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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还是肯德基的一名员工。有段时间，我被安排在儿童乐园照看孩子。孩子们的喜怒哀乐把乐园渲染得有声有色。
乐园设置得很精致，但空间很窄，只相当于一个套间的厨房，里面只能容下一座滑梯。滑梯上装了许多奇奇怪怪的玩具，像望远镜、方向盘等小玩艺儿。乐园里的小天使们对这些小玩艺儿喜欢得不得了。
我喜欢看小天使们爬上滑下。有时，也跟他们打成一堆。但是大部分时间，我得收起自己的野性，安分地看着他们玩，调解他们之间的小“纠纷”。有趣的是，在这群小天使心目中，我的话比他们爸爸妈妈的话还要管用。
看到他们快乐地唱，欢快地跳，我觉得这群小天使真的好幸福！
那天我在乐园值班。
忽然，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闯进了乐园。小天使们都向我靠拢，嘴里嚷着：“疯子，疯子……”
我顺着孩子们的手势看过去，眼前的小男孩，蓬头垢面；眼珠四周红肿，仿佛是睡眠不足过度用手擦拭落下的痕迹；整张脸由红、白、黑、紫四种颜色勾勒而成。他上身裸着，前胸后背已被晒得蜡黄蜡黄；只穿了一条宽大的半截短裤，大得有点夸张，即便是挤进两个他那样的身子，也绰绰有余。
孩子们恐慌地瞪着他。他呆滞的眼光停留在乐园。
乐园外的家长纷纷脱鞋，跑进乐园，抱走自己的孩子。
有一位家长临走时丢下一句话：“他是个疯子，快赶他走。”
我是怕疯子的，倘若在大街上碰上疯子，我都会绕道走。可这次，我没有躲，反而看着他，慢慢地靠近他。也许，因为他只是一个“小疯子”吧！
很意外，他站在乐园的出口处，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却模仿大人的口吻说：“你家里是不是很穷，没钱供你念书，这么小就出来打工。”
他的话让我有点窘，老半天才生硬地吐出几个字：“小孩，你多大了？”
“我？你家里是不是很穷？”
“你没上学吗？”
“我在问你呢！你一个月能挣多少钱？你……”
他话还没讲完，有个同事过来，把他推出了门。门是透明的玻璃制成，小男孩不甘心地把脸贴在玻璃上。
他一点都不怕我，同事一走开，他又推门进来。
这一次，他没来乐园，直接走向柜台。前台排队的人很多，他在人群外左看看，右瞧瞧，在人堆里绕了几个圈子；又从一排窜到另一排，仿佛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我一点也不敢松懈，死死地瞪着他，真害怕他会伸出他的手指。
忽然，他弯下腰，伸手在地上捡什么东西。我踮着脚，侧着身子，看到他手中握着一张刮刮卡?穴肯德基的一种活动券?雪。他低头看了看上面的字，摇了摇头，把它放进裤兜里。
一会儿，他转头走向乐园。
我佯装没看见。
他站在我身边，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他拿出刮刮卡，递到我眼前问：“这个是做什么用的？”我瞥了一眼，告诉他，拿这张卡可兑换一份薯条。我猜，他肯定会迫不及待地去换了吃。
很意外，他冲我笑了笑，便离开了。
我被他弄得晕头晕脑，但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他不是一个疯子，他之所以被孩子们称为异类，是因为他的衣着和表情与这个城市不协调吧！
第二天，他又出现了，在乐园外溜达。我留意到，他的头发剪短了，还穿了一套半新半旧的干净衣裤，但眼角边依然红肿。总体上看，比昨天舒服多了，也没那么显眼，以至于乐园里的孩子都没留意到他的存在。他仿佛也不忍搅乱这欢乐的气氛，安静地靠在墙角，静静地看着孩子们玩，目光还是那么呆滞。
我耐着性子，一直到下班，叫来同事小阳?穴小阳是我的好朋友，我想要他去了解一下小男孩?雪向小男孩问话，我在一旁听。
小阳一开始就把他当大人看，他对小男孩说：“嘿！小子，出来混了多久了？”
“两年呢。”
“两年，混得不错啊，现在是老大了吧？”
“那当然，随便到哪个火车站，都是我们的人。”
“多大了？”
“八岁？九岁吧！记不得了。”
“这么小，晚上睡哪儿？”
“睡站台。”
“你的眼睛怎么了？这么红。”
“没喝水。”
小阳从兜里拿出三个硬币，递给他，说：“这个，你拿去喝水吧！”
一开始，他说：“不要，我有钱，真的，只要我一开口，就有人送钱给我。”小阳把钱塞到他的手里，说：“拿着吧，不就买瓶水嘛。”
这一次，他没有推辞。
我仔细观察他，隐约可以看到他兴奋的情绪。
“这么小就跑出来，不怕吗？”
“反正都是死，我不怕。”
“发生了什么事？”
“我……”小男孩想了想，抬起头瞪着小阳，眸子里流露出疑惑，“我……我跟你说，但是你不要告诉别人。”
“没事的，你说吧！”
“我的继母，天天打我，她天天要我上山去砍柴。有一次，我从山上摔下来，骨头都折断了。我命大，没有治疗，自己便好了，但全身没有一点力，再也扛不起柴了，继母往死里打我，我只有逃跑。后来，我遇到了现在的哥们儿，他们教我怎样扒火车，教我偷钱。”
“你的家乡在哪里？你的口音全部变了。”
“贵州的一个山村。”
“你叫什么？你会写自己的名字吗？”
“会看站台，真的。”
他说话时，声音颤抖，也许是紧张的缘故吧，但脸上没有一点悲哀的表情。我不能残忍地说他在编故事，但至少，他本身就是一个很悲惨的角色。
我站在一旁，再也忍不住了，我瞪着他问：“你知道吗？你昨天把小朋友都吓跑了，他们都怕你。”
“我知道，我只想站在边上看他们玩。可是，每次我一靠近，你们的人便会把我赶出来。只有你没有。其实，我很想进去玩，我知道你们会赶我出来的。”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耳根有点红。
“所以，你今天理了头，换了干净衣服？”
“我怕……怕那些小孩子都躲着我……他们叫我疯子……”
那一瞬间，泰然立在小男孩面前的我，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孩，想努力弥补些什么。
我想了想，对小男孩说：“这样吧，你跟我来，你可以到里面玩半个小时，不要吵其他小朋友。我保证没有人赶你出去。”
“真的？”他抬起头，惊喜地望着我，我分明看到了他眼里射出的光芒，虽然只是一瞬间。
“真的，骗你是小狗。但是你必须把鞋脱了。”
他一蹦一跳地奔向儿童乐园，我跟在他的后面。他一边脱鞋子，一边胆怯地偷窥我，仿佛提防着我随时会改变主意。一开始，他只是站着看其他小朋友玩，时不时傻傻地笑，做做鬼脸，打着手势；时不时又拘谨地看看我。我会心地向他笑笑。他好像受到了鼓舞，步子移了移，在乐园内走动。
有一个小女孩过来拉着他一起玩游戏，他半推半就地跟过去。小女孩教他动作，他很认真地模仿，玩得高兴时，还发出笑声。
可是还不到半刻钟，他原形毕露，很霸道地把其他小朋友推到一边，自己站在中间，指挥其他小朋友。
谁不听他的，他便大声嚎。乐园里有一个小女孩被他吓哭了。
我慌忙走过去哄在哭的小女孩。又听到一个小朋友大声嚷道：“阿姨，阿姨，他就是那个疯子。”我一边哄小女孩，一边示意他出去。他恐慌地站在一旁，双手一会儿垂在胸前，一会儿抓自己的头发。
忽然他从脖子上取出一个东西，递给小女孩说：“给，你别哭。这个给你，我妈妈留给我的。”我接过一看，那是一个很精致的十字架。小女孩从我手中抢过，往地上一摔，哭声更大。他捡起十字架，悄悄地退出了乐园。
小女孩很倔，怎么也哄不好，她的妈妈正在买餐点。
可是不一会儿，小男孩又来了，手里捧着一份薯条，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递给小女孩，说：“你别哭，这个给你。”小女孩接过薯条才停住哭声。我愤怒地瞪着他：“你偷来的？你怎么能这样？”我气得真想扇他一个耳光。他低着头，战战兢兢地说：“我没偷，是用那张卡换的。”说完就跑了。我呆在那儿。
我还清晰地记得，他走时，推开门，单薄、细小的身子在人群中窜来窜去，犹如一个幽灵。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他。但是常常会想起那个贴在玻璃上的小脸和他惶恐的神情来。
可怜的小男孩，你在他乡还好吗？
乐园设置得很精致，但空间很窄，只相当于一个套间的厨房，里面只能容下一座滑梯。滑梯上装了许多奇奇怪怪的玩具，像望远镜、方向盘等小玩艺儿。乐园里的小天使们对这些小玩艺儿喜欢得不得了。
我喜欢看小天使们爬上滑下。有时，也跟他们打成一堆。但是大部分时间，我得收起自己的野性，安分地看着他们玩，调解他们之间的小“纠纷”。有趣的是，在这群小天使心目中，我的话比他们爸爸妈妈的话还要管用。
看到他们快乐地唱，欢快地跳，我觉得这群小天使真的好幸福！
那天我在乐园值班。
忽然，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闯进了乐园。小天使们都向我靠拢，嘴里嚷着：“疯子，疯子……”
我顺着孩子们的手势看过去，眼前的小男孩，蓬头垢面；眼珠四周红肿，仿佛是睡眠不足过度用手擦拭落下的痕迹；整张脸由红、白、黑、紫四种颜色勾勒而成。他上身裸着，前胸后背已被晒得蜡黄蜡黄；只穿了一条宽大的半截短裤，大得有点夸张，即便是挤进两个他那样的身子，也绰绰有余。
孩子们恐慌地瞪着他。他呆滞的眼光停留在乐园。
乐园外的家长纷纷脱鞋，跑进乐园，抱走自己的孩子。
有一位家长临走时丢下一句话：“他是个疯子，快赶他走。”
我是怕疯子的，倘若在大街上碰上疯子，我都会绕道走。可这次，我没有躲，反而看着他，慢慢地靠近他。也许，因为他只是一个“小疯子”吧！
很意外，他站在乐园的出口处，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却模仿大人的口吻说：“你家里是不是很穷，没钱供你念书，这么小就出来打工。”
他的话让我有点窘，老半天才生硬地吐出几个字：“小孩，你多大了？”
“我？你家里是不是很穷？”
“你没上学吗？”
“我在问你呢！你一个月能挣多少钱？你……”
他话还没讲完，有个同事过来，把他推出了门。门是透明的玻璃制成，小男孩不甘心地把脸贴在玻璃上。
他一点都不怕我，同事一走开，他又推门进来。
这一次，他没来乐园，直接走向柜台。前台排队的人很多，他在人群外左看看，右瞧瞧，在人堆里绕了几个圈子；又从一排窜到另一排，仿佛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我一点也不敢松懈，死死地瞪着他，真害怕他会伸出他的手指。
忽然，他弯下腰，伸手在地上捡什么东西。我踮着脚，侧着身子，看到他手中握着一张刮刮卡?穴肯德基的一种活动券?雪。他低头看了看上面的字，摇了摇头，把它放进裤兜里。
一会儿，他转头走向乐园。
我佯装没看见。
他站在我身边，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他拿出刮刮卡，递到我眼前问：“这个是做什么用的？”我瞥了一眼，告诉他，拿这张卡可兑换一份薯条。我猜，他肯定会迫不及待地去换了吃。
很意外，他冲我笑了笑，便离开了。
我被他弄得晕头晕脑，但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他不是一个疯子，他之所以被孩子们称为异类，是因为他的衣着和表情与这个城市不协调吧！
第二天，他又出现了，在乐园外溜达。我留意到，他的头发剪短了，还穿了一套半新半旧的干净衣裤，但眼角边依然红肿。总体上看，比昨天舒服多了，也没那么显眼，以至于乐园里的孩子都没留意到他的存在。他仿佛也不忍搅乱这欢乐的气氛，安静地靠在墙角，静静地看着孩子们玩，目光还是那么呆滞。
我耐着性子，一直到下班，叫来同事小阳?穴小阳是我的好朋友，我想要他去了解一下小男孩?雪向小男孩问话，我在一旁听。
小阳一开始就把他当大人看，他对小男孩说：“嘿！小子，出来混了多久了？”
“两年呢。”
“两年，混得不错啊，现在是老大了吧？”
“那当然，随便到哪个火车站，都是我们的人。”
“多大了？”
“八岁？九岁吧！记不得了。”
“这么小，晚上睡哪儿？”
“睡站台。”
“你的眼睛怎么了？这么红。”
“没喝水。”
小阳从兜里拿出三个硬币，递给他，说：“这个，你拿去喝水吧！”
一开始，他说：“不要，我有钱，真的，只要我一开口，就有人送钱给我。”小阳把钱塞到他的手里，说：“拿着吧，不就买瓶水嘛。”
这一次，他没有推辞。
我仔细观察他，隐约可以看到他兴奋的情绪。
“这么小就跑出来，不怕吗？”
“反正都是死，我不怕。”
“发生了什么事？”
“我……”小男孩想了想，抬起头瞪着小阳，眸子里流露出疑惑，“我……我跟你说，但是你不要告诉别人。”
“没事的，你说吧！”
“我的继母，天天打我，她天天要我上山去砍柴。有一次，我从山上摔下来，骨头都折断了。我命大，没有治疗，自己便好了，但全身没有一点力，再也扛不起柴了，继母往死里打我，我只有逃跑。后来，我遇到了现在的哥们儿，他们教我怎样扒火车，教我偷钱。”
“你的家乡在哪里？你的口音全部变了。”
“贵州的一个山村。”
“你叫什么？你会写自己的名字吗？”
“会看站台，真的。”
他说话时，声音颤抖，也许是紧张的缘故吧，但脸上没有一点悲哀的表情。我不能残忍地说他在编故事，但至少，他本身就是一个很悲惨的角色。
我站在一旁，再也忍不住了，我瞪着他问：“你知道吗？你昨天把小朋友都吓跑了，他们都怕你。”
“我知道，我只想站在边上看他们玩。可是，每次我一靠近，你们的人便会把我赶出来。只有你没有。其实，我很想进去玩，我知道你们会赶我出来的。”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耳根有点红。
“所以，你今天理了头，换了干净衣服？”
“我怕……怕那些小孩子都躲着我……他们叫我疯子……”
那一瞬间，泰然立在小男孩面前的我，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孩，想努力弥补些什么。
我想了想，对小男孩说：“这样吧，你跟我来，你可以到里面玩半个小时，不要吵其他小朋友。我保证没有人赶你出去。”
“真的？”他抬起头，惊喜地望着我，我分明看到了他眼里射出的光芒，虽然只是一瞬间。
“真的，骗你是小狗。但是你必须把鞋脱了。”
他一蹦一跳地奔向儿童乐园，我跟在他的后面。他一边脱鞋子，一边胆怯地偷窥我，仿佛提防着我随时会改变主意。一开始，他只是站着看其他小朋友玩，时不时傻傻地笑，做做鬼脸，打着手势；时不时又拘谨地看看我。我会心地向他笑笑。他好像受到了鼓舞，步子移了移，在乐园内走动。
有一个小女孩过来拉着他一起玩游戏，他半推半就地跟过去。小女孩教他动作，他很认真地模仿，玩得高兴时，还发出笑声。
可是还不到半刻钟，他原形毕露，很霸道地把其他小朋友推到一边，自己站在中间，指挥其他小朋友。
谁不听他的，他便大声嚎。乐园里有一个小女孩被他吓哭了。
我慌忙走过去哄在哭的小女孩。又听到一个小朋友大声嚷道：“阿姨，阿姨，他就是那个疯子。”我一边哄小女孩，一边示意他出去。他恐慌地站在一旁，双手一会儿垂在胸前，一会儿抓自己的头发。
忽然他从脖子上取出一个东西，递给小女孩说：“给，你别哭。这个给你，我妈妈留给我的。”我接过一看，那是一个很精致的十字架。小女孩从我手中抢过，往地上一摔，哭声更大。他捡起十字架，悄悄地退出了乐园。
小女孩很倔，怎么也哄不好，她的妈妈正在买餐点。
可是不一会儿，小男孩又来了，手里捧着一份薯条，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递给小女孩，说：“你别哭，这个给你。”小女孩接过薯条才停住哭声。我愤怒地瞪着他：“你偷来的？你怎么能这样？”我气得真想扇他一个耳光。他低着头，战战兢兢地说：“我没偷，是用那张卡换的。”说完就跑了。我呆在那儿。
我还清晰地记得，他走时，推开门，单薄、细小的身子在人群中窜来窜去，犹如一个幽灵。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他。但是常常会想起那个贴在玻璃上的小脸和他惶恐的神情来。
可怜的小男孩，你在他乡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