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色的包融与绿色同质异性的文化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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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 要:青与绿在表颜色的词中,因为有正色与间色之别,故既有包融的一面,也有等同的一面。而等同的一面,又分为正负不同的两极,呈现包融与同质异性的复杂特征,随着时代的推移,又体现出富有个性的演变特色。理清其间盘根错节的情结,更能清楚地观察其中的民俗与文化的双重意义。
   关键词:青色;绿色;同质异性
   一、青色的多义性
   青为正色,与赤黄白黑并列,而为五色。《礼记·礼运》“五色”孔颖达《疏》:“五色,谓青、赤、黄、白、黑,据五方也。”五色可以与五方、五行相对应:
   青赤黄白黑 木火土金水 东南中西北
   青主东方,与木相应。所以《说文解字》谓“青”为:“东方色也。木生火,从生丹。”段《注》说:“丹,赤石也。赤,南方之色。”籀文为屮丹的上下结构,朱骏声说“未详”其义。杨慎说:“五行之理,有相生者,有相克者。相生为正色,相克为间色。正色,青、赤、黄、白、黑也;间色,绿、红、碧、紫、流黄也。水色青,故青者,东方也;木生火,其色赤,故赤者南方也;火生土,其色黄,故黄者中央也;土生金,其色白,故白者西方也;金生水,其色黑,故黑者北方也。此五行之正色也。甲乙合而为绿,则绿者青黄之杂,以木克土故也;乙庚合而为碧,则碧者青白之杂,以金克木故也;丙辛合而为红,则红者赤白之杂,以火克金故也;丁壬合而为紫,则紫者赤黑之杂,以水克火故也;戊癸合而为流黄,则流黄者黄黑之杂,以木克土故也。此五行之间色。”{1}青为正色,为东方之色,且滋生出绿色,于四季中与春相应。这和现在《辞海》释“青”为“春季植物叶子的颜色”,道理是一致的。而释“绿”为“青中带黄的颜色”,又与杨慎的绿者“青黄之杂”,同为一理。
   如上所言,青为正色,又滋生出绿色,所以绿不仅是“青”的近义词,而且在语言的实际运用中二者可以互换,甚至相等。就是说“青”有“绿”义。汉乐府《饮马长城窟行》的“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实际上就是“绿绿河畔草”,其所以言“青青”者,取其音节响亮而已。王维名诗《送元二使安西》的“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用“青青”而不用绿绿,也是这个道理。反而言之,李清照《如梦令》的“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而不说“青肥红瘦”,“红”对“绿”顺理成章,而代“绿”为“青”,就显得别扭得多,不仅是音调上的欠缺。同理可得,蒋捷《一剪梅》的“时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如果说成“青了芭蕉”,就未免有些煞风景,虽然二者在这些地方意思是一样的。
   青色与黑色都为正色,然而“青”还有“黑”的意思。最早的用法,见于《尚书·禹贡》:“(梁州)厥土青黎”,孔颖达《疏》引王肃曰:“青,黑色。”蔡沈《书经集传》:“黎,黑色。”“青”与“黎”均为黑色,为同义并列的复音词。最常见的便是“青白”,现在一般作“清白”,表示清楚明白。而“青白”,犹言黑白,原本就有“明明白白”义,如《警世通言》的《金令使美婢酬秀童》:“(金满)越想越恼,着甚来由,用了这主屈财,却不是青白晦气。”“青白”的“明白”义,当是从“黑”与“白”之义引申出来。因为“黑”与“白”放在一起就再清楚不过了。如俗语“不分青白”,即用黑白喻为好坏曲直。
   “青”的“黑”义,应用还很广泛,在传统经典文献中,仅次于“青”的绿义。如黑土谓为“青土”,《淮南子·时则训》就说我国东北为“青土树木之野”,即黑土和森林多之地。天子封东方诸侯就用青色泥土为象征,不仅与“东方之色为青”有关系,而且还与青为黑色也有关联。{2}上古行政区域分为九州,东方山东一带则为“青州”,即取其“青土”义。东汉初年曾设置青巾左校尉官,青与绿在汉代地位不高,故当指用黑巾包头,犹如《史记·项羽本纪》的“异军苍头”。大历诗人韩翃《送刘将军》的“青巾校尉遥相许,墨矟将军莫大夸。”以“青巾”“黑矟”偶对,青与黑当属同色。传说中又把掌管冬天霜雪的女神称为“青女”。冬天对应北方,北方对应的是黑色,故青女实即黑女。又因主管霜雪,故可借指霜雪或白色,可因比喻义而不停转移。王安石《红梨》:“岁晚苍官才自保,日高青女尚横陈。”“苍官”为松柏的别称,“青女横陈”则谓白霜遍地。神话中担任西王母传信使者的三足乌被称为“青鸟”。因为它与爱情有关,故取《山海經·西山经》的“青鸟”,换掉俗名“乌鸦”。所以,李白《相逢行》:“春风不澹荡,暮雨来何迟。愿因一青鸟,更报长相思。”李商隐《无题》借之以言情爱:“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青鸟”担任了红娘的角色。
   “乌鸦”有“青鸟”的美名,黑牛也可称为“青牛”。《史记·老子韩非列传》司马贞《索隐》引刘向《列仙传》说:“老子西游,关令尹喜望见有紫气浮关,而老子果乘青牛而过也。”“青牛”,非谓绿牛,犹“青鸟”非指绿鸟。都是修饰性很强的名词。梁简文帝萧纲《乌栖曲》其三:“青牛丹毂七香车,可怜今夜宿倡家。”初唐诗取法齐梁,故卢照邻《长安古意》有“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贺知章晚年请度为道士以退休,太子与百官送别,荣耀一时。后来,他的学生肃宗李亨追悼诏书有言:“允叶初志,脱落朝衣,驾青牛而不还,狎白衣而长往。”即就他作了道士方退休而言。“青牛”,本为道家之坐骑,后来便发展到道教、神仙,甚至还上升为老子的代称,倒增加了些滑稽意味。李贽《答周二鲁书》:“此儒者之用,所以竟为蒙庄所排,青牛所诃,而以为不如良贾也。”这里以“青牛”偶对蒙庄,语带调侃,对老子就不那么恭敬。他的滑稽不经倒不是别出心裁。黄庭坚《送顾子敦赴河东三首》其二就说过:“遥知更解青牛句,一寸功名心已灰。”即已把老子的《道德经》称为“青牛句”,老子自然也就成了“青牛”。经元代思想钳制后,明代就开放多了。高启就在诗中反复称老子为“青牛师”“青牛翁”。{3}以上这些“青牛”,只能指黑牛,绝不能看作是绿牛。
   不过,也有例外。大诗人李白有次拜访道士,诗中用了“青牛”。《寻雍尊师隐居》:“群峭碧摩天,逍遥不记年。拨云寻古道,倚树听流泉。花暖青牛卧,松高白鹤眠。语来江色暮,独自下寒烟。”宋人杨齐贤《分类补注李太白集》说:“青牛,花叶上青虫也,有两角如蜗牛,故云。”清人王琦注则说:“‘青牛’,‘白鹤’,不过用道家事耳,不必别作创解。”清人沈家本《日南随笔》引沈德潜云:“青牛只是活用了老子青牛事。又《神仙传》:封君达服炼水银,年百岁,视之如年三十许,骑青牛,故号青牛道士,切《雍尊师》说。花叶上青虫太微细,与下句不甚称,亦与隐居景象无涉。说虽新,不必从也。”今人震于王、沈大名,亦采用老子青牛说。其实此诗中四句写寻访雍道士入山后所见,“花暖青牛卧,松高白鹤眠。”与前两句的拨云寻路,倚树听泉,均为沿路实景所见。若视为老子青牛,则与花暖何涉?正因天气温暖,故青虫懒洋洋地卧于花枝上。而“鹤眠”“虫卧”正写山中的静谧,更切合“尊师隐居”环境的恬静和安宁。至于说“花叶上青虫太微细,与下句不甚称。”偶句原来即有大小相形之法,如李白《送张舍人之江东》的“天清一雁远,海阔孤帆迟。”和《江夏别宋之悌》的“人分千里外,兴在一杯中。”即为其例。倘若所言不误,那么此“青牛”,不是黑牛,而是绿虫了。“青”之“黑”与“绿”义,于此可算是碰撞出一阵火花。牛有“青牛”,马当然应有“青马”。《逸周书·王会》:“周公旦主东方所之青马,黑鬣,谓之母儿。”孔晁注:“周公主东方,而太公主西方,东青马则西白马矣,马名未闻。”《山海经》的《海外东经》《大荒东经》《大荒南经》,多次提到过“青马”。元人袁桷《再次韵送虞伯生降香还蜀省墓》:“神君祭重祠青马,墨客才工颂碧鸡。”“青马”与“碧鸡”偶对,“青马”即黑马,而非绿马。犹如“青牛”即黑牛而非绿牛。    黑色的牛马与乌鸦可称为“青牛”“青马”与“青鸟”,污泥本呈黑色,亦可称“青泥”。杜甫由甘肃入川,路经青泥岭,有《泥功山》:“朝行青泥上,暮在青泥中。”其山多云雨,行者屡逢泥淖,故其山号称“青泥岭”。行走其上,“白马为铁骊,小儿成老翁。”泥泞满路,泥浆使白马变成铁骊——黑马;小儿行走艰缓,状如老头。那么“青泥”则为黑泥而无疑。吴伟业《送吴门李仲木出守宁羌》:“黑水分榆柳,青泥老骕骦。”黑水、青泥虽为山、水之色,但在修辞上“青”与“黑”有互文见义作用。
   牛、马都能沾上“青”的雅号,作为万物之灵长的人与“青”的缘分就更多了。魏晋风度有一种特别的做派,即人所熟知的青白眼。《世说新语·简傲》“嵇康与吕安善”条刘孝标注引《晋百官名》说:“阮籍遭丧,(嵇喜)往吊之。籍能为青白眼,见凡俗之士,以白眼对之。及喜往,籍不哭,见其白眼,喜不怿而退。康闻之,乃赍酒挟琴而造之,遂相与善。”魏晋之际是个斫杀时代,名士少有全者,讲究控制喜怒而不形于色,以此保护自己。“青白眼”则用来表示对人尊卑不同的两种态度,也是一种防护措施。正眼平视则见黑眼珠,而目中无人式的上视则见白眼仁。前者还可称为“青睐”,后者则为俗语“翻白眼”,二者有敬重与鄙夷的泾渭之别。唐代人称羡魏晋风流,常把“白眼”写进诗中。杜甫《饮中八仙歌》就有“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说崔宗之能像阮籍一样作青白眼,见了庸俗人,便宜用白眼表示不理。性格温和的王维,在《与卢员外象过崔处士兴宗林亭》也说:“科头箕踞长松下,白眼看他世上人。”当然这是写崔处士孤高傲世神情。至于表示看重的“青眼”,杜甫《短歌行·赠王郎司直》:“仲宣楼头春色深,青眼高歌望吾子。”中“青眼”绝不能看作绿眼,那属于青面獠牙的凶悍丑恶范围。它只能与“黑眼”相等,而与“绿眼”绝缘。
   “青”的黑色义,常用于修饰性与描写性语词中,除了上言之“青牛”“青鸟”与“青眼”外,还有成语“青林黑塞”,此“青”与“黑”偶对同义,亦为“黑”义。青林即黑黝黝的树林。杜甫《梦李白》其一:“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魂来枫叶青,魂返关塞黑。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李白曾因参与李璘事件囚于浔阳狱,次年长流夜郎,再次年遇赦。自李白入狱后,杜甫一直未得到后来消息,还以为“君今在罗网”,忧念成梦。“魂来”两句,“上句说白魂自江南而来,下句说白魂又自秦州而返。江南多枫林,秦州多关塞。魂来魂去,都在夜间,所以说青和黑”,{4}因而“青”也是黑的意思。
   “青”除了“绿”“黑”义外,还有“蓝”义。蓝天,可以称作“青天”。《庄子·田子方》:“夫至人者,上窥青天,下潛黄泉,挥斥八极,神气不变。”孟浩然《越中逢天台太一子》:“上逼青天高,俯临沧海大。”“青”是蓝色,“苍”是深蓝,“碧”是浅蓝,本是有分别的。但颜色相近,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所以可以混用。青天又叫苍天,也叫碧落或碧空,青草又叫碧草,青苔又叫苍苔。孟浩然诗“青天”与“苍海”偶对,“青天”即苍天。北朝乐府民歌《敕勒歌》:“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天之苍苍,即青青的天,今语蓝蓝的天。在上古,“蓝”指可以做染料的植物,不用来表示颜色,所以白居易《忆江南》说:“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红”“绿”表颜色词,而“火”与“蓝”则否。青色和绿色距离较远,绿草指嫩绿色的草,虽然与青色的意义不尽相同,混用的情况较少,但在诗词中还是较多的。陈叔宝《立春日泛舟玄圃……》:“石苔侵绿藓,岸草发青袍。”实际立春时的草应为绿草,即嫩绿色的草,而此以青拟草,“绿”“青”对文义同,实际并无多大区别。韦庄《三用韵》:“地覆青袍草,窗横绿绮琴。”同样以“青”对“绿”。庾信《哀江南赋》就用了陈后主的比喻,用“青袍似草”的说法。故韦庄径直出之“青袍草”。正如本文开头所说,“青青河畔草”就是绿绿河畔草,青和绿也就没有深浅嫩浓之别了。
   二、青和绿的特殊意义
   如前所言,青和绿既有区别的一面,又有混同的一面。自然色彩一旦进入审美意识,客观现象就成为主观反映的一种形式。而在等级社会里,政治观念与等级制度给原来客观的自然色彩,赋予了尊贵与卑贱的强烈而鲜明的区别。色彩的美丑就被人为的政治制度所决定,而成为“时代的色彩”。青与绿既然有正色与间色之别,所以从先秦以降,也就有了尊贵与低贱的区别。
   颜色的尊卑在舆服制度上规定得最为显明,青衣则为帝、妃的春祭专用服装。《礼记·月令》记载,仲春之月,“天子居青阳太庙。乘鸾路,驾仓龙,载青旂。衣青衣,服仓玉。”仓,与苍同。仓龙即青马,指黑马。所居与马、旗、衣、玉,非仓即青,实际上都是“青”。郑玄注说“皆所以顺时气也”。春与东方相应,东方之色青,故春祭用青。然一经帝王所用,即上升为尊贵色彩。正色青为尊贵,间色绿就须降为卑贱。《诗经·邶风·绿衣》:“绿兮衣兮,绿及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毛诗序》即说:“《绿衣》,卫庄姜伤己也。妾上僭,夫人失位,而作是诗也。”苏辙《诗集传》说:“绿,间色。黄,正色。以绿为衣而黄为里,言妾上僣而夫人失位也。”这正是从颜色的贵贱,看此诗为尊卑倒置,贵贱失所。现在一般看为睹物思人,思念故妻的诗,其实则是打破绿卑黄尊的观念,也反映了色彩的观念随时代而变。
   颜色的美丑尊卑并非一成不变,即使在等级制度的社会里也不是凝固静止的。各个时代都有自己发展变化的一面,虽然包含初期的承袭性。不同时代都有自己的法定的和审美时尚追求的系统,这在法定的中国舆服制与民俗流行时尚上最为显著。青衣在汉代就由尊降卑,成为低贱者应穿的衣服。秦于五行中尚水德,水对应黑色,故秦旗色黑。刘邦因斩蛇,所谓“白帝子”,白对应金,金生水,水所主黑色暗示秦朝。刘邦欲反秦,故以“赤帝子”自居,因崇火德,旗帜皆赤。黑色必然降为低贱,青因有黑义,一并受到连累,青衣包括黑衣在内,也就成为低贱者标志。蔡邕《青衣赋》描写一位容貌美丽的奴婢,做事干练,惋惜她生于“贱微”,就像“金生沙砾,珠出蚌泥。”按理“宜作夫人”,然只能处于“在此贱微”的青衣行列。青衣即当时奴婢。作为侍女、宫女,亦属此类,穿的也是青衣。曹操《与太尉杨彪书》说:“有心青衣二人,长奉左右。”青衣成了失去自由的奴婢代号。《晋书·孝怀帝纪》载,晋怀帝司马炽被刘聪俘虏,“刘聪大会,使帝着青衣行酒。侍中庾珉号哭,聪恶之。”此以侍酒奴仆的方式侮辱降帝,青衣在当时之卑贱则不言而喻。这种法定一直延续到明清时代。明清时社会地位低下的男子也要穿青衣,如乐工、衙役,甚至想象中的神怪的差役也不例外。《红楼梦》第十三回:“两班青衣按时奏乐”,这是在秦可卿灵前奏乐,乐工当然是男子。《聊斋志异》卷十一《齐天大圣》的“乃命青衣使请命于阎罗”,言孙悟空命役使向地下阎罗请示,此役使自不待言应为男子,亦称青衣。此用世间衣着描摹神鬼。    属于正色的青衣如此卑贱,至于为间色的绿衣就更为低下,侮辱性质也更强烈,这从上文所引汉代人对《绿衣》旧解已见端倪。扬雄《法言·吾子》:“绿衣三百,色如之何矣;纻絮三千,寒如之何矣。”李轨注:“绿衣虽有三百领,色杂不可入宗庙。”纻絮即麻絮,属于做棉衣的下等物料,与之偶对的“绿衣”即杂色的下等服色。杂色绿衣“不可入宗庙”,这和《祝福》中祥林嫂不能擦拭祭器没有什么区别。西汉前期为了推行重农抑商政策,曾规定经商者要穿白衣,庖人要戴绿头巾,一般地位卑下的亦如此服,标志地位低下。《汉书·东方朔传》记载了一个有趣的故事:汉武帝的姑母馆陶公主,夫死寡居,五十多岁了,还不安分。经营珠宝的董偃,只有十三岁,随母出入其家。因貌美,而被公主养起来,成人后即被愛幸。为了解决不法同居之忧,公主设法请武帝至家食饮,借机让董偃装作庖人,穿戴“绿帻傅韝”进见,正在兴头的武帝赐给衣冠,便成为有身份者,贵宠一时。“绿帻”即绿头巾。颜师古注说是“贱人之服也”。“韝”即为臂套,相当于现在的袖套,是庖人宰杀牛羊的工作服。缘此“绿帻”一度升级为宠臣之服。沈约《三月三日率尔成篇》即说:“绿帻文照曜,紫燕光陆离。”似乎这样的好时光没有多长,李白《古风》其八“绿帻谁家子,卖珠轻薄儿。”就用来指斗鸡走狗的浮薄少年。唐代的绿色不仅卑贱,而且带有耻辱性质。唐人诗好借汉指唐,绿头巾也就因了董偃而加上侮辱的色彩。中唐封演说:“李陵为延陵令,吏人有罪,不加杖罚,但令裹碧头巾以辱之。随所犯轻重,以日数为等级,日满乃释。吴人著此服出入,州乡以为大耻,皆相劝励,无敢僭违。赋税常先诸县。去官,竟不捶一人。”{5}碧(绿)头巾,成为一种“大耻”,成为耻辱的标记。而碧是浅蓝色,比起蓝色的青与深蓝色的苍,要鲜亮得多,又是戴在头上的东西,远望即知,所以谁也不愿受这种精神折磨。为什么碧色头巾有如此羞辱的威力,董偃的“绿帻”或许与此具有一定的联系,然个中消息还不那么昭然若揭。
   其中的蹊跷,也引起明清两代学人的注意。明人郎瑛说:
   吴人称人妻有淫者为“绿头巾”,今乐人朝制以碧绿之巾裹头,意人言拟之此也。原唐史李封为延陵令,吏人有罪,不加杖罚,但令裹碧绿巾以辱之,随所犯之重轻以定日数,吴人遂以着此服为耻意。今吴人骂人妻有淫行者曰“绿头巾”,及乐人朝制以碧绿之巾裹头,皆此意从来。但又思当时李封何必欲用绿巾?及见春秋时有货妻女求食者,谓之娼夫,以绿巾裹头以别贵贱。然后知从来已远,李封亦因是以辱之,今则深于乐人耳。{6}
   此言及见春秋时货妻女者裹以绿头巾,当指明人王大可《国宪家猷》所说:“春秋时,有货妻女求食者,谓之倡。夫以绿巾裹头,以别贵贱。”王氏为嘉靖癸丑(1553年)进士,郎瑛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尚还健在。所谓“及见”,或许指王氏《国宪家猷》所言。然王氏所言,不见载于《左传》与《国语》等先秦文献。《四库提要》谓王氏此著,“皆杂采故事,依类排纂,然端绪错杂,古今混揉。”有“不见于经传”,也有“考核之疏”。其娼夫绿巾见于春秋之说,恐亦属此类。至于郎瑛谓明代规定乐人以绿巾裹头,与妻有私通者称为戴有绿头巾,认为当与李封用绿巾有关。以一种现象而溯源于某一事为起源,其事固有联系,但不一定由此而起。先由民俗之渐染,再经法制之规定,当为一种现象逐渐出现的结合缘由。
   清代著名学者赵翼《陔余丛考》引录郎瑛之说后言:“又《知新录》云:‘明制,伶人服绿色衣,良家带用绢布。妓女无带。伶人妇不带冠子,不穿褙子。然则伶人不惟裹绿巾,兼着绿衣。’按唐史及《封氏闻见记》,李封为延陵令……明之令乐人裹绿巾,或本诸此也。”{7}赵翼博学淹通,然此说亦不出郎瑛之范围。
   无名氏《元典章前集·礼部二·服色》:“至元五年十月……该准中书省劄付娼妓之家多与官员士庶同着衣服,不分贵贱。今拟娼妓名分等第穿着紫皀衫子,戴着冠儿。娼妓之家长并亲属裹青巾。”至元为元世祖忽必烈年号,即位之第十年。《元史·世祖本纪》说:“世祖度量宽宏,知人善任使,信用儒术,用能以夏变夷,立经陈纪,所以为一代之制者,规模宏远矣。”娼妓之家长及亲属男必裹绿巾的法定,不见于前代文献记载,此恐非元代自创,很可能是前代已有之成规。观忽必烈“以夏变夷,立经陈纪”的风度,我们的推测或许不会有什么大误。南宋庄绰《鸡肋编》卷中有则记述:
   两浙妇人皆事服饰口腹,而耻为营生。故小民之家不能供其费者,皆纵其私通,谓之‘贴夫’,公然出入,不以为怪。如近寺居人,其所贴者皆僧行者,多至四五焉。浙人以鸭儿为大讳,北人但知鸭羹虽甚热,亦无气。后至南方,乃知鸭若只一雄,则虽合而无卵,须二三始有子。其以为讳者,盖为是耳,不在于无气也。{8}
   “贴夫”行径迹近暗娼,因而以鸭为大讳,因雌鸭需要与二三雄鸭交合方有子,故“贴夫”人家忌讳说他家是“鸭儿”。而鸭中有名“绿头鸭”者,为雄性野鸭。所以骂谁是“鸭儿”,就是说他的夫人有“贴夫”行为。这里还隐含着另一层意义,也就是说她的丈夫是二三绿头鸭之一,犹言后世之“绿帽子”,乌龟王八之类。由此回看李封以“裹绿头巾”为惩罚,吴人以为大耻,当亦属此类。以鸭儿为讳出于两浙,吴地亦在其内,故其俗当以江南为先,后来逐渐流行到北方。《水浒传》写郓哥捉奸不成,反被王婆打骂,心中没有出气处。第二十四回写他直寻武大郎,看到即说:
   “这几时不见你,怎么吃得肥了?”
   武大歇下担儿,道:“我只是这般模样!有甚麽吃得肥处?”
   郓哥道:“我前日要籴些麦稃,一地里没籴处,人都道你屋里有。”
   武大道:“我屋里又不养鹅鸭,那里有这麦稃?”
   郓哥道:“你说没麦稃,怎地栈得肥耷耷地,便颠倒提起你来也不妨,煮你在锅里也没气?”
   武大道:“含鸟猢狲,倒骂得我好!我的老婆又不偷汉子,我如何是鸭?”
   由此可见,老婆偷汉子,其夫就可能被人詈骂为“鸭”。郓哥找武大出气,先说他“吃得肥”,即暗指潘金莲“贴夫”;再言籴麦稃,即往“鸭儿”题上引,“肥耷耷地”即谓武大是“鸭”,而且“煮你在锅里也没气”,即言“鸭儿”这种男人,无血性,不争气,纵妻私通。逼得武大只好说出:“我的老婆又不偷汉子,我如何是鸭?”这正是郓哥寻求的出气处。依此并知“煮在锅里没气”,也是骂人詈语,谓妻放纵而夫不能管束,与骂人为“鸭”取意相同,并无二致。庄绰所说的“北人但知鸭羹虽甚热,亦无气。”倒没有看出与“贴夫”同出一辙的涵义。《水浒传》在元末明初逐渐成书,此街里巷间粗俗语,博学的庄绰虽引起注意,倒不能全都意会。然庄氏所言,已提示出这种詈语已南北流行。《水浒传》中武松故事发生于山东,郓哥所言之街巷之语已极为人熟知,连武大亦可知晓,可见流行之深入人心。元代法定娼妓之家男子并亲属男性应“裹青巾”,而郎瑛谓明代“吴人称妻有淫行者为绿头巾”,则此风俗世情当以吴地为甚,而已遍及南北。    娼夫裹碧巾既在元代著于功令,属于法定,而流行于明代,亦为极自然的事。元末明初的刘辰《国初事迹》说:“太祖(朱元璋)立富乐院于乾道街。男子令戴绿巾,腰系红搭腷,足穿带毛猪皮靴,不容街上走,止于道旁左右行……专令礼房王迪管令……禁文武官及舍人不许入院,止容商贾出入。”妓院由皇家礼房派专人管理,服装色泽有明令规定。“男子令带绿巾”,从元至明,承袭不变。刘辰曾参撰太祖实录,《四库提要》谓其书:“即修实录时所进事略草本也。辰于明初,尝使方国珍,又尝在李文忠幕下,所见旧事皆真确,而其文质直,无所隐讳。”政事如此,民风世情之涉及国家功令者自不待言。除了“戴绿巾”,还系红腰带,穿带毛猪皮靴,红绿黄三色对比显明刺激,一眼可见出其身份。《西游记》里的猪八戒,贪色懒惰,对猪的这种认知,也转嫁到娼夫身上,这便是所穿猪皮靴缘因于对身份性质的确定。
   清承明制,绿头巾、猪皮靴之制并因规定而流行。《聊斋志异》卷九《佟客》,在“异史氏曰”部分,言人在一转念时,往往改变主意,是因了“听床头呜泣”。附带讲了个微型故事:
   邑有快役某,每数日不归,妻遂与里中无赖通。一日归,值少年自房中出,大疑,苦诘妻。妻不服。既于床头得少年遗物,妻窘无词,惟长跪哀乞。某怒甚,掷以绳,逼令自缢。妻请妆服而死,许之。
   妻乃入室理妆;某自酌以待之,呵叱频催。俄妻炫服出,含涕拜曰:“君果忍令奴死耶?”某盛气咄之,妻返走入房,方将结带,某掷盏呼曰:“咍,返矣!一顶绿头巾,或不能压人死耳。”
   遂为夫妇如初。此亦大绅者类,一笑。
   忍俊之余,可见“绿头巾”之世情观念,已深入人心。《聊斋》多记明时世俗,然此俗必遗传于清,否则岂能发人“一笑”。《醒世恒言·一文钱小隙造奇冤》:“不像你……作成老公带了绿帽儿,羞也不羞!”燕谷老人《续孽海花》第三十二回:“孙三拍拍她马屁,也得了不少的钱,自然没有话说,情愿戴了绿头巾,到小寓中伺候她。”至于猪皮靴亦见于《聊斋》卷七《颠道人》异史氏曰:“余乡殷生文屏,毕司农之妹夫也,为人玩世不恭。章丘有周生者,以寒贱起家,出必驾肩而行。亦与司农有瓜葛之旧。值太夫人寿,殷料其必来,先候于道,着猪皮靴,公服持手本。俟周至,鞠躬道左,唱曰:‘淄川生员,接章丘生员!’周惭,下舆,略致数语而别。少间,同聚于司农之堂,冠裳满座,视其服色,无不窃笑;殷傲睨自若。既而筵终出门,各命舆马。殷亦大声呼:‘殷老爷独龙车何在?’有二健仆,横扁杖于前,腾身跨之。致声拜谢,飞驰而去。”殷生“为人玩世不恭”,好谐谑。为了戏嘻周生,特意“着猪皮靴”,行于“道左”。据上引《国初事迹》,可知是装扮成家有从娼者,所以周生感到羞惭。所谓“视其服色,无不窃笑。”则可知殷生的“公服”,除了猪皮靴,当还有绿头巾,甚或红搭腷之类。
   以治明清史著名的孟森在《跋〈聊斋志异·颠道人〉》说:“殷生着猪皮靴,骑扁仗,少时读之,但觉其奇,不辨是何舆服。后始知明代功令,教坊妓者之夫所服所乘,定制如此。《聊斋》去明未远,当时言此,必人人知为妓夫仪式,故绝不复加诠释。今则仅知绿头巾者为龟奴,犹于流俗口中存教坊贱者之体制,猪皮靴及独龙车,则世罕知矣。”{9}孟氏又引倩人倪鸿《桐阴清话》中的《教坊规条碑》,其中《秦淮旧院教坊规条碑》略云:“入教坊者为官妓,另报丁口赋税。凡报明脱籍过三代者,准其捐考。官妓之夫,绿巾绿带,着猪皮靴,出行路侧,至路心被挞勿论。老病不准乘舆马,跨一木,令二人肩之。”以此证明殷生着猪皮靴、坐扁杖舆服之由来。看来明清两代对于娼妓之家管束,愈来愈为严苛。而今只有“绿帽子”还留存世俗民情之中。
   三、青、绿色由尊转卑的缘由
   颜色原来没有什么贵贱美丑,社会观念使之所由区分,其中政治的法定与审美观念的转移,最为关键。绿色在大自然中最占主体,山水草木无不是绿色的体现,而且在春夏秋冬中延续时间最久。当春风一旦荡漾,大地无不染上绿色,显示无限的蓬勃生命力,成为春天、生命、青春的象征。绿色作为间色,来源于青色,属于后起的颜色。上古初民,面对大自然无边无际的青山、青草与树木、河流的绿色,必然会有尚青崇绿的观念。春天祭祀帝妃服以青衣,正是上古准宗教式的尚青观念的遗存。它和《周礼·考工记·画缋》的“东方谓之青”,同样出自尚青意识。古称春天为“青阳”。《尸子·仁意》:“春为青阳,夏为朱明。”春天色为青,阳气萌动。故《汉书·礼乐志》:“青阳开动,根荄以遂。”草木繁衍滋生力强盛,而青则是与暖色相对的冷色,属于阴性,因而隋代规定为上层妇女的礼服:“嫔及从三品以上官命妇,青服,助祭朝会,凡大事则服之。”{10}储君太子居于东宫,东方属木,于色为青,故东宫亦称青宫,舆服制度亦同,古代学子和明清秀才的服装也是青色交领。都是富有生命力的象征。《诗经·郑风·子衿》:“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毛《传》释为:“青衿,青领也。学子所服。”亦相当于今日的学生服。陈子昂《登泽州北楼宴》:“勿使青衿子,嗟尔白头翁。”“青衿子”犹今日俗语“学生娃”。皇帝的诏书曾一度采用青纸,成为晋代规定,大概象征着法力无限的原因,后借以直指诏书。刘禹锡《和汴州令狐相公到镇改月偶书所怀·二十二韵》:“绿油貔虎拥,青纸凤凰衔。”即言其人带有皇帝任命的诏书。
   又因“青出于蓝”,蓝天可称青天,道家幻想的天帝所居的宫阙仙境,亦称为“青都”或上清。道教信徒沈约《前缓声歌》:“息凤曾城曲,灭景青都中。”有青都必有青帝,青帝为五天帝之一,是位于东方的司春之神。所以黄巢《题菊花》说:“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道家的典籍称为青书,简文帝萧纲《仙客》:“青书长命箓,紫水芙蓉衣。”道家的秘文符语称箓,出于道典青书,所以道家的符箓亦称青符,画写在青藤纸上。干宝《搜神记》卷二:“汉武帝时,殿下有怪,常见朱衣披发相随,持烛而去。帝谓刘凭曰:‘卿可除此否?’凭曰:‘可。’乃以青符掷之,见数鬼倾地。”道士用朱笔写在青藤纸上,上奏天庭或征召神将的符录,又称“青词”。说见中唐李肇《翰林志》。青词还有悔过乞福之用。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青词》:“按陈绎曾云‘青词者,方士忏过之词也,或以祈福,或以荐亡,唯道家用之。’其谓密词,则释道通用矣。词用俪语,诸集皆有,而《事文类聚》所载尤多。”宋明两代,道家盛行,文人集中青词甚多。青词,亦可称“绿章”,因青词还带有上奏天庭的奏章表文性质,故名。李贺《绿章封事》:“绿章封事咨元父,六街马蹄浩无主。”王琦注说:“《演繁露》:‘今世上自人主,下至臣庶,用道家科儀奏事于天帝者,皆青藤纸朱字,名为青词。’绿章即青词,谓以绿纸为表章也。”陆游《花时遍游诸家园》:“绿章夜奏通明殿,乞借春阴护海棠。”总之,由于“青”为天色,故与神话传说、道教关系密切,凡其中事物多以“青”命名,“青”似乎成了道家鲜明的标记。    云有蓝白之分,青云与白云同样是诗文中用频极高的热词。自《楚辞·九歌·东君》:“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以及《远游》的“涉青云以泛滥兮,忽临睨夫旧乡。”前指云的色彩,后指高空的云。后来“青云”便有了高官显爵与远大志向的喻义。《史记·范雎蔡泽列传》:“须贾顿首言死罪,曰:‘贾不意君能自致于青云之上。’”司马光《和任屯田感旧叙怀》:“自致青云今有几?化为异物已居多。”此均指显要地位。李白《鞠歌行》:“秦穆五羊皮,买死百里奚。洗拂青云上,当时贱如泥。”又《陈情赠友人》:“他日青云上,黄金报主人。”又《陈情友人》:“鲍生荐夷吾,一举置齐相。斯人无良朋,岂有青云望。”李白热衷道家,且负青云之志而有强烈的布衣卿相观念,故用“青云”约40次,然杜甫崇尚儒家,其诗数量为李白的1.5倍,然用“青云”约只有10次,诗圣与诗仙之区别,以此多寡亦可所由分也。“青云”作为修饰语,可滋生出许多文采性强的词汇来。如“青云士”“青云客”均喻显宦,李白《古风》其十五:“奈何青云士,弃我如尘埃。”又《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海内贤豪青云客,就中与君心莫逆。”还有“青云梯”“青云路”谓获取高位的途径,“青云科”指获取高位的工具。高适《留别郑三韦九兼洛下诸公》:“羁旅虽同白社游,诗书已作青云料。”而“青云心”“青云士”“青云意”“青云器”,则与志向远大有关。也有与隐居相关者,如郭璞《游仙诗》其十二:“寻我青云友,永与时人绝。”至于“青云直上”则为表示飞黄腾达的熟语。
   以上为“青”高贵或高尚的一面。青由尊贵沦落降为卑贱,则从汉代发轫。前言汉尚火德,以克秦之水德。水主黑色,而“青”往往为“黑”同义语,且与“绿”为近义词,并混用。前文所言的董偃绿巾,蔡邕笔下的婢女称“青衣”,均烙有时代的标记。男子的青袍,亦为贱者之服。汉无名氏《古诗》:“穆穆清风至,吹我罗衣裾。青袍似春草,长条随风舒。朝登津梁山,褰裳望所思。安得抱柱信,皎日以为期。”其人青袍虽为罗衣,观诗意,似非有地位者。江淹《与苏九德别》:“春草似青袍,秋月如团扇。”九德为县名,故注者以为苏九德当为九德县令,属于仕宦中的低位。杜甫的《徒步归行》就说得更为明显:“青袍朝士最困者,白头拾遗徒步归。”《旧唐书·舆服志》:“贞观四年又制,三品以上服紫,五品以下服绯,六品、七品服绿,八品、九品服以青”“上元元年……六品服深绿,七品服浅绿,并银带。八品服深青,九品服浅青。”自此以后,品位低者,皆以绿、青为主而未更变。高适上引诗又说:“此时亦得辞渔樵,青袍裹身荷圣朝。”就指解褐为封丘县尉而言。至于绿袍,《新唐收·杨炎传》载,因元载败,杨炎贬道州司马。德宗即位,拜为相。“自道州还也,家人以绿袍木简弃之,炎止曰:‘吾岭上一逐吏,超登上台,可常哉?且有非常之福,必有非常之祸,安可弃是乎?’”司马品低,故袍为绿色。绿衣则与绿袍同义,姚合任县令,有《武功县作》其十二:“自下青山路,三年著绿衣。”宋以后亦然,陆游《望永思陵》:“绿衣迎拜属车尘,草木曾沾雨露春。”青衫亦同青袍。白居易《琵琶行》:“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此司马青衫与杨炎道州司马的绿袍,性质没有两样。后来干脆以“青衫”借指失意官员,王安石《杜甫画像》:“青衫老更斥,饿走半九州。”亦泛指官职卑微,欧阳修《圣俞会饮》:“嗟余身贱不敢荐,四十白发犹青衫。”
   官员之卑微者袍衫以青、绿为标志,一般人的低贱者自然就会由袍而“升级”到帽巾。前言汉代女性低微如奴婢着青衣,男则戴绿帻是同一道理。到了唐宋发展到绿巾为耻辱性“贴夫”之标志,此市井细语先见于吴地。至明清则由民俗“升级”到政府功令,娼夫必着绿头巾。娼妓所居即谓青楼,始见于南朝。萧梁刘邈《万山见采桑葚人》:“倡妾不胜愁,结束下青楼。”杜牧《遣怀》:“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青楼于汉代本指青漆涂饰豪华楼居,如曹植《美女篇》:“青楼临大道,高门结重关。”经几何时一变而为妓院,这大概与汉代婚俗有关。北方行婚礼所用青布的帐篷,称为青庐。如《世说新语·假谲》首条:“魏武少时,尝与袁绍好为游侠,观人新婚,因潜入主人园中,夜叫呼云:‘有偷儿贼!’青庐中人皆出现,魏武乃入,抽利刃劫新妇与绍还出。”《玉台新咏》卷一《为焦仲妻作》:“其日牛马嘶,新妇入青庐。”唐段成式《酉阳杂俎·礼异》:“北朝婚礼,青布缦为屋,在门内外,谓之青庐,于此交拜。”看来,至唐代已搞不清庐之所以为青的原因。这或许与先秦上古崇青观念相关。《诗经·周南·桃夭》:“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即以桃叶的茂盛,以健美的新娘必然得到婆家的欢迎,就包含一层青色具有蓬勃生命力的观念。又《卫风·淇奥》:“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即以绿竹的青青壮壮,以引起有修养的君子。婚篷取之青色,当取意一对青年新生活之开始,以颜色表示祝愿心理。汉代青、绿色降至卑贱,庖人、奴婢则着青戴绿,除了低下意味外,似还与商业交易性有关。婚仪尚绿与商业性绿色融合,则卖笑的娼妓居所称为“青楼”,娼夫还须戴绿巾,则由尊降卑,又由卑降至辱贱。它本身包涵政府法定与民俗观念美丑转移,在漫长的岁月中,起着潜移默化的作用。
   绿、青色的“商业性”特点,还体现在酒店上。酒店的广告性招牌,就是用高悬青色帘或旗作为标记。元稹《和乐天重题别东楼》:“唤客潜挥远红袖,卖垆高挂小青旗。”晚唐萧遘《春诗》:“青旗问沽酒,何处拨寒醅。”陆游《春游于樊江戏示坐客》:“银鞍乌帽寻春景,朱户青旗沽旗处。”郑谷《旅寓洛阳村舍》:“白鸟窥鱼网,青帘认酒家。”都说寻找酒家则以青帘为标帜。酒旗用青色,犹如娼楼一样,只是性质不同罢了。
   青、绿色延到今日,一是传统戏曲,无论南之昆剧、越剧,还是北之秦腔、豫剧,或者综合南北之长的京剧,都有“青衣”角色。青衣旦区别于花旦、刀马旦,表现的是中年妇女,衣着分二色,一为青色,一为黑色。《铡美案》中的秦香莲,贫贱而着黑衣黑裙;《蝴蝶杯》田玉川之母,为县令夫人,则着青衣青裙。此则亦因“青”之多义与时代世俗赋予颜色之尊卑均有关系。一是邮递员的青色服,当与西王母的青鸟使有关,青鸟使亦称青使,专管传递书信。另外,交通使用的红绿灯,绿灯表示行驶安全无阻,亦与绿色富有生命力有一定联系。把提供方便之门称作“开绿灯”,也与绿色的准商业性或许有些关涉。而“绿帽子”却有顽强的生存力,一直延续今日。今日绿草仍然象征青春与力量。至于青、绿色其他的含意,则为时间淘汰无存。
  注 释:
  {1}[明]杨慎.丹铅杂录·卷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47-48.
  {2}[汉]班固《白虎通》卷三《社稷》之《社稷之坛》引《春秋传》曰:“天子有大社也,东方青色,南方赤色,西方白色,北方黑色,上冒以黄土。故将封东方诸候,取青土,直以白茅。”“青土”即黑土。这种仪式延续到汉代。《初学记》引《汉旧事》:“天子大社,以五色土為坛,封诸候者,取其方面土,苴以白茅授之,各以其方色,以立社于其国,故谓之授茅土。”
  {3}[明]高启《题大黄痴〈天池石壁图〉》:“我闻此中可度难,玉枕秘籍传自青牛师。”又《与王隐居宿宁贞道馆》:“愿从希夷游,稽首青牛翁。”
  {4}萧涤非.杜甫诗选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128.
  {5}封演.封氏闻见记·卷九[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50.
  {6}郎瑛.七修类稿·卷二八[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303.
  {7}赵翼.陔余丛考·卷三十八[M].北京:中华书局,2006.851-852.
  {8}[宋]庄绰.鸡肋编[M].北京:中华书局,1997.73.
  {9}孟森.心史丛刊[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 183.
  {10}[唐]魏征.隋书·礼仪志[M].北京:中华书局,1982. 261.
   (责任编辑 曹彩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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