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民张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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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民张武住在猴灵山上的张家寨里。张家寨原先有两百多人,是一个靠山吃山的寨子。后来寨子里的人们纷纷下山去城里谋生,寨子就败落了。山民张武成了张家寨的遗物。
  猴灵山是很清秀的一座山,不但有原生大树,还有长年不断的溪水和一眼灵泉。那时日子虽苦,寨子里的人们却并不觉得苦,因为没有对比。人们下山之后,山寨的环境就恶化了。不但灵泉突然干涸,连溪水也断了流,就好像它们知道人们不再需要它们似的。树还是那些树,倒也未见枯死,它们的根是扎得很深的。所以虽然灵泉消失了,溪水也没有了,从外表看,寨子却并不见得颓败。那些房屋虽小,都是用烧得很好的青砖盖成的,屋顶上的瓦烧得也很到位,少有的结实,并不因风吹雨打而遭到毁坏。每一栋房里的家具都搬空了,房门也没锁好,只是随便用一根筷子插在门闩上。
  张武的房子在村头,是父母传给他的,小小的四间房,前面两间,后面两间。挨着后面两间的墙还搭了厨房和柴棚。父母早早因病去世后,张武一个人住在这套房屋里还是比较舒服的。早年张家寨的村民都以为张武会娶一房媳妇,成家立业。可是过了好些年,还没见他有动静。有人做过媒,但没有成功。因为张武生性少言寡语,见人难得一笑,所以大家也不好对这事深究了。他有一位堂兄,同他的关系是很好的,但别人一问及张武的婚事堂兄就守口如瓶。后来也就无人过问了。直到大迁徙到来,所有的人全下山了,大家碰面时才记起张武还在猴灵山上住着呢。大家都感到有点蹊跷忙忙碌碌的怎么就把张武给忘了?
  村里人都走光了之后,张家寨就成了鬼寨了。不过张武并不害怕。他坐在自己的小屋里思考问题。当天晚上他就做出了不再点灯的决定。做这个决定是因为很长时间以来张武就感到自己的视力正在不断地增强,尤其是到了近期,他在山里走夜路简直毫不费力了。大迁徙之前他之所以还点灯是因为怕人说闲话,现在人都走了,他点灯点给谁看呢?这种鬼寨到了夜里阴森森的,在张武眼里别有风味,如果单单在村头点亮一盏灯,反倒破坏了整体风格,显得有些无趣了。张武想到这里时就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门口,倾听山风吹过大树的声音。现在他成了真正的寨主,经历了漫长的岁月,他终于等来了这一天。他有些兴奋,再有就是无穷无尽的满足感。张武并非讨厌人们,也并非性情冷漠,也许正好相反。但从童年时代开始,他就有一种向往孤独的倾向。他并不是要与周围的人完全隔离,使自己一个人都看不见,而是总想与人们拉开一定的距离,隔得远远的去观察他们,揣测每一个人的内心。这种活动能给他带来莫大的乐趣。像是为了成全他的特殊爱好,他的父母很早就先后离开了。埋葬父母之后不久,不知为什么,张武感到自己并没离开他们——他们的用具和摆设原封未动不爱说话的他独自一人在家时常同双亲在一块唠唠叨叨洎家菜园里总是栽着父母在世时偏爱的那几种蔬菜海当生活中将要有什么小变化,老人们就会在梦里提前告诉他……后来他之所以不愿娶媳妇,也是为了维护自己的这种爱好.夜里不点灯真好啊,只有这样才能将周围的事物看得清清楚楚。他将目光扫向天庭,大声说道:“今天的北斗七星比哪一天的都要亮。”
  现在张武比以前下山的次数多了些,基本上两星期下去一次。除了买些生活用品,将他种的红薯和玉米卖给固定的批发商,他的主要目的是去观察他的邻居们。邻居们大都住在城里的一个叫“城中村”的地方。那块地方有些脏乱,全部是平房,房租很便宜。
  张武一进城中村,就将黑色的帽子压得很低,将口罩戴上了。他不愿意邻居们认出他来。他遇见的第一位是一名女性,名叫细蔓的邻家嫂子。细蔓在城里做家政,但并不是住家保姆,所以还得回来为自己和家人做饭。张武远远地尾随这位嫂子,看见她进了自己的家
  那是一栋最为破烂的平房,连窗户都没有,就挖个窟窿,钉块透明塑料布。他等了好久才看到细蔓出来倒脏水,就倒在门口的泥地上。她似乎很快活,口里还哼着山歌呢。接下去细蔓的丈夫也出来了。这位丈夫是一名瓦工,他的这门技术目前在城里较受欢迎。他站在门外脏兮兮的泥地上伸了个懒腰,很有气势地大吼了一声然后又伸懒腰,又大吼一声。此后才得意洋洋地跟在妻子身后进屋去了。
  站在远处观看的张武差点笑出了声。邻居的好情绪感染了张武。他回到山寨,好酒好饭自己招待了自己一番。吃完饭,收拾了屋子,他又搬了小板凳坐在门口看星星。今天,因为酒醉饭饱,他就打起瞌睡来了。他的头垂到胸前,发出轻轻的鼾声。
  “张武老弟!张武老弟!”一个矮人在叫他。
  “你是谁?张武睡眼朦胧地问。
  “我是驼背老七啊。”
  “你不是下山了吗怎么又回来了呢?“我在城里马戏团工作,钱赚得不少。可我老放心不下你啊。我听一些寨子里的邻居说,你已经变成了鬼,所以我今天来看个究竟。”
  张武哈哈大笑,瞌睡完全没有了。他看见驼背老七正在挨近他,仿佛要把他的脸贴到自己的脸上。张武不习惯这种亲昵,就站了起来。
  “我是想看看你到底……”驼背老七讪讪地站开了一点。
  “邻居们没说错,我和鬼大概也差不太远了。”张武镇定地说。
  在他俩的右边,距离十来米的地方,谁家的窗棂发出受到压抑的、痛苦的呻吟。似乎有一扇窗被缓缓地打开了。
  “这里还有人?驼背老七心惊肉跳地问。“当然有。你不这样认为吗?’张武低声说。
  “我?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你一定是觉得寨子里很有趣吧?不,你不要回答我,我要走了,我没想到寨子里还有别人。现在我什么都不想知道了。”
  张武注视着驼背老七消失在那条路的转弯处。他对着空气说道:“这个人,终究还是对一件事感到害怕啊。”屋门口的枫树抖动了几下,仿佛对他的话表示赞同。
  他走到右边的邻居家,看见他家的窗户紧闭,他伸手推了两下也推不动。这是罗老六家。看来罗老六已经挺过了危机。张武又去摸门闩,他的手一搭上去那门就自动地打开了,还发出了欢快的声音。于是他一脚踏进屋内。
  屋子里面已经搬空了。三合土的地面不知为什么坑坑洼洼的,张武踩在地上有种异样的感觉。他想,也许什么事物在向他发出信息?张武好奇地用脚在地上试探着,然后,他在空房里兜了一圈。他看见自己的脚迹发出微弱的光,仔细看就能看出自己走出來的这个圆圈。他又走了两圈,现在地上有三个圈了。张武对自己神奇的能力感到很激动。他又想,也许并不是他有什么神奇的能力,而是罗家的祖先在对他的入侵作出回应看来这老宅里的祖先很欢迎他的入侵呢。张武一时兴起就跳了几下,他看见每一次他的脚落在地上,地上便出现一个很亮的圆,然后他停下,那些圆又慢慢地暗淡了。再去看先前走出来的那三个圈时,那三个圈只剩下了半个圈。“啊。”张武吐出一口气,开始思考这种现象。当他思考之际,窗户外面就有个人影停在那里,也许是在看着他。他走向窗户,那人影就不见了。罗老六这家伙在老宅里设下的是什么样的一种机关?为什么这个人从来没表示过对自己有兴趣?难道他也像驼背老七一样,害怕同一件事张武走出房门,反身将门闩仔细插好。月光照在门上,看起来好像里面什么秘密都没有一样。经历了刚才的怪事,张武感到山上的生活越来越有意思了。如果不是驼背老七用他的举动提醒了自己,他是不会到罗老六家里去的。以前他可从来没有去别人家的习惯。世事变化得多么快啊。那么,是驼背老七帮他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吗?等着瞧吧。   山寨里还有一口深井,里面仍然有水。也许是专为张武留下的?这口井是祖先打出来的,有点远,在枫树林那边。以前寨子里的邻居们很少去这口并打水,嫌它离得太远居然离寨子有三四里路!张武是在寨子里的那些井和小溪都干涸了之后,才想起这口井来的。第一次去打水时,他的井绳太短,水桶抵达不了水面。他回到家里,加长了井绳,顺利地挑回了两桶水。啊,这水就像灵泉的水!它令张武留守山寨的自信心高涨。再说挑水是多么令人愉快的劳动啊,他以前为什么不知道呢张武挑着一担水走出枫树林,来到大路上,他眼前的山雾里隐隐约约的有些陌生的人影在出没。他们会是谁?可能是他的祖先可能他刚才从井里打水的行动向他们传递了信息张武感到神清气爽,多么好啊!明天再来打水时,他一定要仔细地听听井里的水响。对了,他还得给他的红薯、玉米,还有蔬菜浇水呢。这样浇灌出来的庄稼和蔬菜,该会是多么美味的食物啊!但愿这眼灵泉永不干涸,为他这个山民存在。
  驼背老七来拜访他那次之后,很长时间都没有邻居来过了。张武面带微笑地记起了这件事。是不是大家都认为他已是属于另一世界的人了夜间,在黑暗的山寨里,张武开始热衷于去每一位邻居家里做客。在村尾住着一位名叫角的青年,他非常聪明,会编一种姑娘们爱穿的漂亮的麻鞋。他將鞋子拿到山下的集市去卖,每次都能卖个好价钱。大家都猜测角存了不少钱了。可是一直到大迁徙角都没有娶媳妇,那时角已经三十多岁了。张武多年里一直在揣测角用那些钱要干什么。所以角刚一搬走,他就想闯到这位单身汉家中去看看。可他忍了又忍,直到两星期后才鼓起勇气进了角的家门——他担心有暗箭之类的机关。
  那门一推就开了,根本没有上闩,好像急着要外人去拜访似的。张武为了给自己壮胆,故意轻佻地吹起了口哨。他刚一吹口哨,就有一大包东西从屋梁上掉下来,砸在他的头上,砸得他的脑袋生痛。他用手电一照,全是百元钞票,用旧报纸包着。张武发出一声怪叫,抱着头跑了出去。他站在远处看着屋子,看了好久,才又战战兢兢地走去,从地上捡了一根树棍子将门插好。他在口里叨念着:“角,你这个阴毒鬼!你倒好,自己跑掉了,可那东西比暗箭还更伤人啊。”叨念完,他便将耳朵贴到门上去听。他很快就听到屋内有人在疯跑,好像不是在兜圈子,而是跑向一个开阔之地去了。张武内心的恐惧消失了。他想到多年以后,当这位古怪的邻居离开了之时,他才感到了他对自己的爱。但这种爱仍然很阴险,因为一有空闲,他就会琢磨着如何将那一大包钱捡回家,用来多买些好吃的食品和酒。可是他却没有胆量再进那扇门了,因为那房子已属于真正的鬼魅,而不是他这样的冒牌货。隔了一天,他又趴在门上倾听,听了半个小时,门内什么动静也没有。但张武知道,里面的那家伙正严阵以待呢。张武败下阵来,离不开放不下,不愿走远,将此事丢开一段时间。结果是整整一夜没睡,每隔一小时趴在门上倾听一阵,弄得自己像疯了一样,最后晕倒在门外。直到早晨的阳光晒在脸上,张武才醒过来。他感到头痛欲裂,他东倒西歪地走回家倒头便睡。
  张武后来下山时,在市场看到了角。角正在摊位上卖麻鞋,一些姑娘大嫂围着他的摊位,看来他的生意很红火。
  “张武哥!”角叫了他一声,然后做了个鬼脸。
  他扔下买卖,让徒弟看着摊位,向张武走了过来。
  “角,你赚这么多钱,就不怕夜里被人谋杀?张武忍不住问他。
  “张武哥,你守在寨子里,这事你比我清楚。”他眯缝着眼,似乎在思考,“我并没有钱,我总是一边赚钱一边就扔掉了。这个游戏一旦开了头就收不了手了。你瞧,都这么多年过去了,谁会来谋杀我那不是白费力气吗?“你赚钱没目的吗?
  “当然有目的一为了做游戏嘛。他们说我打麻鞋的技术无人能比。不过张武哥,我也不能同你比。他们说你同寨子里的祖先住在一起了。我想不清是怎么回事。”
  “我想当山大王,想了好多年了。”张武说。
  “我想起来了,你看人的眼光总是直勾勾的。”角回忆道,“这些年里头,你从我们的山寨看出了另一个山寨,对吗?那里面有没有牛魔王呢?
  他们就这样一路攀谈着走到了角的家。角的这个新家不是普通的房子,而是一个很深的窑洞,建在山坡下面。张武走进去,看见外面的那一间客房还是很敞亮的。角邀张武进到里面去看看,他说里面一直进去有八间房,包括两间仓库。张武朝里面看去,黑幽幽的,他有点犹豫。角就对他说,你怕什么呢,你在山里不也是黑幽幽的吗?张武说,那是在夜间,到了白天,他的异常的眼力就丧失了。
  由于角的催促,他只好迈步向里面走去。他担心窑洞里面埋着什么机关。
  张武走了两三间房那么远的距离,房子的轮廓就显出来了。那其实并不是窑洞式房子,而是一个直直的通道。沿通道放着床啦,桌椅啦,柜子啦之类的家具。虽没有光透进来,张武却能看见这些东西。他在心里说,山大王的眼力又回来了。
  "前面就是仓库了,你还要看吗?角问他。
  “我想看看,你乐意吗?
  “我倒是乐意,可是你不会害怕?“害怕?我怕什么呢?张武迷惑地说。
  角一把将张武推向前,自己却消失在黑暗中了。张武想转身后退,还没走出兩步就碰到了墙。他在心里想,糟了,我要闷死在这里面了。不过他倒也不觉得憋闷。通道一直向前延伸,他每走几米远身后又被一堵墙堵死了。这样尝试了几轮之后,张武就在心里推测,大约他可以一直走,走到空旷的外面去吧。通道里到处都是角打出的麻鞋,张武在黑暗中判断,这一堆一堆的麻鞋是十分美丽的。拿在手里掂一掂,他感觉出这些小东西有种极为不安的意味,它们是急于到外面去见世面吗?角所说的害怕,究竟是指的什么?
  通道终于走完了,他没能到达外面的空旷处所,却遇到了前面的那堵墙。现在张武被夹在两堵墙之间了。他有五六个平方米的活动空间,这里既没有麻鞋也没有家具,散发出一股霉味。他就地坐了一段时间,恐惧终于从心底升起来了。他用力踢了踢墙,墙纹丝不动。“角!角!角……”他喊了又喊,可是他的声音在这个狭窄的地方变得十分细弱,就好像不是他,而是一个濒死的人在喊一样。   张武不再叫喊了,他开始来反思自己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错。在他的回忆里,一切都变得十分模糊了。他记得自己似乎是从山坡边的一个窑洞进到这个通道里来的,一开始角还陪伴着自己。也许那人不是角,竟是牛魔王本人?这个被两头堵死的通道就是他的洞穴?他感到自己的脑力正在减弱,他的思考自动停止了。但他又没有入梦,只是睁眼躺在浓烈的霉味里。这真比死还难受!”我要死了。”他虚弱地说。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心底就产生了一股奇怪的冲动他想笑。他拼尽全力笑了一声,然后又笑了一声。这时他听见了墙的炸裂声,从那裂口有光透进来了。他下意识地想,反正是一死吧。于是近乎疯狂地又笑了一声。这一声笑过之后,墙和通道就不见了,他眼前耸立着猴灵山。山顶已被雾遮蔽,浓雾垂下来,包裹了他的身体。所有的恶心和虚弱的感觉都消失了,他在爬山时甚至感到了幸福,因为他又获得了一位知心好友。从前同这位好友一块住在山上时,他们之间的联系就在暗中建立了,而大迁徙成了他们发展这种联系的契机。他是他的好兄弟,也是他的另一个化身。一想到角在城里所从事的那些神神秘秘的活动,张武就有种满足感,因为自己也参与了他的活动啊。想到这里,张武嘻嘻地笑起来。他又记起一件往事。有一次,角在山寨里自家门口打麻鞋,张武隔得远远地观看,满心都是羡慕。过了一会儿,角站了起来朝他吼道:“你看也是白看,你从我这里能看出什么道道来别浪费时间了!”他傲慢地收起他的活儿进屋去了。张武至今记得当时自己的心里那种羞愧的感觉。也许从那次开始,角就已经同他接上头了。而他自己还不知情,还以为大家一离开,他就成了山大王!山上与山下,如今究竟是谁在支配谁张武皱起了眉头。
  当他回到家中,躺在床上休息时,耳边响起了一些从前没有过的噪音。他判断是邻居们的那些门窗在自动地打开、又自动地关上所发出的声音。是他们,可这并不是引诱,而是一种逼迫。啊,却原来这才是真相!
  太阳落山时,邻居老牛从那条路爬上来,张武看着他爬上来的。他爬了一阵又歇很久,仿佛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回山寨似的。
  “张武啊,我回来收红薯,你欢迎吗?"他问张武。
  “欢迎啊。你的红薯种在哪里了啊?
  “到处都是。”他用手胡乱一指,“你看,我还带了二齿锄。”
  张武在心里嘀咕:这个人也练就了一双夜猫子眼。
  老牛肩扛着二齿锄在村里转悠了一圈,天就完全黑了。张武发现他并没有去那些荒废的地里挖红薯,却进了他的家门。不一会儿,他就在自己家里的地面上挖了起来,那种声音很刺耳。张武想,是想埋一些东西吧,埋什么呢?
  张武鼓起勇气走进老牛家,一眼看见老牛已在三合土铺的地上挖出了一个洞。
  老牛朝张武嘿嘿地假笑着说:
  “没什么好看的,你家里也有啊。”“这里面是什么?张武指着洞问老牛。“你想它是什么就是什么吧。也可能什么都没有。我在这老屋里住了四十多年,不挖一下不甘心啊。老有人在耳边提醒我關于古铜钱的事。”
  张武在屋里看他挖。看了几分钟,突然阵眩晕,于是撞撞跌跌地出来了。他听见老牛在里面说:“人的几十年的念想,哪能忘得掉?
  张武想象着老牛在山下过日子的情形,不由得叹道:“那该是多么昏暗的一片心田啊!”难怪他念念不忘这老屋。从前没有对比,所以他也没有这种冲动。
  张武吃完晚饭去睡了,老牛还在挖。那一下一下的响声像把张武的脑袋挖空了似的,让他一下子就失去了夜游的欲望。他本想请老牛吃饭,可又觉得他必定会拒绝,于是就放弃了。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最后终于昏昏沉沉地入梦了。
  这一觉就睡到了大天亮。他一醒过来就往老牛家跑。
  老牛家的门敞开,老牛不在里面,只有那把锄头扔在洞边。
  张武胆战心惊地一步一步挨近去。他只看了一眼那洞就坐到了地上。
  那深洞里不是黑暗的,而是被光照亮的。地底下怎么会有光呢而且洞也没有拐弯,直通通的一目了然,光是从哪里来的?他的感觉是,沿着这个洞一直溜下去,就会溜到外面去,外面应该是一个敞亮的地方。老牛是不是溜下去了呢?他是怎么下去的?张武走向洞口,向着下面喊了一声“老牛”,立刻就有一股气浪向他冲来。他往后用力退,两手在地上胡乱抓,终于退到了门口。
  他在门外的地上坐了好久,一直在想那个“外面”是怎么回事,想得头都痛起来了。在世上的有些角落里,人会不会失去方向感呢?真可怕啊。同他相比,老牛是很有英雄气概的。这异想天开的人,现在去同他的古铜钱会合了。
  太阳升起来了,空气中弥漫着树叶的味道。谁会知道在这座空山里,有一位寨民老牛消失了呢张武想,并不是消失了,而是钻出去了,同猴灵山合一了吧。张武有些羡慕他,可也知道自己同他不是一类人。他嘴里咕噜道:也许我是最差的?正在这时张武听到那条路上响起了脚步声。仔细一看,有一个人正在下山。那不是老牛吗老牛下山时行走的背影显得非常轻松洒脱,完全不像昨天上山时的那种疑虑重重的样子。从那背影上,张武感到了山寨的魅力。山寨里什么都有。
  张武的睡眠变得很短了。他心里老是放不下一桩模糊的事情。他甚至会刚一睡着就惊跳起来,披上衣服往外跑。寨子里的这些空房子总在开门关门,远不像他独居初期那般寂静了。张家寨只有三户人家姓张,包括张武。听说寨子最初是由姓张的祖先建起来的。后来各地的人渐渐往这里搬,姓氏也变得五花八门。从青年时代起,张武就一直把自己看作寨主,虽然并没有人承认他的寨主地位。大迁徙以后,他趁机在心中任命自己为寨主了,他甚至为这一点而窃喜。可是日子并不平静。不久他就发现了,这空空的寨子里危机四伏。邻居们虽离开了,但他们的阴魂却留在老家,并且时刻都要兴风作浪。除了两户人家姓张,众多的邻居都是外姓人。直到真正离开,这些外姓人才显出了他们无比诡诈的本性。比如老牛和角这样的外姓人,就既让张武头痛不已又让他无比神往,张武感到他们身上那种陌生的能耐远远超出了自己的祖先。
  当他夜间在外巡视时,有时会看见一个人影坐在一家人家的屋顶上。   “喂,我刚刚去过你家里,你是从山下回来的吗?张武朝屋顶喊道。
  那人立刻就溜走了,看上去也不像这家人当中的任何一个。应该不是贼,因为没有东西可偷。张武将他设想为一位不愿同他沟通的邻居。
  立秋那天来了一位姓胡的老大嫂。她头发花白,面色泛红,眼睛很有神,看来在山下过得很滋润。胡嫂一来就走进张武的家门,一进家门就坐下了。
  “张武啊张武,你还记得你老嫂子吗?“怎么会不记得啊,他们说你在角的工厂做监工,那工作很好啊。”
  “你不要这么大声。”胡嫂凑近张武说,“我告诉你,角的市场营销已经转向了,现在我管设计,专门设计给死人穿的那种麻鞋。你瞧,这个人就这么任性,说转向就转向……这下可难住你老嫂子了,因为他的顾客也不是刚死的人,而是很久以前死了的那些。”
  “胡嫂,我明白了。所以你来寨子里征求那些人的意见了,对吧?
  “对啊,我就是来干这个的!胡嫂拍了一下手,显得很激动,“你看我是去坟地里转悠好呢,还是在寨子里转悠好?
  “这个问题提得好。还是在寨子里转悠吧,这是我的经验。”张武想了想说。
  “你这包里装的是什么呢?张武问她。“还能是什么,当然是麻鞋。我这就走了。我得找个地方藏起来,到夜间再出来工作。张武,你可不要来跟踪我啊。”
  胡嫂往一栋屋子后面一拐,就看不见她了。
  张武扶着门框回想刚才的事,不由得叹道:“真深奥啊。”这位嫂子不识字,却对自己的工作如此有信心,简直把张武吓了一跳。张武当然不敢去跟踪她他自慚形秽。惭愧之余,张武又一次被张家寨的幽深黑暗所压倒了。这里的每一位寨民,都像是从远古的乱石堆中跳出来的一样。他们无论是住在山下还是寨子里,都可以自由地同鬼魂打交道。他张武从前怎么没发现这件事呢张武皱着眉仔细倾听,他又听到了熟悉的开门关门的声音,村头村尾,有很多家。他想,天还没黑下来呢,这位胡嫂的精力该有多么旺盛啊!一个乡下女子,单枪匹马。张武没见过鬼魂,不知道鬼魂的脚是什么样子,也不知她包里的麻鞋又打成了什么样子。他后悔没有看一看。有一股巨大的空虚感向张武袭来,不过那只是一瞬间,张武很快恢复了镇定。
  吃过晚饭,天黑下来时,张武走进了树林。他要在林子里溜达,不回村里,免得胡嫂认为他干扰了她的工作。她的工作!多么微妙的、具有英雄气概的一项工作啊。她和角这样的,才是真正的山大王呢。什么都难不倒他们,他们什么都敢做。张家寨,张家寨,你养育了这么多的英雄,这可是多少年前的那位老张没料到的啊。张武踩着了响尾蛇,他认识这条蛇。蛇默默地滑动,消失在树林深处。张武走了又走,一直走到了山顶,又往下走。他的心情渐渐地舒畅了。他在多年之后,终于进入了这个山寨。这是他和邻居们共同的山寨,每一个人都在这里面留下了宝物。张武现在终于明白了,大迁徙这个转折,是寻宝冲动驱使下的行动啊。
  在树林中转悠了一夜,张武天亮之际回到了家中。当他躺在床上入睡之际,便听到了胡嫂下山的脚步声,那是充满了信心的脚步声。也许老嫂子对于每一位祖先的脚掌特征都心中有数了。张武在心中衷心地祝福她。
  残雪,作家,现居云南西双版纳。主要著作有小说集《黄泥街》,长篇小说《黑暗地母的礼物》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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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陋质顽躯若能像思想一般轻灵,  残酷的距离便不能阻拦我;  那时节我会不顾遥远的路程,  从遥远的地方飞到你的住所,  纵然我站立在离你最远的地方,  到那时节也就没有什么关系;  因为轻灵的思想能跳过陆地与海洋,  一想你在何方,立即到达那里。  但是啊,我不是思想,实在遗憾无穷,  你去后我并不能飞越万里,  我乃是土与水混合而成,  只好悲伤的恳求“时间"准我们团聚;  我是由这样卑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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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王真云  王真云是灵岩山下蠖村人。蠖村的砚台有名,米芾在《砚谱》里为它不吝笔墨。乡野的峻村砚登上大雅之堂,一点也不轻浮。它是见过世面的。  王真云是见过世面的人。他当过兵,开过车,跑过供销,走南闯北。但这些都不算什么。最关键的是,王真云是位诗人,这让嵯村人觉得有面子。近几年,王真云没有正经工作,他的工作就是写诗和喝酒。王真云每日至少两顿酒,醉醺醺的,说话走路有些飘,像米芾的行草在风中摇摆。在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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