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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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起来,水婶实在是个心气强硬的女人,她一点也不水。“水”是早化成灰的死鬼男人的名字,先是被叫成二水家的、二水媳妇,后来就是水嫂,再后来就成了水婶。一开始她就不喜欢这样附属于男人柔弱之名下称呼她,水啊水的,软塌塌的,听着都不爽利,和男人的脾气一个死样子。想着有了小满就该被叫成小满娘了吧,谁承想小满和他爹一个样,整日闷声不语的,也是缄默的人,好在没承袭老东西的软弱性格,一身的大骨架也随她,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规模。可随着小满身子骨抽条长穗,逐渐发展成铁塔般的架子,却始终也没有几个人叫她小满娘,还是按着死鬼的名号,叫着水婶、水婶,叫一声水婶她就蹙一下眉,就这样叫着叫着就老了,再叫什么也都无所谓了。
  今冬经了三场雪,第三场雪还没收尾,厨房的檩条就累断了腰,撑不住了,它也老了。厨房塌了,饭还得做,水婶就把灶台费劲给磨到外面椿树下,想起来了就做一顿,想不起来了就让锅也张着大嘴饿上一顿,反正是吃得三好两歹的,她也没有胃口。平常还走动走动和严月英吵吵架切磋一下指桑骂槐的艺术,现在也不了,很少出门。按说厨房塌了修修就是,可一想到要修就得去严月英家找她会做瓦工木工的男人,一想到去她家就得经过她气派的迎门墙,还得仰望她家瓷白的仿欧式小楼房,水婶就暗暗咬牙骂一句“扯她娘”,在灶上随便煮一点面汤喝下,也就懒得去修破厨房了。
  水婶在院子里拢着袖子喝骂圈里向命运喊冤一样饥饿嚎叫的猪仔,熟稔得就像是以前骂她木木呆呆没有本事的男人,两只猪猡没有像二水那样一骂就躲开不敢吭声,反而叫得变本加厉。水婶刚要拿几只萝卜扔过去,猪仔们忽然顾不上叫了,被吓得围着栅栏盲目碰撞和枉然逃窜,得了癔症一样。水婶也被吓得差点一屁股坐在冰凉的地上——是东边一阵炮响。
  水婶气冲冲地拉开门,就看见严月英那张皱缩的核桃脸此刻正菊花一样金黄地悬挂在她家二楼的阳台上,从阳台上垂下来一挂长长的鞭炮。狗日的鞭炮也欺负人似的财大气粗到不可思议,一个鞭炮碗口一般粗细,炸放的声音高高在上剧烈回响,欢庆得很。炮声中一辆红色轿车徐徐停稳,打开蝴蝶翅膀一样的车门,是身着皮草挺着大肚子的春暖和她肚子也很壮观的肥胖男人。大冷天男人还人模狗样戴着个墨镜,然后拉开后备箱往外卖弄似的搬卸礼品,都是水婶平生未曾见过的盒盒箱箱,很丰盛,看得水婶撑得眼疼。用水婶的话说,严月英笑得嘴跟流产似的,一张嘴明显不够用,又是笑又是咋呼,上蹿下跳围着女婿嘘寒问暖,指挥着她男人百胜和小儿子龙飞把女儿女婿欢天喜地迎进门。临进大门,肥胖男人按一下手里的钥匙,汽车咕咕了两声千娇百媚地把自己夹紧,胖男人顺势拍拍身边春暖的屁股,趾高气扬地哈哈笑了几声。他那样胖,笑得简直荡气回肠。随即,严月英引着他们进了院子,却故意不关大门。
  水婶在这边厢都看在眼里,十艮不得拎块石头朝那汽车的红屁股砸过去,却又怕它像刚才那样咕咕叫起来,看到后来,无可奈何,只有使勁甩一下年久失修的木门,让它发出愤懑已久的声音。
  院子里的猪重又死皮赖脸地叫了起来,被水婶骂了个狗血喷头,犹不解恨,但也无法。晌午过了,她就算不吃,猪也得烧水拌食,堵住它们饿死鬼托生一样嘶喊的猪嘴。
  说到底,腊月都到最后几天了,冬天的江山早已坐稳得唯我独尊了,整天派着冷风带着小刀子围剿哪地方偶尔出现的一点叛逆的温暖。水婶为了烧水,趴在灶门口“呼呼呼”往里面吹风,随着吹气,水婶整张脸憋得通红,脸上的纹路更加明显了,眼角尤其厉害,枝枝蔓蔓,沟沟壑壑,鱼尾纹连着皱纹,早已是几世同堂的兴旺之状。水婶吹了一阵,刚经了新雪的柴禾久久不见起火,闷湿的灶烟却源源不断地拧成一股湿重的粗绳,逼近水婶的脸,顺势生生拽出她一串辛辣的眼泪。水婶反手去擦,不擦还好些,一擦,手上的草木灰迷住了眼,水婶的眼泪便成破碎的漫漶状态,在黧黑的脸上湿了一片。水婶想想东边的欢庆再看看自己院子屋子里的冷清,心里无力又委屈,一撒手,跌坐在地上,倒像个孩子似的呜呜嗬嗬哭了起来。开始她还是隐忍地抽泣,后来哭声就破土而出茁壮了起来,水婶哭得心里很哀,扯下头上的布巾扑在脸上,头巾里包裹的白雪披散开来,在哭声中起起伏伏地摇晃着苍老的头颅,这种仰面长哭的情形在白发的映衬下,更添一层触目惊心的无助和悲伤。
  小满走了才不到一年,水婶发现自己却一下子老了不止十岁。想来想去,水婶恨恨地想,小满,你窝囊!你当初若是横一横心,把春暖直接生米做成熟饭,哪还有这么多事,哪轮得上那个开矿的胖男人在老娘面前耀武扬威地炫耀?就知道出去,出去有屁用,你笨笨吃吃的,又没有本事领来一个大闺女开来一辆会咕咕叫的小车!
  水婶明知道没有希望,仍在强烈的对比下因嫉妒而愤愤不平地想:小满你要是在外面混“陡”了,也开它一辆亮湛湛的小轿车,给妈带回一个细挑高个俊俏俏的儿媳妇,让东边那家看看,也给老娘长点志气!——这些,水婶实在想得多余了,但眼看着严月英一路喜气窜高,她还灰头土脸陷在泥洼里,水婶想想就来气,心说,你招摇什么,要不是俺家小满老实,你闺女指不定现在的肚子是为谁大的呢!想来想去又归罪到小满头上,窝囊!到嘴里的肉还拱手相让,你跑到南方打工去,你就是跑到天边去,就躲得开心里头的伤心吗?没出息!大过年的把老娘剩在家里看人家东边的喜气,没良心啊你小满……
  水婶乱糟糟地想着,心里像一锅煮烂的剩饭,堆积在那儿都是败坏的情绪。水婶连哭都是风风火火的脾气,哭了一半想想哭个大头鬼,让严月英看见不正中她下怀。正想起身,听见身后有人敲得木门作响,水婶直起身,把自己从思绪中拉起来。院门刚才被水婶甩过之后,遂反弹,没关严。春暖一只手肘撑住门,一只手习惯性地环在腹部,淡淡地笑道:“婶子,我路过,进来瞧一瞧,不耽搁你吧?”水婶心知刚才的窘态被她看了去,侧过脸,掖好头巾,才回转过来坚硬地一笑:“春暖呵,进来呀,仔细吹了风,进来烤烤火,暖和暖和!”
  水婶和严月英一辈子不对脾气,但是对于春暖,她是看着她和小满一起长大的,水婶打心里忍不住欢喜。虽然到最后也是一场空欢喜。   水婶搬来高点的椅子,春暖说着“不用不用”,水婶仍然在椅背垫上棉袄,才让春暖坐。水婶说:“外面冷,你屋里坐啊。”春暖连连摆手,表示坐院子里就好,“和婶儿说说话,整天在屋里躺着,闷死了。”春暖就坐在水婶旁边,露天灶里的火已经燃起来了,春暖帮她把细长的树枝折断,让水婶添在灶里。
  一时都无语。只有灶里的柴禾哔啵燃烧着,偶尔在寂静里进出一声清脆的炸响。水婶的脸色已平静得没有丝毫波澜。水烧开了,水婶灌进壶里。春暖捻着手腕的镯子,却没来由地低头说一句:“婶,你说实话,你恨我不?”
  水婶盯着春暖手上的那一对老镯子,眼角闪过一瞬间的潮湿,怔了一下,舀在瓢里的开水没对准壶嘴,流落下来,烫了手指她才惊觉过來,赶忙撤了一步,让水落在地上,淋淋漓漓的,好像水壶在哭。水婶放下这些物什,擦擦围裙上的水,侧过一点,本想说:“要恨也是恨你娘那个不是东西的老东西,轮不到你。”到了嘴边,当着春暖的面,还是说:“傻女子,婶怎么会恨你呢,婶不恨,不恨……”水婶说:“只是小满这笨人没福气。不怪你。”水婶说着,忍不住叹一口气,但说完也就掀过去了,脸上重又扣上一圈沉静,不打算再提此事。
  过了一会,水婶问:“什么时候生?”
  春暖有点羞涩,还是说:“来年春天,日子算着到了。”
  水婶有点怔,下巴脱臼一样,说:“哦。”眼神久久都愣着。
  到了后来,水婶才说:“妮,那镯子不好看,你做了别家的人,还是别戴了,省得人说话。”
  春暖往灶口里添柴火,“婶,不碍事,我喜欢呢,不碍事。”
  水婶叹了一口气,不再言语。
  春暖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脸上有些萧瑟的样子。就坐在那儿拢着火看水婶忙活。水婶虽说老了,但做什么还都很麻利,仍是利利索索的样子。春暖想,要是娘不反对,现在叫水婶该是喊婆婆了。春暖低眉之间又想起小满那粗眉黑眼炯炯然的样子,看她的时候眼睛里漾着夕阳一样温柔的光芒,春暖心里就浮起一层薄薄的凄凉,心口也韧韧地,疼……春暖望望冷风中昏黄的太阳,想,小满,这就是命,你也莫怨我才好……
  水婶收拾完,开始在案板上和面,不时地兑一点热水,慢慢地和了好大一个面团。春暖嘴边有一句话,终究是没说出来。
  老家的风气,年关之前都要一次性蒸许多馒头,取“蒸蒸日上,年年庆余”的寓意,一直到过了元宵,馒头还有。往常过了腊月二十,水婶就开始张罗了,穷也罢富也罢,年总不可马虎。淘赤豆沙、榨萝卜丝、炸丸子、腌鱼、备肉……得有个兴旺样子。往年有小满在家,水婶做这些都有依靠的感觉,心里踏实,小院子里的年也照样能过得红红火火。可今年,她一个人,一直打不起精神,拖到了今天,还是得挣扎着把年货都备齐,万一小满回来呢,水婶想,万一小满在她一转身就直着粗大的身子闷声来了呢,这也说不准。水婶在心里骂,小满你这个龟孙,虽说天生和你爹一样是个冷性的人,但你就不会打个电话啊,你又不是哑巴,从开春走了到现在整一年了,一年都不给娘报个信,过年了你还不回啊……
  水婶揉面,最后把揉好的面团拍瓷实了,然后放进黄土烧制的大盆里,盖好盖子,捂上几层被子,让它在温暖的黑暗里发酵膨胀。做完这些,水婶脸上才出现一丝满足而踏实的光芒,眼睛里是渺渺的希望,仿佛小满正在迎着夕阳往家的方向种植脚步,把归来朝着她开放……好像往常她做好了饭,喊一声,“小满”,隔不一会,她一回身,小满就从外面出现在她眼前。
  但,那是以前,春暖还没出嫁的时候。
  水婶的脸上因陷入想象而呈现出略微的迟钝,待她转回现实里来,就有一些落寞和茫然。已是腊月廿五,再不来,看样子小满是不打算回来了……水婶背对着春暖,并没有叹气,但看着冬日寡黄而遥远的太阳,水婶整个人一下子哀伤得就像一缕寒凉的气息。
  这时候,严月英在二楼阳台上吊着嗓子叠声喊:“春暖,春暖……”一声声喊得香软可口,严月英嗓子尖细,声音遂一览无余地传过来。水婶冷笑一声,心说,春暖没嫁给这个胖男人之前也不见你喊得这么甜!春暖“唉”地叹了一口气,说:“真是,前脚才出了门后脚就喊,喊,省得我跑了似的。”
  水婶就笑,笑了一半却断掉了。提到跑,水婶知道当初春暖是计划和小满一起跑的,她听见过春暖和小满那晚的谈话的。那晚她早早地睡下了,老房子不隔音,半夜的时候听见隔壁屋里两人在商议,断断续续听见春暖说:“小满,咱跑吧,到哪里我都跟着你,我愿意!”小满大概在一边埋着头抽烟,不吭气。春暖就急哭了,“你真舍得我嫁给那个人啊?”春暖推他,“你不知道他是个吃喝嫖赌的混蛋啊?”小满知道。知道也没有用。没有钱就算跑了又如何,仍然什么也不能给她。春暖哭得打噎,不停捶打着小满的胸膛。小满站起来,头发蓬乱,双眼血红,像匹困兽,来回踱步,高大的身子投下粗壮的阴影,他近于怒吼:“走,我带你走,你是我的人,我去砍死他,我带你走!……”明知他说的是激烈负气的话,但春暖仍流着泪笑了,她说:“傻人,有你这话我就值了,没枉费和你好一场……”
  一直过了许多年,小满坟前的草都青了又黄,水婶还想,要是当初他们真的一起跑了,又会怎样?——水婶想象不出来。
  严月英在阳台上喊了几声,见春暖没有应,就下了楼,四处逡巡,却都围绕着一个中心,那就是水婶半开半掩的贫穷木门。严月英在门外不远不近的高一声又低一声,充满试探性,倒好像是水婶偷藏了她的宝贝。严月英明知春暖极有可能就在水婶院子里,但却不敢挨得太近,虽说屠夫狱卒一样庞大的女婿在家里,她心里很有底,可水婶骨架大,她个子小,若真动起手来,水婶现场就能打她个没跑儿。何况她刚穿上了女儿女婿给买的大红袄,犯不着和水婶计较。
  水婶把门拉开,瞪了严月英一眼。严月英不知觉,掸一下羽绒袄肥沃的衣领,临时拼凑出一张笑脸:“二嫂,你见俺妮儿没?”那神气就像问:“二嫂,你还活着啊?”——气人得很。
  水婶有时也感叹,严月英那样一个矮冬瓜竟然孵出了春暖这样的美人胚子,真像是眼前这株乱蓬蓬的臭椿树上开出了牡丹花。水婶塌着眼睛回说:“用不着这么紧跟着,丢不了!”   严月英也以同样的声气强调:“还是防着点好,谁知道谁安的什么心呢?”
  眼看着又要提到小满和春暖的旧事上去,春暖在后面喊了一声:“妈,你又吃饱了啊,这么多话?”
  水婶撇撇嘴:“合着八百年没穿过新衣裳,穿个袄烧得坐不住呗!”
  严月英要跳高,被春暖攥住了,严月英低声骂一句“老孤寡货!”搀着闺女亦步亦趋地走了,临走开还撒花一样故意笑逐颜开地问:“小满子还没回来过年哈,年可都快要过去喽!”
  水婶一股浊气上涌,十艮不得立马和她动武比拼,不待见地暗暗“呸”一声:“不劳你费心,快回家给乘龙快婿炖你的老冬瓜汤去吧。”
  严月英的外号就是“矮冬瓜”。要不是春暖拉着,严月英这回真要跳起来和水婶对骂,“我爱炖什么炖什么!你个茅坑里的老石头碴子!”严月英回头说:“当心着呐,小满说不定一會就开着小轿车回来了呢,你可别忘了留着点儿剩饭呀!”
  这话说得炫富又狠毒。水婶气得打颤,十艮不得立刻就拿一把斧头把严月英家门前的小轿车连同她杵那儿招摇的小楼都砸得稀巴烂。水婶坐在门槛上,严月英已经钻进她家的楼房,她想骂什么,但在那仿欧式乳白色小楼的对比下,心里是一块巨大的拥堵,她骂什么都显得没有力量。水婶不能免俗,恶狠狠地想,你那不就是卖闺女的钱,你浪什么浪?!然而水婶借着惨白的太阳,再看看自家的衰老的院子,塌了一边的厨房,院子里的雪也没清扫干净,被鸡鸭们轮番踩踏,地面上很肮脏,灰蒙蒙的窗户玻璃因为长久未擦拭而泥垢板结,就连窗户也是难看的老式样……小满临走前,有天也这样站在门边看着院子,小满看了很长时间,最后才叹息般地说,是该重新建个房子了。说完没几天小满就走了。
  水婶这时候坐在门槛上才体会出小满说这句话时的心情。水婶也叹息了一声。
  回到院子里,其实没那么冷,可风一吹来,好像水婶的衣服里包裹的也是一缕荒凉的风。水婶想,小满,你不回来也罢,不给娘打电话也罢,说到底是娘亏欠你,娘没有本事,不能让你娶你喜欢的女子……咱们无权无势,又有什么办法,你在外面就好好混吧,别和人打架,别学坏,好好挣生活。小满哎,你那个闷葫芦似的犟脾气,娘怕你和人家处不好关系呢,在家作难,在外面想来事事也都为难,要是没人说话,受罪了作难了,小满你就喊声娘,娘心里都感应着呢……水婶的眼泪到底还是落了下来,像鸡蛋一样摔破在门槛下的青石面上……
  下午的时候,海亮、长庆他们几个青皮后生驾着摩托“吼吼吼”叫着来找春暖的弟弟龙飞去县城里耍。水婶在院子里看到海亮和长庆他们,她知道他们也在南方打工,水婶撇下剁着饺子馅的刀就往外跑,她满是面粉和菜汁的手抓在海亮衣角上,让染着半边红发打着耳钉的海亮很不高兴,想甩开她:“干嘛,干嘛啊,老婶儿?”
  可水婶抓得很紧,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很用劲,近乎慌不择路地问:“亮子,我的小侄儿,你得告诉你婶——”
  龙飞、长庆他们就笑,海亮脸上挂不住:“谁是你小侄儿呀,喊你句婶儿你还当真了,什么事你说就是了呗,拽我风衣干嘛呀?”海亮说话已带着很侉很好听的粤语味道。
  水婶不管他们的笑,只问:“你们也在南方,有谁见过你小满哥没?”水婶说,“有没,见到过没?”
  水婶一双眼睛就像是失水的人举起的一双手在水面上扑腾,但她看了一圈,也没有一个人愿意拉她一把,水婶期待的回应落了空。
  龙飞拍拍姐夫新给他买的一辆很架势的银灰色“哈雷”,望望水婶,用揶揄的口气说:“南方呐,你以为是咱村南地头啊,大着呢,想见着谁就能见着谁啊?”龙飞笑,海亮他们抽着龙飞的好烟,也附和着露牙笑。然后他们跨上摩托车,夹着一路青烟嘻嘻哈哈窜走了。水婶茫然站在那里,像是他们说笑之后留下的一个孤独瘦削的叹号。
  水婶知道也许严月英此刻就躲在二楼的阳台上看着她冷笑,但水婶也顾不得了,仍闷闷回到院子里,在灶台前有气无力地剁着饺子馅。水婶握着刀,似乎每一下都积攒着全身的力量。案板上的水瓢被碰落到地上,流了一片,还夹杂着灰,慢慢被冻上了,和水婶的心一个样。水婶已不奢望小满今年还会回来,水婶想,她连他在哪地方打工都不知道啊。
  这一天的时光虽然显得额外地漫长,但黄昏还是很快到来,然后夜就开始给灌满冷风的天空穿上黑衣裳。水婶喂好了猪仔,鸡鸭也都安妥了,却没胃口吃东西,她已做好白菜猪肉和粉条马齿苋两种馅子了,还差一种荠菜鸡肉馅,这三样都是小满最爱的,来不来,水婶都得备齐了。
  水婶在堂屋拢了一个炉子,任炭火“吱吱”舔舐着水壶上的水珠,发出温暖舒服的喊叫。本来关上门会圈住热气,更暖和些,水婶却院门屋门都没关。水婶在昏黄的灯光下坐着,把春天挖来晒干的荠菜摊开在桌子上,捡出不好的,然后放在开水里泡,让荠菜青绿的叶脉都舒展开来,再捞出来淋干水分剁碎。水婶做得很缓慢,很有耐心,倾注着一个母亲所有悲伤和柔情。她轻轻剁着,心是一根弦,绷紧在那里,她用一种绝望而耐心的姿势等着,等着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那粗大的身影带来大剂量凛冽新鲜的寒气,然后她转过身,眼神如桃花骤然绽放,轻声妥帖道一声“我儿来啦?”那高大身影抖一抖身上的风雪,也如平常回一声“嗯,娘。”……水婶浑浊的眼泪落进馅子里,咬着牙骂自己一句:“没用的老东西,又糟蹋了一撮馅儿啊!”
  东边的严月英家响起牛得草豫剧经典丑角《七品芝麻官》的欢喜唱段,笑声也如揭开锅盖的蒸汽,扑了过来。在彻底的冷清里,水婶反倒不再置气,想,也不怪严月英那个“矮冬瓜”,谁不想吃穿住用都过上好日子呢,那个胖男人又老又丑,但是在矿上有钱,十艮也没用……水婶想,小满,除了那一对镯子,娘一辈子也没攒下什么值钱的物件,你也别怪娘才好。
  夜还不深,星星也就贫瘠的几颗,预报的最近又有一场大雪,水婶心说,有雪好,下吧,下大点,明年好有个好收成。明年水婶拼了老命也要多种几亩棉花,多卖点钱给小满,水婶想,还要多喂几栏猪,多喂一些鸡鸭……荠菜剁完了,晾一晾,再洒上香油,中间这一段空闲水婶又想起这几天做的梦。一连好几天她都做几乎同样的梦,梦里头小满一会是小时候瘦弱的样子,一会又是现在高高大大的身子,小满远远地瞪着很大的眼睛喊她:“娘,我冷。”一声声地喊,小猫一样瑟缩着,像个小可怜。水婶还问他:“我儿,你不是在南方打工吗,听说那里一年到头不都是夏天,怎么还冷呢?”然而小满仍然抱着臂膀,远远地喊:“娘,娘,我冷……”小满喊着,想往她这边爬过来,想让她抱抱,给他暖暖,却怎么也爬不过来,只伸出一双手,长长地伸着,好像后面有什么东西拽着他,使他不能动弹。水婶在这边也喊:“小满,你来呀,娘抱抱你,小傻瓜,娘抱抱就暖和了。”水婶说着,她眼看着小满在原地挣扎,她也靥住了,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小满挥舞着手一声声哀哀地唤着:“娘,娘,你来,来,抱我……”喊得水婶心疼,水婶使劲站直身子,才看清小满就有一个头和两只手在地上朝它挥动,水婶急了,问他:“乖呀,你的身子哪里去了?”……水婶发急,拽出陷在泥淖里一样的双脚,拼命向着小满奔跑,张开手要抱住小满,却跑着跑着身子就往下掉,原来前面是一个断崖,水婶一直往下落,溅起激烈的风声,在风声中她犹喊着:“小满,娘来抱你了……”却“扑通”一声摔落在崖底,水婶往往“啊”的一声惊醒,缓了好久,定下神来,才知道又做了重复了好几次的梦。   水婶正在想这些,猛然听见外面大门响了一声,水婶整个身子都弹起来了,直直射向门外,一看,呀!
  ——小满!
  水婶张着胳膊唤一声:“娘的乖儿,小满呀!你可回来啦!”水婶的眼泪快乐地流了一脸。
  小满肩膀上扛着一个蛇皮口袋,大衣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布袋,和去年和往常都一样,身形高大威猛,眉目沉静,寻常答应一声:“嗯。”
  水婶扭过头擦擦眼泪,问:“咋回来这么晚啊?”
  小满还是沉着脸,回一声:“嗯。”
  这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天色阴沉。借着东边楼房的灯光,水婶仍看不见小满的脸,但看到他壮实的身子,水婶已经足够安心。水婶看着,反反复复看,看不够,嘴里念叨着“我儿瘦了,瘦了……”开心得很,眼睛又开出了水花。只是水婶没来得及想,为什么灯光侧着打过来,却始终没看到小满的影子。
  水婶只顾得一股脑儿说:“我儿,饿了不?娘算着你今儿会来呢!刚剁了馅子,下午还蒸了馒头,篮子里有腊肉,我儿你吃哪个?”
  “饺子。”
  “马齿苋还是荠菜的呵?”
  小满已撩开帘子,走进隔壁自己的屋子,进屋之前小满回头似乎看一眼倒塌的厨房,就鞋子也不脱下,上床蒙上被子就睡了。
  躺下了小满和往常不一样的地方就是,他说了一句:“娘,我冷,我先睡了啊!”
  水婶还笑,说:“傻孩子,被子是新晒的,盖上一会儿就暖和了。”水婶想,我儿一路累了。
  水婶就在炉子上坐满一壶水,怀着极大的安慰和踏实飞快地擀皮儿包饺子。水婶真是好样子,不一会儿就包了几十个。水烧开了,水婶就下进去,看着火煮,老觉得要熟了,忍不住掀开盖子看看,饺子皮还是白色的。水婶像个等着吃糖的孩子,掀开看了一次又一次,终于熟了,还没盛到碗里,水婶就怀着喜悦喊:“小满,小满,乖儿,快来,趁热吃哈!”
  喊了几声小满也没应,水婶撩起帘子,看着被子鼓起儿子的形状,水婶就忍不住欣慰地笑,什么钱啊小楼房啊严月英的臭脸子啊都不重要了,水婶的心里满了,水婶想笑,眼角却湿了。“我儿打工一年累了啊,再睡会吧。”水婶放下帘子,把饺子放在炉子的水壶上,打算过几分钟再喊小满,她在一边剥蒜,衬着咸鸭蛋捣蒜。小满最爱吃。
  门响了一下,水婶抬眼,是春暖,捧着一个饭盒,走进屋里。刚才春暖还和她妈在厨房吵了一架,她要把炖的鸳鸯鸭给水婶送来一点,严月英不同意,春暖就气急,说:“你都忘了咱家粮食不够吃的时候人家水婶周济咱了,妈你也别太高眼色了,怎么说咱都欠人家。”严月英不愿意了:“怎么欠她了,她小满要钱没钱要房子没房子除了一个傻大个子就想娶你啊,想得美!妮,你说你现在过得多好啊,出入有车,吃的穿的都是娘以前没曾想过的……”还没说完就被春暖截断:“你看的是我过得好,你看不到的呢,你不知道他……”春暖说不下去了,负气地把最好的肉都挑出来,放在饭盒里,给水婶送去。
  水婶见是春暖,忍不住又伤感又眉开眼笑,说:“暖暖,咋又来了?”
  春暖放下饭盒,说:“还热着呢,炖得烂,婶你吃得动,吃吧,挺好吃呢。”
  水婶忙拉住春暖,说:“傻女子,你怎么哭了,快要生了,可不敢动了胎气。”
  春暖也不知怎么了,就想哭一哭。虽然小满他们什么也不是了,但心里那个地方,空空的,谁也补不上。她其实也一天都盼着呢,盼着那个人来,盼着那个人粗粗眉毛下灿烂的笑,为她打开。
  水婶欲扬先抑,不急于告诉她小满已经回来了,也不算告诉她,已经是这样了,断了比连着好,水婶想。水婶用其他的话叉开,说:“是不是你妈不让你给我送来啊,我就知道她,小心眼得很,就因为那年在生产队她偷队里的红薯,我举报了她,她心里骂了我几十年。可她也不想想,我是队长哎,何况你妈那个傻冬瓜把红薯藏在老年间那种大直筒的裤子里,一走路晃荡晃荡像裆里长了两个大牛卵,傻货,你说谁看不见?要是叫别的队举报,我们这个队一个月的工分就算报废了,所以我先举报她,后来还不是我把自己那一份口粮匀一半给她了,这个小心眼的娘们打打不过骂也骂不过我,就知道十艮我,看她那出息!”
  春暖也被水婶形容她妈妈偷红薯藏在裤裆里的情景给逗笑了,春暖一笑,水婶就一时忘形,忍不住贴着她,说:“暖,小满回来啦!”
  春暖看着她,犹不信的样子,说:“真?”
  水婶指指炉子上饺子,说:“喏,进门就要吃饺子,呵呵,忘不了这一口。”水婶要撩起帘子再喊小满,刚要喊,却听得外面有车响。然后是一群人声嚷嚷。
  水婶出来看,一行人到水婶家门前,严月英在后面吊着眉梢叫:“二嫂,你家小满真出息了,真开着车回来了,你看!”
  几个人后面是一辆黑色的越野车,人都下来,严月英独不见小满,她还纳闷,嘀咕着说:“小满呢,那这是谁的车呢?”
  水婶也纳闷,小满刚才已经回来了啊。
  车上的人走过来,为首的一个是富态的中年人,用粤语的普通话说:“老太太,您就是陈小满的母亲?”中年男人说着对水婶深鞠了一躬,再抬头时眼里都是布置的参差泪意。水婶有些摸不着头脑,干瘪地问一句:“怎么了,又不死人,鞠躬干什么?”她还尴尬地笑笑。中年男人用更加沉重的语气,扶住水婶的胳膊,像是往上抬住她,久久才徐徐地说:“老太太,您要挺住,小满,小满他……为厂子牺牲了……”水婶被他架得难受,也听不懂他蛮侉的“为厂子牺牲了”是什么意思,想问问,却瞥见旁边春暖张大着嘴巴,眼都直了。
  中年男人说出了上面的话,底下就说得顺乎多了,他说他是厂里的工会分会副主席,代表厂子里来慰问为厂子牺牲的好员工陈小满同志的家属,转达厂子领导从上到下的痛悼之意,并接受委托转交厂里特别批拨的慰问款四万元,请老太太节哀顺变,并万望收下领导的这一份关怀……听得水婶莫名其妙,还没有完,旁边的干练清瘦的男子又用沉痛的声音回顾了陈小满为了超额完成厂子里下发的订单,连续主动加班,最终累倒在生产线上,陈小满虽然走了,但他爱岗敬业的精神必将在厂子里流传……云云。
  只有一个更年轻而瘦弱的戴着近视镜的小伙子架不住披头散发的春暖反复乞求追问,后来临走时,才把她拉到一边,轻声而愤愤地告诉她,这些人說的都是屁话,陈小满是被厂子操作间里有毒有害的放射性物质感染,病死的。他是厂里的内刊记者,被安排替领导来从正面为厂子采写一个新闻稿,报道厂区工会以人为本和员工鱼水情深之类。
  这时候那个中年男人从车上抱出一个乌黑的盒子,上面是小满身份证上的放大相片,盒子上是一个红布包,大约就是他们刚才说的慰问金了。
  水婶看了一眼盒子上的照片,忽然意识到什么,大喊一声:“不可能!不可能!你们胡说八道!都给我滚,滚!”
  水婶慌忙往屋子里跑,很短的一段距离,却跑得跌跌撞撞,炉子带翻了,水饺也落在灰土里,水壶在地上滚动……水婶近乎撕扯般地掀开帘子,捞起小满床上的被子——水婶一手抓起被子,就瘫在那里了,春暖急忙臃肿地赶过来,却怎拉也拉不起水婶瘫软的身子。
  ——床上什么也没有。
  没有小满的影子。只在床边有一个小布袋,好像是刚才小满进屋时揣在大衣里的,春暖哆嗦着打开,是一袋子钱,有一百的,多的还是十元、二十元的,还有一元、五角的硬币。在袋子里还有一张相片,春暖都不记得小满什么时候偷偷藏起她这一张照片。照片上的春暖笑着,和院子里黑色盒子上小满憨傻的身份证放大照遥相呼应。
  严月英掐水婶的人中,终于把水婶掐醒。水婶醒过来就发疯一样,捡起地上的开水壶和煤球钳驱赶院子里的人,水婶“哇哇”叫着,挥舞着手里的水壶和钳子,像个母狼一样疯狂地赶那些人。把所有人赶走之后,独留下春暖在屋子里。春暖看着水婶怕冷似的关严门,插上门闩,再用拦门棍顶紧。做完这些,水婶连跑带跳地奔到小满床前,喊他的名字。春暖在旁边晕倒之前,才知道水婶关严门,是不让小满走出去,她跪在那里,为小满喊魂。水婶抱紧刚才小满盖过的被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怀里,轻轻地喊,固执地喊,撕心裂肺地喊:
  她要在空荡荡的被子里喊出她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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