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的时候,上面已经有四兄两姐了。穷,孩子多,再多一个少一个,似乎都没什么区别,家里想过把我送人。幸亏我是一个男孩,将来可以成为壮劳力,又是家族延续香火的传人,父亲把我留下了。
　　小时候,我怕过母亲也怨过母亲。母亲性急,对我这个小儿子,也相当严厉。我长到八九岁,还不敢说一句脏话。打铁先要自身硬,母亲律己也很严,屋里屋外收拾得干净,几个孩子吃的穿的,也都十分利索。利索是一种美。母亲会用头胚面做出各种好看的花馍,鱼儿鸡儿,或者缝个老虎枕头做双老虎鞋,都是轻而易举的事。
　　我已经忘了,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盼望过年。每次花两三天,母亲就能剪出几个房间的窗花,还能剪出一对会活动的大公鸡在斗嘴,真是活灵活现。母亲怕土炕的边缘会磨坏我们节日穿的新衣衫,就在上面裱糊上一層花纸,贴上她几下就铰出来的花边儿,真好看!使得那些衣衫不整的客人,往往都不好意思把身子靠在上面了,加上贴在各处的年画,即使是一洞寒窑,也变成了富丽堂皇的宫殿。
　　真好呀。那时候,我从来不知道自己家穷,也从来没想过。因为我的家比所有人的家都漂亮,都干净,都更美轮美奂。
　　我9岁那年,正值三年自然灾害,一个偶有交往的人家愿意收养我。从此我就可以吃饱肚子了,还有好多好看的小人书,那家的女主人长得白净富态,笑得很慈祥,可是我看着那家墙上窗上光秃秃的,怎么也比不起自己爱美又手巧的亲娘,闹着回了自己的家。从小我就确定了这样的人生观:饿着肚子,也要爱美。
　　母亲有一本花样册子,青布封面,是用泛黄的土纸线装而成。时间久了,边角儿都磨得发了毛。但这是母亲的宝贝,平常不让孩子们乱动,怕是揉坏了她那些多少年积攒下来的花样儿。母亲死后,把它带进了坟墓。多年来,我创造的剪纸作品“小红人”系列,几易其稿,几次泪眼模糊,因为我看到的都是母亲。
　　在这样的环境下,我渐渐地,开始懂得了美,并确定了一生的方向:我要做一个母亲那样的,把美留在人间的人。
　　成年后,我到全国各地的农村采风,结识了许多许多艺术的母亲,翻阅了各色各样的花样册子,看到了她们剪得更多更多的艺术作品……恍惚中,我甚至以为母亲仍然活着,她们都是我的母亲。
　　是的,她们确实是,她们是全民族的母亲,开启了一代一代对美的领悟。她们留给我的花样,剪的都是对子孙万代的嘱托和希望。
　　母亲没有教过我画画,也没有向我传授过什么美学理念。她的人生就是她的理念,她让我知道,一个人可以活得多么优美,不管环境恶劣,世事多艰。她最朴素的审美观,让我贯穿至今。可以这样说,是母亲启蒙了我。而一个崇尚美的民族的子孙,谁都热爱创造美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