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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时节,沈城的天,已经很冷了,校花翻找我们御寒的衣服。她翻出一件军大衣。这件军大衣是正宗军品,一位部队朋友送我的。他酷爱钓鱼,希望我与他为伍,钓具都替我准备了。这件军大衣,是他为我晚上出钓时准备的,终因我不忍杀生,不愿害鱼性命,未与他同谋。那件崭新的军大衣,就一直没机会上身,闲置在家。
此刻,校花手抱军大衣,觉得它多余,放哪儿都碍事。既然穿不上,就送人吧,校花说。小区有爱心箱,居民不要的旧衣旧鞋,塞进爱心箱,我想把大衣也塞进去,校花不让。她说,这是崭新的正品军大衣,给了人,得让人知道咱的好。放进爱心箱,不定给了谁,只怕让社区那个管钥匙的女人,拿她自己家里去了。我说,你想多了,现在都穿羽绒服,谁还要军大衣,死沉死沉的。
军大衣就成了我家的鸡肋。
这时候,窗外响起敲铝盆的响声,是张破烂。我说,不如把军大衣给张大哥吧?校花说,我看行。但我并没有立即送下楼去,也没喊他上来取,我想晚饭后给他送去,并同他聊天,间接地采访他。我那位作家老师不是要我深入生活,到底层人中间去么?
我到张破烂住处时,他已收了摊,正在归拢。见到我,他没像先前那么惊讶,毕竟我来过两次。我把军大衣递给他。我怕他多想,我说,崭新的,没上过身。他面露喜色。他急忙到水池边洗手,要接过大衣。我嫌他手湿,没给他。
石条凳拔凉,坐不得,他不把我往里屋让,我们就站在院子里。院子不像夏天那么美,枣树落光了叶子,干瘦的枝桠指向灰蒙蒙的天空。荆芥枯黄,但还没有完全死去,一半挺立在深秋的冷空气里,香气若有若无。另一半被掐去了头,光秃秃的。他说,制成了干花,插在瓶里,既有香味,也除虫。他问我要不。我说不要,没地方放。
他擦净手,从我手中接过军大衣,挂在枣树的枝桠上,我们就那么站着聊天,其实无话可说,无非是我问一句,他答一句。他一直不去开那里屋的门,似乎害怕我进入,这让我对里屋充满猜测,总觉得它隐藏着什么。一个人,該是多么的孤独。我是害怕孤独的,我害怕独处。我无法想象,他一个人怎样度过那些寂寞而漫长的黑夜。我问他,你一个人,夜里怎么过?他说,睡觉。我说,怎么睡得着?因为我睡眠少,只需半个晚上,剩下的时间,便在失眠中焦虑,在焦虑中失眠。一个人,能整夜睡觉,是令我羡慕,且无法理解的。我想起上次他屋里那声尖叫,莫不他真的养了一个女人。我问,那么,性呢,怎么解决性的问题?
我也不知怎么,就问他这么庸俗,甚至有些龌龊的问题,也许是这个问题,一直在我潜意识里存在着,但说出来,真的不应该。然而,话已出口。
他顿了一下,像是被人突然在肩头拍了一巴掌,随即脸红了,说了句,哎,年龄大了,不寻思这个事。之后,不再吱声。他显然不愿谈论这个话题。
两人无话,院子里寂静无声,风带着寒意,听得见的风声,没能打破这尴尬的沉默,我没话找话。我说,张大哥,我们加个微信吧。他说,我没微信,不会玩那玩艺儿。
手机号呢?
我是外地号,他说,没事的,我每天都到你们小区。有什么活需要帮忙,你们喊一声就行。
他不可能没有微信,手机外地号,也不是理由,他是排斥我。不能再待下去了,越待越尴尬。天完全黑了。我一向胆小,我想起沈城“三·八”系列抢劫杀人案,纪录片里的情景再现,在我脑海里滞留太深,挥之不去,我瘆得慌。现在大街上到处都是摄像头,还有人行凶作案,何况这城中村,没有摄像没有监控。我说,大哥,送我出胡同吧。他说行。他说你等我一下,我进去拿个手电。
张破烂进了里屋。他进屋那一小会,还把门带上了,动作轻盈。过于轻盈,就显得神秘,这让我萌发了进去看一眼的想法。我急忙从树上取下那件军大衣,打开门,硬闯进去了。我不但进去了,还拽亮了电灯。灯光照耀,他的房间拥挤,几乎无处下脚,但桌椅看上去并不脏。桌子上有剩饭剩菜,旧沙发并无灰尘。他床还算宽敞,比双人床小,比单人床略大。他被子没有叠,平摊着,一端凸起,想必是一个大枕头。我也不客气,坐在沙发上,把大衣放在身边。他的茶几上放着一块石头,山的形状。那块石头面积约有一本书那么大,底部黑色,中间黑白相间,再往上,是浅褐色,到顶端,是雪白的,它像一座浓缩的雪山。这块石头,使这个屋子瞬间有了文化品位。他一直不落坐,那样子是随时送客。我问,你买的。他回答说,不是他买的,是收破烂时,一位房主搬家扔下的,他喜欢,就捡回来了。

我扫了一眼,屋子里摆设不少,有壁画、空酒瓶、床头饰品,都有着独特的色彩或造型,应该是他收来或捡来的,但我独喜欢这块石头。我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那石头冰冷而滑润,我仿佛真的触摸到了雪。
你喜欢这块石头?他说,你要是喜欢,你就拿去。我说,你留着吧。他说,你要喜欢,就莫客气。我这是租的房子,这么重的东西,我不可能把它带回老家的。我说,你现在又不走,留着自己欣赏吧。
他一直不坐,我就没有理由这么坐下去。我起身,把那件军大衣放在他床上。我说,大哥,天冷了,白天你若嫌这大衣穿着不好看,晚上可以用它压煨脚。我以前在单位值夜班,就是这个样子。我说着,把大衣展开,铺在远离枕头的那一端,还伸手去抻平,拍一下,按实。这一按,把我吓了一跳,被子下发出一声尖叫,像一个女人发出的动静。被子下分明不可能有女人,莫非藏着一只耗子。这样阴暗潮湿的平房,是耗子喜欢的场所。我本能地掀开被子,顿时毛骨悚然,是半截女尸。我大呼一声,但我很快发现,那不是女尸,是半截模特,它只有上半身,没有腿和脚。我骂它:鬼东西,吓我一跳。说话的同时,擂了它一拳,它再次发出尖叫,像一个女人在呻吟。 我打租房信息上的那个电话,我想那个电话应该是他的,他想把院落转租给他人。电话打过去,不是他,是一位女性,声音苍老。我说,我找收破烂的张大哥。她问,你是要租房吗?我想说不是,但我想把谈话继续下去,好通过她找到张破烂。我说,我想租,还没定,看看再说。
她倒是挺急切。她说,你等等,我马上就到。我说,改天吧。这雪天,我怕她摔着,然而,她一再让我等,那就等等吧,随便聊上几句,再把张破烂的电话要来。
时间并不太久,她出现了,果然是一位老太太,怕有七十了吧,走路倒还敏捷稳健。电话里,声音听起来那么遥远,我没想到,她到得这么快。她说,她就住在城中村外的锦绣花园,近得很。她问我,你要租房?我点头。她打开院门。
你一个人?
是的。
做什么的?
做点小生意。
回答过她的问题后,她的目光在我横身上下扫过,然后,她打开里屋的门,拽亮电灯。屋里收拾得干净,但依然显得拥挤,相比我上次看到的,除了床上没行李,屋子里的摆设并未改变。
说好租金,我假装说考虑考虑。我问她,前一阵子收破料的那位张大哥呢?
你找他?她问。我说我找他有点事。她撇一下嘴,做了个嫌恶的动作,说,少跟这种人来往,不是好东西。看着老实巴交的,做出让人恶心的事。我问咋啦?她说,他大白天的,把八一公园的小姐带到我这房里来乱搞。这房子,是我结婚时的新房,我们住了几十年,老伴得癌没了后,儿子让我上了楼。我特别珍惜这房子。那个姓张的,租这房快十年了,我好几年没涨租金,就是图有个信得过的人帮着看房子,房子没人住可不中。哪知他把小姐带到屋里来,还被人讹上了,要了他两万块钱,最后给一万,再免了一顿揍。
仙人跳!我脑子里跳出这三个字,额上渗出冷汗。老太太接着说,这事惊动了左邻右舍,我很快也知道了。我没赶他,他自己走了。他没脸待在这里。挺好的一个人,原来是个流氓。
你看看,她指著满屋摆设说,这都是他收进来的,匆忙跑了,什么都没要。房租倒是没少我的,留在桌子上。
我想起我与张破烂的对话,我不知道,在这件事上,我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总之,愧对于他。我说,阿姨,能把张大哥的电话号码给我吗?她疑惑地看着我,目光再次在我身上移动,从头到脚,像扫码似的扫过,似乎在审视我与张破烂是不是一路货色。她说,我没他的号码,收房租时,都是我到院里来找他。
你确定要租这房子吗?她说,我告诉你,这房子要是租给你,你可不能像他那样,把那些烂女人带进来,我们可是正经人家。正经人家的人的房子,可不能让他们乱整,老祖宗要怪罪的。
我说,我不住人,只当个仓库,放小商品。
这自然是个托词。
吹来一阵风。风把房顶的雪吹下来。雪钻进我的脖颈,我打了个寒战。我仰望飘落的雪花。雪片越来越大,鹅毛一般。雪的深处,是无穷无尽的白。我在这纯白的世界里,闻到了一股荆芥的香味,很淡,若有若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