人。
  他们很自觉,不进我的小屋。
  他们带着电炉子自己做饭,在老王家也是。我家有煤气,我问他们会不会使用,穆师傅说会。他们四个人里,有一个师傅专门负责上街采购,做饭。他当下就试着打着火。我一看真的会用,就放心了。
  哑巴拿着一根木料叫穆师傅看,穆师傅叫我看,说,哑巴说这样的木料不能用。他暗示了一下哑巴,哑巴把木料轻轻地在地上一磕,木料断成两截。哑巴一根一根地从木料里找出七八根这样的料。我问说,能不能尽量地用。穆师傅说,这样的木料即使勉强用了,家具也不结实。
  他说,按这些木料的长度和宽度,还都是些做主档的料。他问还有木板吗?最好是把这些换了。我摇头说,再也没有了,把家里所有的木头都拿给你们了。
  我妈说,有,谁说没有,还有呢。我说我咋不知道哪里还有。我妈笑着说,你不知道我知道。我说那您给找出来,我明天上午给往来拉。我说一会儿我有事要上个案子,黑夜也不回家。穆师傅说不急,三两天拿来也不迟。
  第二天上午十点多,我从案子上下来,骑车到了圆通寺,门锁着。
  我又骑车回到花园里,一进大屋,见地上顺顺溜溜地摆摞了七八块木料。我没细想这会是怎么回事,问师傅说这是哪的。
  我妈说,妈想了,这做家具是俺娃这辈子的一场大事,可娃娃做家具全都是七凑八凑的些不成材的东西,妈不能说是那儿放着好木板,不让娃娃用。
  听我妈这么说,我这才知道她这是把她的棺木给拉来了。
  在我脑子里,棺木,那是雷打不动的东西,我妈为了她的棺木,跟我生气,跟我变脸,差点儿就要打我呀。我没想到我妈说还有木头是会说它。
  她是在早晨叫了二虎,把她的棺材板拉来了一半,四块,怕我不让用,还叫木匠师傅抓紧着时间把四块木板都给一破二,豁开了,成了八块。再用它当棺木,有点窄了。
  我说妈,您看您。
  我妈说,家有三件事先跟紧处来,做匣匣的事以后再说,只要你应承甭把我火葬了就行。
  我有点吃惊,更多的是感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穆师傅看到那么好的木料,高兴。说,足够足够,有富余有富余。还说给私人家做活儿,少见这么好的木料。我让他给算算,就我现在的木料,还能做些什么,他算了算说,做完两个大书柜后,再做老王家那么样的两个三开门大衣柜也足够。
  我想了想,跟我妈说,已然是个这了,那我把结婚时我爹给买的两个衣箱一个碗柜都搬回到圆通寺,我再重做新的,这样,我家里就是一样样的新式家具了。
  穆师傅说,要再做碗柜的话,那你还得买七合板,光五合板不行。我说,没问题。
  我结婚时,把原来摆在圆通寺家里的两个衣箱和一个碗柜,都搬到了新房。我又把慈法师父给的板箱用砖头支在了地上,板箱下面用图钉钉了一块白布。恢复成了老早以前我家的样子。   当天,我就叫了老王,又把两个衣箱和一个碗柜搬回到了圆通寺,摆在我妈家里。这下,我妈的家,也就像是个住人的家了。
  结婚时二姐还给了我们一个两开门的大衣柜,既然木料够,为了统一,我也不要了,给了玉玉,拉到了北小巷。
  昝婶婶跟我妈说,还是拉儿子好。
  我妈每天都来,灰头土脸地帮着师傅们烧水沏茶。我知道实际上她也是有点监工的意思。
  快中午,她回圆通寺做饭。
  从正式动工到完工,共做了一个月。
  我做了三个大书柜,两个三开门儿的小衣柜。一个大平柜,一个碗柜。共七件。
  书柜的样式是我设计的,长一米六,高两米一。分着上中下三个部分。下面部分是四开门暗柜,开门后看见分着上下两层。中间部分是四层,两扇推拉玻璃门。上面部分又是一层暗柜。
  二姐给的那个四开门平柜,上面的部分改装得跟新做的书柜一样了。四个书柜都摆在了十八平方米的小屋。
  结账那天,我妈强调我,千万别让小哑巴赔灯管。我说我肯定不让赔,您放心。我妈说那个穆师傅总是会说到这个事,我说他说是他说,我不会让他赔。
  真让我妈猜对了。结账时那个师傅非要少跟我要五块,说是赔灯管。是我硬不要,他们才走了。他们又到了老王家。还有他们别的工具在老王的小院里存放着。
  过了些时,老王给了我五块钱,说是木匠师傅赔我的。
  我跟我妈说,木匠这几个人真是实在,还真的是硬把灯管钱赔了,托着老王给了我五块。我妈说你咋能要这钱,还给人家还给人家。我说那咋办?人走也走了,到哪寻去。
  我妈说,你一天价侦察呀破案呀,连坏人还要找到,这几个好人咋会是找不到呢?
  我一下子想到,要找肯定是能找到。我说好了,我给找去。
  又过了几天我妈又问我这事,我说找到了,把那五块还给他们了。我妈说这不是个对?尔娃们汗爬流水的受上半天,不容易呢,出门在外的不容易呢。
  我说噢。实际上,我是哄了我妈。
  我到了老王家打听他们下一家是在哪里做营生,打听是打听到又到了哪一家,可我找到了那一家,说没在这里做,因为木匠说他们的料都湿着呢,做出家具要走形,说最好是再干上半年六个月再说。至于又到了哪里,他们也不知道。
  油漆快干时,我就小小心心地往进摆我的书,因为白天还要上班,一直摆了三个晚上,才把我所有的书放进了书柜里,这下,用不着你堵我我堵你了。
  摆好后,我看了又看,不想睡觉。
  夜里到厕所,也是拉着灯,看了又看。真高兴。
  我做家具时,丁丁就在姥姥家吃住,可她一有时间就要回家看看。
  她说,我的书不整齐,摆上去不好看,那就还叫它们在写字台的两个墩子里挤着吧,要不,给我个书柜下面的暗层也行。
  我说,你说错了,丁丁,咱们家这所有的书,都是你的,所有的书柜也都是你的。
  她高兴地说,哇!这么多的好书,原来都是我的呀。
  4 《第二者》
  我的公安论文《浅论形式逻辑在刑事侦察中的运用》在《警钟》发表后,又获得了全省社会科学优秀论文二等奖。《山西日报》刊登了获奖论文的篇名和作者的姓名。这是慧敏发现的。
  她拿着报,到刑警队找我。还说要看看我的这篇论文。我说在家里搁着,她说咋不在办公室放,让人们都看看,都知道知道,你才给偷偷地放家了。我说一个烂文章,有啥看头。她说保险处长们也不知道这事。我说我没跟他们说过,她说呀呀呀小曹儿,你也是太低调了。
  我说不过在全局大会发言時,我给念过这个论文的底稿。慧敏说,小曹儿你还在全局大会上发过言?小华说,人家是出席省的先进,跟省里开会回来发的言。慧敏说,呀呀呀还当过省先进?小华说,怎么样,更低调了吧。
  慧敏非要看看我的这篇论文,还说下班就跟我到家去取。小华告诉她说我家可多书呢,让慧敏猜猜会有多少。慧敏猜说二百?三百?五百?小华说慧敏,你想也想不到有多少。我跟小华说我又做了三个书柜,加上原来的就是四个,这下基本上都把书摆出来了。
  慧敏说,那咱们现在就去看。小华说不到下班时间呢。慧敏说,怕什么,处长骂动就说是我把你们拉走了。
  我们三个正要走,有人敲门说,找曹乃谦。
  我一捩头,哇!常吃肉。
  我跟慧敏说咱们改日到我家吧。返回身招呼老同学。
  常吃肉说刚才到圆通寺了,是我妈告诉他这些日我是在处里。
  他说有个事想求我给做做主,我说走走走,到家再说。他说咱们找个利静的地方说,是我遇到个麻烦的事,不想让别人知道,只想叫你帮我出个主意,看看咋办。我说要这样的话,那更得到圆通寺,我有大大小小的任何事,都跟我妈说,事后证明,我妈的主意是最好的。
  常吃肉是我小学时最好的朋友,我妈也认得他。他的名字后来改成了常子龙。但我妈不知道,还叫他常吃肉,我也跟着叫他常吃肉。
  他遇到的麻烦事是,他现在是城区冷饮厂的副厂长,经常出差。前两天刚刚又出差到了秦皇岛,可他比原计划提前了回来两天。他是早晨六点下的火车,可回了家,半天叫不开门。好长时间,妻子才把门打开,而妻子的姐夫也在里面,可是孩子却已经上学走了。
  我说,你有什么怀疑吗?他说,这还要怀疑吗?
  我妈听了,没作声,连连地点头。
  常吃肉说,我想跟她离婚,老曹你说像这种情况能不能离了?
  我说,像这种情况……我还没说完,我妈打断了我的分析,问常吃肉,她在你爹妈跟前咋样?
  常吃肉说,对我爹妈倒是挺孝顺的。
  我妈又问,你孩子多大了?
  常吃肉说,有个九岁的女孩。
  我妈说,你听大妈一句话,看在孩子的面上,也看在她的孝顺上,算了去哇。   那个中午,在我妈的劝说下,常吃肉说,听您的,这回放她一马。我妈说,既然这回算是把事搅明了,那以后他们也不了。
  我想起几年前,在雁塔服装厂的包装车间,人们议论到这个问题时,我妈说“有了孩子能不离最好是不离”这样的话。我妈在这个事情上的观点,是明显的跟老早前不一样了。
  常吃肉走后,我妈说,招娃子,人有时候得有点心胸,得饶人时且饶人,妈当年没饶忠孝妈,至今是越想越后悔。
  看来我妈真的是对孟妗妗有了愧歉的自责了。
  我妈又说,招娃子,记住了没?该让就让让,就像你在单位也是,让人一步自己宽。
  我妈今天说的这几句有文化的话,都没说错。我说,得饶人时且饶人,让人一步自己宽,妈您这两句话是跟谁学的。
  我妈说,你爹那会教娃们背民贤集,里头就有这些话。你爹给娃们讲,妈就拾掇进了耳朵里了。
  我妈也常常说些“今日有官坐,明日没马骑”“为人一条路,恶人一堵墙” 一类的话。我常想,这些话很高级,我妈是只认得三个字的大文盲,咋就知道了这些话,我这才明白了,原来出处是《民贤集》。
  我说,妈,记住了。
  我妈说,记住啥了?
  我说,为人一条路,恶人一堵墙。
  我妈知道我是在学她,笑着说,一个灰灰。
  第二天中午,慧敏和他们办公室的小任到了我家。
  一进屋,慧敏大声喊着说,哇,好气派!
  后来她发现我的书是沒有规矩地乱摆放着,我说,没顾得按规律摆放,先这么摆进去,慢慢地再调整。她说,我跟你调整。
  我俩颠过来倒过去地整整摆弄了三个中午,最后也不满意。
  她又建议说,把所有的书都造册登记一下吧,看看究竟是多少本,总价值是多少钱。
  我们试着弄了一中午,没弄几本,她说,这速度不行,这样吧小曹,你别求整齐了,你先把它们都按着国别、书名、作者、出版社、价格,草草地登记下来,给给我,我在单位抽空给重新誊清。
  她用我们的“大同市公安局”红头公用信笺本,在上面画了表格,她又在上班时间里,抽着空儿,把我给她的草稿,都给做了誊清。
  总共是3290册书,总价是八千多元。我的书都是老早的版本,价格不贵。就拿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妮娜》,上下两册,才是两块九毛钱。
  她说,这是传家宝,记住啊小曹,十倍的价格也不卖。我说当然。
  我还撕开一个公用牛皮纸档案袋,做了个皮子,用毛笔字在上面写着“家珍”二字。
  这是项大工程。在庆祝时,我让慧敏把她家的老吴也叫来。
  喝酒时我们都说慧敏的性格就像是个男孩。她说,我知道你们都把我当成了男孩,我跟小曹整理书加起来最少说也有半个月,他从来就是把我当成个帮忙的了,半点也没想起我是个女孩。
  老吴说,跟这种胆胆儿小的人,出不了事。
  人们都笑。
  跟这种胆胆儿小的人,出不了事。这话让我想起二虎前女朋友妹妹的话“招人哥你啥也好,就是有点胆胆儿小”。
  有个案子急需要到太原,我们坐着安-2飞机去了。
  这是头一次坐飞机。飞机上只有六个座位,好像是两侧各三个座位。发动机声音太吵,听不清楚人说话。
  到了太原,办完公事,我到了《警钟》编辑部。我想跟他们再要几本发了我论文的那一期杂志。那天慧敏要跟我要,我说就一本,这还是老周给我的。主编老赵给我找出五本,我谢过了正要走,老赵说小曹你工作在公安第一线,还是出席省的优秀侦察员,又写出这样的优秀论文,那一定是掌握了相当的逻辑推理知识。
  我不知道他说这是啥意思,看他。他又接着说通过我的案例《迟了吗》,看出我具备有一定的写作能力。最后,建议我试着写写推理小说。
  他们再次提到了我的案例《迟了吗》,说那次不采用是因为,说我的这篇文章没有按照案例的格式来写,发表后不具备有指导性和范例性,所以没有采用。但就文章的文学性来说,还是有的,说明作者具备一定的写作能力。
  哈!“具备一定的写作能力”,这话对我来说,是极大的鼓励。
  可我连案例也不会写,哪敢答应写推理小说。我推辞说,工作忙得没时间,等以后再说。
  我说我忙,那是借口,实际是因为我不会写,才那么说。
  我当面是推辞了,背后觉得不妨试试。至于时间,鲁迅先生早就说过了,只要是动手,时间总是会挤出来的。写个什么内容呢?我想到了常吃肉遇到的悲伤事。
  好!我不由得击了一下掌。
  我有意地模仿着外国《尼罗河上的惨案》大侦探波罗的风格,一层层地设谜团,一层层地来开解。
  我把题目叫做《第二者》,意思是叫人们不要只是批判第三者,也不要忘记了这个第二者,因为没有第二者就没有第三者。
  我妈问说,俺娃是写啥呢?成天趴在桌子上写呀写。以前不见你这么地写不完。我说是单位让写个案例,写成的话,要跟书里编,就像是上次那样,您忘了,印着我的名字。
  我妈说,那你咋不在单位写。我说单位乱哄哄的,我家里又有油漆味儿,反正是我在您这儿写,最出数儿。我妈说,噢,那俺娃写哇,妈出去。我说,您不出去也行,我又不怕您在跟前。
  我写的时候我妈在地上轻手轻脚地做营生,让我想起小时候我做作业时,我妈也是这样。
  写的当中,编不出个好的情节,心想这是乏了,缓缓。
  我说妈您给讲个表弟的事。我妈愣了一下说哪个表弟,我说就是那个“出了一头脚汗”的表弟。她笑了,说,噢你是说我那个愣表弟。
  我妈想想说,愣表弟穿裤子分不出前后,今天朝了前明儿不保就朝后了。我奇怪地说,啊?那他的尿尿口莫非就朝了后了?我妈说,那时候都是大裆裤,哪有个尿尿口,这倒也好,人家的裤子老也是不往出突圪膝盖。最后呢,他姐姐们都学他的。   我想想说,有意思,您再给讲个。
  我妈突然笑开了,说,我再给你说说这个愣表弟捉虱子。一伙孩子们脱了主腰子,在日头窝儿底下捉虱子。愣表弟半天找不见一个,最后好不容易才捉住一个小的。他看看说,尔娃小,再叫尔娃活着哇么。说着,把小虱子又放在了主腰里。
  哈——有意思。我说。
  你愣表舅心眼可好呢,不忍心往死处置小虱子。
  我啪地一拍手,对,尔娃小,再叫尔娃活着哇么。
  我这是联想到了我的文章里面的情节了。原来的设计是,让那个女婴也死去,听了愣表舅的,决定让她活了下来。
  我妈不知道什么意思,摇摇头。
  在圆通寺,我写了半个多月,把《第二者》写出来了。誊好后,拿给二姐说,二姐你看我写了个东西。
  二姐说,听四女儿说你在杂志上发表了个论文,这写了个啥?我说,还是那个杂志的编辑部,叫我给写个推理方面的稿子。二姐说,哟哟哟,妹夫已经是特邀作家了。我说,哪儿呢,我瞎写呢。
  二姐看了一半说,妹夫恕我直言,我看不下去了,你这是啥,胡编乱造的。
  我的脸一下子感觉出发了烧。
  二姐把稿子放一边,说,你这是通俗作品,以后想写的话,可以写写纯文学的,纯文学的东西才是正品。
  通俗文学纯文学,我以前没听说过,雎阁也没给我讲过。
  我问二姐啥叫纯文学啥叫通俗文学。二姐说纯文学是写生活的,如《红楼梦》,如《简·爱》,通俗文学是以情节取勝,你喜欢的那些推理小说、科幻小说,都算是通俗的作品。
  二姐说你有这个写作能力,那就大胆地写,要写就写纯文学的东西,写生活,写自己,好的纯文学作品往往是在写自己,如《简·爱》。夏绿蒂·勃朗特她还写过别人的故事,就不如写自己来得好。
  我这才发现,二姐是高手,很高很高的高手。
  我点着头,是是是地听着,领悟着。二姐否定了我的这个《第二者》,我就把它放在了书柜里,没再往出拿。
  5 打赌
  小华给我办公桌上留了个条,上面写着个电话号码,我跟上衣兜掏出随身带的二指宽小电话簿儿,找见了,是老昝家的号码。
  老昝是我大同五中时的初中同班同学,叫昝贵,可我一直都叫他老昝。他家就在我家的房背后的八乌图井巷三号院住。我们两家的房,隔着个巷,墙对墙。初二时,我妈常到我爹的公社,去种地,一走可长时间不回来。我跟我表哥两个人在圆通寺住,老昝几乎是天天到我家,找我们玩。
  我最怕跟他玩“弹脑瓜儿”了。
  弹脑瓜儿就是弹脑门儿,拇指与中指圈起来后,一发力,中指弹向了对方的脑门。
  我们也不是直接轮流着你弹我一次我弹你一次,我们先是说谜语,让对方猜,对方猜不住,那就算是输了,就得挨脑瓜儿。我说的谜语对方大部分是猜不住,那我就赢了,我就弹对方的脑瓜儿。可我弹出的脑瓜儿,没有力量,不疼。昝贵还挖苦我说,你弹的那脑瓜儿,就像是给我挠痒痒,半丁点也不疼。
  反正是我弹人家十个,不如人家弹我一个。只要是让老昝赢我一次,那可没我的好。吓得我紧紧地闭住眼,等着他弹。我准备好了挨他这一下,可他还不急着弹,还要“哈哈”地,对着他圈起来的中指指甲哈气。然后,“嘣”地一下,弹住我的脑门,我疼得哇哇叫,大家高兴得哈哈笑。
  就连我表哥还有方悦哥,他们也都怕老昝的脑瓜儿。
  1965年初中毕业,老昝考入山西省中医学校,地址在太原南面的太谷县。上了一个学期,老昝跟学校回来了,我们院慈法和尚还说,等你三年学成了,我把《本草纲目》给你哇。可没过半年,“文革”了,师父被红卫兵逼得上吊自杀了。
  三年后,老昝分配在了岢岚县医药公司。1979年,老昝调回大同市医药公司,当采购。
  在我们都小的时候,慈法师父就说过,昝贵这孩子耳大,以后能当官。果然,1983年他当了大同市医药公司的业务副经理,二把手。他不是走门子当的,他没门子。他是邓小平复出后,建议领导班子老中青结合,还建议要有真文凭的内行上来。老昝又有真文凭,又懂行,就自然地当了官,应验了慈法师父的预言。
  他家就有了电话了。
  我们朋友们谁家也没电话,就他有。
  可我看看表,这个时间他应该是在办公室。我就给他办公室打,没人接。怎么回事,工作时间他咋就在家里?我就又给他家打。
  通了,是在家呢。
  我故意说着普通话,说我找昝经理。我的语言能力差,贵贱学不会普通话。一说,就带出了醋味儿。
  他说,啊是招人,我正还想找你。我说,你咋猜出是我?他说,你这普通话不仅带着醋味儿,还带着应县小石口的蒜味儿。
  我问说你咋在家里?他说,你来我家一趟,我给你个好东西。
  我说啥好东西?他说,给你个棋墩。我说啥棋墩?他说你下了多少年围棋不知道什么是棋墩?来吧,来了就知道了。我说非得现在就去?他说,对,还要让你感受一下什么是真正的云子。
  他是到太原开会去了,昨晚刚回来。
  他说的棋墩,十五公分厚,上面画着围棋格格。他说,你是山汉不懂得,人家国家级的围棋比赛,都是用这种棋墩。
  我捏出一颗黑色的云子,对着光照照后,下在中元上。
  哇!感觉真的是不一样。
  昝贵说,怎么样,跟你家的那张塑料棋纸铺在饭桌上的感觉不一样吧?
  我又下了几颗棋子在墩上。
  好好好!就是不一样。
  他说我就知道你喜欢,也给你准备了一个。
  我一下子想起,说,春天我做家具时不懂的这棋墩,要不的话,让木匠师傅给做一个。
  昝贵说,行了,别费思量了,我给你一个。
  老昝去太原前,已经让木匠师傅给做了一个了,但还没有往上画格格。这次他正好在太原买到了,就背了回来,决定把他做的那个给我。   我看了看,厚度大小跟他买的那个差不多。
  我说太好了太好了。
  过了些时,我求人把棋墩画好了。
  我给他打电话,说我的棋墩做好了,请你过来验收验收鉴定鉴定,试试新。我又说上次忘跟你说了,我家做了三个新书柜,这下把书基本上都摆出来了,你来看看。他说,最近忙,等抽出空就过去。
  当官的就是忙,老昝在过了年后的正月时,才抽出空儿来了我家。他先跟提兜里掏出两个草编的盒盒。我一看,就说,云子?
  老昝说,有了棋墩,还能再用你那塑料棋吗?
  我说,这是你的那副?那你呢?
  他说,这你甭管。
  我说,太感谢老昝了。
  他说,俗气,咱们弟兄还用谢吗?走,看看你的书柜去。
  一进我的小屋,他也是吃了一惊。不由得往后站站,哇!好好好!
  他把我的书柜都打开看了看,你这是多会儿攒下这么多书?是不是跟孔乙己学的?
  我说,这话可不敢乱说。
  我告诉他说,你上太谷药校那三年,后来又到了岢岚工作,那几年我一有机会就买书,我出差办案不到商店,就是到书店。还有就是,我到大同书店的知青门市部找小黄小杨,查订购书目,然后邮购。还有个渠道是,跟人换,我发现了好书有时候就买两三本,为的就是跟人交换。
  昝贵说,你有《吉尔·布拉斯》吗?我说有,我准确地给他找出来。他说,那你有《好兵帅克》吗?我又给他准确地抽出来。他说,我再考你,你有《一位女士的画像》吗?他这是故意不问代表作,而问的是作家的二流作品。我又给他抽了出来。
  昝贵点点头说,是不少。我说只要是世界名著里的名家的代表作,你随便点,都有。他说,不见得吧。我说可以打赌。我心想,尽管我的书不是很全面,但一般读者知道的世界名著是有限的,只要是他能说出来,我十有八九是都有的。因此我敢跟他说打赌这样的话。
  他说,打赌你死输。
  我说,你说吧,作家是谁,代表作是啥?
  老昝说:“代表作我不知道,但作家我知道。”
  我说:“那你说,作家是谁?”
  老昝说:“作家是,曹乃谦。你有呢?这上面有他的书呢?”
  我一下子愣住了,愣了一下说:“行,打赌。半年之内我给你写它一篇小说给你看。”
  老昝说:“光是写出不算,发表了变成铅字了才算。”
  我说:“好!今天是1986年的农历正月,从二月二龙抬头算起,半年内写出来,一年内发表了。”
  一进了农历的二月,我就开始动手。要是白天写,我就能坐在圆通寺我妈的炕头上写,在我妈那里写,我最能静下心来,最出数儿了。可是那些日局里面又要让干警们学习马列,还要求做笔记。
  白天我只好是在单位学习。还用我的方法,展开摊子,用毛笔在稿纸的背面抄马列。
  我只能是下班后在家里写小说了。我不好意思说是写小说,我跟四女儿说是单位让写个案倒,如果写好了,说不定能收编进书里。我就让丁丁到大屋跟她妈去睡,我在小屋偷偷地写了起来。
  动手前,我就想到了二姐的话,写生活,写自己,写真事。我决定,写写我敬爱的慈法师父。
  我从我九岁那年,我们家由北街的草帽巷往大西街的圆通寺搬家写起,起先,寺院里的慈法老和尚讨厌我们,不理我们。可我却是对他很感兴趣,也对这个寺院的大雄宝殿和佛堂感兴趣,对佛堂里的东西两壁画着的鬼画更感兴趣,我顾不得我妈对我的限制和要“打断你的狗腿”的威胁,想着法子与他接近,终于乘着一次“送房钱”的机会,进了他的家,跟他说,“善爷爷。刚才我妈把钱给给我,让我把我们家的房钱给给您,让您再给给佛爷会。” 当时他正跟一个白胡子老头下围棋,那个老头,听我这么说,哈哈大笑。
  再从那以后,我们慢慢地熟悉起来。
  我就回忆就写,就写就回忆,一路写下去,写到了八年后的1966年……写到伤心的地方,我泪眼模糊得写不下去了,只好是停下来,睡觉。第二天晚上再写,可仍然是伤心得写不下去。只好再放下笔。而终于在就流泪就继续写的时候,控制不住自己,趴在写字台上,放声痛哭起来。惊醒了在另一个屋睡觉的四女儿,过来问我犯了什么病。
  当时我对中篇呀短篇呀什么的没概念,用了二十多天的时间,信马由缰地写了两万三千多字。送给了我们大同的《云冈》杂志社。编辑部的老师看后说:“行,能用。但作为中篇你有点短,作为短篇又有些长。再说我们杂志不登中篇。你把它删成8000字就能用。”
  我一听,挺高兴,给发就行,发了我打赌就赢了。于是我就听了人家的,删。用了三个晚上,删成人家要求的数儿。
  编辑老师还说,“佛的孤独”这个题名不好,好像是在讲经说佛,但你的这篇小说主要是写你跟和尚,那就把篇名改成《我与善缘和尚》。
  在我删改完交给他们的半年后,我的这个《我与善缘和尚》就印成铅字了。登在了《云冈》的1987年第1期上。
  打赌我赢了,老昝你请客。
  6 灰灰
  丁丁喜欢猫,我们在东风里住的时候,她整天站在窗户前,说是“看猫咪”。只要是真的看到哪家的小房顶上有猫路过,或者是卧着,她就高兴地“猫咪猫咪” 喊叫。
  姥姥腰扭着了,得在床上静躺,不能看哄丁丁。正好麗丽到圆通寺看望姑姑,知道了这个情况,就说表哥我给去,又能伺候姨娘,又能看丁丁。丽丽当时在城边儿的新添堡村当知青插队生,好请假。
  丽丽在东风里伺候了丁丁姥姥二十多天,姥姥在丽丽的伺候下,腰疼好了。
  丽丽跟我说,丁丁真喜欢猫,那我跟村人给要一只去。我说,甭了,咱们住在二层,家里不方便养猫。
  在丁丁三岁时,我们搬到了花园里二号楼一单元一号住。这是一层,能养猫了。就让丽丽给要回一只小的黄狸猫。丽丽说,这是只母的,以后能给丁丁生好多小猫。   丁丁叫黄狸猫叫狸虎,她喜欢得狸虎不得了,成天抱着它,夜里睡觉还要搂着它。到圆通寺的时候,她还要抱着它。奶奶叫它虎虎,丁丁说,不叫虎虎,叫狸虎。
  狸虎长大了,成天招引着别的猫来家,一两只的话,在就叫它们在吧。可常常是一来七八只,喊也喊不走,气得姥姥拿墩布赶,丁丁哭着不让赶。
  丽丽说它是母猫,可来家两年多,丁丁已经上学前班了,不见它肚里怀娃子。
  星期六,丁丁二舅来家说第二天要到东门外的文瀛湖去钓鱼,他的三个女儿,大英虎二英虎三英虎也要跟去玩儿。丁丁听说了,也要跟。大英虎已经是初中生了,有她看护妹妹们,大人放心。我们就同意了,让二舅把丁丁带走了。
  丁丁不在家了,姥姥也说到二女家走蹿走蹿,就让车接走了。
  就是在那个星期天的上午,狸虎生猫娃子了。
  五只小猫娃都不像是它们的妈妈那种黄狸猫,各是各的样。
  丁丁给五只小猫娃取的名字是:黄黄、白脖、国画、熊猫、灰灰。
  丁丁整天抱着猫玩儿耍,搂着猫睡觉,她的身上起了猫癣。但当时只知道是癣,不知道是猫给传染的。
  那癣一圈儿一圈儿的,一分钱的钢镚儿那么大小。起初只在臉上有,后来全身都有。起初脸上只是一两个,后来满脸都是。学校怕传染别的小朋友,不让她上学了,让她看好病再来。
  我领她到我们机关门诊部,也没看好。她妈又领她到了大同地区医院,也看不好。不仅是看不好,还都也不知道她这得的是什么癣。
  一个多月过去了,丁丁痒痒得难受,可又不让抓挠。有大夫建议说上北京吧,估计大同看不好。
  我妈说,要不领孩子到三医院去试试,不行再到北京。到了三医院皮肤科,大夫问说,你家是不是养着猫?我们说不仅是养着猫儿,而且是养着六只猫。大夫说,是不是她常抱猫?我说,她天天是白天抱着猫,睡觉也搂着猫。大夫说,她这是猫癣。我们说,我们家的另三个人也是常常抱猫,搂猫儿睡,可谁也没得了这种病。大夫说丁丁属于过敏性的体质,以后也只能是与猫隔离,她才能完全地康复。
  大夫给开了一种三医院自制的外用药水,一抹,见效了,第二天不痒痒了,一个星期后,癣的颜色由原来的粉红色变浅了,一个月后彻底好了,能去学校了。
  在这一个月当中,我们坚决地要求丁丁不抱猫,不搂猫。
  在这一个月的当中,我们还做出个决定,把猫送人。丁丁想起身上的那种难受的痒痒,就害怕。她同意了。
  留下灰灰没人要,嫌它一身灰皮,不好看。因为它的不好看,灰灰于是就这么地在这个家里留了下来。
  妈妈一下子也没有了,另四个兄弟姐妹也一下子没有了。灰灰很孤单,整天“喵喵”地叫着,很可怜。丁丁说,我不抱你,你看我我也不抱你,谁叫你让我得猫癣了?灰灰看着小主人骂它,脸上有种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的神情。
  最初我们怕丁丁还抱灰灰,不让灰灰到丁丁那个屋,丁丁一跟学校回来,我们就把灰灰关在我们的屋里,把门关住。
  楼房的门很严实,而且是只有从外推或者是从里拉,才能把门打开。我们心想着把门关紧了,灰灰自己是出不来。谁能想到,一会儿,听到丁丁喊说“出去出去”,原来是灰灰又进了丁丁屋。最先我们以为是谁进大屋,它乘机溜了出来,在我们到饭厅吃饭的时候,就又把它关进了大屋里面。可是不一会儿,它又出来了。这就奇怪了,四个人都在这里,它是怎么出来的?我又把它捉住,抱进了大屋。我把门推紧,也留在屋里观察它。
  灰灰先是退着退着,退到距离门有一米多远的地方,然后一下子跃起,向门扑去。门扇遭到它的扑撞,又遭到门框的反弹,弹出了一点点。灰灰它再侧着身子,蹭蹭地用两只爪爪抠门扇的边沿,几下就把门抠出一道大的缝儿,把前腿伸进缝,把门扳开。
  唉呀呀,真聪明。
  我把她们几个都叫进来,看灰灰的表演。一家人都为灰灰的精彩表演而拍手,灰灰让拍手声吓了一跳,钻进床下,不一会儿又露出头观察,看看刚才人们拍手是发生了什么事。
  没过两天,它给闯了大祸,是它自己从二楼的外面窗台上摔了下来。
  我曾经见到它从我们家的厨房外接部分的顶子上,跳上二楼的外窗台。它那是去找它的同胞黄黄,当时黄黄就在屋里的窗台上卧着。
  我分析,这次它一定是又看见了黄黄,可它没有跳得准确,给从窗台上摔了下来。可它正巧是给摔在了小院里的一盆仙人掌上。
  我在屋里听到惨叫声,跑出去,一看是灰灰在小院儿地上,动也不动,躺着。我以为它死了,往起抱它,可我就像是在抱一个仙人掌。原来是它的身上扎满了仙人掌的硬剌。
  我把它放在椅子上。四女儿打着手电,我跟丁丁拨开它身上的毛,一根一根地寻找着,往出拔它身上的硬剌。单是一侧就大大小小找出有二十多根。但它不让我们给它翻身,一翻身就大声地惨叫。
  它能呼吸,肚子一鼓一鼓地出着气。丁丁叫一声灰灰,它微弱地“呜”一声,算是回答。再叫,就不答应了。
  它不让我们再给它挪地方了,就在椅子上侧身躺着。丁丁给它喂水,它努力地抬起头喝了半碗,但仍然是不让我们再动它。
  半夜我醒来,它还在椅子上,没有挪窝儿。
  岳母说,它的腰断了。
  我到劳委技校叫来二哥。二哥说管它,死马当活马医吧。给它打了一个封闭针,先让它止住疼痛。后来又给它打了一个什么针,我不记得了。趁它打了针不疼痛时,我们赶快给它的另一侧身,寻找硬剌,都拔了出来。拔出硬剌的地方,有血水往出流。二哥又给它的身上抹了药水。
  灰灰命大,没死。但是,不会走路了,两条后腿不能动。只能是靠两条前腿拉拽着身子,爬行着,一点点向前移动。
  眼看着是一个严重残疾的小猫,它的身边得时时有个人,来专门伺候它才行。我妈说,你给妈抱来哇,尔娃也是个命呢。我就用提兜,把它兜到了圆通寺。
  灰灰自己上不了炕,多会儿想上也得我妈往上抱它。它在地上抬起头,喵呜喵呜叫,意思是想上炕呀。想下地也是,看看地,看看我妈,喵呜喵呜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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