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说阴道他们以为我过来看黄片了，懒得跟他们说。”一名女孩在接完父母电话后悄声对一旁的同伴说。
　　这是11月30日晚，北京旧鼓楼大街的一个小酒吧。非正式的小剧场内挤满了60余名观众，女权志愿小组BCome编剧及主演的《阴道之道》即将上演。演出票在开售4天后即售罄。
　　时间往前推23天，同样的剧本被北京外国语大学（以下简称“北外”）英语学院的学生搬上舞台。尽管剧场内掌声同样热烈，剧场外的网络舆论场，谩骂却如潮水般涌向这些学生，至今仍未完全退去。
　　话剧宣传引发公共事件
　　11月7日晚7点，《阴道之道》在北外老红楼五层的学生活动中心上演。同学们为这场演出准备了两个月，前后排练近10次。《阴道之道》改编自美国剧作家伊娃·恩斯（Eve Ensler）的作品《阴道独白》（The Vagina Monologu-es），主题涉及性、强奸、月经、自慰、高潮、生育等鲜被公开谈论的女性话题。该话剧在1996年由恩斯本人首演于纽约，至今已在世界130多个国家上演过。
　　为扩大宣传，11月4日，薛绎柠（化名）在人人网建立了一个公共主页，取名“北外性别行动小组”。而这个名字，是她在短短几分钟内决定的，“没有正式纲领或具体行动指南，也没有创始人。”在这个页面上，她发布了17张剧组成员（含两名留学生）所拍的“我的阴道说”系列图片。女生们在白板上一一写上内容，包括“别把我当作敏感词”、“我可以骚，你不能扰”，以及后来受到较大争议的“初夜是个屁”、“我想让谁进入，就让谁进入”等等。
　　举牌宣传话剧的建议来自薛绎柠。“我之前看到欧洲的强奸受害者举牌写有自己的感受，呼吁反对性暴力，我建议借用类似形式，老师和同学也觉得挺好。”薛说。
　　这些标语大部分源自剧本，小部分为原创，如最受争议的标语之一“Open for Business”。“这是澳大利亚籍的交换生写的，至于她为什么要那样写，我不清楚。”薛告诉本刊记者 。女生们举着标语的照片，从人人网转到了微博，随后迅速扩散。成都某网站最先发布了题为“北外女生发布阴道自白照宣传话剧”的报道，而到了扬子晚报网站，标题则变为了“北外女生发‘阴道自白照’”，“宣传话剧”四字消失了。“北外女生发阴道自白照（图）”一文甚至被凤凰网推至头条。紧接着，“北外女生”4个字出现在了新浪微博的热搜表上。
　　在汹涌而至的网络评论中，鲜有关注性别歧视，焦点对准了“北外女生”，且大多持批评甚至谩骂态度。女生们被指责为“没有羞耻心”甚至“荡妇”，而她们的外貌，也成为大量网友的攻击靶点。
　　其实，国内将《阴道独白》搬上舞台的第一个高校并非北外。早在2003年，中山大学中文系一名教授就导演了该剧的中文版，在广东美术馆上演。此后，更是有不下10所高校上演过未经授权的《阴道独白》。不过，以“阴道”为名的话剧走进国内剧场并非易事。此前，不同剧组分别用过《V独白》和《阴Dao多云》。
　　这轮针对“北外女生”的批评之声，凤凰卫视记者闾丘露薇如此解读：“受过教育的精英女性和中国普通大众之间的观念冲突依然客观存在，因为这些女生是在用女权主义的观点看问题。”而社会学家李银河则力挺举牌宣传的方式，“勇敢的北外女生，我羡慕你们生在这个女权张扬的时代，愿你们继续为女性权利发声。”
　　话剧宣传出乎意料地演变为公共事件后，学生们一度担忧演出会被取消，不过，这种担忧最终并没有成为现实，《阴道之道》还是如期上演了。演出当天，活动中心被挤得水泄不通。
　　“接地气，所以让学生演”
　　开场前5分钟，李今朝给英语学院新闻系老师乔木发了条微信：“你不来我们开演了！”李是北外版《阴道之道》的指导老师，更确切地说，她是北外“性别与社会”这门课程的老师。这是一门大三选修课，而演出《阴道之道》是这门课程的作业。今年暑假，李今朝观看了已毕业的学生Rebekah在北京主演的《阴道之道》。演出结束后，她很兴奋，对剧本提了一些建议后，撕走了一张海报作为珍藏。
　　Rebekah是BCome小组的成员。这是一个民间志愿组织，成员有高校学生、NGO工作人员、科研人员等。北外学生上演的《阴道之道》，除小部分修改，其他均来自BCome小组对原著的改编。
　　“改编后的剧本很接中国地气，我决定让学生们演。”李今朝告诉本刊记者 。改后的剧本原创率为73%，加入了更多中国人关心的元素，比如“初夜”、“婊”、“自慰”等，而在角色分配时，最能引起学生表演兴趣的是“婊”这一幕，因为“很有意思”。最终，独白原著被同学们改为了三人剧本。“她们改编得非常好，加入了‘绿茶婊’等中国语境下的议题，后来我们自己演出时也用了北外学生改编的剧本。”BCome小组统筹艾可说。
　　在《初夜》一幕中，叙述“你的初夜发生在哪里”时，有学生将BCome版台词改为“我现在还没有，但我希望是英语学院的小花园”。台下爆发出一阵笑声。英语学院小花园环境幽美，有亭子，有石阶，是北外学生们喜欢的晨读地点。谢幕时，每位参与演出的学生都发表了感想，不少人落泪，坦言承受了很大压力。“台词中有很多抽象词汇没法理解，一开始老是背混，事情闹开后，我进行了一些思考，最后在舞台上说出那些台词的感觉也不一样了。”薛绎柠说。
　　“非常震撼，严肃得甚至有些沉重，没有任何色情联想，我为有这样的学生而骄傲。”乔木老师最终完整地观看了演出，并不时记下有意思的台词。
　　“亲友不理解最难受”
　　演出结束次日中午，乔木准备写篇评论。但李今朝、英语学院的院长及书记分别找到他，劝告“不要炒作”。而乔木认为，网络时代的事情要用网络的方式去应对，“最好的解释方式就是连演三天，把媒体都叫过来，看看学生到底演的是什么。”在演出结束当晚，北外团委召集学生进行过一次谈话。校团委表示，学校是支持学生的，但是学生们处理事情还不够成熟。他们让学生做了一个关于活动具体内容的声明，交给学校宣传部门。
　　“使用阴道命名，能够点明男权文化对性爱定义的症结所在，绝不是用来夺人眼球。”在一封写给英语学院全体教师的邮件里，指导老师李今朝这么解释道。同时，她也流露出担忧，“这一浪网络暴力对北外的污名会很快过去，但对北外名声造成的伤害可能会持续很久。”12月3日，她开通微博，并于次日公布了这封信。大部分评论都支持她，但也有学生质疑：“怎么到现在才发出来？”
　　“所有的新闻标题都用‘北外女生’开头，我想取标题的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个群体已经被污名化很久了。”BCome小组统筹艾可无奈地说。
　　“内容是健康的，我没有任何自责的地方，即使有，也仅仅是针对学生的。”李今朝对本刊记者说，“如果能预料到之后的网络暴力，我会让学生们改变宣传方式。”
　　尽管她和绝大多数学生一样，拒绝了络绎不绝的媒体采访请求，但“骚扰”并没有就此终止。北京一家报纸的记者甚至直接闯进学生宿舍要求采访，后被一名主演女生的室友打发走了。而家人不理解造成的伤害要远胜于外界不解与网络谩骂。在17张组图中，有毕业于南京外国语学校的学生穿着高中校服，这张照片被南京某晚报转载，而后被学生父母看到。江苏的好几对父母给学校打来了电话，有位母亲甚至对自己的女儿说，“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让我和你爸以后怎么做人？”有一名女生的男友，因女友参演话剧而提出了分手。
　　尽管也略有不解，但薛绎柠父母的反应并没有这么大。“我妈说你追求男女平等没什么问题，但为什么要用那么敏感的字眼？我说‘阴道’二字又没主观色彩，它不该是个敏感词，没什么不好说出来的。”薛的母亲没有再进行反驳。“我们的言论没有任何经不起推敲的地方，是媒体把我们误读了。”一名参演的男生颇感不平。
　　“媒体误读”也是李今朝反复强调的四个字。12月2日下午，她甚至指着本刊记者 ，略显激动地说：“这是被你们媒体炒作出来的！”
　　如今，演出落幕，网络风暴渐趋于平息，“北外性别行动小组”人人网公共主页上的照片也已删除。北外英语学院的小花园里，学生们背着书包的身影不时穿梭，为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忙碌。“我不觉得我们有什么错，只是错误估计了形势。”薛绎柠最后总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