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工打造的女人

来源 :福建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zhyoua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一辈子都在弄他的那片土,那只猪,结果自己也变成了一块土,一只猪……
  ——萧伯纳《英国佬的另一个岛》
  1
  没毕业前,为从事什么样的职业,到底是找个自己喜欢的,还是世俗意义上的好工作,王艾还和舍友有过一番争论。几乎每个人都对未来发表了一番感想,只有问凤梅冒出一句凉腔:“一个女孩子,最先考虑的不是稳定吗?”她放下《历年公务员考试真题及答案》,好像世界上唯一的正经工作,就是做中国公务员。王艾戴着耳机,本想摘下来,继续反驳几句,又感觉实在无力。时间突然被拉快了。之前,她算不上务正业。说是也过了英语专业八级,比起考了一堆证件的问凤梅,还是差了一大截。本业没用心也就算了,王艾还有点人来疯。成天净想着组乐队,泡小剧场。成都不小了,不说它的历史,就是现在,也足够发达,但王艾不这么认为。她嫌这里没有文化生活。吃饭穿衣可以节省,每年的草莓,还有张北,还有迷笛音乐节,铁定是要去的。其间的拥挤、嘈杂、混乱,并没有在她心中留下什么印象,倒是灯光下的人给了她无穷想象。好多时候,她托着腮,在那里幻想,好像追光马上就打在她身上了。甚至还纳闷,她长得也不差,怎么就没有人发现她呢?刚上大学那会儿,一个剧组来学校挑群众演员。她看着他们一排一排地审视。她也瞪着,好像活了这么大,机会终于来了。等到导演快走到身边,反而不敢抬头了。她双手扭着,夹在双腿中间,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待到剧组的人去了隔壁,她才发现自己出了一手汗,大腿都麻了。眼仁更是生疼。下了课,大家又说了一阵群众演员,尤其是问凤梅,在那里一惊一乍,说,成天躺在那,什么都不用干,免费吃一顿盒饭,还给发五十块钱,天底下竟然还有这等好事。王艾闭上眼,揉了揉大腿,想,她可不想去做什么群众演员。做个匪兵甲匪兵乙还挑成这样?她好像被侮辱了,晚上破例没去星巴克做兼职,却跑到必胜客吃了顿比萨。做不做得成群众演员又有什么关系?她咬了口冰淇淋烤布丁,热布丁和冰淇淋的甜蜜冲撞,简直就是冰火两重天,瞬间就把她从深深的挫败感中拉了出来。她想要的可不是这样的小角色。但有些道理她也懂,再伟大的演员也得从跑龙套的角色干起。说不定哪天导演临时抽风,就看见了她呢?她可没少看周星驰的电影。所以,别人都务实地找工作,只有王艾想着得趁早离开这个地方。树挪死,人挪活,她本能地觉得自己是个聪明人。前些天问凤梅被骗了一千块钱,王艾还说了她几句。
  “你看看你,让你汇钱,你就汇。网上天天说先交钱的兼职都是骗子。怎么这么没记性呢?” 问凤梅眼泪快要憋不住了。王艾见不得人窝囊成这样,又刺了几句:“你说你,不一心一意考公务员,非要找个临时工。图啥嘛。”
  王艾说了一通,好像是越发恨铁不成钢了。只有她自己明白为什么突然这么刻薄。早些时候,她在智联招聘上发了无数封简历。其中有一家北京公司,说是要招文字编辑。王艾也不知道文字编辑能干什么,就想着人家一北京的公司能够看上她,说明她还是有许多潜能。她人在成都,能怎么面试呢?好在科技发达了,现在有视频。到了最后,北京的公司问她有什么想问的,王艾一时找不到话,就问:“你觉得我怎么样啊?”面试官说着一口河南腔:“我觉得你中,挺聪明,反应快。”王艾本来还担心,听到这样的夸奖,一下子雀跃了,好像终于碰到了一个有眼光的人。到了晚上,她看邮件,结果,这个北京的公司说如何抱歉,暂时没有适合她的职位。王艾就急了。怎么能这么说话不算话呢?什么破公司。如此没有信誉,不去也罢。又碰到好朋友钱被骗,免不得多了几句嘴。
  问凤梅没在意王艾的话。倒是王艾不服气了。她先是翻来覆去,想了半夜,这学业未成,马上就要滚出校门,而她前些天竟还做着当流行天后的美梦。她在梦里还掐了自己几下,好像真是恨自己眼高手低。之前的面试能说明什么呢?隔着天远地远的距离,谁能真正看清楚她的能量?不是他们的问题,也不是她的问题,问题出在距离上。
  得到北京去。
  早上起来,她又投了近百份简历。发完简历,她彻底放松了。该寄回太原的东西,她早就寄了。剩下的就是和舍友们在学校里再走一圈,看看学弟学妹们在操场上精力无穷地跑来跑去。王艾双手反背,抬头挺胸,伸了长长一个懒腰。手机时不时地响一下,都是邮件,她和舍友们在校园里走着,也没顾上细翻。聚餐时,她看了眼手机,好家伙,收到了十几个邀请。王艾手有些抖,好像这些工作可以任由自己支配了。去了,得一个一个面试完,然后,挑个工资最高的。王艾拿出手机,点了支付宝,准备买张重庆到北京的票。卧铺卖完了,就买了张硬座。二十四个小时能怎样呢?睡一晚上就过去了。她还在为自己的果断感到兴奋。
  硬座太煎熬人,好在一晚上都在那权衡该先去哪一家。最先让她心动的是一家影视文化公司。她倒不是想着去了,能近水楼台先得月,混个什么角色,而是他们需要的岗位,好像是专门为她设置的:喜欢影视文化,英语翻译。她虽然专业学的是英语,该过的级也都过了,却从没指望去当个翻译。照她一贯得瑟的说法是,“我王艾虽然是个聪明人,但并不是个学习好的聪明人”。但人就是这样,坐了二十来个小时的火车,她都没顾上看看一路夜景,尽想着人生前途了。都这个时候了,还去考虑别人为什么偏偏选中她,是不是有些太矫情?过了河南,她嫌火车太慢,离开石家庄,马上就要到保定,她又嫌火车太快了。她还没有完全考虑好呢。她准备了好长一段自我介绍,临下车前还在后悔,怎么马虎成那样,竟然忘了带电子词典。
  2
  出了站,王艾的第一个电话是和母亲报平安。支玉叶在那头问,是个什么样的影视文化公司,好像自家姑娘马上就要进驻剧组了。王艾说,不说了,手机快没电,等我面完了,再细讲。
  挂了电话,竟有些天旋地转,喝了一大口水,才稳住神。坐上出租车,司机问她去哪,她一时想不起这个影视文化公司的名字了,又看了眼短信,才发现,对方根本就没写全称。但这个时候,她没心思仔细琢磨哪里不对劲了。顺着地址,她摸到了望京。
  这是天气最热的时候。她浑身都湿透了。样子是太狼狈了,坐了一夜火车本就熬人,何况又走了这半天。就是到了这个地步,她起码的警惕性还是有。仔细看了眼公司的环境, LOGO非常醒目:三千渡影视文化。她当时还感慨了下,这名字,太不吉利了。这是要渡谁过忘川河呢?她没心情挑毛病,又看了眼前台,像模像样,摆着电脑,姑娘们穿着制服,一个个端着胸,精神得很。客厅还挺大,只不过全隔成了办公桌,每台电脑前面坐着一个人。墙面上的透明橱柜,放着一些非常卡哇伊的杯子,看样子不像是摆设,应该是给员工用的。阳台里养了许多绿植,还吊着一个沙袋。墙上还有许多剧照和合影。这样的环境,虽然离她向往的职场生态似乎差了一点什么,只不过一想到马上就能坐在电脑跟前开始崭新的生活,她还是松了一口气。她顾不上去关心相框里装的都是谁了。毕竟,她只是想当个翻译。   和老柴说话,不像以前了。生怕男人看到真实的她,就矮了一截。老柴是那样一种人,文艺,善良,特别地沉稳。看见他,就像看到镜子,就像看到邻家哥哥,就像看到初恋。她想起大学那阵子,靠在星巴克打工存了点钱,请朋友们KTV,她仗着喝了酒,给老柴打电话,唱《传奇》。那时候,王艾二十岁出头,嗓子还是清澈透亮的年轻样子。老柴在那头也配合她,一惊一乍地问,王艾,这才是原唱吧?而老柴呢,也会在喝tequila的时候给她打电话,大声嚷着,王艾,我想你了。
  但现在,有些话她永远不会说出来。比如,她是如何半夜从那个叫张各庄的村子里跑出来,走了大半夜,旅游鞋都走得开了口。路过长辛店,要过桥,桥底下漆黑一片,她稀里糊涂,走到了桥上面。净是大车,她就靠着马路牙子一点一点移动,生怕被一辆接一辆的大车卷到大马路上去。从桥上下来,她双腿打战,也顾不上地下脏不脏了,一屁股坐了下去。抬头一看,满月就在头顶,好像她再跑两步,就可以摸见。想起自己成天胡思乱想,指望一步登天,结果活生生成了个笑话。不知怎么就想到了一句山西民歌“最苦就是人想人”,她这个时候都不知道该去想谁,滚烫的眼泪,一下就滑了出来。
  3
  头一回找工作受挫,还被骗,又不敢和支玉叶说。支玉叶听到了还不急死。这个时候,她也顾不上颜面了,就联系前男友孟亮。孟亮比她早几年到北京。虽然分了手,倒也没有成为仇人。只不过从来没主动联系过他。她知道他有了新的生活。但这回,她也没多想。北方的风硬,打得她脸生疼。眼看着到了上班时间,她给他写了条微信,本想问得直接点,又怕不方便,删了好几条,最后也就发出四个字:
  “忙吗今天?”
  “你来北京啦?”来北京前,她聊过毕业后的打算。孟亮当时说得很诚恳,说来了一定得通知他,让他尽尽地主之谊。他倒不是对她还有什么想法,就是想着得这么说话才合适。
  “嗯。你在干吗?”
  “还不就是那样。成天就是这个。”
  王艾本来想说说自己如何从传销窝点逃脱,可听了孟亮的态度,她又没话了。孟亮问她在哪,她本来是想借钱的,却脱口来了一句:
  “我进剧组了。”
  “那我去探班看你。”
  “我再也不是你眼中那个游手好闲的无业游民了。”她说话带气,想起大二那年意外怀孕,做完人流,待在他家,时日一久,他竟开始嫌弃她,动不动就看她不顺眼,说话也是阴阳怪气,说她这么颓废下去,迟早会毁了自己。那个时候,她还在恢复期,和支玉叶说起心中委屈。母亲竟然帮着外人,说,男人在外面挣钱也不容易,谁还不会说两句过头话呢?他不是不让你堕胎,是你自己要去做的吗?支玉叶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既然你看对了这个男人,干吗不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王艾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这一出,说话更是有些咬牙切齿。“你是不是觉得你工作了可以挣两个钱了,很了不起?”
  “宝贝,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他妈别叫我宝贝。我听见这两个字就恶心。”
  “求你了。你在哪里?我去找你。你是不是没钱了?”
  因为说到了具体问题,王艾泄气了。这个和她生活了两年多的男人,到底还是有那么一点默契。她在那抽抽搭搭的哭。孟亮不停地分析自己的问题,说当年家里如何催逼自己,他也是完全没有办法。说完了后来的曲折,好像他实在是身不由己。听着王艾又没声响,便问她现在哪。王艾稀里糊涂地,就说她在宾馆。她说得那么悲伤,好像还能怎样呢?只能这样了。谁知道孟亮却突然兴奋了。她太熟悉他的那种声调了,一副色鬼上身的模样。他问他可不可以来看看她。她这个时候倒冷静了,说,你不陪你老婆了?孟亮就说,没事,她正出差呢。不知为什么,她先前还想着来了北京想个办法把孟亮撬过来,出口憋了多年的恶气,可现在听了男人的话,她一下子竖了起来。这是在干什么呢?是自己还不够贱吗?
  她从信用卡里取了两千块钱,找到一家如家快捷酒店,一问有单人间,就住了进去。吃完炸酱面,她还是迷茫得很。支玉叶打来电话,问她吃饭没有。她问得那么自然,好像女儿的工作早就完全不用她担心了。支玉叶那头好像还放着唱经的碟片,嗯嗯哈哈的,一片南无阿弥陀佛的声响。问完吃饭,支玉叶又问剧组拍到了什么程度,下一部准备去拍什么戏。她说话的方式,已经把自己的姑娘当成大红大紫的主演了。要是她知道自己的姑娘是被骗了,会不会冲到北京来把她拖回去?没毕业前,她说她准备留在成都发展,支玉叶说不行,离家太远了。但回太原,也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她实在不想天天受支玉叶的控制。有时候,她打电话,问爸爸呢?支玉叶就说,能去哪?还不又跟一帮人走路去了。支玉叶说话的样子好像不屑得很,一个正值壮年的男人,不好好工作,动不动就上山走路,不是有病又是什么?再不济,像她一样,念念阿弥陀佛,也是一桩功德嘛。对于母亲的诸多抱怨,王艾早就熟悉了。她没提从剧组逃跑出来的事。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好像剧组那点事,实在不值得她浪费太多精力。支玉叶又说,刚上班,还是要敬业一点,给领导留个好印象。
  王艾说:“扯淡。”
  支玉叶连忙说:“阿弥陀佛。”
  眼看着母亲又要给她上紧箍咒,她连忙说好戏马上要开演,先不说了。
  回房间看了两眼《生活大爆炸》,到底沉不进去。冲了个澡,还是心浮气躁,又晃到楼下,找到一家便利店买了盒中南海。买上烟,也没想着把烟打开。过了国家图书馆,又过了紫竹林公园,也没见几个人在街上闲晃,更把她的孤单凸显出来了。往回走到中央民族大学,她看见男生们在操场上踢球,又想起来北京前那一天,也是在校园里晃荡,只不过那时候,她还满怀梦想,而今天呢,她惶惶然,感觉就像是只丧家犬。她找了个避风角落,点燃烟,狠狠吸了一口。人来人往,到底是百无聊赖,就把烟掐了,又慢慢往住的巷子里挪。
  就是那个时候,王艾看见路边一家房产中介门口写着:“招聘高级房产顾问,底薪三千二,有提成。”她想都没想,抬腿就走了进去。   不知道是长年北漂累了,还是因为支玉叶的去世刺激了她,她挽着王有德的胳膊说:
  “爸,我决定了,还是得回太原。”
  她没说回来是为了方便照顾父亲。面对父亲,她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感情。她只是说有个同学帮她联系上了,可以去教育厅做一份翻译工作,据同学的说法,就是每天给老外们冲泡咖啡,开会了,做个口译。最主要的是那工作自由,不用坐班。
  “回太原?”他看了眼女儿,又说,“你不会是想我老了,得有个人照顾吧?我跟你讲,当年你去成都念书,又跑到北京上班,你妈天天和我唠叨,让我做你的工作。我一直在敷衍。你想想,我已然成了个这了,斗不过你妈了,我不能让我的女儿天天受她的影响,变成第二个她,对不对?我不是这个时候说你妈的坏话。”
  王艾挽着父亲,好像是在认真听。
  “知道吗?有一回我看你给我拷的电影《楢山节考》,才明白日本这个民族真正厉害的地方。”
  “我还给你拷过电影?”
  “是啊,那一阵子,照相馆突然没了生意,连胶卷也卖不掉了,我闲得无聊,让你推荐几个电影,消磨时间。”
  王艾想起来了。那时候,她也是照着北京电影学院的考研影单,给父亲下了一堆,而父亲说的这些,连她自己也没看过。
  “虽然那电影讲的是几百年前的日本人,但他们的价值观已然很超前了。因为穷,老人们到了一定年纪,就主动去山上等死,为的是不占用年轻人的口粮。我们中国,也有这方面的传承,比如孔夫子也说老而不死是为贼,不过,更多的人受的影响都是讲孝道,就像你妈一样,动不动就说你不孝顺,就这么一条,就把你们年轻人都束缚住了。多荒唐啊,这个孝,推演到极致,就是什么割股孝母、卧冰求鲤,你说愚不愚蠢?”
  王艾长吁了一口气。她没想到父亲会这么说话。她一直觉得父亲的脑子早就被母亲侵占了。谁知道王有德却暗地里作着斗争呢?
  “我只是想回太原。在北京找不到归属感。”
  “这么想也好,我就怕你是因为你妈一去世,心里愧疚,脑子发热。人年轻,到处跑跑没什么不好。不过,想回来,也不是坏事。我跟你讲,我年轻时候还想过当摄影家呢,还傻不啦唧地跑到省文联入摄影家协会,好像得到一个会员证,就找到组织啦。其实,这些年,我干了些什么,我就开了个小照相馆。”
  “不错啦,爸爸,你不也活过来了吗?”王艾话是这么说,她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当年母亲找父亲撕扯的情形。支玉叶说:“什么人体艺术?搞人体摄影,就要把人家叫到家里来衣服裤子全脱光?”王艾想,母亲生气完全是对的。父亲哪里不能搞人体艺术,干吗打着摄影的名义把姑娘约到家里来?也许,王有德后来不再钻研人体摄影,也跟支玉叶的严加管教有关。她不收拾男人几次,这个家,恐怕早就不成样子了。
  从山上看太原城,还是灰蒙蒙的,就像常年不收拾的厨房,油腻,腌臜,似乎抬脚进去一下,都会搞得浑身不清爽。好在天色暗了。万家灯火亮起来,猛一看,也是一副大城市的气象。
  6
  熬过冬天,感觉好多了。走在建设路上,还没拆完的某个角落小烟筒还僵在那,只是不冒浑浊的烟了。街上一溜新栽的桃树,枝叶还没长出来,就挤挤挨挨地开满了粉白的花。王艾看得高兴,忍不住掏出手机,拍了张照。
  就是那个时候,她看到了站在人行道上打电话的赵婧。长卷发换成了短短的波波头,文眉,斜刘海,戴一副框架眼镜,依然是浓黑粗眼线。她本想打个招呼,又怕赵婧不认得她了。到了单位,她还和问凤梅在微信上聊,说人的变化真大。问凤梅问她怎么又感慨开了。她便说这个赵婧一直是她心目中的女神,十六岁高一,别的妹子上课时偷偷用课桌里的小镜子照刘海的时候,这个赵婧已经开始试各种美瞳和眼线了。
  “你能想象吗?长得细白高挑也就算了,还穿恨天高,化大浓妆,走马观花地换着对象,而我小心谨慎的细黑色眼线在她的爆炸头假睫毛白粉脸荧光眼的对比之下,简直弱爆了。”
  “说重点。”
  “我也是听同学们八卦才知道,我不停地在星巴克打一个晚班再加一个晚班的小时工的时候,她不停地换各种有钱更有钱的男朋友。二十四岁的时候,她真的嫁了一个有钱的男人,靠婆家的关系进了事业单位,过清闲稳定的阔太生活。”
  “你也不差啊,虽然一个人漂来漂去,事业不也有了起色?”
  “屁。”
  话是这么说,听到问凤梅夸,王艾还是开心的。也不是立什么牌坊。最起码,她也算是想当人上人的要强姑娘,只是道路不同而已。毕业三年,辗转换了几个城市工作,去国内外一些地方旅行。工作也好,生活也好,见了些不同层次的女人,她发现事业上出色的女人,轻声细语,面容干净,眼睛明亮,极少浓妆艳抹,穿的衣服鞋子轻易看不出品牌,却散发出一种内在的美丽。
  因为看到赵婧的变化,王艾走了一截神。把该译的稿子译完,大半天又过去了。到了晚上,她去北美新天地闲逛,破例花了两千八,给自己买了一套雅诗兰黛。
  到了家又是不停地收拾,把以前淘来的地摊货都归拢,准备扔。王有德见姑娘在房间里弄得哗啦乱响,敲开门,见地上摆满了瓶瓶罐罐,问:
  “不是失恋了吧?”
  “什么呀。”
  王有德好像闲得很,他靠在门边,又说:“这些年来,我什么都想干,什么都想去尝试,结果什么也没干成,就是那么想了想而已。最可怕的还不是自己做没做成,而是看到别人有一点成绩,马上就要怀着阴暗的心理去揣测。人生就在这样无聊的猜忌和虚妄中耗尽了。整个人的面貌,到了最后,连自己也讨厌起来。多年前,还会装一装,现在索性什么都不管,好像整个人都活够了。”
  “爸,你这是准备给我上课吗?”
  “我就是希望你不要重复我的悲剧。”
  “我只是现在有时间收拾下屋子。你不觉得我买了太多这些乱七八糟的便宜货了吗?”
  王有德走出去端了杯水进来,悠悠来了一句:   “你知不知道明天是七月初七?”
  “还没出服呢,你就逼我出去相亲?”见父亲有点懊恼,她又说,“爸,你觉得我能嫁出去吗?”
  王有德没再接话,又转过身子拖地去了。她突然看见父亲的背有些驼,心又颤了一下。
  晚上和问凤梅在微信上聊完,王艾还看了几篇关于化妆的文章。先前,她尽量干净,裸妆打底,以为这样就显得温和,也大气。现在她不这么想了,她会在每天的妆容上加一处亮点。说白了,就是职业需要。她不知怎地就想起了办公室的头儿大刘。大刘说:
  “人生就是不停地练级。”
  她打过一点网游,也知道为获取那些装备,需要花费时间。只是她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想到了大刘呢?好端端的,大刘为什么要苦口婆心给她说这些?大刘这样的人,哈工大高材生,读过长江商学院的EMBA,十几年前就放弃央企的职位,下海了。每一回跟着他出去办事,感觉走到哪里都是他的熟人。王艾表达过自己的羡慕,大刘说,人脉阅历这些都是自然积累的,最主要的还是心态。她不知道他挣了多少钱,只看到成天很忙。就是这么一个大忙人,有时候竟然愿意花几个小时和她深度沟通。对,她就是这么认为的,普通的聊天怎么能涵盖得了他和她的全部呢?辞掉教育厅的兼职,到了他的公司,说起来,新工作内容也简单机械,不外乎是刷网络推广,录入数据,参与活动策划和文案策划,翻译资料听译视频。有时候,去和客户开会,她也从来不发一言,只是埋头做meeting minutes。这是她喜欢的职场生活,快节奏,感觉生命中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用在了钢刃上。偶尔,碰到交代的事情没做好,大刘问起来,王艾就像是受了委屈,免不了要大声争执。而大刘呢,理智得很。他说人生就是打游戏。倒不是他的观念颓靡,而是告给她,要保持良好的心态。
  “在你的眼里,我是不是活得还算光鲜?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有了车有了房,甚至有了婚姻有了孩子,又能证明什么呢?我在央企上班的时候,又要负责技术维护,又要搞管理,简直焦头烂额。我忍了十年,才出来单干。我以为自己做事,要自由,其实呢,哪里有我期待的那么大的变化?有时候我带你出去见客户,难道你没发现我们就是在和一群疯子一群骗子打交道吗?到了我这个年纪,可以心灰意冷,就是不能表现得太明显。得负责任了。就像打个最纯粹的游戏,你不光要考虑自己,还有队友。你得一步一步地练级。”
  既然打开了游戏,就要有输的准备。事情就是这样,往往到了最后,王艾也不是被他那些似是而非的道理说服。她是被他高大帅气的样子迷住了。这么高大帅气的男人,竟然愿意陪她闲聊。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她好像是隐隐约约看到人到中年的空洞,又难受了一分。
  见了鬼了,化个妆,居然满脑子都是办公室的领导。这不是脑子进水了吗?
  她本来只是琢磨怎么化妆,却被父亲一句话搞得她彻底失眠了。雨敲着窗,窗户上挂着一道道水痕。王艾索性不睡了,光着脚站在窗前。雨下得很急促。过了一阵,雨小了些,她稍微开了点窗户。一股强烈的土腥味席卷了她的鼻孔。她贪婪了。这雨水带动泥土松动的气息,似乎还裹挟了桃花被清洗的新鲜。那一阵子她有些恍惚,好像在这样的夜晚里,在雨水的滋养下,她生命的每个细胞都在迅速分裂,生长。
  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的。她再次望向窗外的城市,除了昏黄的路灯还亮着,千家万户都在沉睡中了。这一回,她看见明晃晃的月亮就在头顶。亮得都有点不真实。她和人说过,在太原不怎么看得到星星和月亮。这回,她才意识到,并不是看不看得到,而是她成日低着头,很少想要抬头打量这无穷尽的星空。她完全忘了世界有多大。就像刚刚,她一直都在纠结一点点混乱的心思。她一直在想着那个大她二十来岁的大刘,一点一点地想,那么好的一个男人,她怎么能动他的歪心思呢?太不道德了。还是得听他的话,要慢慢练级。一想到自己竟然有可能在挖空心思勾引人,她不由又骂了句:
  “Bitch.”
  7
  那天傍晚路过迎泽桥东,看见一帮年轻人穿着明亮的衣服在公园里跑步,王艾心动了一下。她就在微博上搜太原夜跑,果真看到有这么一群人在搞活动。又看了半天关于跑步的注意事项,一页页看下去,才意识到跑步也是挺复杂的工程。看得眼晕,她也不管那么多了,想着既然有心,就先跑起来再说。第二天就去万达广场买了双纽巴伦。到了下个星期一,不到六点,她蹬上鲜艳的跑鞋就往迎泽桥底下走。
  王艾就是在这里认识小九的。夜跑团的人大多是年轻人,来的人也实在是因为喜欢运动。小九说加个微信吧,王艾也没往别的方面想。那就加吧。加了微信,她也没想着看他朋友圈。是他主动留了条言,她才点开他的空间,一路看下去,才知道他的生活竟然很丰富,不是在骑行,就是准备出门。他在路上的样子野得很,有两张是在康西公路上的三郎洞,七八月份最热的时候,山里还有冰,小九呢,浑身脱得差不多精光,卧在冰上。王艾倒没注意到他到底脱了多少,就是看到他那一身腱子肉,心口好像颤了那么一下。
  又能怎么着呢?她没想过主动要和他说话。她更没想到小九会跟她搭讪,说:“周末有乐队在livehouse演出,你想不想去?”
  愣头愣脑地,好像他们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朋友。她当然知道亲贤街那家店。太原的乐队,她哪一家不清楚呢?她只是好久都没去泡吧了。
  “不行啊,我晚上兼职呢,还得代课。”
  “你这么拼命干吗?挣钱的事还要你做?”小九好像是心疼她那么拼命了。
  太大男子主义了。她没有再理他。他以为他是谁啊。凭什么说她?
  他却有些不依不饶,又问:“在哪里?”
  “新建路。”
  到了晚上,差十分九点的时候,王艾微信上接收到小九发送的位置。就在学校楼下。
  她下楼,看见了他的车号。小改装车旁边站着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戴着黑框眼镜,清秀得像从漫画里走出来。这是第三回见小九。人是同样一个人,只是总感觉和前两回好像又不太一样。   晚上乐队唱的什么歌,她了无印象,只记得晚上他送她回家,也没怎么说话。就是见她搓着冰冷的双手时,默默调大了暖风。那一刻,她有些感动。她是有多久没被人关心了啊。简直不能细想。到了家,她左思右想,终是没忍住,发去一条信息,说:“我到家了。”
  “到家了就好。”
  仍是不冷不热的话,还有那么些,寡。王艾的心思就这么被逗起来了。“和我在一起是不是特别没意思啊?”
  “没有,没有,我只是害羞,头一回跟女孩呆着,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王艾怎么可能相信呢?他那么懂得察言观色。还要跟她装单纯。摆明了是要和她调情了。但这个时候,她知道她不能性急。着着急急去问,已然输了先机。再不矜持点,不像话了。她噢了一声,他也再没动静。她恨恨地握着手机,一宿也没睡踏实。
  到了第二天,他才频繁发来微信。她简直用了两个脑子,一个工作,一个生怕她没忍住,又让他看出来。太熬人了。下了班,她已经精疲力竭。接到他的位置发送,显示就在她单位咖啡厅楼下。王艾好像特别地无奈,说:
  “也好,我在二楼,你要不上来陪我办公?”
  “不啦,我去打台球啊。你加完班了告我。”
  这头正掏出化妆镜补妆的王艾,瞬间石化。这急急慌慌的,到底是要干什么呢?她化完妆,把手头的工作又归整了归整,索性收拾起办公室来。有些放东西的纸箱子该扔的扔,该摞起来的摞起来,水杯上有厚厚一层水垢,她也洗了。原先混乱的局面好像又变得清爽了。
  她再打过去电话时,可能信号不好,也没打通。
  到了第二天,王艾给他发短信,说,你中午来和我一起吃饭吧。小九说,没问题。可到了快中午,王艾一看自己满脸菜色,又说,不行啊,临时加班,恐怕吃不了饭了。
  又熬了一天。
  快下班了,小九终于打来电话,问她在哪里。她说,能在哪,几天没睡好,一个人窝在咖啡馆里加班呢。她是在抱怨了,好像都是因为他,她才变成现在这副鬼样子。小九说,处理完公司的事儿,我就去找你。她说,哦。
  八点半,小九进来了。二十出头的男孩子,走起路来的样子真是好看。这个时候的王艾,好像紧张了,也不和他多说话,假装忙得很,两只手在电脑键盘上胡乱敲打。
  小九霸道得很,都不管她,大手就把屏幕掰下来了,“干吗呢?”
  “没干吗,没干吗。”
  “要不唱歌去吧?”
  王艾端起水杯,喝了一口,连连点头。她本来还想着问问他喝点什么,他却拎起电脑包,甩腿就走。王艾跟在后面,心脏跳得咚咚的,她捂住胸口,好像都快摁不住了。
  唱开歌,小九变了一个人。他嚎莫西子诗,简直撕心裂肺。到底是年轻人啊。王艾没敢放肆,就坐那里哼《斑马》。灯光被小九刻意调暗了。气氛是有些暧昧了。可到了十点,他和她,也只是面对面坐着,一人拿一麦。最后要走,实在是嗓子唱哑了。
  王有德见王艾又是晚上快十一点才到家,问:“这是谈恋爱了?”
  “恋爱?”见王有德眼神黯然,女儿惭愧了,“就是去相了个亲。”
  看到姑娘终于为自己的人生大事上心了,王有德好像很满意。话是这么和父亲说,其实只有她自己知道,他这个二十七岁半的女儿快把持不住了。这三天对应的三晚,她和小九,夜夜微信到两点,上了班,还要时不时地聊几句,一副缠绵的架势。她搞不清楚她为什么要和他说那么些不咸不淡的话。完全毫无道理嘛。就算他是头一回追姑娘,可她呢,她早就经历人间沧桑了啊。
  上了床,小九又发来微信,问她的婚姻观,问她的生活日常。又问她平日里寂寞了怎么办。她装傻。她说她怎么可能有寂寞的时候呢?她每天忙得要死。她把自己设置成了无休假模式: 周一到周五,白天上班,晚上上课,周末不是上课,就是接待客户。每天中午还要去锻炼,晚上上课前看会儿书。她做过销售,媒体,翻译,公关,现在呢,她回归了,主业是英语老师。她哪里有时间空虚呢?更没有时间儿女情长。熬到最后,简直就是她在鼓励他:“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我想跟你说个事儿。”
  “说。”
  “……算了,说了你就不淡定了。”
  王艾鄙视开了:“你是不是男人啊。”
  “说了怕你就不理我了。”
  “那要看你说什么。”
  “征服感你明白吗?”
  王艾就笑,说,想从我身上得到征服感,你还是洗洗睡吧你。
  “你这样我能说吗?” 小九好像是破罐子破摔了,根本不等她的同意,又来了一句:“算了,说就说,大不了删了我。”
  “删不删我说了算。你说你的。”
  “算了,给你留个好印象吧。说了你就翻脸呀。”
  王艾真想扇他一巴掌。都是什么人嘛。她好像意兴阑珊了,懒懒地来了句:“我脸大,不好翻。”
  “你肯定觉得我嘴脸丑恶。”
  “至今为止,你在我的印象里还挺好看的。”
  “我想睡你。”
  王艾一下子就竖了起来。她的手抖着,快摁不住手机屏幕。她抠了抠胳肢窝,全是汗。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确认信息无误了,才发过去:“小九,虽然我看着放荡,可我真没一夜情过。你也看出来了,我是不讨厌你,可我没法儿配合你。”
  她好像是怕他再不理她,又半开玩笑似的,加了一句:“谁知道你有没有病呢?”她还补了两个坏笑。这一句还没发送出去,小九就回过来了。
  “你当我啥也没说。”
  倒是小九生气了,他说:“我不滥情,也不是谁都约,我也没有过一夜情。”
  王艾就想,这个家伙,还真是先礼后兵啊。有什么话非得要在手机上问呢?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有些事情不都是两个人在一起水到渠成的吗?她说,好好好,别闹了。好好睡觉吧。可小九呢,还想继续缠下去,他说,明天来我公司看看吧,小作坊,参观一下。   “你不想在太原吸霾,可以去北京,可以去成都,可以去武汉啊。”
  王艾又叹了一口气。根本就讲不通道理嘛。
  问题还是出在吃饭上。过冬至,领导请同事们去吃饭。王艾本来不想去,领导就说,你又没结婚,有什么事那么要紧呢?等到结了婚,你想出来玩,我们都不会叫你。领导的意思是,将来自然会有一条绳索拴紧她。王艾没办法了。
  就跟小九说,得陪领导去应付一个酒局。小九就问酒局是谁组织的,都有些谁。王艾怎么跟他说得清楚呢?小九还说,重点男的都有些谁。这话不礼貌了。王艾本来嫌他问得麻烦,这个时候竟然还揪住不放,态度就更是不好。小九又说,这回你准备喝多少?王艾说,一点点,或者不喝。小九就说,忽悠我有意思?王艾说,到时看情况,领导不劝,我是不会主动的。小九说,你们是什么单位啊,你们领导怎么可能不劝。王艾就说,兴许我们领导这个时候和你一样通情达理呢。她明显是讽刺他了。小九却像是没听懂,仍说个不停,说,酒桌上不可能,你见过不劝人喝酒的领导吗?都这个年纪了,还成天出去吃喝,身体不坏才怪。她没再吭声。小九又说,你那好工作,贫困线的工资,还要学领导干部腐化堕落。王艾说,不是腐化,是为了积累点人脉,走进更广阔的生活。小九说,什么呀,是早点进医院。王艾又没吭声。小九就说,喝完酒是不是还要陪着领导去娱乐场所潇洒潇洒?王艾愤怒了。这是怎么说话呢?她也知道,喝了酒,要是领导高兴,是有可能去高歌一曲。问题是,唱个歌,在小九的眼里什么时候就变得如此不堪了呢?她说,行了行了,你可以了啊。有完没完了。
  饭还没吃完,小九又打来电话,半天没吭声,王艾就想,这个男人这么小家子气,又是来查她的岗了,顺手就把电话关了。
  到了晚上回去,才知道,他居然和她爸通了个电话。王有德说,男人有肚能装海,女人有肚能装崽,你干吗老和一个姑娘家计较?你让着一点,就太平无事了。
  王有德还说,我和你阿姨年轻时也老吵架,但我们没谁想着离家出走,要是我生闷气在床上躺着,你阿姨就去看店,要是你阿姨在床上躺着生闷气,我就出去拼命做事。
  听了王有德一番话,小九好像轻松了。等到王艾进门,说,你们家终于有一个讲道理的人。他把王有德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简直是走火入魔了。竟然还有这样的男人。她也听过他的故事,小时候母亲不辞而别,而他看见别人可以躺在母亲的怀里,就忍不住嫉妒。他说来说去,意思是他之所以变得这么古怪,不单是他的错。这让人绝望。更多的时候,看到他做出种种匪夷所思的行为,她只是觉得他可怜。
  那种难过她能对谁说呢?男人对她如此不信任,丁点儿事情就要惊动老父亲,将来遇上点事,还怎么过?仅仅因为他年轻,就可以原谅他的愚蠢吗?她年轻时也碰到过焦头烂额的事,可从来没想过要把家人卷进来。
  等到他吃完饭,又扳过她的肩膀,准备和她说说是怎么和王有德沟通的,王艾只觉浑身像散了架。她对他翻了个白眼,几乎是在哀求:
  “有什么话明天说不行吗?我真是累了。”
  可他不让。他说:“你还没有回答我早上提的问题,你们有没有去歌厅潇洒潇洒?”
  “你不是有病吧?”
  两个人的对话,全是反问句,呛得很。王艾受不了小九的监视和控制了,说:“你为什么什么都要管呢?你不累吗你?”
  “我这是爱你?”
  “哼。”
  “因为你是我的——我才管你。外面的人我才懒得管呢!”
  “你可说得真好听。”
  “你之前不也和我承诺,说要一心一意地,两个人过日子吗?你忘了你的承诺了?”
  王艾突然有些想哭。这个小九。她终于忍不住了:“我那是有病。我有病,真的,你不要给我说什么爱不爱,我们都应该去南十方看看心理医生。”
  “你说得真是轻巧,一句‘我有病’就把所有的一切都抹掉了。你可真是会说话啊。有一天,你把我弄死,我都还不能让你负责任,因为你是神经病。好你个王艾啊,你和你以前的男朋友也是这么说话的吗?”
  王艾心底的绝望难以名状。她想起了王小波的话,他说,一切痛苦本质上说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小九像个怨妇在那里控诉,王艾听一句,心里就要反驳一句。我的从前和你有个什么关系?先前,她认为年轻,想法会单纯,现在她明白了,他是单纯,单纯得都有些无知了。还不能和他争,一争,他说他那些狭隘又迂腐的想法,是因为爱情。清醒的时候,她推荐他看些心理学方面的书,比如亨利·克劳德和约翰·汤森德的《过犹不及》,希望他不要动不动就把感情当成侵略武器,可他呢,一副无辜的样子,好像她学了两年英语,就不把自己当中国人了。
  “够了。”
  “我想和你多待一会儿也不行吗?”
  “你不是多待。你自己不求上进,也不让我学习。你天天纠缠着我,我做什么都没有心思。”
  “你想做什么?有我还不够吗?”
  “靠你?靠你成天开着你那五菱宏光,去喝西北风吗?”王艾没有想到自己突然说话那么恶毒。打心底里说,她没有瞧不起他的意思,但谁知道这些话那么顺溜,就从嘴里流了出来。感觉她早就掂量好了,只是一直在等这么个机会,好把这些伤人的话狠狠地掼给他。
  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
  到了后来,她几乎不参加朋友们组织的任何聚会。
  更多的时候,为了避免与他正面相遇,她情愿待在卫生间,有时看书,有时什么也不干,好像天下最有意思的事就是蹲在马桶上。她有本事在卫生间一待老半天。他进来了,她装模作样看书。他和她说话,她就变得神经兮兮的,说,你说为什么我一想到人除了死,还可以疯掉,怎么就会没来由地松一口气呢?小九好像觉得她不可理喻了,说,你是在说你和我在一起感觉生不如死吗?王艾又不说话了,好像真是疯了。等小九一走,王艾大脑放空,听到冲马桶的声音,她就想,要是人生也有这么一个按键,“啪”按一下就能把污秽冲进下水道,那就太完美了。
其他文献
从去年四月份开始,我所与常州齿轮厂合作在齿轮厂搞了应用电解方法去除齿轮毛刺的试验研究工作。按照毛主席的教导,经过实践,认识,再实践,再认识,多次反复,到现在为止已经初
四孕育处理和高强度铸铁质量的控制方法合宜的孕育处理,决不是把孕育剂投入熔铁内便完事。换句话说,要使孕育剂发挥它的最大效用,使铸铁的性能合乎规格,我们必需对原料的配
一 壓力鑄造的意義 每次看到機械部件中的金屬鑄件,任何人都希望它能保持正常的形狀、正確的尺寸、和光滑的表面;同時也更希望能在鑄造過程當中,做到金工加工。換句話說,就
全国解放战争取得了基本胜利,压在人民头上的反动派,已经根本上被打倒。这个新的形势,使得经济建设的任务,提到了首要的地位。水利建设,是经济建设中重要的一环。政 The na
由中国船舶工业总公司上海船舶设计院设计,富春江造船厂制造的八十方抛石船“海燕”号,经一年多的实际使用,工作状况良好。该船属国内首次设计制造。八十方抛石船主要用于沿
近年来,在西德和其他国家加强了联合掘进机的发展工作,同时对多年来的经验也给予了相当的注意。联合掘进机的研究成果及其使用经验,两年前和更早以前曾在西德《Gluckauf》杂
我国石棉矿的普查勘探工作在党的正确領导下,取得了巨大成就。各石棉队在获得儲量丰收的同时,还积累了一些非常宝貴的普查勘探經驗,特别是采样和样品加工选矿方面的經驗。及
各位劳动模范、各位来宾、各位同志们:黄河首届职工劳动模范代表会议已经开幕了。这次会议,是全河劳动模范代表共聚一堂的第一次,也是在我们伟大祖国经济建设即将进入第一个
工票,有的叫做施工票或作业单。它是反映生产活动的原始记载,是统计产品数量、质量、计算产值、结算成本、分析工时利用的主要依据,又是检查计划进度,提高生产管理水平的重
据美国《木材和木制品》杂志报道,日本冈村公司推出最新产品RC-07AR机器人。这种机器人不但能提起重达220磅的板材,而且还能将它们放在指定的位置上,定位精度误差不超过±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