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我要加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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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简介:所有人都知道,宁家宁大少爷有三好——家世好、相貌好、腦子好。可当他身边多了一个配不上他的女人后,大部分人觉得宁大少爷的脑子或许出了问题。旁人羡慕戈荆风光无限,却未曾设想他们的故事或许不那么简单……
  1
  宁大少爷开始追我的那天,有一半人觉得我走了狗屎运,还有一半人觉得宁大少爷的脑子有病。
  坦诚来说,如果不是因为故事的女主角是我,我也会像大部分吃瓜群众一样,嗑着瓜子、听着八卦,时不时应和几声鼓个掌,感叹一下宁大少爷眼瞎。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任凭妆娘在我脸上涂脂抹粉,当个美得令人咋舌的花瓶。
  梳妆完毕,对着铜镜来回对比数十次的我,终于心满意足地选好了簪子,稍稍偏头,摆出一个自认为妖娆妩媚的姿势,面向宁怀青问了句:“少爷,我美吗?”
  “戈荆,清醒点儿。”被搅了困意的宁大少爷闻言,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道,“你长得真的很一般。”
  因室内暂时只有我与他二人,他那张浅色唇瓣张张合合,又开始说出处处不饶人的话来了。
  “说得现实点儿,长得还没三妹养的阿花好看。”
  阿花是三小姐新养的宠物,虽然名字听起来土里土气,却是一位异邦人送给她的小香猪。将我和猪相提并论,足可见宁怀青对我的态度并没有多好。
  至少,绝对谈不上“深情”二字。
  宁大少爷宁怀青,是宁家的准继承人。
  风流倜傥、才富五车,清雅出尘、温润似玉,虽说清瘦,却又生得一副好皮囊,微微上挑的柳叶眼漾着时有时无的笑意,正是时下最流行的美男子形象。
  如果说宁怀青的美是天生的,体弱是后天造就的,那么他的毒舌则是他自己自学而成的。
  他骂起人来都不带一个脏字,却能让人一听就暴跳如雷。
  好在我不是普通人,哪怕宁怀青把我和宠物相提并论,我也没有生气,最多是趾高气扬地朝他轻蔑一笑,掀开隔帘,对着那一盘盘红绫衬底的珠宝首饰朝掌柜喊道:“除了我挑出来的,其他的全买了。”
  一瞧见有人进来,深谙变脸技术的宁怀青当即柔声纠正道:“全买了,包括她挑出来的。”
  “阿荆,你不要想着替我省钱,你太过懂事,我会心疼的。”
  眼中的爱怜无处可藏,满满当当像是要从他眼里溢出来一样,任谁见着,都会觉得宁大少爷对我是有求必应。
  如若不是他握住我手肘的劲儿太大,我还真的会以为宁怀青对我这般奢侈浪费无动于衷。他越是憋着气做着场面活儿,我就越开心。尾音上扬,我张嘴就是一句娇嗔:“人家是想省点儿钱,多买几套漂亮裙子!”
  宁怀青的嘴角抽了抽,更加“宠溺”地握紧了我的手,道:“好好好,买买买,只要阿荆开心就好。”
  被利润冲昏了头脑的店铺子掌柜感动得热泪盈眶,就差没给我和宁怀青送上“招财进宝”的横幅,相信在他的大肆宣传下,宁怀青对我情根深种这件事很快就能流传开来。
  而这也是宁怀青所希望看到的局面。
  比起随时随地带个贴身护卫在身边,与美人朝夕相伴,会令他看起来更容易让人失了戒备。
  借着替我调整簪子的时机,宁怀青稍稍俯下身来,轻声细语地说道:“戈荆,你不能离开我的视线,你必须与我寸步不离。”
  他说这话时,与我只有咫尺之间的距离。温热的吐息吹拂在耳畔,搅得我气血上涌,漫上了耳尖。
  旁人只当宁怀青在我耳边说的悄悄话惹得我羞红了脸颊,他们完全不会料到,宁大少爷并不是在说情话,而是在威胁我。
  心头的这股躁动也只是闹腾了片刻,定了定神,我镇定自若地攀上他弧线优美的脖颈,故意撩拨般附了上去。其他人能瞧见的,只有我与宁怀青的亲昵,而绝不可能听见我在他耳边落下的那句私语——
  “没问题,加钱就好。”
  2
  平心而论,我与宁大少爷在很多方面上是相似的。
  比如,我们长得都挺不错,并且都颇为自恋;
  又比如,我们都能恪守诺言、绝不食言。
  宁怀青既然肯花大价钱请我“寸步不离”地保护他,那我自然没有偷懒耍滑的借口。
  只是在第二次把我从浴室里踹出来后,宁怀青终于认识到我们俩在“寸步不离”一词的理解上出现了分歧。
  “戈荆,你还是不是个女人?有没有点儿羞耻心?!”
  他松松垮垮地披着件中衣,未彻底擦尽的水珠沿着身体在布上晕染开来,瓷白的肌肤染上了浅浅的粉色,不知是羞赧还是气恼。如果不是小丫鬟们早就被我打发出去了,我想宁怀青说话的语气绝对不会这么凶巴巴的。
  毕竟上一次把我从屏风后面“请”出来时,当着一众小丫鬟的面,他可是好声好气地劝我道:“阿荆,莫要胡闹,打湿了衣裳会着凉的。”
  说着,他还不忘体贴地把自己那件刻意打湿的外衣搭在我的身上,惹来一群丫鬟捂着嘴偷笑。
  要知道,那可是倒春寒的天气,一件湿衣披上身再加上凉风一吹,就算没病也能给整出病来。
  这一次,我长了记性。在宁怀青打算用他那白皙的手指拧我的耳朵之前,我先跳上了桌子,道:“大少爷,履行职责和性别没有关系。既然我收了你的钱,那就一定不会让你死的。”
  宁怀青将手往桌上一拍,也不知体弱如他哪儿来那么大的气力,震得我都抖了抖。他指着我道:“那你说说,你干的是护卫干的事吗?大半夜的不好好在隔间睡觉,趴在我床底下打呼噜?”
  我立即振振有词地纠正道:“那是为了提防有人趁月黑风高时对你下手!我选的位置极佳,其他人既不易发觉,又能在最快的时间内保护你。”
  “送来的糕点我还没见着长什么样,就只剩下一个碟?”
  “那是提前为你试毒!要知道戏本里多的是在吃食里下毒谋害的情节……况且那碟点心也就两三块,我还没尝出味道就没了。”
  宁怀青一扬眉,眉尾直入鬓角,令他生出几分威严来。光是无意间的一个对视,就让我莫名觉得有些心惊胆战。   输人不能输气势,我晃了晃指头,再次强调道:“宁大少爷,我是一名杀手,杀手的保护对策注定与护卫不同。”
  我是一名杀手,出身名门,武艺高强,思维敏捷,相貌出众。
  按理说应当是杀手行业内冉冉升起的一颗巨星,却因为品性良善,下不了杀人的狠心而业绩堪忧。
  刺杀宁怀青原本是我的任务之一,虽然我正儿八经地放倒了他的一众护卫,也成功地困住了宁怀青,但捅向他心窝处的那把刀子迟迟无法落下,而这注定了我“屡战屡败”的战绩又要增添一笔。
  按理说,生死垂危之际,正常人要么大哭大喊地求饶,要么说些“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我宁家一定会追杀你到天涯海角”之类的狠话。
  但宁大少爷不一样,见我自始至终毫无杀意,连放倒护卫都只是让他们昏了过去,他便十分配合地坐在椅子上,给我倒了杯茶,语气格外平静地问了我一句话。
  “请你的人出了多少钱?”
  “不知道,也没人请我,我是看见暗街里贴的一个公告,只提到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没个具体数额你也接?”宁怀青的语气里带了些不解,他上下打量了我几眼,像是在辨别我的话里究竟有几分可信度。
  “我闲。”
  他了然一笑,仿佛从袖口的磨损程度看出了我的窘迫,肯定地反驳道:“不,是穷。”
  语气并没有意料之中的嘲讽,反而像是在掂量我的价值如何。
  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我想,宁怀青一定是从我那双露在面巾之外的水汪汪的大眼睛里看出了我的菩萨心肠,要不然他怎么会笑着和我说:“不管对方最后会给你多少钱,我都加倍。我不是请你去杀谁,而是请你留在我身边……保护我。”
  请一个杀手来保护自己,听起来就像是个笑话。
  也正是从那一刻开始,我意识到宁大少爷或许并不像传闻中那样身子有病,十有八九是他的脑子出了问题。
  但我还是欣然同意了他的提议。
  毕竟我是一名杀手,没有感情,更没有钱。
  3
  杀手也是人,也会为柴米油盐酱醋茶而犯愁。
  但答应了保护宁怀青之后,我再也不需要为明天的窩窝头要不要分成两半吃而纠结。我需要烦恼的事情变成了如何应对宁家的三姑六婆们。
  “可学过四书五经,通晓诗词歌赋?”
  “《女诫》背了多少?”
  一连串的问题轰炸下来,令保持着一副恬静模样的我嘴角都要笑抽筋了。昏昏沉沉的大脑已经分不出正在和我搭话的究竟是宁怀青的第几位伯母,但宁怀青的声音我能清楚地分辨出来。
  “你们就别逗阿荆了,再逗她都要哭了。”
  声音虽清冽如泉,却总带了些过分温柔之感。他好似一场及时雨,又像一阵应时风,将我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
  然后,把我推入了另一个炼狱。
  “阿荆,我们该走了,晚了就赶不上春日宴了。”
  他依旧摆着那张人畜无害的脸,笑眯眯地将我领上了马车。装潢精致又颇具趣味的车厢内,一边摆着零食瓜果,一边则摆着一摞摞的书籍。
  宁怀青自然没那么好心给我准备零嘴儿,他把蜜饯往嘴里一扔,然后闭上了眼,慢悠悠地说道:“抓紧时间记吧,我替你写好了几首诗备用,总不至于会在春日宴上丢脸了。”
  “宁怀青,你这是在体贴我?”我打趣道,“我可不是会因为一两首诗而对你倾心。”
  “可把你美得呢!”他不知是在笑还是在恼,卷起一本小册子往我脑门儿上一敲,补充道,“我只是怕你丢了我的脸,毕竟现在你可是我的人。”
  许是车厢内空气不流通,有些闷热,热意迅速漫上了我的脸颊,红通通的一片。我捧着薄薄的纸张遮住脸,唇齿无声地重复着他的最后一句话,莫名羞得不敢回话。
  春日宴,别名相亲宴,被迫贴上“宁大少爷心上人”这个标签的我,自然等不到异性的搭讪,但来自同性的妒忌总归是少不了的。
  有了宁怀青的事先准备,我能防得了吟诗的挑战,却防不了她们那些幼稚到不值一提却又的确有效的小把戏。
  微烫的茶水朝我泼来,我本可以轻巧地避开,却被身后围成一个圈的丫鬟们逼得没有回转的余地。
  “哎呀,瞧我这不留意,弄脏了戈小姐的裙子。”
  “戈小姐可带了换洗的衣裳?哎呀,我倒是忘了,据说戈小姐出生在穷乡僻壤,那边肯定没这个讲究。”
  缂丝扇遮住了她们的笑颜,遮不住她们眼里的妒忌,翻倒的茶杯在地上转着圈,茶叶还粘在我的胸前。深一片浅一片,看起来突兀极了。
  其实穿着干净或者邋遢对我而言都没有什么区别,生死面前,其他事不值一提。可是我莫名就觉得揪心。
  眼前的她们和我一般大,却可以笑得如此明艳,她们只会因为喜欢谁或不喜欢谁而烦恼,从不会担心吃饱穿暖的问题,更不会在夜晚因为饥肠辘辘而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同年不同命,这就是我们的区别。
  “别怕,有我在呢。”
  月白为底金线绲边的外披及时地将我裹住,避免了尴尬。明明应当同其他人在另一侧闲谈的宁怀青,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我身前,宽慰着我。
  他像是怕我还不够招摇一样,取下腰间坠着的玉佩与我的香囊系在一起,玉佩上精雕细琢的小字,正是宁怀青身份的象征。
  他板着一张脸,难得在众人面前露出怒意。被训斥“管束无方”的那几位小姐脸红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以轻视目光看待我的男儿们也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他为我出了头,可我只感觉到自己的无用。
  “是我的错。”回程路上,我低下头闷闷地道。
  “你错在哪里?”
  “错在没有及时躲避。”
  折扇在我脑门儿上轻轻一敲,宁怀青摆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道:“你错就错在不够自信。戈荆,别总把自己当作看遍人间沧桑的老妪,要知道,你也是个小姑娘,可以发脾气,可以哭鼻子。”   我多想告诉宁怀青,我不是小姑娘了,我是个本应冷血的杀手,却因为他仍保留善意。从小到大,我所接触的只有冰冷的刀刃与来自他人的斥责,学艺不精要被骂,完不成任务要被骂,半途而废也要被骂。
  可这些我不能说,我只是哽咽着说了句:“我已经不是小姑娘了。”
  “你怎么不是了?你瞧,你眼角还没泛起细纹,你的眼睛里还流露着对未来的向往。戈荆,你还不到二十岁,没必要故作老成。”
  宁怀青难得在我面前展露出几分温柔,那双微弯的眼眸里漾起了笑意,纤细的指节在我眼睑上拂过,抹去了我眼中将落未落的泪花。
  他俯下身,在我的头顶轻轻一拍。
  “阿荆,除了你自己,没有人可以否定你。”
  明明关着窗,我却在这一刻仿若感受到春风拂面所带来的缠绵之意,每一缕都沿着我的肌肤纹理渗透进去,交汇于血液之中,激荡起胸腔内微微的共鸣。
  荒芜的沙地开出了绚丽的红花,干涸的泉眼涌出了涓涓的细流。
  “宁怀青”三个字,终究还是在我的心底留下了印记。
  4
  宁大少爷被人盯上这件事,其实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
  宁家家大业大、枝繁叶茂的背后不知道藏匿着多少不能为外人道的污浊。作为继承人的宁怀青,既是人人艳羡的天之骄子,也是日日夜夜被人垂涎的肉靶子。
  绑架、下毒之类的情况,与其说是家常便饭,倒不如说隔段时间不出现这类情况,反而才是异样。因而当变故发生之际,我丝毫不觉得诧异。
  那天本是佳节,街上张灯结彩热闹得很。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掩盖了凌乱的脚步声,来袭之人故意制造了混乱,熙熙攘攘的人群几欲将我们俩挤散。护卫们光是护着宁怀青一人就已经足够费力,更别提分神来顾我了。
  这样也好,远离了宁怀青,我才能更好地从后突袭,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可就在我准备顺着汹涌人流往后走时,宁怀青绕开护卫追了上来,将我拥入怀中。
  “戈荆,小心点儿,别乱走。”
  说这话时,他还用余光扫视着周遭的人群,将我用臂膀圈了起来,像是怕我随着人群与他走散一样。隔着不算轻薄的春裳,他的胸膛紧贴着我的耳朵,跃动有力的心跳一声声传入我耳中,搅乱了我的思绪,令我嘴里那句“我又不弱”哽在喉头说不出来。
  一时间,我竟分不清究竟是谁在保护谁。
  其实我很想和宁怀青说,我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弱,没必要把我搂得这么紧。就算被人磕着碰着了,我绝对比对方受的伤要轻。更何况,我还是个护卫,护卫就该有护卫的责任,否则就是颠倒了身份,乱了规矩。
  他或许只是想做戏,毕竟是公众场合,他深情的人设总要贯彻到底的。
  可是那过分温暖的胸膛像是泥沼,一旦陷入,便卸了我的筋骨,挫了我的锐气,令我沉沦无法自拔。
  不管是多年之前的惊鸿一瞥,还是此时此刻明明手无缚鸡之力却仍然强装镇定,就算私下里时不时对我毒舌以待,宁怀青自始至终都是一位体贴入微的少年郎。
  做戏也好,真情实意也罢,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开始奢望这份温柔只对我一个人。
  所以当看到锋利的匕首从后方捅来时,我犯了个冷血无情的杀手不应该有的错误。
  可我觉得很值得。
  殷红的血迹从后背的伤口沁出,起初还只是一小片,但当那杀手把刀拔出的那一瞬间,痛感几乎要将我撕裂。
  我在宁怀青的眼里看到了他的慌张,也看到了自己哪怕即将晕倒,姿势也摆得那么漂亮。
  5
  要从身份不明的乡里人,成为宁府的座上之宾,我也是费了不少功夫的。
  而当我为宁怀青挡了一刀后,那个总是对我吹胡子瞪眼的宁家老夫人终于肯正眼看我了。
  她用保养良好的手紧紧地攥住了我的手,略微混浊的眼中闪着泪花,激动得声音略微颤抖。
  “戈小姐,你真是我们家阿青的福星啊!”
  我摆了摆手,故作轻松道:“不敢当,随心而为罢了。”
  可手刚晃了几下,就牵扯到后背的伤口,疼得我牙关打了个战,连忙挤出一抹笑容收回了手。
  我以为自己的这个小动作无人会察觉,却浑然没发现当我不安地挪动位置,好让后背舒坦一些时,宁怀青那双总是漾着若有似无的虚假笑意的眼睛,在那一刻冷若冰霜,凝着化不开的凉意。
  等到其他人都离去后,他才从屋内的一隅信步而来。在我正打算控诉他的漠不关心前,宁怀青率先开了口。
  他仅用了两个字,就把我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抱怨之词堵在了喉头。
  “脱掉。”
  起初,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毕竟我觉得这两个字怎么听都带着登徒子的意味,是绝对不会从宁怀青嘴里说出来的。但当宁怀青重复了一遍后,我从他的语气中觉察到,他正在生气。
  并且,还气得不轻。
  双手环抱在胸口,我故意做出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义正辞严地拒绝道:“大少爷,我不是随便的人!收了你的钱不代表我是你的人,你可千万不要对我有什么非分之想。”
  宁怀青的嘴角抽了抽,如果不是考虑到我尚有伤在身,我丝毫不怀疑他会当即抄起鞋底往我比城墙还厚的脸皮上拍过来。
  “你想多了,给我看看你的伤口。”他自顾自地坐在了床沿,隔着一层锦被,虚虚地扶起我的胳臂,还不忘补充一句,“我的眼光很高,你还差那么点儿。”
  长舒一口气后,我并未因这句话而放松,内心反倒有幾分失落。
  我的思绪随着他的目光游离,随着肌肤的一寸寸坦露,撒着药粉的狰狞的伤口也一点儿一点儿地暴露在他的眼前。
  宁怀青的表情一点儿一点儿地凝重起来,尽力维持平静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晦暗不清的光亮。
  他在动摇,可我有什么值得他动摇的?
  我以为他会感动的,任谁瞧见对方为自己负了这么重的伤,内心总归是有愧疚或是感激的。   可宁怀青只问了我两句话。
  “戈荆,你很缺钱吗?”
  “为了钱,你连命都可以不要吗?”
  我正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回答才能符合我该有的人设,却不料才回了句“还好”,宁怀青就拂袖而去,门摔得哐当作响,他的脚步声凌乱到不成节奏,吓得我心头一慌。
  所有人都说我失宠了,但我不这么觉得。
  毕竟宁怀青从来没有宠过我,哪有失宠一说。
  6
  我与宁怀青的冷战,最终以我的主动邀宠而消除了隔阂。
  轻如蝉翼的轻纱盈盈地披在我身上,迎着皎皎月光,清冷的余晖映照于藓绿青阶,光线美得刚好,能从我的侧脸斜斜擦过,衬得眼中噙着的泪花晶莹剔透,欲落未落。
  旁人都在夸我“仙子下凡”“天人之姿”时,我脑子里却在想,要是师父知道我这双用来杀人的手弹起了琵琶,会不会气到从坟堆里爬出来给我两耳光。
  当然,我是不会弹琵琶的。随意扒拉的调子像是老鸦呕哑,杂乱无章,在大半夜响起时犹如鬼哭狼嚎。我完全不懂那些丫鬟小厮为什么会给我提这样的建议,在夜晚最冷的时候在庭院里弹奏琵琶,或许得不到宁怀青的谅解,但肯定能成功地染上风寒。
  宁怀青显然和我有着同样的脑回路,在命人把我从花园中“请”走之后,还不忘让人给我送了几套衣裳。
  大红大绿的大花袄,在黑夜中颜色都艳得出奇。丫鬟们纷纷感叹大少爷真是刀子嘴豆腐心,丝毫见不得我受凉。可我看了看那布料和针脚,再看了看那红配绿的色彩,深深体会到了宁怀青的恶意。
  贵者赐,不敢辞。
  翌日,当宁怀青的故友登门拜访时,我便穿着这身新衣裳露了个面。看到他在故友的揶揄声中还要保持君子如风的气派,哪怕气得牙痒痒仍然面露笑容,我不由得感叹果然深宅里长大的少爷做戏一流。
  而我已经分不清面对我时,他哪一刻是在做戏,哪一刻是真心实意。
  晚风习习轻抚窗棂,我的哈欠也接连打了四五个。因为宁怀青还没回来,所以作为护卫的我也不能先于他入睡。
  单手撑着脑袋,我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半眯着眼回忆着过往。从山野间颠沛流离又忆到午夜执子下棋,本该忘记的事与人在这个有风的夜晚被再度翻开篇章。
  直到轻缓的脚步声闯入我的耳中,我才从回忆中抽身而出。那是我很熟悉的脚步声,左脚落脚稍轻,停步时会惯性足尖一点。
  “宁大少爷,你……”
  我慢悠悠地抬眼,正欲同他唠叨几句,但在那之前,宁怀青俯下身子,用大拇指与食指卡住了我的脸颊,迫使我不得不抬头与他对视。
  如若不是因为我们俩靠得太近,我能清晰地嗅到他身上的酒味,清楚地瞧见他耳尖泛起的绯红,或许我只会以为他是在故意找碴儿。
  宁怀青醉了,醉得还不轻。
  要不然,他不会露出一副如丧考妣的眼神望向我。
  都说酒后吐真言,可这句话在宁怀青身上毫无用处。揶揄的话语夹杂着清酒香,萦绕在我的周遭。
  “阿荆,你这么努力,是不是怕我不给钱啊?”
  我摇摇头,有钱的日子我享受过,没钱的日子我也经历过,刀光剑影我不怕,生离死别我也不怕,我怕的从来不是这个……
  他定睛望向我,清亮的双眸中闪烁着探究的目光,像是要从我的表情中瞧出异色。
  “你当真不记得我了吗?明明我曾经……”
  借着烛火的微光,我捂着嘴无声地笑起来,打趣道:“大少爷,你下一句话该不会要说曾在梦里见过我吧?”
  双眼弯成一条缝,宛若弯弯的月牙儿,上下合得死死的眼皮盖住了我眼中翻涌的情绪,生怕被他窥伺到自己的胆怯与希冀。
  我最怕的是,想得太多,得到太少。
  7
  在叫作戈荆之前,我有很多个名字。但无论哪个名字,都算不上好听二字。
  师父高兴的时候就叫我宝贝疙瘩,不高兴的时候就叫我那个谁,醉酒的时候更是会红着眼,抱着酒瓶子喊我赔钱货。
  明明是杀手组织里风云人物手把手教出来的徒弟,却下不了杀人的手,成了组织里的耻辱。
  因为没人关注我的存在,所以没有人会在乎我今日又去大发慈悲给哪个“肉票”送了口饭。他们只是在看到我被那些被绑来的人骂得灰头土脸时,笑我天生就该去出家,而不是整天负责扫地、擦窗当个笑话。
  在第二次逃跑失败后,那位锦衣华服的大少爷终于意识到哪怕只是一个负责送饭的我,也能单手把他像小鸡仔一样轻轻松松拎地起来。他改变了策略,主动和我攀谈起来。
  “姑娘,你人真好。”
  哪怕双手被束缚,他望向我,仍然笑得跟朵花儿似的。
  明明知道他的刻意靠近只是为了寻找出逃的机会,但我仍然坠入其中。听他讲故里的风土人情,听他说童年轶事。如果不是拷在他脚上的锁链成了碍眼的存在,当我们并排而坐时,多像一对无话不说的朋友。
  我不想让他死,可我也知道他对我始终怀着警惕。
  冬日里连洗了三日的冷水澡终于成功地让我发了高热,从旁人那里借来的钥匙也明晃晃地挂在我的腰间,再加上特意挑好了人最少的时候,所以无须过多演戏,聊着聊着天,我就自然而然地晕了过去。
  迷迷糊糊之间,我听到了钥匙碰撞的声音,也听到了他在我耳边悄声道了句“对不起”。
  我在推搡间醒来,面对的是其他人的怒火连天。师父看向我,眼神中充满怜悯与心痛,他以一己之力扛下了指责声,随即领我去了一个地方。
  那是山上随处可见的一个山洞,因为太过普通而鲜少有人注意到,所以就算有人藏在里面也难以被人察觉。
  我在那里,看到了又被师父抓住、揍得不轻的宁怀青。
  师父没有问我偷放他的理由,只問了我一件事:“你会不会后悔?”
  我摇摇头。
  在师父“女大不中留”的叹息声里,宁怀青看向我,脸上虚假的笑意终于散去,他似是不解,又似是释然,最后略带愧疚地说了一句:“你是个好人。”   我不是个好人,宁怀青才是。
  倘若他的性格品行再恶劣一点儿,倘若他的行为举止再纨绔一点儿,我也不会冒着与人为敌的可能,在暗街悬赏通告后,时隔数年再度出现在他面前。我也不会在大街上傻到以身犯险,替他挡刀。
  可宁怀青是个好人。
  在我还没有被师父收入门下,潦倒于市井之中时,是他曾笑着对我说:“这么好看的一双手,可不能做坏事哦。”
  藏在袖里的玉佩重若千斤,初次行窃的我羞如鹌鹑。在我惴惴不安担忧是否会被捉去见官时,他却用碎银子换回了玉佩。
  是换,而不是索回。
  “一切都会好的。”
  如果未曾见过深渊,那么就不会恐惧黑暗。少年暗含鼓励意味的笑容,是驱逐黑夜的黎明,是触手可得的光明。
  那一刻,他是融于尘世中的神祇,是兼爱众生的圣人,是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唯一熠熠生辉的亮光。
  宁怀青总记着我救了他一命,因而对我处处施以善意,却从来不知道,许多年前,他就成为我从深渊中一点儿一点儿挣扎爬出的动力。
  所以后来,我们的人生轨迹才会在一次次的偶然中产生交集。
  8
  当宁怀青说让我滚的时候,我以为他是真想看我在地上打滚。
  于是身手矫捷的我,一连翻了好几个低空翻给他瞧,证明自己虽然不能厚着脸皮在地上打滚,但前后空翻都不在话下。
  “你没听懂吗?戈荆,我让你滚,不是打滚,是滚蛋!”
  我眨着眼,佯装没听懂。
  但看到他拿出一摞银票摆在我面前,我不得不懂了。
  宁怀青不需要我了。
  我一时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但我知道识相的话,我应该摆出一副“谢谢老板赏赐”的面孔,欢欣地拿起钱就和他告别。
  可当我真伸手准备拿钱的那一刻,他又忽然往我手背上一拍,阻止了我的下一步行为。
  在我诸多不靠谱的猜想中,我觉得最靠谱的一种大概就是宁怀青病了,而这种病的表现症状与更年期有着九成的相似性——
  情绪反复无常。
  “阿荆,你究竟想做什么?”
  此话一出,我心头一凛,哆嗦着问了一句:“你发现了?”
  宁怀青冷着脸点了点头。
  “对不起,大少爷,前几天在你宝贝书册上落下油渍的人是我,下次我一定不会了!”
  谁知听到我这话后,宁怀青的表情越发不悦,他取出一个本子摊到我面前,从那歪七扭八的字形里,我能肯定这是我自己的笔迹。
  我这个人有一个不太靠谱的习惯,那就是喜欢写日记。上到今天吃了几块豌豆糕,下到未来要买几处房我都爱写进去。成为宁怀青的护卫以后,我便在日记里加了一些关于他的事情。
  撇去那些关于他的少女情愫不说,对于如何从种种危险中保全他的性命,我都做了详细的设想。
  或许我的日记,也可以改名叫 “如何花式丧命”。
  情况危急,我甚至连质问他从哪块地砖下找到我的日记本这事都忘记了,而宁怀青也没有给我质问的机会,他说:“戈荆,你走吧,我还没有弱到要一个女人为我以命换命。”
  “为什么?”我不懂了,“护卫的职责不就是如此吗?”
  清风吹拂屋檐上的风铃叮当,在那这方寸空间内奏成了小调。宁怀青几度张嘴,又几度闭合,犹豫着、迟疑着,最后他问了我一句话:“戈荆,你会为了可有可无的护卫心疼吗?”
  “当然不会。”
  “那么,我只能告诉你,一想到你会因我而死,我就心疼到不能自已。”
  我呼吸一滞,脑中的那根弦骤然崩断。可强行伪装镇定的我略加忖度,笃定地回道:“那可能是心疾。”
  “哐当”一声,大门关上,我们的谈話,最后以我故作愚蠢的一句话终结了。
  我又失业了。
  9
  我是真心想走的。
  本质上我是个不称职的三流杀手,二流的护卫,一流的演员,所以宁怀青身边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当宁怀青让我滚,而暗地里的敌人也被揪得差不多的时候,我的的确确是想要走的。
  但突生的变故让我不得不再留下来。
  那个消息,还是我在爬墙入府打算和宁怀青辞别的时候,守在墙下的侍卫告诉我的。不过哪怕护卫不介意分享府内的最新消息给我,他也决不允许我踏进府里半步。
  “戈小姐,见谅,少爷明令禁止你再出现在他面前。”
  叹了口气,我正打算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时,护卫又拦住了我。
  “但戈小姐,我们一致认为你应该去见见少爷。”
  什么样的主子有什么样的随从,他的侍卫也和他本人一样,总爱拈轻避重,绕了半天才说到要点上——
  宁怀青受伤了。
  据说伤得还挺重。
  一听到这消息,我当即撒开脚丫子往府里狂奔。凭着我对府内的熟悉程度,一路上畅通无阻。只是在到达他房门口时,我犹豫了。
  我在做什么?
  说好的投桃报李还恩而已,却在朝夕相处间变了意味。宁怀青敢于承认自己的感情,因为他仍有撤退的底气,而我孑然一身,一旦挫败,覆水难收。
  屋内阵阵咳嗽声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虚弱的询问声从里面传来。
  “是谁?”
  我硬着头皮推开了门,入目便是勉强半撑着身子,起身望向我的宁怀青。他原本就不算硬朗的身子在满屋药味的衬托下,显得越发清瘦,泛白的唇欲言又止,沉默良久才道了句:“原来你还在啊。”
  我咧嘴一笑,道:“是啊,工钱给多了,我来退给你。”
  他好不容易勾勒出来的悲伤气氛被我这一句话就冲散了,宁怀青的手一抖,当即就要从床上跌了下来。我一个箭步冲上去,在他倒地之前,先扶住了他。
  哪怕再怎么告诉自己,我不过是在救死扶伤,可当他的手搭在我的手上时,我心中仍是小鹿乱撞,像要撞得头破血流。
  “阿荆,别走。留下好不好?”
  宁怀青放下了他高高在上的少爷身份,以一种诚恳的语气向我请求。在这一刻,他不是高高在上的大少爷,我也不是冷酷无情的杀手。
  我们只是因命运的捉弄而纠缠在一起的普通男女。
  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他扶回床上,端起药碗打算最后尽一下护卫的职责。宁怀青本想拦住我,可惜他没拦住。
  浓稠的药汁像是我化不开的愁绪,我每搅一次,宁怀青的脸便白上一分。并且那碗药,不管我怎么闻,都像是枇杷糖浆。
  我狐疑地伸出指尖在他的唇上一抹,白色的脂粉便掉了下来。
  “你……装病?”
  宁怀青的目光往窗外飘去。
  行事光风霁月如宁怀青,终究也做了一回小人。我不觉得气恼,只觉得有点儿好笑,当即起身就要离去,却在他牵住我手时,怔了怔。
  “阿荆,别走好不好?”
  我想,这普天之下,能挣脱“情”字的人可真是少之又少。
  想要浪迹天涯的侠客会为面店老板娘的眼泪汪汪软了心肠,赫赫战功的将军也曾有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时候,而我因为宁怀青的一句“别走”,那道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心防就溃败到不堪一击。
  我终究还是停下了脚步,回头望向他,一如他望向我时的不舍与眷恋。
  “留多久?”
  “一辈子可以吗?”
  “可以,这要加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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