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的日常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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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嗜 酒
  汪曾祺先生于一九八○年复出文坛后,发表了轰动文坛的小说《受戒》《大淖纪事》。我看后眼前一亮,觉得有味道,立即奔赴他家中请他为《十月》写稿。他给《十月》先后写了短篇小说《岁寒三友》《露水》以及散文《萝卜》《烟赋》等佳作。
  我们熟识之后,曾一起到中华文学基金会文采阁开会,共去云南旅游,远赴湖南讲学。每次聚在一起,他总是邀我同住一室,深夜聊天,成为无话不谈的挚友。
  汪先生爱喝酒。酒是他灵感的催化剂。正如《红楼梦》第四十九回里史湘云所说:“吃了酒才有诗。”每次喝酒之后,汪老逸兴迸飞,诗文溢彩,书画传神,故陆文夫、高洪波、凌力等均称他为“酒仙”。
  据汪曾祺自己说,他十来岁时就在父亲纵容下学会了饮酒。从那时起,酒就成了他须臾不能离开的命根子。经济拮据时,饭可以不吃,酒不能不喝。很难想像,三五天见不到酒,他的日子如何打发。故他长女汪明说:“老头是泡在酒里生活过来的。”
  汪先生在《七十抒怀》中写道:“悠悠七十犹耽酒,唯觉登山步履迟……”我和汪老多年接触中,发觉他嗜酒成癖。我对他日常生活的概括是“每饭不离酒,香烟常在手”。有一年在泰山笔会上,他写字赠给东道主,请与会女作家叶梦弄点酒来陪他喝。他说只有喝了酒,字才写得好。叶梦听命陪他喝。汪先生喝一杯,写一幅字。喝着喝着,汪老就写了一大摞字。因此叶梦认为,汪老的字里,飘着浓浓的酒香。
  一九九一年春天,我们到云南采风,不论中餐、晚餐,一路上先生都要喝酒提神。他似乎白酒、米酒、啤酒、洋酒都喝,尤爱白酒。他只要抿一口,就能鉴别酒的质量和产地。到了玉溪卷烟厂,攀登红塔山时,汪先生崴了脚,从此脚上敷了草药,缠裹了绷带,拄杖跛行。于是我搀扶他,经常和他同桌就餐。席间,他喝了一阵白酒,旋又把酒倒在缠着纱布的脚上,“足饮”起来。我感到纳闷,问他:“您为什么不仅嘴喝,还让脚喝呢?”他笑道:“这样可给跛足杀菌。”
  上世纪四十年代,汪先生在西南联大上学时经常喝酒。有一天他跑到沈从文对面的小铺吃一碗米线,竟喝得烂醉,躺卧在路边。沈从文看见了,还以为是个生病的难民呢。走近一看,竟是自己的学生,赶紧和几个同学把汪架到宿舍里,灌了好些酽茶,他才清醒过来。
  汪曾祺和语言学家朱德熙是联大的同学,在昆明是喝酒的密友。后来到了北京,汪还常去朱家蹭酒喝。有一次他去看朱德熙,朱不在家,只有小儿子在鼓捣无线电。汪见客厅酒柜里有好酒,就叫他小儿子去买了几只烤麻雀,独自喝了半瓶才回家,临走说:“那半瓶留着我下次来喝。”一九九二年一月,朱德熙在美国病逝,汪闻讯大哭:“我这辈子就这一个最好的酒友啊!”
  汪曾祺在北京城南蒲黄榆住时,每天出去买菜,常带个杯子,买完菜,总要喝几两白酒才回家。每天喝酒导致他肝脏受损,故常受到家人监管。有一次,他偷偷摸摸出去买酒喝,人家暂无零钱找他,欠他五毛。汪说:“不必找了,不必找了。”第二天汪先生夫人施松卿女士去买菜,卖酒的拿着五毛钱,冲她大喊:“您家汪先生来我这儿买酒喝,我欠他五毛零钱,现在还您。”这下露馅了,老太太回家召开家庭会议审问老头。汪先生没法抵赖,只好向夫人、儿子、女儿包括孙女认错、求饶。此后,连小孙子都当了监管员,随时随地密切监视家里老头喝酒。一旦发现,立即向大人告发,开会“批斗”。
  汪先生嗜酒如命。他去四川开“五粮液笔会”,家属反复叮嘱他少喝酒,但他去了控制不住,一次竟喝了六杯白酒,回京后一病不起。
  嗜 烟
  汪先生还是一位“烟精”。一支烟,他用手摸一摸,即可知道制作工艺水平如何。他摆一摆,蹴一蹴,看一看,闻一闻,就可评定烟的质量。
  据他考察,云南烟业的兴起,大约是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初。那时的农业专家经过研究,认为云南土壤、气候适宜种烟,于是引进美国弗吉尼亚的大金叶,试种成功,当地烟业随后得到大发展。玉溪的纬度和美国的弗吉尼亚相似,土质也相仿,故烟叶长得好。且滇中空气湿度有利于烟叶存放,是个天然烟库。加之制作精细,配方得当,故“红塔山”牌香烟,味道醇,享誉全国。后来汪老给《十月》写过一篇《烟赋》,说纪晓岚也嗜烟,他是一边吸着烟,一边校读《四库全书》的。在那些难忘的夜谈中,汪老一边吸烟,一边跟我谈文学的语言问题。他说,文学语言应像流水那样切不断、割不开。因为它有内在的韵律,所以他早年的作品,大都能背出来。《沙家浜》剧本在打字过程中,有一场戏的稿子丢失了,打字员急得团团转。汪先生安慰她别着急,坐在打字机旁,从头至尾背了出来。那时没有室内不准吸烟的规定,我这个从来不吸烟的人,为了爱听他睿智的轶事,只得忍耐着抽“二手烟”。汪先生爱吸“红塔山”,赋有一首五言打油诗:“玉溪好风日,兹土偏宜烟。宁减十年寿,不忘‘红塔山’。”汪老之嗜烟嗜酒,竟至于斯,乃性情中人也。
  喜美食
  汪先生对食文化有研究、有实践、有理论、有创造,是个真正的美食家。他对我说,民以食为天,食以味为先。我觉得他的味蕾特别发达。外出旅游时,每当就餐,作家们喜欢和他同桌。他搛一筷鸡丁,放在嘴里一尝,立即判断出这是新鲜鸡肉,还是冰箱里的冻鸡。他伸筷子搛什么菜,同桌人紧紧跟上,这盘菜很快吃得精光。
  有一年,我和汪老去大理游了洱海,看了苍山,欣赏了蝴蝶泉,参加了大理白族歌舞团为我们演出的三道茶歌舞晚会,回到宾馆脱衣就寢。汪先生靠在床栏上神秘又得意地对我说,他写过几篇烹饪的文章,成为《中国烹饪》杂志特约撰稿人。他说他爱吃高邮的双黄鸭蛋、苏北的醉螃蟹、上海的黄田螺、北京天桥的豆汁、天津的烩海羊(烩海参、螃蟹、羊肉)、昆明的过桥米线和汽锅鸡。他吃过蛇、穿山甲、老鼠干巴(肉丝)、炸蝗虫、炸蚕蛹、牛肝菌、炒青苔。他像神农尝百草似的,什么东西都想尝一尝。汪先生认为名厨应有丰富想像力,不能墨守成规,要不断创新,做出新菜、新味来。照着菜谱做菜,决没有出息。比如油条,你把它剪成一段一段,中间嵌入拌有榨菜、葱花的肉沫,再放到油锅里煎,捞出来就特别好吃。这道菜不妨命名为“夹馅回锅油条”,对此他要申请专利权。他称赞香港有道菜做得别致,用冷布包住鸭肝,滤掉筋头粗糙部分,把鸭肝汁放入打碎的鸡蛋里,这样蒸出来的鸡蛋羹味道极佳。   汪老越谈越有兴致,在床上坐直了身子告诉我,他细看过五代顾闳中的名画《韩熙载夜宴图》,想瞅清画面案几上的碗碟里盛的究竟是什么食物。用放大镜看,有一只碗里,盛的好像是白肉丸子,有一碟颜色鲜红,似乎是摆着几个带蒂的柿子,其余许多碗碟里盛的是什么菜肴、瓜果,就怎么也看不清了。他遍览《东京梦华录》等著作,没有发现宋朝人吃海参、鱼翅、燕窝的记载。汪先生查过元、明、清的食谱,仔细研究那时皇亲国戚吃的是什么食物。
  我曾约他写过一篇《萝卜》的散文。他娓娓道来,谈及家乡高邮的杨花萝卜、萝卜丝饼如何好吃。说北京人用小萝卜氽羊肉汤,味道如何鲜美。他说一位台湾作家访问他,他亲自下厨,给她端出一道干贝炖萝卜,吃得她赞不绝口。说天津人吃萝卜要喝热茶,这是当地风俗。写到四川沙汀的小说《淘金记》里的邢么吵吵用牙巴骨熬白萝卜,吃得一家人脸上油光发亮。还提到爱伦堡小说里写几个艺术家吃萝卜蘸奶油,喝伏特加,别有风味。还写到他在美国爱荷华写作中心附近韩国人开的菜铺里买到几个“心里美”萝卜,拿到寓所一吃,味道和北京一切开嘎嘣脆响的“心里美”差远了。他随随便便写下去,我饶有兴味地读下去,编汪老的稿子,实在是一种艺术享受。
  文艺全才
  酒、烟、食,仅是汪老在生活中的业余爱好。他的小说好,散文好,字写得好,还会写诗、画画。前面提到朱德熙,汪老在昆明莲花池和他雨天喝酒后,就写过一首韵味悠长的诗:“莲花池外少行人,野店苔痕一寸深。浊酒一杯天过午,木香花湿两沉沉。”有一次我跟他饭后到湖畔散步,见到岸边的芦苇丝,对汪先生说:“我不是京剧迷,但对您执笔写的《沙家浜·智斗》中阿庆嫂那段唱词——‘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凉……’——特别欣赏,铭记不忘。”汪先笑道:“守仁你对这段唱词别看得太认真,我在那里不过搞了一组数字游戏而己。其中‘铜壶煮三江’,是受到苏东坡诗词的启发。‘人一走,茶就凉’,也是数字概念,它表示零。想不到竟在全国传开了。”
  汪老还擅长丹青。他的文人画,秀逸婉约,惹人喜爱,故求索者甚多。我发现他赠诗赠画区分男女。他对男士一般写诗相赠。他赠给我的是一首七言诗:“独有慧心分品格,不随俗眼看文章。归来多幸蒙闺宠,削得生梨浸出凉。”(后两句指我平时懒得吃水果,只当爱人为我削去了果皮,我才吃一点。)但他送给女作家的都是摇曳多姿的水墨画。我曾在张洁和平门的寓所里,看见她新装修的白墙上挂着一幅汪先生赠送的《水仙》:水仙们亭亭玉立,葱绿可爱。他送给宗璞的画则是一幅墨叶红花的牡丹。
  一九五七年汪曾祺被打成右派,派往张家口农科所干体力活。当地视马铃薯为救命粮,故重视它的生产。因为汪先生会绘画,农科所交给他画一册《中国马铃薯图谱》的任务。他到城里买了颜料、纸笔,回来到薯田里掐了几把花枝,插在玻璃瓶里,对着实物画。马铃薯花一落,薯块在地下开始成熟,就挖出来,放到桌上临摹。画完,埋进火里烤、烤熟了,就吃。他不禁想起梵·高的名画《吃土豆的人们》,独自哑然失笑。画多了,汪曾祺发现马铃薯不同品种之间差别很大:有的个儿大如菜瓜,一个能当一顿饭;有的外皮呈乌紫色,烤熟后味道像栗子;有的形似鸡蛋,生吃时味道甜脆如水果。他还发现有一种马铃薯花是香的。这部《中国马铃薯图谱》,像他的恩师沈从文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一样,是被打入“冷宫”改行后创作的禁书——遗憾的是它的原稿“文革”中在农科所毁掉了。
  我这辈子接触过众多名作家,但像汪曾祺先生那样文、诗、画、剧全都出色的多才多艺者,实在罕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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