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靥(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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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雨和姜晓丽,原本属于不同的家庭,却一起成为留守族群中的一员,情感关系的产生,是自然而然还是有预谋?瘫痪的老公公,却能夜深梦游,诡异的目光会洞穿怎样的结局?
  苏雨第一次与姜晓丽单独接触,是初春一日,在姜晓丽的家中。他给她抱孩子去。
  世间有些事,往往有不可思议之处。比如姜晓丽的孩子和他之间的亲近关系。不知从哪天起,每次一见到苏雨,几个月大的奶娃娃便会对他目不转睛,眼睛越来越亮,随后就笑起来,张开还没生牙的小嘴啊啊直乐,双手在身体两侧上下舞动,双腿蹬动踢踏作跳跃状,乐不可支。在山梁上茶店里所有的人都感到有趣得很。妇女们都说,怪,这奶娃,咋唯独那么生你呢,一见你就向你笑纹了!有一天美丽的茶店老板娘谢春红抱着奶娃隔老远就喊苏雨说:“这鬼娃娃,也不晓得和你前生有啥子缘分,我们逗都逗不笑,听见你说话,赶紧就车过脸来看了,这么远就对你笑嘻了,快来抱一下子哦!”说着就把奶娃举起来上前两步,一把甩到他怀里。
  苏雨正没事闲着,只得慌忙伸手接住,看着奶娃的脸笑着说:“抱就抱一下嘛,他对我笑,说明我运气好嘛,有啥稀奇的嘛。”仿佛应和他的话,奶娃欣喜地望着他,张嘴啊啊哦哦与他对起话来。几个人不由得围拢过来笑看。
  谢春红说:“依我看,前生你们说不定是两兄弟、两爷子!”
  侧边的人都哈哈笑起来。另一个女人说:“是夫妻两个也说不定呢。”
  苏雨说:“夫妻都是前世冤家,哪有見了笑的。”
  女人说,“那就是情人嘛!”
  苏雨不自在地笑说:“越说越离谱!烂电视看多了,天天你就忘不了你的情人。”
  苏雨抱着孩子与人说笑时,孩子的母亲,叫姜晓丽的女人,正在旁边与人打麻将,眼都没抬一下。他一直并不清楚姜晓丽。他的屋离茶店近,但他性格内向,不喜热闹,也不打牌,所以难得到店里停一下,没事时宁愿在家看电视,读读乱七八糟的书。几年来,他和妻子一直在外打工,但现在孩子上初中了,父母上了年纪身体不好,所以只得留一个人在家,妻子脾气不好,与俩老处不和谐,便叫他留守在家。现在农村农活不多,家中又没发展有其他产业,无所事事,便听从妻子的建议,闲时去搞摩的出租。苏雨性格沉静,对人温和,愿意帮助人,人缘好,周围人都爱叫他的车。春节过后,村里的中青年没有拖累能离开家的几乎都出门打工去了,光他的摩托车,好像就送出去了起码一百个人以上。春天里,四处鸟语花香,却人迹稀少,茶店里虽然还不乏打牌的,却也明显冷清下来,牌局常只有一两桌。苏雨的摩的生意淡时,就常把车停在谢春红店门口公路边,却在家里做农事。播玉米、挖秧田,给果园打药修枝等,无事时,也到茶店里走一走、站一站,与人说话,看人打打麻将等。
  苏雨开始两次被人将奶娃塞到怀里时,还搞不清楚他是哪家的孩子,对姜晓丽也是有点印象的,她是茶店里打牌的常客。当然,也许更主要的是,她身材高挑,人长得也漂亮的缘故吧。姜晓丽的气质与众不同。她沉静,少言寡语,难得一见与人开玩笑,显得孤傲、矜持,但有人叫她打牌,却又极随和,小赌不嫌,认真细致,赌大点也奉陪,绝不犹豫,而且牌风极好,不论输赢,均一贯自如常态。此前,他对她的印象也仅限于此,到底姓甚名谁等底细,却不是很了然的。他相信,姜晓丽对他更是不甚了了的,因他不打牌,不多言不多语,只是偶尔到店里走一走、站一站,极随和地与人说一说、笑一笑,一切如水一般清清淡淡。苏雨觉得,在对她的印象中,她好像从来就没看过他一眼。她打牌时,奶娃便被茶店老板娘抱走,由于奶娃常被收拾得洁净整齐,往往在一个人怀里抱不多久,便入了另一个怀抱,抱人的有女人,有孩子们。
  这一天,当谢春红咯咯笑着又一次把奶娃娃放置到苏雨怀里,孩子的嬉笑跳跃惹得人们一片惊奇快乐时,姜晓丽终于从麻将桌上回过头来淡淡望了一眼。其时,她最先自摸和了牌,悠闲地等着另外三方争斗结束。她站起来,走过来,看了看苏雨怀中正与苏雨面对面笑着亮眼、张嘴啊啊咿呀乐着说着的孩子,伸出细长的小手指拂了小脸蛋一下,面无表情,瞪着孩子轻轻叱骂了一句:妈的,怪娃娃,哈巴狗!然后回头又去打麻将了。姜晓丽的身上,散发着一股似有若无的好闻的香水气息。奶娃的身上,有一股淡淡奶香味。他吃的是母亲的奶,不像许多孩子吃奶粉,有一股味。有一次,正打牌,姜晓丽叫人帮她打一会儿,她要去喂奶。一个女人问姜晓丽,咋不买奶粉来吃嘛,那样省事些。姜晓丽说,书上电视上都讲了,还是母乳哺育最好,这样对孩子的发育全面有利。
  姜晓丽从不和别的哺乳女人一样,当着别人的面喂孩子。她去静坐在一隅,面对着墙壁等无人处,悄悄静静地让孩子吃。
  她也从不抱起孩子随处拉屎撒尿,她总是抱着到偏僻的庄稼地边、人迹难到的树林边、小路旁。她也不嘴里嘶嘶着给孩子把尿,只是安静地端着等着。
  姜晓丽是一个洁净的女人。不像其他拖奶娃的女人,有时大大咧咧,甚至邋邋遢遢的。有一次,不知怎么的,娃娃吐了奶在她身上,老板娘让她用卫生纸擦拭一下,去用毛刷沾水刷洗一下,但她却硬是丢下牌,回家去换了一身,然后干净整洁地出现在人面前。别的女人笑她,她微笑一下,并不说什么。她的微笑转瞬即逝。如深水中鱼儿的闪动,在水面表现出的隐隐的一点涟漪。
  奶娃的奇异亲近,也开始令苏雨感受到一种温馨,渐渐地,他开始觉得孩子异常地可爱起来了。只要到茶店里,不管他愿意不愿意,别人都爱将奶娃塞到他手上。他们甚至故意将孩子抱到面前来,一睹孩子乐开怀的好玩样子。他与孩子一起的时候开始多起来。也许不再感到无所事事的淡漠,他在茶店里的时间渐长。有一次,谢春红打趣笑说:“他妈给他算命,说要找一个干爹,干脆就把他引给你做干儿子嘛!”苏雨不置可否地微笑说:“要得呢。”谢春红只有三十多岁,与他差不多年纪,以前大家还是友好的邻居,很熟悉的。她回头大声对里边牌桌上的姜晓丽笑说:“要得不嘛晓丽?”姜晓丽微侧转了一下脸:“哎?”马上又回头专心盯在桌上了。她并没听清外边的话语。由于缺乏搓麻将的人手,即使加上谢春红也凑不起一桌,所以姜晓丽陪几位老年人打起了点点红的长纸牌。   在得知奶娃是姜晓丽的孩子后,苏雨自然对她无意中的了解渐多。由于丈夫在外地承揽各种家庭装修活路做,现在她带着孩子独自在家,没做田地,但家中老公公长年瘫痪病卧在床,得靠她经佑(四川方言)。但她却有很多时间来店里打牌,有时甚至晚上也来,使人难解。因是同村长大的,苏雨认识她男人,不过不在同一个组,印象模糊得很。
  油菜花已经盛开过了,麻柳杨树等也都绿起来,显出嫩黄的婆娑样子。各种果树如桃子李子梨子等都开出了一树树花朵,明丽在农家篱笆内外,颇具“时有幽花一树明”的意境。农家新屋檐下,燕子已筑好巢了,它们呢喃着在纯净的空中飞行。麻雀在竹林中叫,一些画眉却在贴地飞行跳动,鬼头鬼脑的,把刚出土的玉米秧苗扯了起来。
  苏雨正抱着奶娃走出店在公路上,一位邻居说给他听,他播下的玉米好多被鸟雀糟蹋了,他就去看。许多油菜花枝顺着近日的风向伏下了身,组成一片片黄绿的毯。许多路被掩入绿色中,很不好走。走到地头,他看了玉米秧,回转店中,牌局却已散去了,除了正洗衣做饭的老板娘谢春红,店内外一个人影都不见了。谢春红告诉他:“人散后,她找孩子,别人告诉她说你抱去了,她就没说啥子,扯伸走了——都有好一歇了!”他有些不知所措。抱着奶娃在春天的阳光下想了一下,想把孩子给谢春红,却看她又似乎在忙碌。她这时开了洗衣机,洗衣机嗡嗡响着,就过来逗着孩子笑说:“安逸哇,把这小东西丢了,不要他了!嘿,狗日的,还笑哩。”
  苏雨问:“你给她打下电话不吗?”
  “我不晓得她的号码。”她说着,叫了一声,转身就朝屋内跑。原来一股煳味飘扬起来了。最后谢春红说:“你给她抱去嘛,反正又不是好远的。”
  苏雨不知谢春红说的是否是真话,他明明见她有一天给姜晓丽打电话叫她快上来打牌,大家都等着她呢。他不便再问,也不便再停留,抱起奶娃朝自己家中走,但没走好远,他又觉得不妥。便偏离了家的路线,真的向姜晓丽的家走。印象中他记得那好像是一所独立一处的楼房。
  村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放眼一望,春天的乡野上,到处都宁静得很。零落散居的农家点缀在温暖的阳光下,显得冷寂。走了十来分钟,转过一个河湾,便有一幢楼房矗在杂树丛中的半坡上。苏雨提防着狗,抱着孩子走到院门口。孩子这时睡着一会儿了,很安静。
  院门敞开,院坝里的阳光下,有一排花盆拦中半腰不很规则地摆在地坝头。他站在门口本想喊一声,但看看手上的奶娃,又算了。东厢瓦房的一道门开着,传出来响声。他走过去,就看见姜晓丽在一个盆中洗菜,他轻声喂了一声。她抬起头来。啊了一声,然后就微笑了,双手湿淋淋地就赶紧走过来,看见孩子熟睡了,她迟疑了一下,小声说:“帮我抱到床铺上放起一下嘛,他警醒得很。”
  苏雨问:“哪儿?”姜晓丽说:“楼上。”
  姜晓丽打开正屋的一扇门,在前边带领轻轻踏上里面的楼梯。他蹑手蹑脚跟随着。上了楼,姜晓丽用钥匙开了门,进去。里面是卧室,他站在门口没有跟进。地面铺白色的地砖,一尘不染,整齐洁净。他看她到床前理开大红的被子,从另一侧拿一个薄薄的小枕头搁好,然后回首说:“抱进来嘛。”
  苏雨进去后,她不伸手去接人,却让到一旁悄悄地说:“慢点儿,他是最不好放上床的。”
  苏雨只好尽量小心地弯下腰,慢慢将孩子放下……
  下了楼,苏雨歉意地说:“我以为你们还要打一会儿牌的,就去地头看了下玉米。”姜晓丽小声说:“我本来说回来把饭煮在电饭锅中就上来看下子来抱他的,没想到你特意抱回来了,不好意思啊,太麻烦你了!”看苏雨要走,她忙说:“就在这儿吃饭嘛,很快就好了的。”苏雨说:“不用,我走了!”
  苏雨说着就忙走。这时,突然从旁边一门内传出一声夸张而响亮的咳嗽声。他不由得朝侧面望了一眼,看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侧起身子趴在床边,伸着颈子往外大睁着眼睛望他,目光中充满了问号。他想招呼老人一声,姜晓丽这时在他背后迅速轻声说:“别管他的。”
  苏雨便不说话,继续往外走,走到地坝中,他还想着那一双疑问的眼睛,猛然听到姜晓丽喊:“慢点子!”他一惊,定睛看时,就吓了一跳。原来再走一步,就是一个坎儿,后面是仅用一张薄纸板盖住的井口。一块水泥预制井口盖板却在远远的一旁搁着。他忙往旁边迈过一个花钵,才正对了院门……
  姜晓丽送出来说:“你慢慢地走!”苏雨还热着脸,飞快地回一下头说:“好,你转去嘛。”
  姜晓丽亭亭玉立在门外边,脸上安安静静的。
  走在路上,苏雨还有些后怕,并有些羞愧。自己明是朝门口走的,咋会走一边去了呢!差点就……嘿,思想开小差啦还是咋的?
  后来,再次走进姜晓丽的家,是仲春一日,应邀与谢春红去吃午饭。接着,是第三次。与前两次截然不同的是,那是一个深夜。并且,他见到了极奇怪诡异的一幕。
  那已是初夏时节,油菜开始成熟,柑橘花正盛开,日夜飘香。这日天气燠热,苏雨看电视到深夜,刚冲了澡睡下不久,正蒙眬睡去时候,手机却响起来。是妻子打来的吧,他拿起手机,却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接通后,传来的是另一个女声:“喂,是亲家哇?”他感到意外,一时竟没反应过来,他说:“你打错了。”便把手机挂了。但他立即想起有点不对。他回忆着那声音:喂,是亲家哇?是她!他眼前映出姜晓丽宁静美丽的面影来。他一下瞌睡全消,清醒過来。
  自从那次抱孩子去过她家后,苏雨觉得姜晓丽明显对他注重了些,见了面,常会向他眼含笑意,温和地略微点头,有时还招呼一声:“早!”
  苏雨总是点头还以一笑:“你早!”
  有一天,苏雨甚至微笑着问:“今天手气如何?”
  姜晓丽轻轻莞尔一笑:“掉了一点儿。”
  奶娃依然亲近苏雨。他叫杰杰。大家都快乐地晓得了他们两人的亲近关系,有时,他耍赖撒野哭起来,别人抱不住了,便把他抱给苏雨。有一次,苏雨在家中做事,谢春红为了让姜晓丽继续打麻将,竟把哭闹的孩子抱到苏雨家中来了。   一个老婆婆笑对苏雨说:“你简直成了他的奶猫(奶妈)了!”苏雨有点不自在地微笑一下。
  一天,谢春红诓哄孩子说:“别哭了别哭了,苏雨来了,快来抱杰杰去。”他于是停了哭,睁大了噙着泪花的黑亮眼睛前后张望。后来,他还能听出“苏叔叔”的含意来。
  姜晓丽仍然沉浸在牌桌子上。但她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有时很久不见孩子,她问起来,倘若听人说拿给苏雨去了,便不再言语。有时她则淡淡地骂一句:“这狗日的鬼娃娃。”然后继续打牌。
  是一日下午,散了牌局,别人告诉姜晓丽,人给苏雨抱回家去了。姜晓丽轻轻说:“噢,晓得了。”她便去了苏雨家。她站在苏雨屋侧竹林边一株正开着花的桃树下,清泠泠地喊:杰娃儿!杰娃儿!苏雨在院门外菜地里答应道:来抱人了哇!他睡着了,你稍等一下,就给你抱出来。姜晓丽说:“那麻烦你了,你在做啥嘛!”
  苏雨说:“我在这儿栽几根莴笋秧。”
  姜晓丽走过去,见苏雨身着毛衣,袖子抹到肘部,飞快地动作着,很赶忙的样子,便说:“你栽嘛,我不忙的。”苏雨说:“没关系。”便起身进门,洗了手,走进屋去,很快抱了人出来。孩子竟还熟睡着,脸红红的,微张着小嘴。姜晓丽伸手掠了一下头发,一边小声骂道:“日他妈的,狗日的睡得好熟!”一边倾身伸手接了,横抱在胸怀中,然后说:
  “不好意思,把活路给你耽搁了。”
  “没有,你慢走。”
  “好,你慢慢忙。”
  姜晓丽接人时,她的手腕压住了苏雨抱持孩子的手。她小小地“呀”了一声,歉意地笑了一下。
  然后,一个晴朗的黄昏,谢春红一脸故事地来叫苏雨。苏雨说:有事吗?她笑着说:来找你,当然有事啦!她郑重其事地微笑着小声说:“你过来嘛,我给你说。是这样的……”谢春红告诉苏雨,姜晓丽在春节回娘家时,和母亲抱孩子去找人给孩子算过命,算命的说,今年要给孩子找一个干爹。谢春红说:“晓丽说孩子那么生你的,她托我来问一下你,看你愿不愿意要杰杰做干儿子?”
  苏雨不由得笑笑说:“算命是迷信,相信那些干啥子嘛!”谢春红郑重地低声说,迷不迷信的那哪个说得清呢,反正她说,你不愿意就算了——依我说呢,人家有意把娃儿拜给你,你要是不呢,显得有点子那个,你说呢?苏雨想一下说:“我也没有啥愿意不愿意,只是我搞不懂那些事,觉得好麻烦的。”谢春红立即笑说:“那好办,我来给你说咋整!晓丽说了,她给他老公打电话说过了,他认识你的,完全同意,现在只要你答应,明天中午我们就一路到她家吃饭,走个形式。”
  苏雨说:“好嘛,晚上我给老婆打个电话说一下。”
  谢春红笑了,“哟,还请示一下!”
  “就算是嘛。”
  谢春红临走时诡异地笑起,白了一眼苏雨说:“找个这样标致的干亲家母,有啥子不好的嘛!”
  苏雨认真说:“好麻烦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谢春红说:“不麻烦,简单得很!”
  如此这般,他成了孩子的干爹,本地俗称保保。
  叫他亲家的,是姜晓丽无疑。
  深夜打电话,肯定有要紧的事!
  苏雨忙翻出号码,没有犹豫地打过去。他听着,电话刚联通,他就说:“喂,我是苏雨。”
  “亲家,把你吵醒了吧?”
  苏雨歉意地笑:“刚才没想到是你,对不起!”他这时清楚地听到了手机中孩子的哭闹声,“杰杰咋啦?”
  姜晓丽呻吟着说:“哟喂呀,就是!不晓得他咋一回事,不停地吼,不晓得是不是得了急病了,现在又是半夜三更的,好焦人好急人哦!”
  苏雨下了床,一手把一边的衣裳等抓过来,一手持手机说:“没关系,奶娃娃有时是这样的,应该没事的,我马上过来看一下再说嘛!”
  “就是,你快过来嘛!”
  苏雨出门时,仰首瞄了一眼夜天。空中一团黑暗,像要下雨的样子。当他走近姜晓丽屋的院墙外时,见楼房的窗子上透出灯光,清晰地听到了奶娃的躁哭声隐隐飘出来。他抬手一推院门,里面上着锁。他摸出电话来打。
  他同时听见楼上窗扇打开的声音和电话中姜晓丽的话语:“你等倒,我就下来了!”然后是脚踏楼梯的一串笃笃的急响。接着,地坝里的灯明了,脚步声急响过来,院门打开,姜晓丽手持手机逆光站在面前:“亲家!”
  当与姜晓丽走过院坝时,在地坝一角的石桌前,苏雨蓦然惊讶地看见坐起一个黑影,手持木杖,一头散乱的白发下,一双眼睛也惊讶地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正是姜晓丽卧床不起的老公公!踏上楼梯前,苏雨忍不住再次回首,看见老人拄支着拐杖,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一对如箭的目光,仍直对向他……
  上楼进屋,姜晓丽立即到床前抱起奶娃抖着拍着,将他面向苏雨:“杰娃娃,不哭不哭,看保保来啦,来抱杰娃娃啦……”苏雨向孩子嘿了一声,孩子睁开哭着闭着的双眼望了一眼,眼睛一亮,又依然哭,但却抬举起双手,将身子倾倒过来。苏雨上前顺势抱过来,嘴里连声道:“不哭,不哭了……”孩子扑在他怀中,将脸伏在他肩膀上。姜晓丽在一旁眼噙泪光,含笑望着他们。很久以后,苏雨都能清晰地忆起自己诓哄着孩子时,姜晓丽一边欣慰地微笑着,一边拿手指揩抹着眼泪花儿的样子。
  孩子虽然哭得好了些,但仍不能安静下来。苏雨一边哄着,一边弄开他的各处察看抚摸,终于对姜晓丽说:“可能是凉到肚子,遭了缩阴症了!”
  “啊?”姜晓丽睁大了眼睛。
  苏雨摸索着孩子的胯间,让她看。他告诉她,以前自己的儿子小时,经常这样子。
  她驚惶地问:“那咋个办呢?”
  苏雨问:“有热水没有,去倒点来。”姜晓丽说太阳能热水器里有。“你看烫不烫,不烫就烧点子。”姜晓丽出门绕了一头迅速回来说:“我去烧,要得了多少?”苏雨说:“烧得大半盆嘛。”
  孩子仍旧伏在苏雨怀中一阵哭。后来,苏雨用洗脸的毛巾给他不断地敷熨小肚子,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终于,渐渐地,孩子开始慢慢止住了哭声,抽泣着,不时呼起一口长气,不时睁开眼睛明亮地盯着苏雨打量一眼。苏雨笑说:“嘿,杰杰,好了没有?”姜晓丽长出了一口气说:“狗日的,硬是把我吓了一跳,一直哭,诓不倒,喂他又不吃,直是不停地吼,我都不晓得咋个办了……”   说着说着,姜晓丽竟又落下泪来,但她分明却又笑着。孩子趴在苏雨怀中,慢慢睡着了。屋子里安静下来。姜晓丽一边叙说,一边收拾着显得有些凌乱的屋子,当她把一应物件拿出去时,苏雨站到窗子边往院坝里看。
  灯光仍然明亮着,而老人已不见。夜空中有雷声隆隆,闪电不时亮得耀眼。这是一年中最早的雷声。地坝里,沙啦啦地雨淋淋一片。
  待姜晓丽回屋时,苏雨已把孩子放好在床上。他说:“就这样嘛!不会有事了的。”姜晓丽小声笑说:“谢谢你了,亲家,经常连累你,都不好意思了。你看,整得你觉都没睡成,不过,幸好有你,要不然……”
  “你看你,说那些!” 苏雨打断她说,“好了,你下楼把门关好,我走了。”
  “你要走?”
  “当然要走,不然……”他想说句玩笑话,却没成功,“太晚了。”
  姜晓丽迟疑着说:“是啊,你看这么晚了,你看又这么大的雨……”
  他往楼下走,“没关系的,有伞没有么?”
  姜晓丽跟随在他身后,“我没有伞。”
  苏雨说,“没有就算了, 另外找个啥顶在头上都可以。”
  姜晓丽仍然说:“啥都没有啊。”
  她说话的声音很快。苏雨对她的话感到奇怪。
  两人的脚步声在楼梯上急响着,仿佛在追赶与逃避。
  来到院门边,苏雨发现,门用挂锁从里面锁了。“啊,钥匙。”他小声说。姜晓丽立即说:“没有。”她一直跟随着。
  苏雨愣了一下,转过身来。由于奔走得急,他喘息着,而姜晓丽也喘着粗气,脸上明亮着的,不知是汗还是雨抑或是别的什么。明亮的眼睛近在咫尺。姜晓丽眼中仿佛充满仇恨一般,冷漠地久久地盯着他,默然无语。在她身上,一股久违的女性气息浓浓地散发着,迅速围绕着他,催化着他。他知道,此时不能让空气沉静,他说……然而她只是看着他,不吱声,他感到找不着话了。
  雨,沙沙沙响,在院落的灯光中不时闪烁起微微的光芒。深远无边的雨夜,一片宁静。遥遥的,传来声声布谷鸟执着而凄清的呼唤:哥哥播谷!哥哥播谷!
  姜晓丽的公公,八十六岁了,确切是卧床不起的,但他却常在深夜起来走出房门,满院落中蹒跚走动。姜晓丽对苏雨说,那是梦游症。白天问他晚上的情景时,他完全不记得。这是值得在医学中探究的现象。
  苏雨把姜晓丽院坝里的井口用水泥预制井盖盖上了。他说,谨防人不小心掉下去了。姜晓丽悄悄说,谢谢你。
  姜晓丽对独自在家哺育孩子与照管年老古怪的公公,内心充满了对婚姻的幽怨。她甚至对苏雨说:“我真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她觉得要是老人不在了就好了。她说,那样我就不用守在家中了。除了那口井的似有若无的危险用心,她甚至曾想故意把打果树的农药瓶遗忘在院坝的石桌子上,希望嗜酒的老人在梦中发生错觉。
  姜晓丽幽幽地问:“你觉得我是一个坏人吗?”
  苏雨说:“你不是坏人,你是一个美丽的女人!”
  在孩子两岁的时候,老人终于病重,在姜晓丽竭心尽力的经佑中安静地去世。春节后,姜晓丽带着可爱的儿子与丈夫一同离乡外出。在车站,丈夫去取车票去了。姜晓丽抱着儿子倾身向前说:“来,和干爹亲一个!”
  孩子在母亲怀中侧身吊着苏雨的脖子,亲了又亲,然后竟哭了起来。苏雨含泪亲了亲孩子的鼻子,果断地把他给了母亲。姜晓丽搂过儿子说,哎呀,羞哟。她情不自禁地把嘴含在刚才苏雨亲过的小鼻子上响亮地吻一下,然后放肆直望着苏雨说:“亲家,谢谢你!”
  苏雨湿着眼睛笑说,我都没说谢谢的话,你还说这些么!
  姜晓丽便眯起眼睛,绯红起脸,无声地抿嘴笑了。
  许多负罪而隐秘的美好時光映现在眼前。
  在纷纭的人群中,姜晓丽脸上,绽放着幸福的灿若桃花的笑靥。
  作者简介
  黄永红,男,四川省眉山市彭山区人。业余从事小说创作多年,爱短篇小说,有中短篇小说数十篇刊于《小说月刊》《小说创作》《剑南文学》《四川文学》《荒原》《少年文艺》《短篇小说》等,有小说入选漓江版全国佳作集。出版有短篇小说专集。
  责任编辑 王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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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算术运算来看,如果只有自然数,可以尽情使用加法和乘法运算。有了分数,除法也就顺理成章了。但想要减法通行无阻,就必须有负数,因为有时不够减。有了正负整数、正负分数和0,加、减、乘、除就可以畅通无阻了(只要0不作为除数)。这些数统称为有理数。  一切似乎都很完美了,公元前500年,古希腊的毕达哥拉斯学派就是这么认为的。他们有一个基本观点:世界万物都可以用数来表示,即“万物皆数”。在他们眼中,一切量都
惊蛰,雨水走进仙桃的腹地  这一场大雨之后  我确信  那枝丫光凸的迎春花  就再也不好意思把掖着藏着的金黄  还别在马腿里  将军!  桃花的楚河汉界上,应多了几抹艳丽  白玉兰更白了  紫玉兰更紫了  茶花高擎鲜红的酒杯  把春天一饮而尽  那潜伏在泥土深处的虫声与哇鸣  定会脱掉卧底的面具  和春天叫板  最早苏醒的小卒  是油菜花  他们排兵布阵  在二月之尾已呈燎原之势  你看,他们已经
堂上椿萱雪满头,他和她都佝偻着腰。庸常生活里的场景是:她“咕咚”一声,重重跌坐在床上,算是坐下;起时,她将全身力气集中于双手,使劲地攥着他的双手,他拽着她的双手引体向上,颤巍巍站起身来。她的腰身弯曲下来接近60度,他拽着她带动着她软不拉叽的双腿,迈着寸步向前挪移。他和她一起挪移。挪移到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挪移到饭桌的转椅上吃饭,挪移到卫生间如厕,挪移到卧室里睡觉……挪移间,时光划过了白天和黑夜,划
小翔念三年级,课外书籍中有关于萤火虫的描述,在乡下的树丛里它们就像一朵朵闪闪发亮的蓝绒花。于是提出暑假要到乡下叔公那里去看看,因为你老爸说过,夏夜那里有数不清的萤火虫。  七月的那天,我和小翔来到了牛石村,村子后面是层层叠叠粗野的山丘,从近处向远处眺望,颜色由深而渐浅,山后清淡得可见一条溪水,叮当而流。  叔公讲,前几夜天爷也助兴,月下枝影吊吊,村里的人就如看夜戏。  我就冲小翔讲,那我们就等着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