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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在窗户边上,我发现了那座奖杯。这是《南方人物周刊》2010年6月颁给艺术家欧宁的“青年领袖”奖杯。3年前,颁奖当天,我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去北京国贸旁边的一幢公寓里接欧宁,那是他在北京的住所。如今,这座置放奖杯放在安徽黟县碧山村的一个屋子里。欧宁把北京的房子退掉,搬到这里。这是由民国时期的徽派老宅改建而成:四合屋、别厅、厨房和院子。在北京,这等规模的房子属于豪宅中的豪宅,在碧山,这栋房子的花费只够在通州买两居室。
欧宁的工作间里,桌上放着《天南》和《V—ECO》(他主编的两本杂志)、苹果电脑、半瓶洋酒、一顶帽子。帽子如今几乎成为了他的标志。《碧山》是左靖主编的一本杂志书。今年其中一期的专题叫《去国还乡》。封面上是一个人戴着酒红色礼帽的背影。这是欧宁的背影,照片拍摄于碧山村的村口。那里有一座雕像——出生于碧山村的教育家汪达之。雕像由左靖和欧宁捐建。他们两人是“碧山共同体”计划的发起人。
我最早关注欧宁是因为纪录片《三元里》。三元里是我在广州短暂居住期间,去过的为数不多的城中村之一。2003年,欧宁受威尼斯双年展委托,以三元里为对象,做了一个城市研究项目。“我从那时候开始意识到,城中村的问题与农村有着紧密联系。”为了弄明白这些问题,他开始阅读有关乡村建设的材料。他在书中遇到了晏阳初。“晏阳初的书深深打动了我,我在看他的书时,眼泪都流下来了。”
过的20年,中国的城市化进程很疯狂。资源重新分配,农民失去土地,一部分人成为财富传奇,另一部分人得到的是血泪故事,而大多数人开始在城乡之间游走,他们已经失去土地,却无法被城市接纳。这部分被漠视的巨大人群,谁来关心他们呢?这跟晏阳初当年意识到的问题是相似的,如何推动乡村建设?如何提高民力与民智?如何平衡城乡之间的矛盾,让世人得以分享时代进程中的利益?
欧宁把自己在碧山村的家叫“牛院”,英文名叫Buffalo Institute,含有建设为一个农村研究中心之意。在牛院一楼的壁炉旁,欧宁用PPT给我讲了“碧山共同体”计划。这是他在巴塞罗自治大学介绍此计划时用英文写的。欧宁出生于粤西农村的贫困家庭,却有着广阔的国际视野。他向我推荐了一本叫《DEBT:The First 5000 Years》(债:第一个5000年)的书。当年他读英文原著的时候,还没有中译本。此书作者大卫·格雷伯想要说明的是:“5000年前,远在货币出现之前,人类已经在使用复杂的信用体系进行商品交易。从其定义上来讲,一笔债既是一种信任的记录,也是一种信任的关系。”
欧宁对于大卫·格雷伯的理论赞赏不已。“我对自治感兴趣,我会去研究人们如何通过交换劳动力而彼此互助,从而构建一个无需货币的环境。这样的想法是不可能在整个社会推行的,但在农村社会的小范围内却有推行的可能,这是我建设碧山共同体的初衷。”
“碧山计划”发起于2011年,两年的时间,对于一个社会改造项目来说,实在太短。让人钦佩的是,欧宁真的住到了这里。他希望将来在“碧山共同体”计划中推行“时分券”。“时分券”的概念香港已有,并有机构进行实践。什么是“时分券”?简单说,大家各种劳动所付出的时间可以兑换成“时分券”,通过“时分券”交换劳动成果。这是没有类似银行的中间环节的更接近大卫·格雷伯所说的5000年前人类就有的物物交换。
碧山村在皖南偏僻的田野中。这里不是旅游点,从黄山机场打车到过来需要两百块左右。拉我的安徽司机师傅一路上停下来问了好几次路。“为什么不去宏村和西递呢?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呢?”司机师傅不解地问了几次。
按照网上搜索的路线,我住进了碧山村的猪栏酒吧的二吧。之所以叫二吧,因为猪栏酒吧的第一家店在西递。在碧山村的油厂旧址,有正在建设的三吧。猪栏酒吧的主人是诗人郑小光和他的妻子寒玉。
猪栏酒吧的名气已经不限于国内,它被写入了Lonely Planet的中国旅游指南。我在猪栏酒吧所住房间的对面,是法国电影演员朱丽叶·比诺什住过的房间。“她在这里住了3天,她喜欢这里的一切,每天出去游玩,她都会赶回店里吃饭,对这里的饭菜赞不绝口。”寒玉说。
皖南的冬天是旅游淡季,田野里一片枯黄,偶尔飘来烧草的烟味。有时候,就我一个人坐在店里吃饭,窗外是掉光叶子的枝桠和平静的池塘,鱼儿游水。冬天是闲适的,店员大多来自碧山村。看着他们在白墙黛瓦的院子里摘菜聊天,你会产生“故乡”之感。在碧山,我好几次想起王朔《动物凶猛》的开头:“我羡慕那些来自乡村的人,在他们的记忆里总有一个回味无穷的故乡,尽管这故乡其实可能是个贫困凋敝毫无诗意的僻壤,但只要他们乐意,便可以尽情地遐想自己丢失殆尽的某些东西仍可靠地寄存在那个一无所知的故乡,从而自我原宥和自我慰藉。”
这样的一种故乡,有时并不是地理上的故乡,而是心理上的。让人产生故乡感的,有可能是你从未去过的地方。欧宁也有这样的感觉。这也是他被碧山吸引的原因。“这里吸引着越来越多的人从外面前来,购买和修缮旧宅,这样的流动,不仅从物理上激活了更多的历史遗迹,也促进了乡村生活的复兴。”在欧宁看来,“黄山景区风光奇美,但主要是一种‘被观看’的旅游资源;而周围的村庄,才是一种生生不息的日常生活,它们沉淀着在行政概念上已不复存在的古老‘徽州’的种种细节,那是一个时光深处的故乡。”

他觉得到了皖南,能找到平静。在皖南,或者说在碧山,你能真切感受到时序的变化。正好是冬至,天气寒冷,树木凋零,这让徽派建筑的白墙黛瓦更像一幅水墨画。
诗人庞培恰巧也来到碧山。于是有了诗人的聚会。冬至那天,饭桌上,忽然停电了。寒玉拿出手机,朗诵起穆旦的《冬》:“……我爱在冬晚围着温暖的炉火,/和两三昔日的好友会心闲谈,/听着北风吹得门窗沙沙地响,/而我们回忆着快乐无忧的往年……”
冬至后的第二天,欧宁让他的弟弟欧文带我在村子里到处转转。这是一个出生于1986年的年轻人。头一天晚上,他抱着吉他又弹又唱。世界在他面前刚刚打开,他能在村子里待多久呢?欧文说,他还是要出去的,现在是来碧山感受一下。当欧文带我到村子里最大的祠堂时,远在北京的女朋友与他通了很长的电话。通完电话,看得出来,欧文开始焦虑,“不好意思,我不能陪你逛了。”他说,“我得马上去北京。”
他立即订了当天从黄山飞北京的机票。这是现代社会乡居的好处,即便远隔千里,也能在数小时内赶到。“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是北宋的时空观。现在即便不能见面,覆盖乡村的网络,也能让情侣们随时联络。
告别欧文,我在村口见到了汪寿昌。刚才看到的那个大宗祠,变成钢笔画,挂在了他家的墙上。欧宁鼓励汪寿昌写书,把这些画和文字拿去印刷。他看上去信心不是很足,但仍觉得值得一试。皖南的冬天冷入骨头,我和汪寿昌坐在木盆里烤火,这是皖南独特的取暖方式。
在汪寿昌家缺少光线的老宅里,他向我说得更多的是他的父亲当年如何闯荡上海滩的往事。他自己对于外部世界同样充满向往,“但是时代没有给我这样的机会。”所以,欧宁刚来碧山时,他感到不解。一个一直想走出乡村的人,看到一个在中国大城市生活的后辈,选择了到乡村居住。“说实话,我并不能完全理解欧宁做的事情。”
这是上百年来做乡村建设的人遇到的同样的问题,怎么能够让这里的人明白他们到底要做什么呢?
欧宁则非常投入地学习乡村逻辑和民间规则。他会向村支书和村民们请教。他会跟他们在不同的酒局上喝酒。有一次喝多了,骑着电动车回家,掉到田里,村民将他抬了回去。
黟县的人口只有9万多,这里的乡土建筑却保存得相当多,这是宝贵的接续传统的资源,尽管这样的传统已然不多。从2011年开始,欧宁和左靖每隔两年办一次“碧山丰年庆”,邀请艺术家、作家、学者和乡村建设者来到黟县,进行研究和创作。有的人来到这里后,也开始购买老宅。
欧宁认为,随着安徽省成为农村建设用地流转新制度的试点,宅基地可以入市交易,徽派民居的产权转让可以获得更好的法律保障,来此购房的人将会越来越多。“如果农村土地和房产全部落入那些只不过想来农村度假、把农村变为城市的服务基地以赚取利润的大资本手中,那将是另一场灾难。”欧宁说,“农村需要更多逆城市化和认同乡土价值的年轻人的回流,但购房归田对于普通收入的他们来说仍是高门槛,如果农村能创造出更多的工作机会,那对他们来说将是一个参与乡村建设的更便捷的入口,这是‘碧山计划’努力的方向。”
二
2012年10月,来自广州的莫夜和他的蓝田计划团队成员何子健、蔡远河受邀参加了黟县国际摄影节与碧山丰年庆。尽管到最后,大的丰年庆被取消了,莫夜还是完成了他们计划——《扑克寻脉》。
他们将印有调查问题的扑克发给村民,既娱乐了村民,又做了田野调查。莫夜熟悉田野工作,他在大学学的是人类学。
公共空间是莫夜做田野调查时看重的。“各种各样的公共空间功能相互补充,才能组建成一个完整的社区文化象征流通系统。在乡村社区选择合适的公共空间,将会更容易进入田野。一个社区或者一个族群,很可能都会有他们的公共空间,传统的农村有祠堂、庙宇、会馆及其他地标建筑等。可以说这些建筑,是族群象征资本的‘容器’。”
社会学家布尔迪厄“象征资本”的理论给了莫夜许多指引。布尔迪厄对文化象征资本的看法是,任何文化知识体系都有一种把社会权力体系引入并使之合法性的特性,而权力意识形态的结构化将社会限制和支配剥夺合法化了。在布尔迪厄那里,文化资本和社会资本共同构成象征资本。
“在一个较多年轻人外出打工的老人乡村社区里,每个村民拥有的象征资本基本衡定的情况下,大树下的公共空间可以算得上是一个文化象征资本流通的缓冲带。这是供老人乘凉思考的地方,在田野工作中,你可以找他们聊天。” 2013年12月底的一个午后,莫夜开着车,带我来到广州海珠区沥滘村的一棵大榕树下——这是当地的公共空间。人们在看着地面的翻新。

三
宗祠是一个村子保留乡土传统的重要标志。在福建连城县培田村的一个早上,我看到一户人家在宗祠进行了祭拜仪式,然后燃放爆竹,开始一天的活动。天气已经很冷,我在培田村里,没有找到烤火的东西。“我们这里冬天不烤火,因为烤火容易得风湿。”吴家大院的小吴跟我说。管这里年轻的男性叫小吴,上了年纪的人叫老吴,肯定不会错。因为这个村子里的人都姓吴。小吴原本在厦门的酒店工作,为了帮助家人经营“吴家大院”,他回到了培田村。如今是旅游淡季,我入住吴家大院的时候,这座1600平米的明代院子里,只住着我一个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