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芥的香味(下)

来源 :新民周刊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heshang9994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曾剑

  深秋时节,沈城的天,已经很冷了,校花翻找我们御寒的衣服。她翻出一件军大衣。这件军大衣是正宗军品,一位部队朋友送我的。他酷爱钓鱼,希望我与他为伍,钓具都替我准备了。这件军大衣,是他为我晚上出钓时准备的,终因我不忍杀生,不愿害鱼性命,未与他同谋。那件崭新的军大衣,就一直没机会上身,闲置在家。
  此刻,校花手抱军大衣,觉得它多余,放哪儿都碍事。既然穿不上,就送人吧,校花说。小区有爱心箱,居民不要的旧衣旧鞋,塞进爱心箱,我想把大衣也塞进去,校花不让。她说,这是崭新的正品军大衣,给了人,得让人知道咱的好。放进爱心箱,不定给了谁,只怕让社区那个管钥匙的女人,拿她自己家里去了。我说,你想多了,现在都穿羽绒服,谁还要军大衣,死沉死沉的。
  军大衣就成了我家的鸡肋。
  这时候,窗外响起敲铝盆的响声,是张破烂。我说,不如把军大衣给张大哥吧?校花说,我看行。但我并没有立即送下楼去,也没喊他上来取,我想晚饭后给他送去,并同他聊天,间接地采访他。我那位作家老师不是要我深入生活,到底层人中间去么?
  我到张破烂住处时,他已收了摊,正在归拢。见到我,他没像先前那么惊讶,毕竟我来过两次。我把军大衣递给他。我怕他多想,我说,崭新的,没上过身。他面露喜色。他急忙到水池边洗手,要接过大衣。我嫌他手湿,没给他。
  石条凳拔凉,坐不得,他不把我往里屋让,我们就站在院子里。院子不像夏天那么美,枣树落光了叶子,干瘦的枝桠指向灰蒙蒙的天空。荆芥枯黄,但还没有完全死去,一半挺立在深秋的冷空气里,香气若有若无。另一半被掐去了头,光秃秃的。他说,制成了干花,插在瓶里,既有香味,也除虫。他问我要不。我说不要,没地方放。
  他擦净手,从我手中接过军大衣,挂在枣树的枝桠上,我们就那么站着聊天,其实无话可说,无非是我问一句,他答一句。他一直不去开那里屋的门,似乎害怕我进入,这让我对里屋充满猜测,总觉得它隐藏着什么。一个人,該是多么的孤独。我是害怕孤独的,我害怕独处。我无法想象,他一个人怎样度过那些寂寞而漫长的黑夜。我问他,你一个人,夜里怎么过?他说,睡觉。我说,怎么睡得着?因为我睡眠少,只需半个晚上,剩下的时间,便在失眠中焦虑,在焦虑中失眠。一个人,能整夜睡觉,是令我羡慕,且无法理解的。我想起上次他屋里那声尖叫,莫不他真的养了一个女人。我问,那么,性呢,怎么解决性的问题?
  我也不知怎么,就问他这么庸俗,甚至有些龌龊的问题,也许是这个问题,一直在我潜意识里存在着,但说出来,真的不应该。然而,话已出口。
  他顿了一下,像是被人突然在肩头拍了一巴掌,随即脸红了,说了句,哎,年龄大了,不寻思这个事。之后,不再吱声。他显然不愿谈论这个话题。
  两人无话,院子里寂静无声,风带着寒意,听得见的风声,没能打破这尴尬的沉默,我没话找话。我说,张大哥,我们加个微信吧。他说,我没微信,不会玩那玩艺儿。
  手机号呢?
  我是外地号,他说,没事的,我每天都到你们小区。有什么活需要帮忙,你们喊一声就行。
  他不可能没有微信,手机外地号,也不是理由,他是排斥我。不能再待下去了,越待越尴尬。天完全黑了。我一向胆小,我想起沈城“三·八”系列抢劫杀人案,纪录片里的情景再现,在我脑海里滞留太深,挥之不去,我瘆得慌。现在大街上到处都是摄像头,还有人行凶作案,何况这城中村,没有摄像没有监控。我说,大哥,送我出胡同吧。他说行。他说你等我一下,我进去拿个手电。
  张破烂进了里屋。他进屋那一小会,还把门带上了,动作轻盈。过于轻盈,就显得神秘,这让我萌发了进去看一眼的想法。我急忙从树上取下那件军大衣,打开门,硬闯进去了。我不但进去了,还拽亮了电灯。灯光照耀,他的房间拥挤,几乎无处下脚,但桌椅看上去并不脏。桌子上有剩饭剩菜,旧沙发并无灰尘。他床还算宽敞,比双人床小,比单人床略大。他被子没有叠,平摊着,一端凸起,想必是一个大枕头。我也不客气,坐在沙发上,把大衣放在身边。他的茶几上放着一块石头,山的形状。那块石头面积约有一本书那么大,底部黑色,中间黑白相间,再往上,是浅褐色,到顶端,是雪白的,它像一座浓缩的雪山。这块石头,使这个屋子瞬间有了文化品位。他一直不落坐,那样子是随时送客。我问,你买的。他回答说,不是他买的,是收破烂时,一位房主搬家扔下的,他喜欢,就捡回来了。
插画/ 苏向宁

  我扫了一眼,屋子里摆设不少,有壁画、空酒瓶、床头饰品,都有着独特的色彩或造型,应该是他收来或捡来的,但我独喜欢这块石头。我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那石头冰冷而滑润,我仿佛真的触摸到了雪。
  你喜欢这块石头?他说,你要是喜欢,你就拿去。我说,你留着吧。他说,你要喜欢,就莫客气。我这是租的房子,这么重的东西,我不可能把它带回老家的。我说,你现在又不走,留着自己欣赏吧。
  他一直不坐,我就没有理由这么坐下去。我起身,把那件军大衣放在他床上。我说,大哥,天冷了,白天你若嫌这大衣穿着不好看,晚上可以用它压煨脚。我以前在单位值夜班,就是这个样子。我说着,把大衣展开,铺在远离枕头的那一端,还伸手去抻平,拍一下,按实。这一按,把我吓了一跳,被子下发出一声尖叫,像一个女人发出的动静。被子下分明不可能有女人,莫非藏着一只耗子。这样阴暗潮湿的平房,是耗子喜欢的场所。我本能地掀开被子,顿时毛骨悚然,是半截女尸。我大呼一声,但我很快发现,那不是女尸,是半截模特,它只有上半身,没有腿和脚。我骂它:鬼东西,吓我一跳。说话的同时,擂了它一拳,它再次发出尖叫,像一个女人在呻吟。   我打租房信息上的那个电话,我想那个电话应该是他的,他想把院落转租给他人。电话打过去,不是他,是一位女性,声音苍老。我说,我找收破烂的张大哥。她问,你是要租房吗?我想说不是,但我想把谈话继续下去,好通过她找到张破烂。我说,我想租,还没定,看看再说。
  她倒是挺急切。她说,你等等,我马上就到。我说,改天吧。这雪天,我怕她摔着,然而,她一再让我等,那就等等吧,随便聊上几句,再把张破烂的电话要来。
  时间并不太久,她出现了,果然是一位老太太,怕有七十了吧,走路倒还敏捷稳健。电话里,声音听起来那么遥远,我没想到,她到得这么快。她说,她就住在城中村外的锦绣花园,近得很。她问我,你要租房?我点头。她打开院门。
  你一个人?
  是的。
  做什么的?
  做点小生意。
  回答过她的问题后,她的目光在我横身上下扫过,然后,她打开里屋的门,拽亮电灯。屋里收拾得干净,但依然显得拥挤,相比我上次看到的,除了床上没行李,屋子里的摆设并未改变。
  说好租金,我假装说考虑考虑。我问她,前一阵子收破料的那位张大哥呢?
  你找他?她问。我说我找他有点事。她撇一下嘴,做了个嫌恶的动作,说,少跟这种人来往,不是好东西。看着老实巴交的,做出让人恶心的事。我问咋啦?她说,他大白天的,把八一公园的小姐带到我这房里来乱搞。这房子,是我结婚时的新房,我们住了几十年,老伴得癌没了后,儿子让我上了楼。我特别珍惜这房子。那个姓张的,租这房快十年了,我好几年没涨租金,就是图有个信得过的人帮着看房子,房子没人住可不中。哪知他把小姐带到屋里来,还被人讹上了,要了他两万块钱,最后给一万,再免了一顿揍。
  仙人跳!我脑子里跳出这三个字,额上渗出冷汗。老太太接着说,这事惊动了左邻右舍,我很快也知道了。我没赶他,他自己走了。他没脸待在这里。挺好的一个人,原来是个流氓。
  你看看,她指著满屋摆设说,这都是他收进来的,匆忙跑了,什么都没要。房租倒是没少我的,留在桌子上。
  我想起我与张破烂的对话,我不知道,在这件事上,我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总之,愧对于他。我说,阿姨,能把张大哥的电话号码给我吗?她疑惑地看着我,目光再次在我身上移动,从头到脚,像扫码似的扫过,似乎在审视我与张破烂是不是一路货色。她说,我没他的号码,收房租时,都是我到院里来找他。
  你确定要租这房子吗?她说,我告诉你,这房子要是租给你,你可不能像他那样,把那些烂女人带进来,我们可是正经人家。正经人家的人的房子,可不能让他们乱整,老祖宗要怪罪的。
  我说,我不住人,只当个仓库,放小商品。
  这自然是个托词。
  吹来一阵风。风把房顶的雪吹下来。雪钻进我的脖颈,我打了个寒战。我仰望飘落的雪花。雪片越来越大,鹅毛一般。雪的深处,是无穷无尽的白。我在这纯白的世界里,闻到了一股荆芥的香味,很淡,若有若无。
其他文献
5月8日,在意大利罗马,戴口罩的工作人员在清洁四河喷泉的雕塑  排队进入帐篷进行检查,在确认没有发烧或者其他感染新冠病毒的症状以后,戴着口罩的莉迪娅·托比得以进入车间。这是当地时间5月4日清晨6时,在美国南达科他州苏福尔斯市一家猪肉加工厂的情况。此前,该厂确诊感染新冠病毒者达到了800多人,工厂关停两周。  复工后的莉迪娅·托比开始为期两周的第一轮班,但她不乏忧虑。她所在的部门经理在5月1日曾向员
摄影/ 新华社记者 许畅  “欣悉上海运动员许昕与队友马龙、樊振东在东京奥运会乒乓球男子团体决赛中齐心协力、奋勇拼搏,成功卫冕。我们谨代表上海人民表示热烈祝贺!  7月26日,许昕与队友刘诗雯摘得本届奥运会乒乓球混双项目银牌;今天的比赛中,许昕与队友不负众望、勇夺桂冠,展现了一流的竞技水平、良好的心理素质和昂扬的精神状态。许昕取得的优异成绩,离不开国家体育总局和中国乒乓球队的悉心培养。我们向国家体
这些年,日本华侨社会日益扩大,目前在日华侨华人已逾百万。这百万人中,以改革开放划线,此前来日的为“老华侨”,此后为“新华侨”。目前“老华侨”二代、三代,日渐融入日本社会,而“新华侨”群体,正呈现一个新问题,即“华二代”婚配问题,或者说是华侨社会再生产问题。  笔者许多朋友子女尚未婚配,他们是“华二代”。这些“华二代”十分优秀,他们出身日本名门大学,又进入日本著名公司。这些“华二代”父母,多属改革开
苗炜  我最近看了一本书叫《咒语的作用》,作者叫布鲁诺·贝特尔海姆,是搞精神分析的,他的这本书1975年出版,讲的是童话。他对童话进行分析,想让父母对童话故事有更深的理解,给孩子讲故事的时候,能够讲得更好,并且会观察孩子对故事做出何种反应。  比如《渔夫与妖怪》,渔夫在海边打鱼,捞上来一个瓶子,打开瓶子,里面出来一个妖怪,他已经在瓶子里被关了一千八百年了,他出来之后就要杀死渔夫。妖怪说,在我被关押
华克放。摄影/沈琳  说起那段战争岁月中共隐蔽战线的英雄,一个女性的名字会被人们反复提及——沈安娜。受党组织派遣,沈安娜深入虎穴14年,是潜伏在蒋介石身边的秘密情报员,为国民党重大会议和重要人物做速记工作,获取了大量核心机密和具有战略、预警价值的情报,功勋卓著。2017年,由沈安娜的女儿华克放、作家李忠效根据沈安娜的亲笔材料和口述回忆整理而成的《丹心素裹——中共情报员沈安娜口述实录》出版,向人们呈
美国上周发生了一件令人啼笑皆非的事:FBI本想故伎重施,截和一批工会搜寻的3900万只口罩时,意外发现这是一场跨国骗局。而这并非个例,医护物资的紧缺,已经在美国催生了数场诈骗案。深“傲”莫测  目前,美國联邦监狱系统内至少481人新冠病毒检测呈阳性;芝加哥库克县监狱304名在押人员检测呈阳性,213名警方工作人员确诊;纽约市监狱系统数百人确诊……多地在押人员绝食、纵火抗议。对此,美国联邦监狱管理局
口述实录  毛平,从事知识产权相关业务  有急救护理经验,还做过心理咨询,所以去武汉做了名志愿者。在方舱医院,毛平第一次穿上正式的防护服。毛平和方舱医院的患者。  昨天中午我吃到了久违的花卷,比泡面的滋味香多了。虽然我不太介意吃喝,但连续吃了快一个月的泡面,鼻子里似乎总闻到泡面的味道。  山东到武汉,在平时,坐飞机只需要一个多小时,就算是火车,7个小时也足够了。但2月1日,我决定到武汉做志愿者的时
口述实录  冯翔,音乐人。  每周一晚上9 点在微博开直播,一个轻轻松松的系列,跟大家聊聊各种各样的音乐,再唱歌。  编者按:  2017年,一首《汉阳门花园》刷爆了武汉人的朋友圈。  2020年初,新冠病毒肆虐武汉三镇,居家隔离了一个月之久的武汉人再度听到这首《汉阳门花园》时,无不泪眼婆娑。  那些花儿啊、朵儿啊、伢儿啊,还有平日里厌烦的打牌的爹爹、閑扯的婆婆、抠脚的拐子、跳舞的嫂子……全都成了
第一次在小区的活动场看到他,我有些吃惊。  他没有左小臂和左手,胳膊肘处有缝合的疤痕。一只小水桶放在一旁,他右手拿着一支半人高的地书笔,在方格形的地砖上写字。写的都是一些人们耳熟能详的唐诗,还有毛泽东诗词的句子。我正巧開始练毛笔字,就站在旁边多看了一会儿。老人问:你也写字吗?我说才开始学,在临《曹全碑》。他说从隶书入手啊,也可以,有时间来交流一下吧。我笑笑,因为买的菜太重,就离开了。  又一次看到
《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自2021年1月1日起施行。这部被称为“社会生活百科全书”的法律,内容涵盖老百姓生活的方方面面,每个人的生老病死、衣食住行,每个企业的生产经营、每个组织的业务活动都离不开它的规范和保护。  这就让我们通过“小新”的一生来翻开这本“百科全书”,了解它是如何让你一生都有法可依的。小新还是个胎儿  未出生的他也有继承、接受赠与等权利。  民法典总则编:涉及遗产继承、接受赠与等胎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