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裙妒杀石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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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天都是好日子,娶亲鞭炮噼噼啪啪放,小同事纷纷下水入围城。曾经的小姑娘化起新娘妆,盘头戴花翠,穿簇新的吉服招待客人,胸前一只大凤凰展翅欲飞,喜气逼人。酒过三巡再换一身装束出来见人,仍是红,红缎马甲、大红缎子百褶裙。
  《花为媒》里张五可对着抢了她的新娘做的月娥有这样的一段唱词:
  “上身穿的本是红绣衫,匝金边又把云字扣,周围是万字不到头,还有个狮子带滚绣球。内套的小衬衫,她的袖口有点瘦……下身穿,八幅裙捏百折是云霞绉,俱都是锦绣罗缎绸。裙下边又把红鞋儿露,满帮是花,金丝线锁口,五色的丝绒绳儿又把底收……这才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你看,无论时装多么翻新,新娘装仍旧复古,旧时和现代的新娘装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转眼間酒阑人散,热闹喧阗成为过去,像张爱玲说的,屏幕上是一个大大的“完”字,任何喜剧都适合在最热闹处戛然而止。以后呢?或者像白妞说书,余音不绝,绕梁三日,甚至三月不知肉味。
  但总有不绕的时候,总有想起肉味的时候,总有一天会从云端发配到凡间,操心柴米油盐。三朝回门,过年走亲戚,第一年是新妇,挣得上压岁钱,第二年就没戏。然后添了小宝贝,下面就开始飘扬“万国旗”。曾经的新娘子满头乱发,精神疲惫,喂奶、把尿、抱孩子……我有一张抱孩子的照片,小娃娃才三个多月,在我的掇弄下像个小玩具。我头发蓬乱,风度尽失。新娘装幽闭深闺,红衰翠减,冉冉物华休。
  但是总会怀一丝侥幸:这些好衣服只是暂时封存,总有一天还可以穿起。没想到如歌里唱的:时光不再,啊,时光已不再。别说昔日燕瘦,今日环肥,就算身材没变,光阴也再回不去了。若干年后再拿出当年衣,已经过气,感觉隔了足有一个世纪,和当时的心情一样成了前尘旧事。
  《红楼梦》里,王夫人会找出年轻时的颜色衣裳送袭人,让我惊叹那时衣料的耐久性。锦缎丝绸需防潮防蛀,而且随着岁月磨蚀发黄发暗,水样罗裙20年后再拿出来也已经光鲜不再。给了袭人,只是恩典,并不实用。再说了,一个丫头,怎么穿小姐奶奶们的衣裳才能不显僭越?不过花样子倒未必过时,那个时候衣裳样式更新换代不快。要是放在现在,什么样的毛呢料子、时新样式放上一两年,再拿出来穿都会让人当怪物。说那时奢侈,其实现在才是一个奢侈的时代。
  不过我们的奢侈抵不过有钱有闲的庄园主的奢侈,从19世纪欧美庄园主家的贵族女子的打扮就看得出来:
  “飘动的衣裙,奶黄色的波纹绸,印着玫瑰骨朵儿的花环;粉红的缎子装上十八道荷叶边,边上还缀着小小的黑丝绒带;淡蓝的塔夫绸,裙幅就有十码,波状花边像泡沫似的蓬松……”
  中国和外国惊人的相似,女子越是花瓶的时代,装扮越无所不用其极。中国有三寸金莲供男子把玩,欧美干脆就是把女子的身体当成一座走动的花园。在晚礼服的发源地——欧洲,19世纪的妇女们几乎是不能并排走路的,因为流行的裙装需要用巨大的裙撑来支持华丽的裙摆,就连巍峨的建筑也不得不向优雅的女士让步,把每一扇门开得大点,再大点,以便足够让这些被誉为“行走的花园”的女士顺利通过。
  这就是为美丽付出的代价。为了取悦男人,宁可把自己的脚憋屈到一双三寸绣鞋里,或者把自己的身体套在巨大的裙箍里晃来晃去,打着可笑的花边小阳伞,对男人扮娇扮痴。当禁锢与扭曲同时上演,怎能说美丽不是在装饰野蛮?
  倒是唐朝,是个大气的时代,女子着装透着从容自在。宽袍大袖,轻罗薄纱,额上贴着花黄,云髻高耸,用刨木花水把头发抿得光光的,手里拿一柄团扇,在宽敞的楼台亭榭里走来走去;到了宋朝,就变得钗环齐整,长裙深衣,越来越讲究笑不露齿,行不动裙;再后来,明清以降,女子的着装真就如张爱玲说的,迂缓、宁静、齐整、外面大袄,里面中袄,再里面小袄,层层叠叠,人被衣裳压得抬不起头来,就像《橘子红了》里的大奶奶和三奶奶。
  有语云:三代吃饭,五代穿衣。没有累世修养,穿衣也会像暴发户盖房子,只一味抹油涂朱,从头到脚的暴发气,就像西门庆家的几位妻妾:
  “吴月娘穿着大红妆花通袖袄儿,娇绿缎裙,貂鼠皮袄。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都是白绫袄儿,蓝缎裙。李娇儿是沉香色遍地金比甲,孟玉楼是绿遍地金比甲,潘金莲是大红遍地金比甲,头上珠翠堆盈,凤钗半卸。”
  你看,赤橙黄绿青蓝紫,打扮得把命都豁出来似的,哪里比得上《红楼梦》里的贵族女子。下雪天,黛玉“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束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头上罩了雪帽”。一个细腻精致的小美人走在雪地里的形象跃然纸上。十来个青春女子,十来件大红猩猩毡斗篷,衬着琉璃世界,白雪红梅,旷古绝世的美。
  无论中外,一旦革命,一切都不可避免地被推翻重来,服装样式也变换很快。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大上海,燕语莺声,流光飞舞,装扮上也刻意出新。当时有几首流传的竹枝词:
  “妖娆故作领头高,纽扣重重纽不牢,但诩盘来花异样,香腮掩却露樱桃。”这是新样衣裳,领高至鼻,掩却香腮,樱桃微露口半开。“自昔通行百裥裙,西纱西缎暑寒风,今教宽大沿欧俗,不使旁边现折纹。”这是欧式新裙,一反往昔百褶百裥,式样宽大平展。“洋袜输来竞盛行,春江士女尽欢迎,尤多杂色深难辨,足背花纺巧织成。”这是从西洋进口的“洋袜”,广受欢迎,颜色多样,脚背用花纺,广受欢迎。中国传统袜多是布袜,少有这样精巧的东西,自然大受欢迎。
  最不可理解的是,越是旧时农村,光景穷困,穿的衣裳越夸张:大裆裤,折叠好几层的裤腰,大掩襟的褂子,明摆着是在浪费布匹。可是布匹是可以浪费的,人的曲线却不能玲珑毕现——有伤风化。
  后来,又换了时代,也换了服装。中山装、列宁服、绿军装、喇叭裤、健美裤、吊带裙……衣裳的变迁裹挟着世相人心。再往后布料越用越少,式样越裁越精,一个个老辈人看不惯的黛眼红唇的“妖精”开始光腿露胳膊地来回走。有一回在街上,见一青春女子穿一身半透明黑纱衣裙,行走在光天化日,说不出的阴森妖艳。旁边一个老婆子,拄着拐棍,一边目送姑娘走远,一边橐橐地敲地面,恨恨地说:“一代不如一代!”
  现代社会人口密集,争较日盛,人人都在防人欺,利用一切机会训练自己的攻击性,所以西装革履盛行。这种服装本身的兵器味就很重,像佛祖脑袋后面的神光,把自己罩在里面,等闲人不可靠近。它适合职场穿戴,好比军人穿着迷彩服火拼。穿这样的衣服可以相亲,却不可以恋爱;可以上班,却不可以旅游;可以动心机,却不可以打架。尽管它一身的杀气,却又彬彬有礼,箍得人喘不过气。
  这样的衣裳我不穿,我的衣服全是中式的。冬天对襟羊毛衫,领口袖口镶滚,左上襟一朵丝线绣的小花,右下襟一枝开了的梅。夏天一件本白布衣,宽宽的七分袖,一走路就兜风,像飞起两只白蝴蝶。穿了几年,已经显旧,不舍得丢。穿上它就想起戏台上的白娘子,像一只白蝴蝶满场里绝望地飞。再飞也飞不出自己的命运,千年修行一旦抛,换来永镇雷峰塔的结局。不怪法海,怪她太痴。
  逛商场爱上一大块闪缎,浅紫的底子上一枝一枝疏影横斜的梅。一下子想起了穿旗袍的女子,如瀑黑发,如丹红唇,吐气如兰,媚眼如丝,穿这样一身衣裳,不灭的忧伤,魅惑的美丽。可是,让我拿它怎么办呢?这不是旧上海,我的讲台也不是雨巷长街。捧着料子去找一位熟识的同样有古典情结的裁缝要主意。她给我做了一件坎肩,偏襟小立领,沿深紫绸边,盘深紫凤展翅纽扣。做好了还是没法穿,它的表演性仍然太强。它诞生的命运好像就是要被我锁进衣柜,独自在光线朦胧中散发幽幽的香气。谁让你生就这样的色彩,长就这样的款式,既美丽又见不得光,只好当金丝雀来养,为我一个人歌唱。
  “眉黛夺将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等哪一天老掉了,还有心情检点旧物,搬出年轻时的颜色衣裳,细细端详,默数流光。好多陈年旧影在心头飘动,遗忘的人和事原来并不是真的遗忘。一个一个的自己穿着它们在眼前跳舞,越舞越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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