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文二嫂子

来源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qwedddess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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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节是外出务工者一年一度的“回归日”。你是否注意过拥挤在归乡人潮里的那些女性面孔,她们同样在外打拼了一整年,劳作强度不亚于男性,她们同样思念孩子和故乡,但家乡等待她们的,是否是同样的期盼和热情?
  一
  如果不是多年隔墙而居,如果不是她的模样儿在我脑海中印象太深太深,我真不敢相信这就是我的文二嫂子。
  她上身穿着件血红色的蝙蝠衫,下身穿一件雪白的西装短裤。上边露出雪白的脖颈,下边露出细嫩的大腿。你难以想象在豫西偏远的山沟里,怎么会生长出这么一个白白净净又水灵灵的女子。她长长的披发又黑又亮,犹如一片瀑布。她站一个坡上,身子顺势挺成了直线,波浪形的胸脯特别抢眼……夕阳好像也格外喜欢美女,悄悄地打扮着她,给她脸上添一片胭脂,给她身上添一层美丽。她的这副样子,让我想起时装店橱窗里的时装模特。别说这是乡下,就是我们学校那些“开放型”的女大学生,也只是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时,在操场上打排球打羽毛球或者在宿舍里才敢穿这一套。
  兄弟,你看什么?她大大方方地说,你在城里上大学,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嘻嘻……
  我的脸红了。因为我觉得额头有点发烧。我在心里骂自己:瞧你小子这点出息,亏着还在城里上大学,让一个美女问得脸红。
  放假了?回来几天了?她又问。这时,她抬头看了看夕阳。夏天的夕阳余晖照到人脸上还有点儿火热。她从衣袋里掏出一副墨镜戴上,隔着墨镜看了看我。
  回来十几天了,全庄大人孩子都见了,就是没见着你。我说。
  她笑了,想见我了?文二嫂子喜欢开玩笑。
  我也笑了。
  兄弟,你这一笑让我发现了你的一大变化。她说,我要是说出来你千万别见怪别生气!
  我说,怎么会呢。嫂子你说吧。
  她犹豫了片刻,好像在琢磨是不是要向我说。也许见我态度诚恳,她才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你的牙齿白了。过去,你可是一笑就露出黄牙板儿,就像抽了十几年烟,被烟熏的……
  我能说什么,只有笑笑。
  她问:听说我干什么去了吗?没等我开口,她自己就先作了回答。她说,我在城里开了个素汤馆,专做素菜素汤。店就在火车站对面那条很繁华的街上。我那儿门挨着门有五六家饭店。你反正懂得竞争吧?我和他们搞竞争。
  我点点头,竞争就是比,比较、比试、比拼,我用了几个排比。
  她没有注意我的用词,也就是说我没有引起她的注意。她说,他们都争不过我比不过我。不知你听没听说过,我父亲,你得叫大爷,他是开饭店出身,最拿手的招儿是烧汤,特别是烧菜汤。他用山芋秧子也能烧出人人喜欢喝的汤。一个字,鲜。
  我说,鲜就是新鲜、鲜美、鲜嫩、鲜味。又是一串排比。
  这回不知是她听出了我的学问,还是听出我在赞扬她,她认真而又仔细地看了我一眼,不无自豪地说,那几家店有的搬走了,有的停业了,现在还剩下两家,一天下来的“流水”赶不上我中午一顿的。
  那说明你经营有方。我说。其实我心已有点不乐。我的文二嫂子,你怎么就不知道夸别人两句呢?这世上有不喜欢被夸的人吗?无论是男是女,是老是小,哪个不喜欢被人夸呢?夸人又何尝不是一种风格,一种态度。
  她可能没有想到我的感受,也可能是心里压抑太久,终于见了一个知音,所以想一吐为快。当初,我再三劝你二哥出去闯闯。他会开汽车,人又不笨,再加上我给他当帮手,怎么就不能……唉,他不听,还骂我心野了,不能与他共苦了。他还说我浑身上下没长一根经营的细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就和他赌气。我原想在附近的镇子上,最远也就县城干干、看看。后来一想,要闯就闯大城市,大不了再回家和他一起伺候那两亩地呗!没想到,这一去就真闯出来了。
  我说,你是咱庄上女的里第一个到城里务工的,而且是开饭店当老板,没有闯劲根本不可能做得到。我这句话绝对不是奉承她讨好她,而是发自内心的赞叹,也是对她的肯定。但是,说罢我就后悔了。因为回家这些天,我听到的关于她的说法几乎都是负面的。有人说,文老二的媳妇跑到城里当“鸡”去了,陪男人一个晚上就能挣多少多少钱。有人说,她高中还没毕业,写自己名字有时还丢胳膊丢腿,竟然搞什么餐饮文化,笑话!甚至有人说,她每天在城里用洗屁股、洗连着屁股那个女人最忌讳说的地方的水烧汤给城里人喝……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还跟那些说她坏话的人争辩过。我说她不是那种人,她搞餐饮文化是有人帮有人带。他们反问我,你怎么知道她不是那种人?帮她带她的人和她什么关系?我无言以对。不过,我希望她是纯洁的,像我们村庄旁女儿河水一样纯洁。
  文二嫂子!我想对她说点什么,话到唇边又咽了回去。我是没有勇气,也不想伤害她。把别人背后说她的话当面说给她听,岂不是当面骂她一遍。
  要往庄子里走了。我想和她挨近点,不知为何心里却有些惧怕。她倒是很大方,靠得我很近,身上的香水味直朝我肺腑里钻。
  此刻,我俩走在竹林里的蛇形小道上,这是我家乡的青竹林。在这片青竹林里,我家乡的父老兄弟们演绎过许多许多爱恨情仇、生死离别的故事。从小学到大学,我有很多篇作文都写过青竹林。在我心中,它是美丽的青竹林,受过千般苦难万般折磨流过血的青竹林。曾经爱过也失恋过、献了身又被抛弃过的青竹林。一天下来,青竹林里聚集了浓烈的炎热,人在林子里觉得很闷热。我甚至怀疑竹子也热得汗淋淋的。文二嫂子额头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汗珠,有几滴还落在了她长长的睫毛上。我想用手里的一本书给她扇一扇风,让她凉快凉快,又怕引起她怀疑,就没敢动。我说,文二嫂子,要累了,咱就歇歇。
  她突然在我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一巴掌,嗔怪地说,兄弟你在城里两年了咋还不懂?像称呼比你大几岁的女人,城里都叫大姐,或者叫姐们儿对吧!
  我说,是,叫嫂子习惯了,觉得亲,一下子改不过来。
  她哈哈大笑,嫂子亲,姐就不亲了……话没说完,她的身子忽然向左边一倾斜,幸亏她反应机敏,抓住了一根竹子,才没马上倒下。我赶忙弯腰去拉她,没拉着胳膊,却拉着了大腿。这是我第一次接触母亲之外的女人的皮肤,身子像触了电一样猛地抖动。   你、你……她好像察觉到我的心并不安分守己,瞟了我一眼。但是,我从她的眼神里看不出有恶意和反感。
  我的脸红了。
  就要走出竹林了。竹林外就是那条足以让故乡儿女自豪又令故乡儿女深爱,但同时又曾给故乡儿女带来过耻辱和灾难的女儿河。可以听见河边洗衣女人的谈笑声了。不知为什么,我的双腿突然沉重起来,迈不动了。
  你还有事?她问我。
  我想和你好好谈一谈。懂吗?我是为了你好!回到家这些天,茶余饭后,田边小憩,听人们谈论的都是关于你的故事,那些故事红红绿绿,情节污七八糟。在乡邻们眼里,你已经变成了一个坏女人,甚至变成了一个恶魔。我想问问你真的变坏了吗?你没有权力破坏你在我心目中的完美。可是,这些只是我的心思,没有说出来。真的,我就欠那么一点儿勇气。
  她说,那我先走了。等你回城后,到我的饭店去吃饭。走了几步,她又回过头给我开了句玩笑,兄弟,别忘把你女朋友也带来!
  望着她像一只红蝴蝶翩翩消失在绿色的竹林中,我十分沮丧。你这个窝囊废,在大学生演讲会上,在成千上万双眼睛注视下,你能滔滔不绝;在一些研讨会上,你能据理力争,和不同意见的人吵得面红耳赤,为什么在她面前吞吞吐吐呢?你怕她,还是喜欢她?
  我怏怏地走出竹林。女儿河边洗衣的几个女人,不约而同地把惊异的目光投向我。
  大嫂,洗衣服呀?我主动和文大嫂子打招呼。
  哎呀,是状元郞兄弟回来了。这么热的天钻竹林里做啥呢?文大嫂子上上下下打量着我,好像我是偷盗了竹林里什么宝贝的窃贼。说着,她还站起身,向文二嫂子离去的方向望了望。回头问我:见着二嫂子了吗?
  我点了点头。我知道文大嫂子和文二嫂子不和。这几天,光她给我讲的关于文二嫂子的坏话,用俺村人的话说“用箩筐也装不下,抬不动”。当然,我也知道她和文二嫂子矛盾的根源。她嫉妒文二嫂子的聪明、灵巧,甚至连文二嫂子的漂亮,她也恨得发狂。我心里讨厌她,表面上又不能不应付。我说,刚才路上见了,打了个招呼。
  等着吧,这个小妖婆一回来,咱这儿甭想安宁了。文大嫂子愤愤不平地说,她不定把哪个男人的魂勾了去呢。
  几个洗衣服的女人也跟着文大嫂子发起了感慨。
  瞧那打扮,就不是个正经人,活脱脱像个白骨精!
  唉,你们没听说,她在城里天天跟野男人睡觉。不信让她脱了衣服你们看看,那肚皮上的老茧有三指厚,都能当磨刀石用了。
  听说她还要带咱村几个女孩进城跟她干去,做梦去吧!谁家敢把孩子交给她带。
  接下来几个女人骂的臊话不堪入耳,我觉得就是女儿河听了,都会羞红了脸。
  快到家了,我看见文二嫂子正站在门前的街中心同一个高个子男人说话。看上去她讲话时很得意,细腰不停地左转右转,两手不住地上摇下摆。
  大概是谁唤了文二嫂子一声,她和那个高个子男人分开了。瞧她大大方方向那个男人伸出白嫩的手,我真的有点感动了。我的文二嫂子,你是在同现代文明握手吧!当然,我也知道如果是另外一个同村人看见了,会对她嗤之以鼻,如果是文大嫂子看见了,又会骂她“浪货”“骚货”。在我们那个乡下,男人女人见了面,一般会点点头,顶多问一句吃过了?去哪儿?握手,还是女的先向男的伸出手,我还没见过。别看这样细微的动作,有可能引起一番热议,甚至招来骂声。
  她进了她的家。
  我进了我的家。
  我们两家一墙之隔。那可不是城里机关大院或学校的院墙,而是用一块块狼牙般的石头摞在一起的。很矮,只到我胸窝。站在墙跟前,可以看见她那个干净利落小院里的一切,还能透过窗户看见屋子里。不过屋子很矮,光线也差,看不太清楚。
  忽然,从她家的堂屋里传出一个男人粗哑的叫骂声,吓得我打了个激灵。不用辨别,是她丈夫文二哥在骂她。你这个骚娘儿们,活脱脱像只不着窝的野兔子,回家来也不好好给我做顿饭,又跑哪儿撒野去了?
  哟,你守老营有功劳怎么的?我回家来是招工、订菜的,大半天跑了几个村。文二嫂子的声音也很高,你一天什么也没干,连饭也不能做吗?告诉你,我可不是你文老二花钱买来的奴隶!
  文二哥骂得更凶了,奶奶的,开口钱闭口钱,钱,钱!你觉着捞几个钱回来就了不起了?屁,老子一分也不会动你那脏钱!你说,那张报纸上搂着你的男人是不是你野男人,睡没睡过你?
  文二,你、你真不是人……文二嫂子哭了。
  接着是乒乓乒乓的摔打声。再接着是咚咚咚的脚步响。我姐用力把我推到屋里,关上了门,幸灾乐祸地说,这个女人是该好好管管了。她给文老二挣了多少顶绿帽子呀!
  我没心思听姐说文二嫂子的不是。我关心的是她和文二哥之间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从窗户向她家看。不一会儿,看见她披散着头发从屋里跑出来。我一下子目瞪口呆。文二嫂子上身的血红色蝙蝠衫当胸撕掉了一片,向两边敞开着,一片洁白和两堆丰满向晚霞和人间裸露着羞辱。文二哥追了出来,他的手中攥着从文二嫂子衣服上撕去的一片布,狠狠地掷在地上。我觉得那分明是从文二嫂子身上撕下的一块血肉。
  奶奶的,我叫你这个浪货还浪不浪?从今天起你出门一步,我打断你的狗腿!文二哥气势汹汹,长方脸扭曲成了四方脸,眼睛瞪得圆圆的,活像一尊凶神。
  我一来不想听他们夫妻吵骂;二来因文二哥出现,我不敢再抬头向那边看,就关上了窗户。
  文二哥真无能。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这样的小妖婆,换别的男人早就打得哭爹叫娘,老老实实了。我姐在屋里纳着花鞋垫,嘴里却也在骂着文二嫂子。
  你、你怎么能这样说人家?我很不高兴地责备姐,人家文二嫂子做了什么丢人事?
  她做的丢人事还少?光挣的绿帽子,就够文二哥戴一辈子的了?姐说,都是本庄本村的,谁不知谁吃几碗干饭。她在城里凭什么挣了那么多钱,还不是靠脸蛋俊和一身香肉换的。她和野男人的照片都登报了,有人从城里寄给二哥。   我没看见登她照片的那张报纸。但是,凭我了解的情况,报纸上不会登人家隐私的照片。我怀疑是给文二哥寄报纸的人故意陷害文二嫂子。这里边必有隐情。
  姐说,看着人模狗样的,做的事猪狗不如!
  你、你再说一遍!我气得怒目圆睁,握紧了拳头。姐吓得惊慌失措,针尖扎到了手指,疼得轻轻叫了一声。接着把被针扎的手指放到嘴里吮吸。突然,她又笑了,说,哟,我说的是邻居家媳妇,就把你气成这副模样。要是你媳妇,我说几句,你还不把我连皮带骨头活活给吞了。
  我说,姐,文二嫂子不像人家说的那样子。
  我姐嫁的是她初中一个同学。姐夫在地勘队工作,天南地北到处跑着找矿,一年四季回不了几次家。姐生了孩子后,就搬回我家住了。姐对她自己丈夫倒是十分理解。男人嘛,做大事情。一天到晚朝家跑的男人有啥出息?她养了几只母鸡,她把母鸡下的蛋,一半给孩子吃,一半放在一只罐子里留着,等姐夫回来又是煮又是炒着给他吃。我曾听姐夫开玩笑说,在家待一周,回去大伙说我打嗝都有鸡蛋味!可姐对文二嫂子一百个不顺眼。昨天晚上,她还数落文二嫂子给我听。你看见二哥家院里院外堆的红砖了吧?快大年关了,是他媳妇让盖房子用的。他媳妇要二哥把老房子拆了,换成砖墙瓦顶。二哥现在也没动。我问为啥?姐说那还不明白?二哥怕乡亲们说钱不干净,盖了房子带来邪气。我气得骂了句脏话:净他妈扯淡!
  姐知道我挺喜欢文二嫂子。不过,在她看来,那种喜欢就是乡邻之间的一种普通感情。所以,她拦住不让我出门。姐知道你是大学生,赶时髦,和俺们想的不一样了。可是,你总不能不听乡亲们的吧?一个人看不起她,两个人看不起她,那不是她的错。可咱全村几百号人都骂她,难道都错了?我针锋相对地说,你说的几百号人有几个敢像文二嫂子一样出去打拼?
  姐说,那你等着。文二哥肯定能打得她说真话。
  这一夜,我的心像被一只手揪着……
  二
  我还清楚记得第一次见到文二嫂子的情景。
  那年我刚上初二。一天中午放学后,我和几个小伙伴光着屁股在女儿河里泡了个痛快才回家。我家的门楼和文家的门楼挨得很近,一蓬葫芦架在两家的门楼上,绿色连成一片。文家院子里有棵石榴树,到了石榴挂满枝头时,有几枝头伸到我家。文家爷爷隔着墙喊,狗蛋,把那些石榴摘了吃吧!不想吃去换点盐……我家的枣树也伸到文家院子里,挂枣的时候,我奶奶也会叫文家人摘了吃。文家爷爷在世时曾感慨地对我爸我妈说,咱这墙挨墙门挨门已经有三代人,两家的亲情是怎么也不能割断了。
  远远就看见有一堆人围在门前,站在中间的是身着一身黄军装的文二哥。文二哥是前年参军走的。这家伙本来就长得挺英俊,再穿上一身军装更显得帅气。在我这个连山沟也未出过的初中生心目中,他就像电影里的英雄。昨天夜里我还做了个梦,梦见我穿上了他那身军装,个子也长高了长壮了,威风凛凛地朝学校里一站,浑身都光彩夺目,吸引了很多同学驻足观看。
  哟,那是谁?我的一个同学惊讶地轻轻叫了一声。我循声望去,眼睛也不由得一亮。我看见文二哥身旁站着一位漂亮的长辫子姑娘。她是谁呢?是来俺庄走亲戚的吗?还未等我走到跟前,人群就散了。文二哥和那个长辫子姑娘挨着肩进了文二哥的家。我忽然头脑开了窍,这姑娘是文二哥的媳妇。回到家,一问姐姐,果然是文二哥未过门的媳妇。我乐了,咧开大嘴不住地笑,趴在墙头上探着头去瞧长辫子姑娘。可是,我没看见文二哥和长辫子姑娘,却听见屋里有人哭,是个女的声音。我心中生疑,人刚进家门怎么就哭?
  姐扯着我的耳朵把我从墙头上拽下来,玩笑地说,你是看上文二哥的媳妇俊了吧?等你长大了,也让爸爸妈妈给你找个俊媳妇,让你当画看,不用吃饭就能撑饱!姐虽然是玩笑话,但话中有话。
  那时候,我和小伙伴放学回家,放下书包不是拿起镰刀去河湾里割猪草,就是背着粪箕子漫山遍野去拾柴火。我姐把我从墙头上拉下来,就把镰刀递到我手上,催着我出去。我的心情格外愉快,一气走了好远好远。不知为什么,文二哥媳妇的长辫子老是在我眼前晃来晃去。那天,我直到太阳落山才回家。离很远,又见文二哥家门前围着很多很多人,吵嚷嚷乱哄哄的,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赶忙钻进家,我家院子里也站了很多人,隔着墙头朝文家看,已经没有容下我的位置了。在我从小的记忆中,村子里隔三岔五有人家吵架。一到这时村里人都会去围观。如果碰到吃饭的时候,有的端着饭碗蹲在一旁,一边呼啦呼啦地往嘴里扒饭,一边津津有味地听着吵架的双方对骂,好像给他的饭里增添了味道。
  我急中生智,爬到我们家院里的老枣树上,文家院子尽收眼底,我看见一个矮胖的黑脸女人气势汹汹,满嘴唾沫星子乱飞,指手画脚地骂着些不干不净的话。她的身后,站着几个年轻小伙,地上还蹲着一个干瘦老头。文二哥和矮胖女人面对面地站着,满脸汗水像一条条小溪往下流。
  亏着你还是个当大兵的,勾引人家的媳妇,不知羞耻,这是犯罪!黑脸女人先是对文二哥说,接着又面向大伙,拍着巴掌吆喝,小文沃的父老乡亲们你们来评评这个理。把人家的媳妇勾引来做媳妇,按你们文家祖传家法该治个什么罪呀?
  人群中没有回声。
  黑脸女人急了,哟,你们小文沃没有通人性的呀?要是有人把你们文家哪个媳妇拐走,你们也会这个样子吗……黑脸女人气恼地又是跺脚又是拍手。我相信她的两个巴掌都拍肿了。
  这时候站出一个人来,是东老太太(注:安徽萧县一带的农村民俗,称呼比爷爷辈分大的男人“老太太”,以表示尊敬)。我们小文沃文姓占得多,辈分也悬殊大。东老太太是我们文家辈分最高的,连我爷爷都称他为大叔。因为村子里和他同辈分的还有一个老人,所以人们就根据他们两家住的方位,分别称他们为东老太太和西老太太。东老太太比西老太太又大几岁,理所当然成了我们文氏家族的权威。他那时已经八十多岁了,身体十分硬朗,耳不聋眼不花,说话声音洪亮。据说他的牙不但没掉而且很有劲,什么饭都能吃。不像有的老人,比如我爷爷,只能吃些软面、喝点汤。他满脸怒气地冲那个矮胖女人说,我说妇道人家,嘴打扫干净些,说话别咬脏字,文家人没有都得罪你,有理讲理,想给姓文的泼脏水可不行!   黑脸女人很会察言观色。她从东老太太的相貌、举止以及大伙对东老太太的表情中,看出东老太太在村子里的地位,笑容可掬地说,老人家您别生气,怪我气糊涂了,说了些对不住您老人家及乡亲父老的话。您老人家海涵,可甭跟我一妇道人家一般见识呀!说完,她冲蹲在地上的瘦老头瞪了一眼,还不给老人家敬烟?瘦老头从衣袋里掏出半盒烟,递给黑脸女人,黑脸女人抽出一支递给东老太太。
  东老太太被黑脸女人几句好话说得心里挺得意,神情也温和多了。他接过黑脸女人递的烟,夹在耳朵上,仰着头问:你们到小文沃来有什么事,尽管讲吧!要是俺文家有人不讲理,我给你们作主。要是你们来胡闹,我也不会轻饶你们!
  黑脸女人突然呜哇呜哇地哭了,老人家,您老要给俺作主呀!俺家花了一笔钱给俺儿子换了个媳妇,还没过门,就被你们这个后生给拐骗来了!她指着文二哥的鼻尖说,俺来找他要人,他,他不给;俺要钱,他说没有……
  人群一下子寂静下来,就连刚才还在娘怀里哭闹的孩子也安静了。几十双目光都集中在东老太太和那个黑脸女人身上,想知道后边会发生什么事情。黑脸女人两眼也紧盯着东太太,目光既有怀疑,又有期待。
  东老太太望着文二哥,目光冷峻,突然厉声问道:小二子,这是真的吗?
  文二哥倔强地昂着头,没有回答。
  东老太太问你话,还不快回答!人群中有人向文二哥发出呵斥。
  文二哥仍然没有回答。
  我真有点傻眼,眼前发生的故事让我一时难以弄懂。媳妇还要花钱去换?多新鲜的词儿。
  黑脸女人忽然转过身,拉起一直耷拉着脑袋蹲在地上的瘦老头,说,亲家,你给这个老人家说说是不是真的。你闺女我那儿媳妇是不是被这个当大兵的拐骗来的。
  瘦老头浑身颤抖着,点了点头。
  人呢?东老太太厉声问文二哥。
  就在他屋里藏着!黑脸女人指着文二哥屋说。
  东老太太的脸一下子拉长了,眼睛瞪大了。他四下扫视一遍,看见了文大嫂子。文大嫂子这会儿急忙钻到屋里,果然把长辫子姑娘给拉了出来。东老太太恼羞成怒,指着文大嫂子就骂,你这个嫂子怎么当的?你公公婆婆都走了,老嫂子比母你懂不懂?兄弟带着个女人家来,你也不问一问是谁?接着,他又骂文大哥,还有你这个当老大的,父不在,兄为父,你光为你自己老婆孩子热炕头,闹到给文家丢人现眼。奶奶的,文家的脸面不能败在你们几个孳种身上。今天,当着这几个客人还有外姓亲邻的面,咱给你们动动文家的族规家法,来……
  东老太太一个“来”字刚出口,长辫子姑娘挺身站在文二哥面前。她因气愤而涨红的面颊上还留着泪痕,目光却被泪水洗刷得更加明亮。她义正辞严地对东老太太说,老人家,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一切与文家没有关系,有什么事我担了!
  你、你……东老太太气得身子发抖,半天没想出一个词儿。倒是黑脸女人早已胸有成竹,走到长辨子姑娘面前,拉着她的手,亲切地说,孩子你受苦了,婶子知道你是被骗的。俺不怪罪你,走,咱们回家去吧!
  回家,回哪个家?长辨子姑娘甩开她的手,反问道:想让我跳你们挖好的哪个坑呀?给你说吧,我死也不会回去的!
  黑脸女人被激怒了,你敢不听我的话,也不听你爹的话?给你明说,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今天老娘就是拖也要把你拖走!
  你敢!文二哥挥了挥胳膊,把长辨子姑娘拉到自己身后。那一刻,文二哥的形象在我心中变得更加高大了。我想到了顶天立地这个词语,用它来形容文二哥一点儿也不错。
  长辫子姑娘可能心里更有了底气,寸步不让地说,我一不情愿嫁给你儿子,二没和你儿子领结婚证,三没跟你儿子有不正当关系,你凭什么要强迫我?
  你爹吃了我家的饭,用了我家的钱。黑脸女人说。
  长辫子姑娘说,他吃你家的饭早成大便,要讨你向茅厕讨去。他花你家的钱与我没关系,谁花了你找谁要去!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热烈的笑声。
  黑脸女人恼羞成怒,伸手要抓她的长辨子,被她推了一个趔趄。她又去拉那个瘦老头,瘦老头无可奈何地闪开了。无奈,她又去求东老太太帮忙。东老太太被她几句话捧得心里乐乎乎的,竟对文大哥文大嫂子下了令,你们两口子现在就把这姑娘赶出村去。
  文大哥没动。文大嫂子想去拉长辫子姑娘。长辫子姑娘瞪了她一眼,她再没敢轻举妄动。
  长辫子姑娘望着院里院外、墙上墙下的人群,说出了黑脸女人勾通媒婆搞买卖婚姻的事。她也含沙射影地责怪了东老太太一番。接着,她挽着文二哥的胳膊,说,我和文泉是自由恋爱,我跟他回来就是结婚的。他没骗我没拐我,我就喜欢他堂堂爷们儿气派!是你们小文沃、文家人传给他的爷们儿气派!
  她的这番话让我们村在场的老少爷们儿心里高兴。我也打心里为文二哥骄傲。文二哥找了个那么俊的媳妇,为文家争了气。我竟然不知天高地厚,脱口而出地喊了一句:买卖婚姻犯罪!
  姐在我屁股上拧了一把,疼得我龇牙咧嘴。姐说你咸吃萝卜淡操心。看看那女人,哼,我觉得她不配二哥。
  不知是长辫子姑娘一番话的威力,还是她一身正气的威力,人群中开始有人为她说话。有的说花钱买媳妇,也得人家闺女同意。有的说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敢干买卖婚姻犯法的事。有的说这姑娘配文老二,天生一对。黑脸女人像泄了气的皮球,再也没有吵闹,向瘦老头丢下一句,咱的账得算清,然后灰溜溜地走了。
  长辨子姑娘终于留下来,第二天就同文二哥拜了天地。
  从那时起,我就很崇敬她,甚至把她作为心中的女强人。放了学,我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先隔着墙头往文二哥家看。她也许因为对我那天吼的那一嗓子记忆深刻,看见我就笑着和我说话。我们的话题越来越多,有时聊着聊着我竟然忘记去割猪草,挨爸爸一顿骂。她挺喜欢我。有几次她正在洗衣服,让我把脏了的褂子脱了帮我洗。我姐嫉妒地说,让文二嫂子做你姐吧!
  其实,她比我大五岁,和我姐同龄,的确是做姐姐的。   我上高中时在离家十几里的镇上。别的同学住校,一周回家一次取食粮。我却一周回家两三次。有时回去见了她一面,披星戴月再赶回校。如果回去见不到她,心里就挺郁闷。
  我后来才知道,这就是男人的初恋。
  我到省城读大学的第一个寒假,回村时没见到文二嫂子。姐告诉我,她到省城做生意去了。
  我第一反应是吃惊:她一个人?
  姐说,就她一人,兜里揣了卖石榴的50元钱。和二哥吵了一架走的。走时撂下话,不混出个人模狗样不回来见你!
  我摇头,愠怒地说,二哥也太不负责任。怎么能……
  姐说,你不知那女人心有多高多野!她早就对二哥不满意了。她说二哥没出息,就知道守着那两亩承包地。她说二哥身上不再有当兵时的精气神,终日为没要孩子唉声叹气。她还说,多了,多了。二哥一提她就恼火。
  我不想听姐姐说她的不是,就直截了当地问:文二嫂子在省城待得下去吗?
  姐说,听说好着呢!开了饭店,自己当了老板娘。
  我心里想,二嫂,你怎么不与我联系呢?
  三
  夏日早晨的女儿河美得令人心神荡漾。河水像女人的乳汁一样白,看了忍不住想饮一口。翠绿的竹林披着一层雾纱,像一群“绿衣仙子”。近处的山远处的山,在淡淡的晨雾中时隐时现,让人觉得他们都活得更精彩了。
  我走在女儿河边,心情沉重,脚步沉重。
  昨天前半夜,文二哥家里的吵闹声几乎未断。到了后半夜,我实在犯困睡着了。今天早上一起来,我姐就对我抱怨说,二哥这个媳妇,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二哥一觉醒来,发现她在床头留了张纸,人不见了影子。
  那张纸上写了什么?我问。
  姐说,能有什么好事?说是要和二哥离婚。停了片刻又说,谁也不怪,怪文二哥自己,当初就不该娶这种女人。人家上门来要还给人家,今天就没这烦心事了!你想想,她给二哥惹了多少是非,就说你知道的那块表……
  那时候,文二哥还在部队上。他给文二嫂子寄来一块“钟山表”。这在当时是要“走后门”才能弄到的。在我们这个山村里,别说普通老百姓,就是大队里那些头头脑脑们也没混上手表。文二嫂子手腕上那块金灿灿的东西,一时成了众矢之的。我记得大队里、小队里那些头头脑脑们,经常到文二嫂子那儿去问时间。规矩点的,走门口喝一声“文二家的,几点了?”得到回答后就走了。有心术不正的,钻到文二嫂子屋里,假意问时间,却扯上半天话,还不住地说,这才几点钟,不晚不晚!有的大队头头,还经常借文二嫂子的手表戴,有时十天半个月也不提还。我们那个大队书记去县里开“三干”会,借文二嫂子手表用以“掌握时间”,开了几天会回来,站在门口对文二嫂子说,你这表是他妈什么玩意儿,怎么老停在一个地方不走?当时我就在旁边站着。文二嫂子什么也没说,把表递给了我。我一看,原来大队书记不懂给表上弦,弦松了当然停在一个老地方了。我一说,大队书记脸红了。妈的,这玩意儿也要上弦啊?
  村子里风言风语,说文二嫂子是块“吸铁石”,把那些男人“吸”到家里来。文大嫂子说得最多,骂得最多。东老太太那时还活着。他从一开始就对文二嫂子没好感,一说到文二嫂子,他就摇头叹气,说文老二家的是麻绳串豆腐——提不得。
  我那时候学前学后都要帮家里干活。有时不用我去问,文二嫂子就隔墙甩过话来:快该打预备铃了,晚到校小心老师熊你!后来,因为那块表惹了一场口舌,文二嫂子一气之下把表扔进了火里。
  那天,大队书记又找文二嫂子借表。文大嫂子正巧也来找文二嫂子。她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对大队书记说,你借俺家兄弟媳妇的表,她借你什么呀?
  大队书记哈哈大笑,我身上有的她都可以借。
  文二嫂子正在烧火做饭,听了文大嫂子和大队书记的话恼羞成怒,把表扔进灶堂熊熊燃烧的火中。
  有一阵风从女儿河的河面上吹过,河水颤抖起来。
  我这时已走到文家的牌坊前。小时候,我在河岸上见过很多座牌坊,后来都毁于“破四旧”了。文二哥的老父亲,曾偷偷把文家立的一座贞洁牌坊偷运到家里,做了垫猪圈的料。前年,文大哥按照老父亲的遗愿,把那座牌坊取出来,立在原来的位置上。听说为这事,另外一些姓氏的人还闹了一场,因为他们姓氏的牌坊都找不到了,即使找到的也残破不堪。就是文家又立起的这座牌坊,字迹也模糊不清。
  记得我上大学第一个暑假的一天早晨,在女儿河边散步时,到了文家牌坊前见过文二嫂子。当时,她手里捧着一本书,在低声念着。我听出她是在读英语。我简直目瞪口呆了,在女儿河边的乡村,在贞洁牌坊前,一个当代女子在读英语,这,这太令人不可思议了。
  听到我的脚步声,文二嫂子回过头,朝我点了点头。
  你在学英语?我问。
  文二嫂子像个小女孩,把书藏到身后,摇着头说,没有!没有!
  我说,我听着就是英语。
  文二嫂子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我从电视里看到,外国人到咱中国来得越来越多了。万一哪天到了咱村里,咱一句话也跟人家对不上,不是不礼貌吗?
  那时,我没有想到她已经在琢磨进城做生意的事了。
  我没话找话,看着文家的贞洁牌坊问她:这牌坊上边写的什么,二哥给你说过吗?
  她沉默了。早霞正如泼血似的从东边的天幕漫无边际地铺开。女儿河仿佛涂上了一层胭脂。远处的山近处的山也愈发英俊了。村子里响起繁忙的喧闹声。她叹息了一声,说,这种贞洁牌坊能写什么?不就是对女人的一种约束吗?
  我非常惊讶,看她时的目光都直了。
  她反问我:省城现在乡下去做生意的人多了吧?
  我点点头。
  她忽然发了一通感慨:旧习惯旧势力的新生,不经过千百次阵痛,甚至头破血流是根本不可能的。这两年,我总是在想,咱这山里人什么时候才能混出个人模狗样来?你听有些城里人说乡下人的话,不是说咱人蠢,就是说咱人刁,说咱人滑……好像当乡下人就是一个错误。我就想,乡下人也是人,难道就不能做出点壮举?比如你就是乡下人,不照样上省城的名牌大学?在人的价值这个天平上,城里人也好乡下人也好,当官的也好老百姓也好都是平等的。   我似乎理解了她,但又好像没听懂她话中的含义。
  当时,有人从我们身旁走过,但都是跟我打招呼,仿佛她根本就不存在。有人投向我的目光也含着疑窦和鄙视。我是我们村第一个大学生,在乡邻们眼里是个为他们赢得骄傲的能人。而文二嫂子却恰恰与我相反。我真怕伤了她的心,她却毫不在乎。忽然,她指着那座贞女牌坊说,等着吧,也许有一天,后代也在河边为我立一座碑,当然不是这种碑。
  是丰碑?我问。
  她没有回答。但是,从她坚定而自信的目光和神情中,我得到了回答。我的心竟有一阵激烈的冲动。
  回城,去见见她!我这样想。
  可是,我刚一进家门,还没来得及给姐说我要提前回校,就听见隔壁有女人尖叫。姐愤懑地说,那个浪女人让文二哥追回来了。二哥把她捆在自行车后座上,硬是像驮死猪似的驮回来的。你听,她叫得就像挨了刀子的猪叫!
  我一切都明白了。但是,我什么也不能为她做。
  到了第二天夜里,她在一个人的帮助下逃出了家门。
  后来才知道,那个帮她的人是我姐。
  四
  回校后,我约了几个同学去素汤馆用餐。话一出口,竟有两个同学连呼赞成,并说他们是素汤馆的老顾客。同学小刘随口说出一段顺口溜:
  七鲜汤馆有七鲜
  不信你去看一看
  小笼蒸包味道美
  香喷喷的大米饭
  素菜汤儿喝一碗
  保你快活如神仙
  桌明碗净环境美
  热情似火的服务员
  有钱没钱先吃饭
  下回再来一块儿算
  还有一鲜最惹人——
  年轻漂亮女老板
  据小刘说,这个顺口溜还曾在报上发表过,是一个记者的文章中提到的。
  那个女老板姓文,和你是一家子呢!小刘说,听口音也是你们东北乡的人。她可不简单,不光做一手好汤,待人也热情大方,不卑不亢,对了,她跳舞也很棒!
  她会跳舞?我一惊。
  小刘挺认真地说,不骗你,她每逢周末的晚上,就带着素汤馆几个年轻漂亮的服务员去舞场。
  我敢说,如果小刘不是欺骗我,我对文二嫂子产生了一种反感。怪不得乡邻们那样议论她,怪不得文二哥不让她再进城来,都怪她自己在城里不学好。她能去舞场跳舞,难道,难道?我不敢也不愿再想下去了。如果文二嫂子现在站在我面前,我一定会愤怒地狠狠瞪她一眼。你听那顺口溜后边唱的:还有一鲜最惹人——年轻漂亮的女老板。这,这是什么意思呀?她是“一鲜”“惹人”,因为她“年轻漂亮”,岂有此理!
  哎哎,你老兄是怎么听说素汤馆的?小刘走在路上时,突然想起问了我这么一句话。我没有说出文二嫂子是我的老邻居,甚至怕她不好的名声玷污了我似的。我顺口回答说是在报上看到的。他不信,说是地方小报,大学校园里根本不会有。这家伙,非打破砂锅问到底不可。再隐瞒不行了,我就暴露了和文二嫂子的邻居关系,甚至暴露无遗。
  原来是你嫂子!小刘笑了,这么说她早已嫁过人了?看样子倒像个没出门的大姑娘。再说,她也不像是从乡下来的。哎,她丈夫干什么的?怎么没和她一起进城做生意?他们夫妻感情好吗?
  扯淡,你问这些干什么?我有点火了。尽管我心里对文二嫂子已有了反感,但是不能容忍别人说一句我亲邻的坏话。好狗还护三村呀。
  小刘笑着说,伙计,我可没别的意思。说真格的,我很敬佩你这个文二嫂子,她是个了不起的角色。要让我说,她可以称为改革时代的“花木兰”。
  我们边说边走,已来到了素汤馆。仅从门面的装潢布置看,汤馆的经营者就是个有现代头脑,善于思考善于号准企业脉搏的有心人。用我们这一带的话说“货卖一张皮”,门面装潢确实是很重要的。汤馆的门前,是一小片菜园,里边种着青菜。门楼搭的是乡村人家的门楼,乍一看,我有种到了家的感觉。广告词也写得很诱人:要想身体健康,多喝一碗菜汤。进门的一个大橱窗里,放着汤馆女老板和服务员的彩色大照片,下边写着一行大字:“欢迎你!”文二嫂子留着长发,笑容可掬,不知是请哪儿的摄影师,摄影技术极高,无论你站在哪个角度上,都能看到文二嫂子那双温存的大眼睛在向你致意。看起来,这种设计是颇下了一番功夫的,如果真的出自文二嫂子之手,倒似乎表明她的才气和灵气。
  就是在橱窗里,我看见了登着文二嫂子照片的报纸。那是省城一家生活类报纸,有一篇文章介绍文二嫂子从山沟来省城创业。那个与她合影的男人是文二嫂子饭店所在区的餐饮协会会长,背景的横幅上写着是区餐饮协会食品安全表彰大会。显然,她和那位会长是在会上的合影。我心里一阵悲叹:就这么一张照片,竟然让她挨了乡亲骂,丈夫打;就这么一张照片,竟然让她回乡招工,带乡亲致富的良好愿望成了泡影。
  汤馆的布置也是按照乡下人的餐桌布置的,唯一的区别是干干净净,让人觉得很舒坦。汤馆里挤满了人,有的桌子坐不下,干脆端着汤碗站着喝。
  小陈,雅座开个包间,这位是你们经理的老兄弟!小刘对一个姑娘说。
  小陈看了我一眼,问:你是不是上大学的那个文化兄弟?
  我点了点头。奇怪,这姑娘我从来没见过,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而且知道我在上大学呢?
  刚刚坐下,小刘就让小陈去叫经理。
  小陈说,经理不在,出去办事了。
  小刘说,饭店经理不在饭店里,办什么事呀?
  小陈听了撇了撇嘴,不满地说,问问文化大哥不就知道了?
  我一愣,问我?我怎么知道。
  小陈不平地说,你们文家那个文二哥真是不识好歹。凭他配我们大姐,真是牛屎配鲜花。他倒不知足,老是找我们大姐的茬子。大姐回一趟家,想给家里盖新房子。他倒是好,污蔑我们大姐不守妇道,又打又骂。大姐回来,脸肿着,身上也青一块紫一块,要是换我,早和他分道扬镳了。   小陈一席话,说得我哑口无言。我的几个同学也都目瞪口呆。酒菜上了桌,小刘硬要我和小陈把文二嫂的事告诉他们。
  这是人家个人的隐私,你就不必打听了。我训了小刘一句。谁知这家伙越发上了劲,把酒瓶夺了过去,说我和小陈不讲他就不打开酒瓶。我是不愿在背后议论别人,何况是文二嫂子呢!我耍了个滑头,说,我上大学前在家时,二嫂在家和二哥感情蛮好。我上大学离开老家,以后的事就不知道了。你要问就问小陈吧。
  小陈却毫不推辞,大大方方讲起文二嫂子的个人生活。她先是声明让我评评理,并让我这个兄弟把话捎给文二哥。她口口声声称文二嫂子“我们的大姐”,崇爱和尊敬之情溢于言表。从她那里,我得知了文二嫂子的一段不愉快的岁月。文二嫂子把小陈和另外五个乡下姑娘从山旮旯里带出来,在这个城市的一角,用辛勤用真诚用信任,在大大小小的数以百计的饮食店竞争中站住了脚。文二嫂子在省城饮食行业中已打出了名声。老家所在县对她很重视,据说她已被列为县人大代表候选人。
  小陈动情地说,有些人捕风捉影,败坏我们大姐的名誉,目的就是想搞垮我们的大姐。咱们这儿人就是有毛病。人家有的人搞竞争,你比我强,我要靠努力赶上你。可咱们这儿有些人却是,你比我强,我不如你,可是我要千方百计让你也不好。可又摊上你们小文沃那个地方的人都害“红眼病”,那个文二哥又不知道什么是爱情,硬是把我们的大姐朝污水坑里推,非沾她一身臭屎不甘心。
  小陈看样子是二把手,里里外外忙得不亦乐乎。她只在偷闲的时候到我们这边发几句感慨或牢骚。她一去,我就成了文二哥的替罪羊,小刘和几个同学为文二嫂子打抱不平,把火气都朝我身上发。
  小陈讲得是真的吗?你们小文沃的人还都有“红眼病”呀?伙计,你当初不应当学中文而应当学医,回来好治治你们小文沃的病患呀!
  是呀,“红眼病”可得抓紧治疗,危害确乎不小!
  文二嫂子真该和她那个丈夫离婚,干净利索,干起事业来无牵无挂了。以后还愁找不到理解她的好丈夫吗?
  我的心要碎了。是的,我为我那个遭人讥讽的小山村感到羞愧,为文二哥感到惭愧,为文二嫂子的不平感到不安。
  回到学校,小刘在宿舍里发起开展了一场“文二嫂子应不应该离婚”的讨论。他一直是学校里的活跃人物,经常组织我们对热点问题进行讨论。诸如:关于人生意义的讨论;关于解放思想的讨论;关于坚持四项基本原则的讨论;关于某同学做了某件好事的议论。这家伙善于思辨,又有一定的组织和活动能力,身边总是团结着一批人。
  我没有阻拦他们,而且积极参与了讨论,几天来闷在心中的压抑一吐为快。当然,我对文二嫂子赞成的话比较多,也说了一些指责的话,比如她上舞厅之类。
  小刘却和我争了个面红耳赤,非要我承认自己的思想还有一半属于小农和保守。他对我的批判既激烈又无情。他说,文二嫂子去舞厅,的确是为了推销自己,广交朋友,扩大经营门路,这一条怎么不对呢?我的大学生高材生同志?在你认为,文二嫂子下班以后应该坐在灯下为她那个不值得爱的丈夫缝衣做鞋,为她那个尚未出世的小宝宝祈祷才对是吗?你心目中良家妇女的形象就是这么一个标准吗?他还说道,文二嫂子开的素汤馆还别出心裁地搞了“送汤上门”活动,直接同一些中小型工厂商店联系,每到开饭前,用车子把汤菜送到工厂车间和商店,很受欢迎,被称为“快餐车”,有个记者已经把这一条写成文章,最近就要见报了。
  我承认这的确是饮食行业的一项改革。其实,我心中何尝不希望人们给予文二嫂子一些赞扬和肯定呢!
  你回家以后,能不能把这一切转告给你的文二哥?如果你的文二哥还不能理解文二嫂子,再给她气受,我们就要动员她和他离婚,并且帮助她把官司打赢!小刘慷慨激昂地说。
  这个难题,我无法作出回答。
  扯了一下午。晚饭以后,小刘提出去跳舞,大伙都响应,我也只好顺大溜。
  文二嫂子!一进舞厅,小刘惊喜地尖叫一声。果然,文二嫂子看见我们,高兴地走了过来。当她的目光和我的目光相遇时,我发现她的目光是坚定而自信的,没有了悲伤和忧虑,好像回到家里任何事情也没发生过。
  我还没能够和文二嫂说话,小刘早已抢先一步邀请文二嫂子跳舞了。文二嫂子的舞步很漂亮,可以想象得出这双从泥土中、山道上走出来的脚板,在初入舞场的时候一定怯过阵,也一定被熟练的舞步踏踩过,痛苦过。我忽然觉得这双脚,从小文沃那个山旮旯里走出来,走得是一串辉煌的脚印。这双脚不应再蒙受委屈了。脚是伟大的,它支撑着人生,开创着道路,经受的磨难最多,吃的苦最大。我诗兴大发,但在舞场上又不好伏案疾书,只好在心里默诵着,默诵着。
  文二嫂子一直没有闲空,有时刚坐下来想和我交谈,舞曲一响,又被人邀上舞场,只好冲我抱歉地笑笑。直到舞会结束了,在走出舞厅的路上,我们才有了交谈机会。
  二哥怎么又同意你回来了?我开门见山地问。我了解文二嫂子这个人。她对你真诚,也要求你对她真诚。
  果然,她一如既往也是开门见山地对我说,要是等他同意我回来,除非太阳从西边升起。
  我吃了一惊,你是私自逃出来的?
  她摇头,不是。是你姐帮的我。
  我姐?我打心里不相信。
  文二嫂子说,有的话我说了你别生气。我早就怀疑你姐和他有那种关系了。他老是让我给你姐家的孩子买这买那。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我们没孩子,他喜欢你姐家的孩子才那么做。这次回去,我发现了你姐的围巾在他的枕头底下。
  我一时悲愤交集说不出话来。
  文二嫂子说,我也不想让大家都难堪,我就喊你姐的名字,让她到我家拿围巾。你姐去了,我就和你姐直截了当地谈了条件。
  我们已经走到黄河大桥上。两边的路灯下,围着一堆堆打扑克下象棋的人们。我们找了个背着灯光的地方站住了。宽阔的黄河河面上,倒映着两岸楼房的倩影,灯火的晶莹,显得拥挤而热烈。文二嫂子说,我承认,我已经深深地喜欢城市了。真的,如果有可能,我都想把我这个素汤馆搬到北京、上海、深圳去开连锁店!   文二嫂子一惊,慌乱地双臂交叉抱在胸前。
  我慌了,如同做了贼被人发现,吓得拔腿就跑。
  站住兄弟,别跑!文二嫂子在喊我。
  我站住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涌出了汗珠。
  文二嫂子穿好衣服走过来,开口就问,你一天不见影子,跑到哪儿去了?让人心里一刻也不安宁。
  我、我没脸见人!我赌气地说,我想死。
  你!她惊慌地来堵我的嘴,身子却贴到了我的身上。我看见她本来高耸的胸脯被挤平了,好像有一种兴奋剂注射进我的血液里。我的血液沸腾了。
  你还像个男子汉吗?遇一点挫折就颓废到这个模样了。你知道吗?女人最讨厌没有坚韧不拔精神的男人了。你这个样,有谁愿意嫁给你?她数落我,今年没考上,再下点决心,明年再考,再考不上,还有很多事等着你。人生又不是只有一两件事让人做。
  那天晚上,我们谈了很久很久。就是那时候,我惊讶地发现,我的文二嫂子肚子里装着很多东西。我承认,我确确实实想过,如果文二嫂子能做我的媳妇,我该是多么幸福。
  可是,那毕竟是过去了。今天,我已经是一个堂堂名牌大学学生,她说到底还是个进城务工的农民。再说,她还有丈夫,即使离了婚也还是个结过婚的女人,我和她怎么可能。
  这一夜,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文二嫂子的意中人会不会是我?也许是,也许不是,我不能肯定。唯一能够肯定的是,她喜欢我,我也喜欢她。但是,我和她几乎不可能。因为我们现在毕竟有差距。我想,明天见了她,一定劝她尽快下决心。过去人们常说“宁拆一座庙,不拆一家人”。如果这个家已经风雨飘摇呢?
  第二天,小陈给我传来文二嫂子回家的信息。
  后来才听说,文二嫂子离家后,我姐和文大嫂子就不停地劝说文二哥盖新房。她们说,你管她怎么挣的钱呢?反正是钱。谁还怕钱咬手?砖瓦买回来了,谁能说那不是砖瓦。在她们的劝说下,文二哥决定扒了旧房盖新房。也许是心里还不痛快,那天中午吃饭的时候,文二哥喝了不少酒,连脖子都红了半截。下午上房时,他晃晃荡荡地从脚手架上掉下来,一块水泥板正砸在他身上。
  都是那个臭婊子害得呀!她挣的钱不干净,污了文家的人,给文家带来了祸。文大嫂的叫骂声全村都听得见。
  文二哥被人们七手八脚抬上了拖拉机送往医院。
  听小陈说,文二嫂子接信,脸上像被人重重打了一个耳光,立马变红了。她扔下手中的活,给小陈简单交代几句就马不停蹄地往家赶。
  我不知道一路上她在想什么,有没有哭泣。但是,我能想象得出村里人的反应。
  女儿河大堤比我们的村庄还高,且冲着两面山口,像一条夹巷,夜晚两面来风,夏时十分凉爽,冬日却冷得站不住人。每到夏日的晚上,我的乡亲们就带着席子到大堤上乘凉,只要是晴天,还在大堤上过夜。有的人家全家都搬到大堤上过夜。你到大堤上听吧,男人们女人们嬉笑怒骂,甚是欢愉,比城里的俱乐部还热闹。有时候,村里的大会都在堤上开。
  我能够想象得出那天晚上在大堤上乘凉的乡亲们的中心议题,一定都在议论文二哥的伤情和今后的命运,文二嫂子的不贞和下场。
  老二这下子伤了筋骨,下半辈子就得吃床上屙床上了。
  好死不如赖活着嘛!他老婆在城里开馆子,挣钱养活他呗!
  说得好听,那女人早就想和文老二蹬蛋,这下还不是找了个好借口。她能跟老二受罪,那真是山羊生个小猴子,做梦!
  要是这样,文大哥一家可就辛苦了,亲兄弟还是亲,反正不能让文二哥活活饿死。
  还不如和这个媳妇糊弄下去。只要她给钱养活他,随她跟谁去,女人么就那么回事罢了。什么绿帽子红帽子,只要戴着合适就戴呗。
  哼,他文老二就是不成瘫子,又能奈何他老婆一根汗毛?听人说,有一回文老二进城去找他老婆,亲眼看见他老婆和一个男人搂着抱着,那男人的手都伸到他老婆的裤裆里去了。老二怎么着,还不是干瞪眼。这回他老婆回来,他可是发誓不让她回去,怎么样?还不是照样丢下他就走。女人的心野了,管不住。
  你小子就是胡说八道,老二什么时候看见她和别人胡摸不问事了。你这不是小看咱小文沃的男人了吗?文家可没有这种软皮蛋!
  哎,你没听说不等于没有,不信你问问文老二去!
  你不能再胡说,再胡说,我把你扔女儿河里喂王八去!
  哎哎,就算我没说。老爷们儿,你这是护的文老二呢还是护的老二的老婆?
  我护的是文家祖代的德行!
  我想着乡亲们的议论,心里很烦很乱。同时,我也在为文二嫂子忧虑,她回到家能有好果子吃吗?
  六
  过了十多天,我得到了关于文二哥伤情的确切信息——他已被截肢,永远站不起来了。
  那天晚上,是小陈到学校来找的我和小刘。小陈说,文二嫂子回来了,整个人变了个模样。没有了往日的激情,也没有了往日的笑容。她在饭店门前贴了小广告,要将饭店转让出去。她对小陈说她要回去照顾自己的男人。小陈说到这里十分着急,你们说说,她咋就变化那么快那么大呢?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
  到了大街上,我和小刘、小陈默默地走着,谁也没有先开口。夏夜的城市十分闷热。人在林立的高楼之间,不仅显得渺小,而且有一种被捆绑的感觉。街道两旁聚集着乘凉的人们。有些上年纪的男人女人赤着背,而且偎得非常近,聊得火热。他们已没有了羞怯,少了虚伪,多了真诚和热情。我突然想,假如这在乡村,又可能被视为大逆不道吧?
  小刘和小陈已成为公开的恋人。因为小陈的姐姐从省城来,他们要去车站接人,到了公共汽车站就和我告别了。小陈上车后,从车窗探出头来,难过地对我说,你好好劝劝我们大姐,叫她千万千万别回头,不然会后悔一辈子。
  独自去餐馆的路上,我走得很慢很慢。我在想,见了文二嫂子怎么开口?是劝她和文二哥离婚,还是劝她做一个“道德”“高尚”的贞女?我感到十分惶恐,一时没有了主意。劝她离婚,那文二哥怎么办?他如今残疾了,往后的生活道路怎么走下去?他需要一个妻子,能够帮助他在人生的路上前行的人。可是她本人呢?往后的岁月不更艰难吗?人,不在于身体上有无缺陷,只要心心相通,同舟共济,也会到达人生的彼岸。他们心心相通吗?不,欺骗才是最不道德的。我决定保持缄默,让文二嫂子自己定夺。   文二嫂子独自坐在空荡荡的餐厅里。看上去她很冷静,好像早已胸有成竹。我相信她是个意志坚定的女人,可没有想到这个时候她还是那么从容不迫。
  她招呼我坐下后,又给我倒了一杯咖啡。然后,她望着那杯咖啡自嘲地笑了,两年前如果有人问我这杯里装的是什么,我会红着脸答不上来,或者说句脏话是驴马尿。今天,唉,人的生活经过努力容易改变,但是人的命远却很难改变。
  她长长的睫毛上挂着两颗豆粒般大的泪珠,在灯光下显得那么凄凉。
  你文二哥的事你听说了吧?沉默了一会儿后,她主动问我。不等我回答,她长叹一声说,你反正也都知道了,就是这个样子,就是这个结局。我该怎么办?连我自己也找不到答案。他嫂子骂我毁了他,我也不想分辩。现在的问题是,我必须作出选择。
  可以听得出她是在让我说话。我没有说。
  她又说,我担心我再犯错误。真的。墨西哥电视连续剧《坎坷》里有一句很动人心的话,意思是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人“是犯错误”,这些年我认识到了。我不想再犯错误了。
  我在心里一遍遍提醒自己:你该作出回答了?知道吗?她现在需要你的回答,需要你的安慰,需要你的真诚!你看她虽然很镇静,其实心里十分混乱,那颗心已经滴血了。即使你不能爱她,也应该帮助她选择一条洒满希望的道路。你的自私,你的虚伪将会使你失去很多你现在还很模糊的价值,别犹豫了!
  文——我突然变得胆怯了,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堵塞住。
  文二嫂用平静的目光望着我。但是,从她起伏的胸脯,我知道她现在很激动。
  我的文二嫂子!我该怎么对你说呢?如果我明确告诉你,我爱你!可是,可是我们不可能结合。那么,对你的心灵将是严重的创伤。如果我欺骗你,说我不爱你,也许你会很坚强地选择一条光明的前程。原谅我。
  文二嫂子也许从我的神情窥视到我的内心世界。她宽容地笑了笑,说,人生是艰难的,没有一个人不承认这一点。我这个人总爱这样想,假若人人都能多一份真诚,多一份爱,人生的艰难也许会少一些。不过,我是愿意多想别人的艰难的。
  你想变成女儿河边一块牌坊?我苦笑。那牌坊是石头做的,你是知道的。
  文二嫂子沉默。一直到我起身告辞,她也没再说一句话。
  走到拐弯处,我见四下没人,禁不住对着自己的脑袋狠狠揍了几拳头。
  小刘先我一步回的宿舍。一见面,他就急不可耐地打听文二嫂子的情况。小陈说文二嫂子要把饭店转让出去,回家陪那个瘫痪的男人过一辈子。这是为什么呢?
  我只能朝他摇头。
  小刘说,我刚才和小陈讨论了这件事。可是,我们谁也找不到一个帮助文二嫂的好办法。
  我说,我也没有办法。
  大约过了半个月,我故意乘坐公交车经过文二嫂子的素汤馆,想看看是不是真正发生了变化。果然,门面已经换了,改成了一家饺子馆。文二嫂子终于还是坚持了自己的决定。
  坐在我对面的是一对老年夫妇,看上去像是本地人。男人把正在看的报纸递给了女人,不无感叹地说,你瞧人家这个女的真了不起!在省城当了两年老板,生意正红火着,丈夫在老家农村摔伤了。她二话不说,赔钱把饭店转让出去,回家照顾丈夫了。
  女人接过报纸看了几眼,不服气地说,如果你失去了双腿,我也不会和你离婚的,这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男人说,你看看报上写的。她不光照顾瘫痪的丈夫,还得起早贪黑收拾两亩责任田呢!
  我赶忙向女人讨过报纸。还是当初登文二嫂子和餐饮协会会长合影的那张报纸,还是在显著的位置,还是登的文二嫂子的大照片,不过照片上是她在床前给文二哥喂饭。再看日期,是今天的报纸。我轻轻地读出了声:
  ……当她的丈夫主动提出,为了不连累她而要和她离婚时,她一头扑在丈夫的怀里,哽咽着说:不,我永远也不会离开你!她用实际行动表明,当代中国妇女不仅继承东方女性的善良、温存,一往情深、坚韧不拔的传统美德,而且又将这些美德发扬光大。她是我省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中出现的又一朵绚丽夺目的鲜花……
  我的眼睛被泪水遮挡住了。我自己也说不清是感动还是感叹。
  过一会儿,我的眼前扑朔迷离地闪过一个个镜头——女儿河和女儿河边上那座牌坊,素汤馆和灯光迷离的舞厅,充满青春活力、神采飞扬的文二嫂子,白发飘飘、满脸泪痕的苍老的文二嫂子。
  这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收到文二嫂子的一封信。她在信中开门见山地说:我要死了,所以才写信请你回来。我不希望你给予我什么,我一切都不需要了。我只是恳求你回答我,我做对了还是做错了。告诉你,我回来以后,曾多次到女儿河边的牌坊去看。我终于明白了,你说得对,那座牌坊就是块石头,冰冷的石头。
  醒来,我长长地叹了口气。
  两个月后的一天,小刘告诉我,省妇联要为文二嫂子开表彰会,要树她为典型。报社、电视台的记者还要现场采访她。他问我去不去。我沉默了一会儿,坚定地摇了摇头。
  小刘说,小陈和素汤馆几个姐妹到乡下去看文二嫂子了。文二嫂子真不简单,两天的时间里就把新房子盖好了。据说,你们小文沃的男女劳力都去帮忙,而且不要一分钱的报酬。现在,文二嫂子在你们小文沃人眼里完完全全变成另一个人。她的形象高大了,影响也扩大了。你们村支书说,要爱护文二嫂子这个典型。
  小刘说着说着突然沉默了,眼睛也变得暗淡无光。我发觉他还有话没向我说,就再三追问。他被我追急了,仰天一声长叹,女人!可悲!文二嫂子,可怜!
  他说,还有一件事令人不可思议。文二嫂子自和文二哥结婚以来,一直未能怀孕。这回小陈她们去,却听说文二嫂子怀孕了。文大嫂子私下告诉小陈她们,文二哥在医院作了检查,得出的结果是他不能生育。文二哥就劝文二嫂子请人帮忙,也就是借“种”。他的条件是,文二嫂子可以随便找人,他不过问,但文二嫂子一旦怀孕,生下孩子,就不能再和那个男人往来,而且永远不得对孩子说出真相。文大嫂子说她自己是中间人。想不到文二嫂子哭了两天,最后答应了文二哥。这才有文二嫂子怀孕的事。   我听了恼羞成怒。我的文二嫂子,这是你的生活吗?不,这是欺骗人生,也是自欺欺人。我取出纸笔,想给文二嫂子写一封信,痛痛快快地骂她一场。我用的全是感叹号,是的,这种事情不应该发生在你的身上!你有知识有思想,又是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人!你不应该这样苦了自己,糟蹋自己!你是我尊敬的人,我信任的人!你没有权利破坏你在我心中的形象!你的所作所为已经令我失望而不应该再让我失望下去!你如果不听我的劝告只能毁了你自己埋葬你自己!你现在应该冷静思考冷静生活冷静地对待一切事!你……
  写好信,我穿好衣服下了床,拿着信匆匆走了出去。天空阴沉得好像要下大雨。校园来往的熟悉的同学都向我打招呼,可是我谁也没理,好像天下的人都得罪了我。
  校门已经紧闭上。传达室的灯火也已闭了眼睛。我知道那里住着一个怪老头子,如果这时候敲门,他不仅会对我训斥一通,还可能把我当作精神病患者送保卫部门。可是无论如何,我今晚也要把这封信发出去,否则我连觉也睡不着。
  但是,我能不能翻墙而出呢?我望着那高大的院墙,陷入了深深的苦恼之中。
  七
  二十年后的一个大年初一,已经当了大学教授、回老家过年的我,又到了女儿河边。文家那块牌坊边上,我看到了文二嫂子的墓和墓碑。她的墓四周的青竹一棵棵长得亭亭玉立,十分俊俏,仿佛文二嫂子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的眼睛湿润了。
  她的墓碑是她生的女儿立的。没有旁边那块贞洁牌坊上的文字。
  她是在女儿十八岁那年患病去世的。据说村里当时要给她开一个追悼会,被她刚考上大学的女儿制止了。她女儿什么原因也没说,只说了一句,我妈太累了,别折腾她了!
  在她下葬的时候,文二哥哭得死去活来,但是一句话也没说出口。
  其实,什么话对文二嫂子来说都是多余的。
  我折了一节青竹放在文二嫂子的墓前……
  原载《芙蓉》2016年第1期
  原刊责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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