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人格的养成和生态诗歌的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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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2010年,生态诗人侯良学结识了研究思维哲学、循环经济和中国现代化课题的自由学者、诗人申文军。在侯良学的影响下,申文军也开始生态诗创作。两人都居住在山西运城,相距45公里,经常一起探讨生态诗歌写作和生态理论问题,互有受益。2017年,两人进行合作,侯良学写诗,申文军赏析,并于2019年出版《侯良学生态诗赏析》一书。在书中,侯良学进行生态诗“走进日常生活”的探索和创新,申文军提出“生态间性”和“生态间性审美”的理念。本期“生态诗学和生态诗歌研究”专题邀请他们两人进行了关于“生态人格的养成和生态诗歌的书写”的对话,期望能对中国生态诗歌创作和理论创新,提供一些参考和启发。
  申文军:侯老师,让我们从您为什么进行生态诗歌创作谈起吧。我了解您的人生历程。您生于晋南闻喜县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村庄离当地有名的“541”工厂总部不远,工人和农民的生活差别,是工业文明给您的最初印象。您的村庄离多次被评为“污染最严重城市”的临汾不远,时常被笼罩在钢铁生产大厂海鑫集团的滚滚浓烟中,而您患有哮喘病的母亲因此病症更加严重,夜里根本没法入睡,不停地咳嗽。你们县城里那些化工厂排放的五颜六色的有毒废水,直接流到城中的西湖里,死鱼一条条浮在水面上……这些现实生活中的经历,对您的生态诗歌创作有什么影响?
  侯良学:这使我较早地关注生态文化、生态文学和生态生活方式,也较早地开始尝试生态诗歌的创作。
  申文军:中国当代诗歌有不小的成绩,但也有严重的价值缺失,其主要表现之一便是生态维度的缺席。
  侯良学:是的。自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诗歌领域出现了反价值、反崇高、反英雄的思潮,这虽然对否定一元化,倡导多元化和相对性,激活并丰富我们对客观世界的认识起了积极作用,但是这种多元化和相对性一旦滑向极端,就演变为对信仰、价值、崇高、尊严、真、善、美等精神基本秩序的怀疑和否定,最终必将堕入虚无主义的深渊:是非颠倒,黑白不分。许多诗人的创作得不到社会和读者的承认,关键原因是诗歌内部出了问题,是诗歌致命的内伤所致,即对价值和崇高的解构,潜藏着一种精神上的蔑视和逃逸。这种蔑视和逃逸必然会对价值、心灵和命运产生非理性的拒绝和伤害,从而产生了一种精神性的生态危机和生态灾难。
  韩东说“诗到语言而止”,可是作为诗性载体的语言在现代工业社会里已经严重“变质”。当代著名的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家詹姆逊说:“在一个不断大众化的社会,有了报纸,语言也不断标准化,便出现了工业化城市中日常语言的贬值,农民曾经有过很丰富的语言,传统的贵族语言也是很丰富的,而进入了工业化城市之后,语言不再是有机的,活跃而富有生命的,语言也可以成批地生产,就像机器一样,出现了工业化语言。因此那些写晦涩、艰深的诗的诗人,其实是在试图改变这种贬了值的语言,力图恢复语言早已失去的活力。”①这是语言生态的危机!在语言已经严重蜕变的时代,作为新语言的发现者、探险者,诗人是否有回天之力?
  面对整个生存危机和生态间性的失衡,还有什么比生态问题更为重要呢?在人类和地球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与生态思潮提出的重大问题相比,以往我们探讨的一切与生态无关的人文科学似乎都失去了意义,甚至成了伪命题。宣扬什么“为艺术而艺术”“为诗歌而诗歌”,都变得有些可笑,甚至不负责任。正如鲁枢元分析了20世纪的文艺批评与文艺理论之后得出的结论:“这些广为流播、影响巨大的批评流派,它们批评的视野内有语言、符号、形式、结构、文本、文体,有阶级政治、生产劳动、科学技术、意识形态,甚至还可以包括进读者、观众,却唯独没有了‘自然’。无论是在‘社会生活’,还是在‘人的心灵’中,还是在‘艺术的结构’中,‘自然’都缺席了,成为一个近在眉睫的‘盲点’。”②诗歌亟需建构自己的生态之维!已经有许多先驱者发出呐喊,西方众多思想家都把重新构建人与自然的审美关系,视为拯救现代文明的必经之途。海德格尔就认为,重拯破碎的自然与重建衰败的人文精神是一致的,他把拯救地球和拯救人类的最后一线希望寄托在“诗”(文学艺术)上。他甚至宣称,只有一个上帝可以救度我们,那就是诗。美国著名哲学家、思想家和科学家拉兹洛也认为:“诗歌能有力地帮助人们恢复在20世纪在同自然和宇宙异化的世界中无心地追逐物质产品和权力中丧失的整体意识。”③生态危机的时代必然产生生态诗歌,必然产生伟大的生态诗人,这是时代对诗人们的召唤。每一个真正的诗人都必须回答这样一个问题:生态危机时代,诗人何为?对于一个富有责任感的诗人来说,那就是在生态的视角下写诗,就是写生态诗!
  申文军:龙其林在为您的《自然疗法》写的序言中说道:“中国传统诗歌的山水写意趣味与作家们的逍遥意识,使得不少生态诗人沉溺于对于自然山水的歌颂、向往,他们总是力图消弭个人的主体意识,似乎只有在自然的审美中忘却生态的灾难、不堪的现实,才算是真正达到了物我兩忘的唯美境界。”④从建构诗歌的生态维度而言,龙其林揭示的应该也是一种艺术人格的缺失吧?
  侯良学:的确如此!当代很多创作者在文学艺术中回避生态危机的现实,选择性地制造出粉饰之美、虚假和虚伪之美。我们看到的山水摄影作品清幽空灵,但其取景地真的那么美吗?中国历史上那么多山水田园诗的确写得美妙无比,但是回到我们现在的日常生活,曾经的自然美被糟蹋成了什么样子呢?还是那样美得让人心颤、让人心魂颠倒吗?在建设生态文明的今天,传统的山水田园诗与生态诗有何不同的自然生态基础?现在许多人写的古体诗、旅游诗,用生态哲学、诗学的理念来审视,到底与生态诗有什么不同,在时代精神方面存在什么盲点和欠缺呢?
  我们很多人小时候就背诵过贺敬之的《桂林山水歌》。“桂林山水甲天下”,真的这么美吗?我也看到过一些照片,照片看上去也的确精美绝伦,所以我被吸引诱惑到桂林,但来到象山公园,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于是写了这首《象鼻山》:
  我所看见的象鼻山
  绝对不是旅游图片上展示的那样   旅游图片上的象鼻山美轮美奂
  宛如一场梦幻电影
  我亲眼看到的象鼻山
  水很浅
  水很脏
  水散发着难闻的味道
  即便是漓江和桃花江的汇合处
  水浅得露出丑陋的石头
  有一个女人在木筏上用绳子系着两只鱼鹰
  不时地把牠们挑在一根木棍上
  她在招揽客人,与鱼鹰拍照
  她说“你们出门就是要花钱的嘛”
  不远处有几个大象,石头切割的
  好像在戏水,周围一大群人,站在水里玩
  我曾经看见下水道里的水流进漓江
  水面漂着鱼腥的水草和人类生活污水的浊气
  在象鼻山景区很多地方都有大象雕像
  有一只蓝色的大象站起两条后腿奔跑
  还有两只是绿草长成的
  它们就在象山储藏酒窖的洞穴旁
  我离开的时候还能听到高音喇叭循环播放
  “来看大象表演:大象跳绳!大象唱歌!
  大象踢球!大象荡秋千!大象钻火圈!……”
  象山公园已经变成现代旅游的商業区,不仅生态遭到破坏,环境受到污染,他们还役使虐待动物以求娱乐。那些商业宣传和虚假的浪漫抒情,就是对生态危机的遮蔽,是对已经遭到污染和损害的自然的粉饰。
  申文军:我知道您还写过一首关于大雁塔的生态诗歌,也是一种旅游题材的生态书写。我们许多人都去过西安,到了西安自然要看大雁塔,有多少文人墨客见到大雁塔后大发感慨,留下不少诗作。当年朦胧诗派的代表诗人杨炼就写下了关于大雁塔的鸿篇巨作,韩东也有一首有名的诗书写大雁塔。
  侯良学:是的。杨炼是朦胧诗派的重要成员,在《大雁塔》这首诗中,他把自己幻化成大雁塔,采用象征、暗示、隐喻的表现方法,注重形象、意象的刻画与表现,创造出一个富有历史感和民族性格,具有沉郁悲怆的英雄气质的自我。杨炼曾说:“我的使命就是表现这个时代”,“表现长期被屈辱被压抑的中国人民为争取彻底解放进行的英勇斗争,以及由此带来的精神领域的巨大变革”。①这就是杨炼在诗歌创作中追求的“史诗”效果。然而,这样的诗歌创作在第三代诗人那里却被戏称为“文化大杂烩”,他们反英雄、反崇高,注重对平民日常生活的审美,通过对普通人物日常生活的描写来告别精英意识的英雄主义与理想主义。在艺术观念上,他们“反意象”“反优雅”,主张从蕴含文化意蕴的书面语退回到原生态的日常语言。因此,韩东笔下的大雁塔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有关大雁塔
  我们又能知道些什么?
  有很多人从远方赶来
  为了爬上去
  做一次英雄
  也有的还来做第二次
  或者更多
  那些不得意的人们
  那些发福的人们
  统统爬上去
  做一做英雄
  然后下来
  走进下面的大街
  转眼不见了
  也有有种的往下跳
  在台阶上开一朵红花
  那就真的成了英雄——
  当代英雄
  有关大雁塔
  我们又能知道什么
  我们爬上去
  看看四周的风景
  然后再下来①
  ——《有关大雁塔》
  2018年4月,我也来到大雁塔下,作为一个生态诗人,我如何书写一首有关大雁塔的生态诗呢?大雁塔与生态有什么关系,与生态危机有什么关系?要挖掘出它们之间的关系,就必须审视大雁塔与我们当下的日常生活的关系,所以必须具有现场感、真实感,不能粉饰、不能遮蔽,也不需要浪漫的想象,不需要溢美的语言,要使用原生态的活生生的口语,就如顾城所说:“一句生机勃勃而别具一格的口语,胜过十打美而古老的文词。”②于是我写下了《夜观大雁塔》这样一首诗:
  大雁塔在无边的夜空
  还未睡去
  不管从哪个角度观看
  它都从里面散发出亮光
  当然那不是佛光
  而是电灯,这电
  也许来自煤炭发电厂
  也许来自垃圾燃烧厂
  也许来自水电站
  也许来自……
  我们不用想
  我们只想灯火通明与辉煌
  其实在大雁塔广场
  简直就是灯的海洋
  灯光呈现五彩缤纷
  打在每个游客的脸上
  无数游客拍照留影
  好像留住自己迷幻的梦
  人们挤来挤去,嘈嘈杂杂
  有人吸烟,吐纳云雾
  有人购物,讨价还价
  音乐喷泉制造出一次次高潮
  引起多少人心潮澎湃
  在唐朝高僧玄奘大师(铜像)周围
  有人敲锣打鼓
  有人在跳广场舞
  大慈恩寺的大门已经从里面关闭
  我拍了几张红门深似海的照片
  仿佛听到寺院内小和尚的鼾声
  依稀还有老和尚的读经、木鱼声③
  申文军:这首诗写出了生态间性视角下的“大雁塔”。诗中渐次呈现工业文明发电的意象-旅游产业的社会意象-顾客欲望的精神意象-佛教的文化意象,形成一种生态间性的相互参照。诗歌通过描绘大雁塔这个佛教圣地灯火辉煌的夜晚,通过刻画游客充满欲望奢求的热闹浮躁,进行生态反思,看似散漫的口语化叙事中,似乎藏着一种佛家的悲悯和参透的感悟。这首诗是对韩东关于大雁塔的颠覆性书写的再颠覆,也是一种向生态转化的思想内容的颠覆。佛教圣地成为旅游胜地,并且旅游中充满着欲望、浮躁,反讽性很强。
  侯良学:很多人喜欢中国古典诗词,喜欢它的意境美、音韵美、语言美。人们之所以喜欢古典诗词,是因为我们拥有一个超稳定的民族文化心理结构,这种民族文化心理结构的形成和我们的先民从事的半农耕生活是分不开的,人们喜欢古典诗词其实就是喜欢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许多人如此喜欢以至于现在还在创作古体诗词,但问题是那么多人写古体诗词,为什么却写不出古人那么高水平的好作品呢?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最重要的原因恐怕就是我们的自然生态环境已经发生了变化。人们凭借现代科技对大自然进行掠夺式的无节制的过度开发,不仅严重破坏了自然界的生态平衡,还污染了人类和其他物种的生存环境。人类与自然的关系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再也不是以前“天人合一”式的和谐与平衡,人与自然互相伤害,充满矛盾和冲突。正因为我们欣赏古代田园诗的自然生态基础已经变化了,所以在阅读古典诗词的时候可以尝试把它与我们当下真实的日常生活联系起来,千万不要闭着眼睛一边欣赏,一边无意识地破坏生态、污染环境。我们可以把它们所表现的自然美的意境作为参照,对现实进行解构和批判,并在解构中以生态意识进行一种新的建构。《读王维〈竹里馆〉》是我对接中国传统古典诗词进行的一个实验性写作:   夜深了,我独自坐在幽幽的竹林里
  (哪有什么竹林啊
  在这钢筋水泥筑起高楼大厦的
  某一个盒子一样的房间里
  我想象着,想象那幽幽的碧翠的竹子
  让微风徐徐吹过
  楼前花园里倒是有几根竹子
  可是叶子几乎全已干枯
  里面扔满了白色垃圾)
  我一会弹琴,一会吹口哨
  (弹琴肯定不会,吹口哨还可以
  不过我可以放音响
  想听什么就放什么
  还可以大声吼叫
  随便扮演什么怪兽)
  在这深深的竹林里根本没有别人
  (其实也不能太随便
  已经有人敲过几次门
  甚至有人警告我说要叫警察
  因为我太扰民,奶奶的脚)
  明亮的月儿来了,来照耀孤独的我
  (有多长时间没有看见月亮了?
  难道是月亮躲起来了吗)①
  申文军:真正的阅读就是一种穿越,融入作者用语言为我们创造的艺术空间。王维的诗是一种自然天籟,几成绝响!您把普通的融入升华为奇崛的“时空穿越”,在王维的诗歌空间中和自身所处的现实空间中进行一种深度的互文性挖掘中,实现了一种对照和映射,也实现了一种古与今的对比,并在这一过程中创造了自己独特的诗歌文本空间。并且对自己身处的反生态、非生态、伪生态的现实境况进行了批判,表达了一种回归自然的“诗意地栖居”的美好愿望,并因之可以确立一种“现实所处”的生态批评意识。
  侯良学:是的,这让我想起一件事。2009年3月的一天下午,与阿多尼斯对话的国际诗歌圆桌会议在北京举办,会议主题是“诗:困境与能量”。会上,欧阳江河讲了这么一件事情:他与诗人西川一起去印度。一天早上起来,他看到庭院里有一只特别漂亮的孔雀,他与孔雀对视了十秒钟,非常感动,打算写一首诗,直接写它的美,写他的感动,写它的美带给他的感动,进行升华、圣化、提炼。但是,当他转过头时,却发现十几只孔雀正在肮脏的垃圾堆里觅食,这些孔雀几乎就跟鸡一样!他想,写一只优美的孔雀,怎么也不会想写它鸡一般地在肮脏的垃圾堆里刨食的一面,美和丑并存在眼前,到底该怎么写?他遇到了写作意义上的困境。我们很多诗人可能也碰到过这样的困境,似乎只能发现美、提炼美,不能面对真实的存在了!可是“真实的存在”在生态危机时代到底有多少是美的?或者说从人类中心主义视角提炼出来是美的,但站在生态整体主义的立场上来看就不一定是美的,甚至是丑的。或者从人类中心主义审视是丑的,但从生态整体主义来打量就是美的。我开始思考自己下一步的写作该怎么进行,如何超越自己以前的创作。思考的结果就是走进日常生活,面对生活的真实,绝不粉饰现实。我要直面生态危机,直面生态间性的失衡,直面文化生态和精神生态的缺失和沉沦!
  我在写《自然疗法》的时候,对诗歌与自然的关系有了更深的感悟,并更多地通过日常生活场景来反映这一点。这与我第一部生态诗集《让太阳成为太阳》的风格有了很大不同。《自然疗法》是我患抑郁症期间写的。以前每次抑郁症袭来我都是通过诗歌来治愈自己,而这一次我对诗歌产生了怀疑,甚至觉得是诗歌加重了自己的抑郁症。我发现周围到处都是精神病人,好像自己根本就生活在一个精神病的世界。诗集的原名是《精神病院与自然疗法》,但出版社的编辑不让使用“精神病院”一词。其实它绝对不只是象征意义,而是我对自己所处世界的真实感受。好在当时我收养了一只小流浪狗,是它让我在日常生活中越来越多地接触自然,最后竟然治好了抑郁症。我认识到大自然才是最伟大的医师,不仅可以治愈我们的心理疾病,也可以治愈我们的一些生理疾病,更重要的是可以治愈当下工业文明高速发展给人类带来的现代疾病,从而走向更健康更美好的生态文明。
  申文军:说起您的第一本生态诗集《让太阳成为太阳》,其实也实践了您的生态审丑诗学观,体现出对导致生态危机和环境污染的人类中心主义、唯发展主义等现代社会问题直接的、无情的揭露和批判,其中也有反映家园意识、处所意识的生态审美佳作。而您的第二本著作——长篇生态诗剧《圆桌舞台》,其实是您确立生态诗学观以前的作品,但是其中体现的生态批判意识被王诺称为“登峰造极”,“以史诗般的规模涵盖了人类整个发展进程”。我认为,文学中的审丑向生态审丑的转化,是具有文学史意义的,因此您审丑类的生态诗歌创作,具有极为重要的文本价值。《自然疗法》是您的第三本生态诗歌集。与前两本诗集不同的是,这本诗集以及2019年出版的第四本诗集《侯良学生态诗赏析》中的诗歌作品,则是您“走向日常生活”的新的生态诗歌书写探索。您的生态诗歌新探索,更多地对日常生活中的人物、事件、情境,进行自然生态、文化生态、人工自然生态、科技生态、精神生态、制度生态和行为生态等“生态间性”的体验、发掘和想象,以及进行一种“生态间性”生态审丑和审美的书写。您对生态诗的题材进行了崭新的拓展,对其主题进行了崭新的开掘和升华,对其语言表现力进行了别具一格的提升,体现了一种新的生态诗学品格,即全面表现了“生态间性审美”的诗学品质。
  我认为,您生态诗歌的主要诗学品质和艺术特色主要体现在五个方面:一是奇崛、诡谲、超拔、沉醉、瑰秘、魅惑的意象表现力。这种诗歌意象为您的生态诗增添了诗性美,让您的书写能够容纳生态审丑式的批判对象。您的生态诗创作中,无论是审丑、批判书写,还是生态审美式的建构书写,都有这方面的意象特征。二是寓言式的表现风格。您的很多生态诗都借鉴寓言式的表现风格,呈现出独特的想象力,很好地体现了作品的批判意旨和审美意蕴。这个特征与您生态诗的叙事风格紧密相连,因为您的诗擅长一种诗性叙事。一个叙事或一段叙事往往是一个寓意丰富的寓言,给诗歌提供了多层次的意义空间,提高了您生态诗的可阐释性。三是诗性叙事。您长期关注中国当代诗歌的前沿写作并有着独立的思考。当代“第三代诗歌”实现了向日常叙事的民间写作的转向,近些年的诗歌也在“及物”的叙事书写中体现出独特的美学特征。您近些年的写作也实现了这种转向,且将之和生态诗结合起来,从而完成了一种生态间性写作的提升。这是您进行生态转向和生态的审丑和批判转向后(这两者是基本同一的),再一次进行生态诗内部的一种转型,即一种凸显生态间性的转型,展现出独特的艺术魅力。四是口语化写作。口语诗也是由“第三代诗歌”的创作者开创和践行的,对当代诗歌创作有着长期和深刻的影响。和叙事性一样,口语化写作对拓展诗歌的表现内容和提高诗歌语言的表现力很有促进作用,形成了一种关怀民间和日常的人生的独特诗学。您也将其运用到生态诗创作中来,关注生态间性,从而增强了生态诗的艺术表现力和风格多样性,并使其和叙事性一起,为您的生态诗书写平添了一双翅膀。五是利用现代手法表现技巧。您的诗歌广泛借鉴了现代派文学的表现手法,如荒诞、变形、象征、反讽、互文等,还对神话素材进行自己的解码式的想象书写等。   侯良学:谢谢您细密的分析,我还需要更加努力,开闊创作视野,创作更多更好的生态诗。
  申文军:作为一个诗人,您认为应如何把自己造就成一个生态诗人呢?你有一句箴言,“首先成为一个生态人,然后才可能成为一个生态诗人”,这应是你从自己的成长经历和创作实践中得出的认识吧?
  侯良学:的确如此。成为一个生态人,便是成为具有生态人格的人。人类已经进入一个与以往任何时代都不同的新的历史时期,一个新的文明阶段,即生态文明的时代,这将是继“原始文明”、“农业文明”和“工业文明”之后的“第四代文明”。在这样的时代,当务之急就是培养与生态文明相适应的“生态人”。学者们提出了“理性生态人”“生态社会经济人”“生态自我”“生态公民”等多个概念,且各自对生态人格的内涵和特征进行了论述。比如盖光认为,“生态人”的人格应该具备三大天性:自然躯体的存在是第一天性,是人格得以存在的根基,它使人和自然生态相连,是与其他任何生物种群及生命个体建立物质转换、能量交换和信息传递的纽带,自然存在的无穷活力激励着人的勃勃生命机能,这可称作生态自然人格。生态伦理品性是人的第二天性,它规范人的社会行为及运行,是合理有效地推动社会平衡机制的天性,也是建立人与自然生态和谐关系,进而规范人对自然生态的行为及运行、合理有效地调节生态平衡机制的人格要素,可称作生态道德人格。生态审美性存在是第三天性,是融合性、推进人格运行的和谐,并与外在对象构筑和谐关系的天性,是促使人格构塑的富有无穷魅力的天性,是人的最高的天性。①高春民认为,生态人格的特征是:第一,生态人格要求生态主体必须拥有丰富的关于自然生态系统的知识,具有自觉维护生态系统平衡与稳定的生态智慧,并以此来正确认识和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第二,生态人格将道德关怀的视野从人类拓展到了整个自然界,消除了自然的他者性,不再将自然当成人之外的甚至是与人相竞争的存在,而是将其内在地化为与人同生息、共繁荣的存在。第三,生态人格要求生态主体具有感受自然生态之美的特殊审美意识和能力,并不断培育生态审美情感。第四,生态人格不能只是内在性的,而必须外化为生态实践,即以生态环境的原理和规律作为依据,以人与自然协调发展作为价值目标,以人的适度需求作为根本动力的物质性实践。②
  申文军:也就是说,只有积极培育和养成自己的生态人格,才能具备自觉、敏锐的生态意识,才能实现全面、深刻、集中的生态认知、生态体验、生态融入,才能真正生成生态伦理、生态智慧、生态情感、生态审美等,从而使人和世界的共在绽放本真的“澄明”,实现“诗意栖居”。这或许正是成为一个生态诗人必备的生态人格和生态生存基础吧?
  侯良学:是的。要成为一个生态诗人,在养成生态人格后,还需要树立生态诗学观。要达到这一点,首先要大量阅读生态文学作品,以及与生态文学有关的书籍,让自己的生态意识觉醒起来,生态观念确立起来。然后,要全面了解生态批评、生态文学、生态美学的基本理论,才能理解什么是生态文学,什么是生态诗歌,才能明白生态文学与过去的文学有什么不同,也才能明确“生态诗歌”概念的独特内涵及其文本边界。
  著名生态批评学者王诺和梅真、生态诗人和诗评家华海等人对于生态文学、生态诗歌和生态诗学都曾作过很精彩的论述。参考他们的论述,我认为,生态诗学的建构要以生态整体主义世界观和生态伦理观为哲学基础,要以生态美学为指导原则。生态审美是生态美学研究的核心问题,我们要克服和彻底摈弃基于人与世界对立、主客二分的实体论传统审美观,树立人与世界共在和主体间性的存在论的生态审美观。我们要在生态审美中实现对于生态伦理的认同,以及对于自然生态系统的亲和性和交融性;要恢复对于自然生态的平等情怀、热爱情怀、顺应情怀、对话情怀、护理情怀,并让自然生态实现自己的内在价值,让自然生态的生成性、有机性、神秘性、新奇性、丰富性、演化性成为人类社会生态、精神生态健康而富有活力的重要的共生因素和互促因素。同时,在生态审美(审丑)中,要实现对于反自然生态的,导致生态间性剧烈对抗和全面失衡的人类中心主义的彻底警醒和深刻批判。除了对于自然生态的审美外,生态审美观还必然走向对于自然-社会-人整体性的生态复合系统的审美,也就是说,必然走向您所谓的生态间性审美,才能构成生态文学的完整画面。
  申文军:在长期的生活和创作历程中,您既养成了鲜明的生态人格,又树立了生态诗学观,能具体谈谈您的生态诗学观吗?
  侯良学:在生态诗学观的确立上,王诺教授对我影响至深。通过研读王诺、鲁枢元、汪树东、龙其林、梅真等人的著作及其他各类生态文学作品,通过研读劳伦斯、斯奈德等人的生态诗歌,以及通过研读生态哲学、生态伦理学、生态美学等方面的理论著作,我确立了自己的生态诗学观。我认为,生态诗歌必须站在生态整体观和生态审丑立场上,对生态危机、环境污染进行鲜明、全面的揭示,对人类中心主义、唯发展主义、科技至上主义、征服和统治自然的观念、异化消费观、欲望动力论等进行犀利、深刻、彻底的批判;生态诗歌必须站在以海德格尔为代表的存在论哲学立场和生态美学立场上,以家园意识、居所意识、主体间性意识、共在共荣意识、平等对话意识等生态审美意识,对自然生态美进行体验、融入和表现,对社会生态、人生态进行生态间性的体验或反思,解构或建构,批判或肯定;生态诗歌在对生态危机和环境污染进行或直接或间接的揭露和批判的同时,更需要走进日常生活,确立生态间性审美意识,并要和口语诗的诗学品质相结合,以实现对生态诗歌题材的积极拓展,乃至对其主题的进一步挖掘和升华。
  申文军:生态人格的形成,生态诗学观的确立,促使您形成了自己鲜明的生态诗创作风格,为生态诗探索、创新提供了难得的创作经验和文本典型。相信您在生态诗歌的书写道路上还可以走得更远,取得更大的进展!
  责任编辑:徐 敏
  责任校对:王俊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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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榨取主义政策及其实践在拉美有着悠久的历史。资源开采与出口在这一地区的国民经济中扮演着关键性角色,但也因其经济、社会和环境影响而处于激烈争论的中心。对新世纪之交开始执政的进步左翼政府的分析表明,与几十年前的情形不同,传统的榨取主义已经演进成为一种新榨取主义。这种新榨取主义延续了以侵占自然资源为基础的发展方式,为高度单一性的经济生产结构提供运行动力,并严重依赖作为原材料供应商所建立起来的国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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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玛塔·博古斯拉夫斯卡-塔菲斯卡博士是波兰知名生态语言学者,现任教于波兰罗门查国立应用技术大学(■om■a State University of Applied Sciences)英语语言学系。她的语言学研究集中在语言科学、生态符号学(biosemiotics)、科学哲学(the philosophy of science)和扩展性教育范式(the extended education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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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作为社会学的本体论,社会/自然二元论一直处于正统共识的地位。社会/自然二元论不仅为以人类为中心、以进步为旨趣的现代性叙事赋予了合法性,亦为作为现代性“诠释者”的社会学跻身现代社会科学之林提供了入门券。20世纪60年代以降,西方现代性发生深刻裂变,立基于社会/自然二元论的社会学对现代性所作出的知识回应逐渐在经验与理论之间出现裂痕,这种愈益扩大的裂痕对社会学的前提预设、价值关怀、知识旨趣、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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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文章概述了在环境美学与环境伦理学之间建立联系的最新研究成果。作者回顾了几位著名环境哲学家和环境美学家的工作,指出要找出其中的联系面临诸多困难。尽管在人类创造和人类影响的环境范围内,我们能够为建立环境美学与环境伦理学之间的联系提供例证,然而在为自然或原始环境建立一种类似联系时却存在许多问题。文章考察了支撑这种联系的诸多研究,包括当代西方环境美学中关于自然审美的两种不同阐释,以及这两种阐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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