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竹枝词

来源 :读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Daemonman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几年来,居然买到了三本新版的古代竹枝词专集——北京古籍出版社的《清代北京竹枝词》、四川人民出版社的《成都竹枝词》和浙江文艺出版社的《西湖竹枝词》。我仿佛感到了一种小小的“竹枝词热”。
  竹枝,本是盛于蜀中的民歌。至中唐,因为诗人刘禹锡的倡导,才从民间进入诗坛。历代诗人中不乏作竹枝词者,如苏轼、黄庭坚、杨万里、范成大、王士祯、郑燮、梁启超、苏曼殊等,都写过脍炙人口的竹枝词。元代诗人杨维祯首制《西湖竹枝词》以后,竟有数百人和作,一时传为佳话。竹枝词形式与七绝相似。或问王士祯:“竹枝词何以别于绝句?”王士祯答:
  
  竹枝咏风土,琐细诙谐皆可入,大抵以风趣为主,与绝句迥别。(见郎廷槐辑《师友诗传续录》)
  
  这大抵是不错的。只要翻一翻北京、成都、西湖三本《竹枝词》,那帝京景物之盛、锦城习俗之繁、西子风情之美,就几乎使人目不暇接。作为一种诗体,竹枝词诚然算不得雅品,但从民俗学的眼光看,它却是一个伟大的宝库。而在这个宝库中,《扬州竹枝词》历来受到人们特别的推许,仅手头几本书中就有数处提到。如杨米人《都门竹枝词》有乾隆乙卯年吴的题词说:“《扬州竹枝词》久擅谐谑之妙,米人效而为此。”嘉庆间六对山人《锦城竹枝词》说:“扬州老董苏州蒋,百首南风竞竹枝。”又,定晋樵叟《成都竹枝词》说:“枯肠搜尽无佳句,贻笑扬州董耻夫。”皆是。
  这里提到的《扬州竹枝词》和“扬州老董”、“扬州董耻夫”,系指康乾间人董伟业和他的作品。因董氏《扬州竹枝词》末首有“问何家世何名目?自号扬州董竹枝”之句,世人咸以“董竹枝”呼之。千百年来,写过竹枝词的诗人虽然不绝于世,都不过偶一为之。既以“竹枝”自号,又因“竹枝”而成名的,大概举世仅董竹枝一人吧?所以人们往往一提《扬州竹枝词》,便想到董竹枝,甚至以为写过《扬州竹枝词》的只是董氏一人。董竹枝在“竹枝词史”上的地位并不下于刘梦得、杨铁;但在他之前、之后,作《扬州竹枝词》的均不乏其人。有清一代,《扬州竹枝词》的作者至少有十余家。这十余家在同一题目之下,却做出了各各不同的词章来,是一件值得探究和玩味的事情。
  清代最早的《扬州竹枝词》,为明朝遗民诗人孙枝蔚所作(见孙氏《溉堂前集》卷九)。枝蔚字豹人,号溉堂,陕西三原人。他少年时曾纠集同里恶少与李自成农民起义军为敌,后败走扬州,从此结交四方名士,成为抗清的著名人物。他的《扬州竹枝词》共计八首,几乎首首含离人之怨,如“怪煞隋家偏种柳,柳枝容易赠离人”、“扬花落尽燕双飞,天末王孙尚未归”、“伶人休唱安公子,主客相逢半异乡”等。枝蔚秦人,侨居扬州,常怀西归之意。因《诗经·匪风》有云:“谁能亨鱼?溉之釜。谁将西归?怀之好音。”故孙氏取号溉堂,以示不忘乡关。他的《扬州竹枝词》,一面固然寄托了对故乡的怀念,一面当也暗寓着对明朝的追思。
  清初戏曲家、《桃花扇》作者孔尚任也在扬州写了竹枝词二十首,题作《清明红桥竹枝词》(见《孔尚任诗》第二辑)。他因为在淮扬一带参与过疏浚黄河海口的工作,所以对扬州风物十分谙熟。红桥是扬州名胜之区,时人有“扬州好,第一是红桥”(费轩《扬州梦香词》)之咏,王渔洋倡导的“红桥修禊”也即在此。孔词描绘了清明时节扬州红桥一带的“踏青”、“祭扫”、“进香”、“市酒”等风土人情,具有一定的民俗研究价值,但作者的本意似乎并不在此。“桥头拍手人齐笑,妙舞清歌脚底行”、“一曲红桥三里水,清明消尽满城魂”、“桥西桥北冢为邻,祭扫何曾泪掩巾”——他分明是在冷笑:看!刚刚经历过十日之屠的扬州,如此迅捷便又恢复了醉生梦死的故态。
  康乾盛世时,繁华的扬州几乎令人想起盛唐时代“扬一益二”的那番光景。四方文人雅集维扬胜地,其中固然有吴敬梓、曹雪芹、郑板桥那样冷眼看世界的清醒者,但大多数不过是些趋炎附势、安富尊荣、斗靡夸奢、随波逐流的人物。他们中间写竹枝词的颇不少。如康熙进士程梦星,字午桥,号香溪,歙县人,他的五首《虹桥竹枝词》(按扬州红桥一名虹桥)里,飘逸着的是“梨红杏白休轻唤,帘底防人认小名”那样的闲适情趣。桐城人程宗洛,字望川,他的四首《扬州竹枝词》被袁枚称赞为“皆眼前事,而笔足以达之,殊可爱也”,但也无非是工于“此去下坡苔露滑,依扶小妹妹扶娘”一类新巧的状摹而已。(见《随园诗话》卷七)至于浙江山阴人金的《广陵竹枝词》,似乎倒是写了一些盛世间的扬州实况,据金埴《不下带编》卷五云:
  
  埴季父训导公讳,字子,蚤有才名,向有《绮霞词》行世。著《广陵竹枝词》三十首,有云:“十三学画学围棋,十四弹琴工赋诗。莫管人称养瘦马,只夸家内有娇儿。”此首尤传人口。
  
  所谓“养瘦马”者,教养雏妓之谓也。可惜金词今已难以寻觅,故未睹全貌。又有无名氏所作《广陵古竹枝词》一种,共四十七首,诗中专写女性的种种风流,表明了作者的趣味之所在。其中有一首写道:“密密松林大道开,女郎逐队两边来。你爱我穿孔雀锦,我爱儿簪金凤钗。”这“孔雀锦”大概就是贾宝玉穿的那种“孔雀袭”吧?
  有意思的是,扬州八怪之一的黄慎,也曾写过四首《维扬竹枝词》(见黄氏《蛟湖诗草》卷四)。他是画苑中的怪人,也是诗坛上的奇才。他写《维扬竹枝词》,以画家的眼睛去看扬州,使诗情中充满画意。其中“闲倚镜奁监水面,拟将时样学苏州”二句,道出了当日扬州妇女以仿效苏州妇女装束为时髦的风尚。苏州是南方另一繁华之区,据清人欧阳兆熊、金安清所著《水窗春呓》卷下“苏州头”条载,清代妇女直至道光年间仍好模仿苏州妆饰:
  
  妇人妆饰皆效法苏州,苏州则又以青楼中开风气之先,仕宦者反从而效之,其故不可解。道光初年皆元宝头,而后施燕尾;中年后皆改为平三套,较为淡雅,燕尾皆无之,蝤蛴如雪,只逋发丛丛耳。甲午、乙未间,忽改为纯素衣衫,有用白线绾髻者,询之并无亲丧也……
  
  可见黄词所述,当非虚语。
  总而言之,上述各家竹枝词在内容上和规模上虽不尽一致,但在大体上并无特别的不同。可以称得上有史以来竹枝词作者中的一位怪杰的,唯有董竹枝。董竹枝名伟业,字耻夫,号爱江,沈阳人,寄籍扬州。他的《扬州竹枝词》多达九十九首,在规模上固是他人所不可比拟的,而在内容上尤其别开生面!前人的竹枝词,也写风俗,也写人情,但大抵离不开对男欢女爱的玩赏和对湖光山色的留连。董竹枝仿佛是决意要摆脱这窠臼似的,他把自己的笔触扎扎实实地深入到社会生活的几乎每个角角落落。在他的诗中,农、渔、商、儒、释、道、娼、优、医、巫、官、绅,三教九流,七十二行,无所不有。每一首诗都记录一件具体的事物,或一个实在的人物,正如天印山农常执桓为董词所写的《跋》里说的那样:“九十九首各有所指”。因此,董词给后人留下的民俗材料是相当丰富和珍贵的。譬如,人皆知扬州是明清说书艺术的中心,但十七、十八世纪之交扬州到底有哪些书场从来无书记载,董词却写道:“书词到处说隋唐,好汉英雄各一方。诸葛花园疏理道,弥陀寺巷斗鸡场。”明白告诉我们在诸葛花园、疏理道、弥陀寺巷、斗鸡场都有说书人活动的场所。又譬如,人皆知扬州的吃极富特色,但有关清代中叶扬州民间的厨师与餐馆的具体资料却很难得到,董词却写道:“小东门接大东门,旧县西街早肆喧。面长大鱼周大脚,过桥汤不亚桥园。”使我们了解到周大脚这样一位二三百年前的民间烹饪师的名字,和大东门、小东门、旧县西街、桥园等一些曾经很有名的扬州饮食去处。董伟业以这种纪实的笔法来写诗,在正统的文人看来是很乖张的。这一点,他自己也清楚,所以他在《扬州竹枝词》中写道:“镂血呕心苦费思,惹人骂不合时宜。”但董伟业的乖张处,不仅在他专写极平常的事物,还在于他身处盛世,看到的却是许多的凄凉。“李三潦倒瓜州寓,铁笛闲吹幼妇词。”“北风吹冷不晴天,穷汉长街望午烟。”“枯僧古水粮频绝,忍饿寒天抱膝吟。”这些诗句,说明他确实是象自己表白的那样:“冷眼西风看醉乡”!他的作品是如此的“不合时宜”,因此,尽管他的《扬州竹枝词》一经付梓就不胫而走,但在扬州士大夫中,却知音奇少。李斗《扬州画舫录》卷三说:
  
  伟业字耻夫,《竹枝词》九十九首,有古风人讥刺之意,而无和平忠厚之旨,论者少之。
  
  这是实话。董伟业自己在《扬州竹枝词》中也说:
  
  竹枝词好凭谁识?
  绝世风流郑板桥!
  
  只有郑板桥那样的怪杰,才赏识董伟业这样的怪杰,真可谓惺惺惜惺惺。板桥激赏董词,亲为作序,赞其“挟荆轲之匕首,血濡缕而皆亡;燃温峤之灵犀,怪无微而不烛。遭尤惹谤,割舌奚辞;识曲怜才,焚香恨晚。盖广陵风俗之变,愈出愈奇;而董子调侃之文,如铭如偈也!”写序之外,板桥又以“六分半书”抄誊《扬州竹枝词》数遍,馈赠友朋,今陶白先生和扬州博物馆等处均藏有郑板桥所书《扬州竹枝词》长幅手卷。
  自董竹枝开创了竹枝词创作的新生面,仿作者不绝如缕。但这些仿作,好象《红楼梦》之后产生了许多的《红楼后梦》、《红楼圆梦》一样,只是从形体上模仿,精神并不一致。据乾嘉时人林苏门《续扬州竹枝词·序》说,在董氏之后不久,就有“郑、厉二内翰续《竹枝词》,展卷读之,潇洒风流,足与董相匹耦。”然而郑、厉二氏之词皆不传,倒是林氏本人的《续扬州竹枝词》一直流传至今。林苏门字啸云,号兰痴,扬州甘泉人,系乾嘉学派著名学者阮元的舅舅和老师。林词在数量上亦是九十九首,并全部按董竹枝原韵。至于其旨趣,作者于嘉庆五年所写的《自序》中说得很坦率:“吾少时读《扬州竹枝词》,窃慕董耻夫之才调,想见其为人。……(然)维扬风俗日上,此编矫励末俗则有余,似非所以颂清明美古处也。思欲一效其技,而少变其旨趣。”因此,林词的特点,是只栽花而不种刺。如董词第一首开宗明义,以“只栽杨柳莲花埂,不种桑麻芍药田”之句,讽谕当时扬州不事农桑的浮华风俗;而林词只是说:“自古繁华今又盛,人居福地种心田”,一味粉饰太平,歌颂清明。只此便可见两者的不同。不过,林词中也不乏有价值的风俗描写。“惯喜谈天笑口开,鼻烟壶样选琼瑰”、“殷实商家岂曰无?门前仆立女提壶”、“成群三五少年狂,抱得洋琴只一床”……都不失为一幅幅风俗小品。有关戏剧的史料也很珍贵:“苏班名戏维扬聚,副净当场在莽仓。王炳文真无敌手,单刀送子走刘唐。”这首诗记载了乾嘉时苏州与扬州之间戏曲交流的情况。那位被称为“无敌手”的王炳文,原是一位苏州昆曲艺术家,又是一位扬州弦词艺术家。
  《续扬州竹枝词》之外,林氏又有《邗江三百吟》之作,在民俗学方面的价值,更胜过前者。黄裳先生在《榆下说书·谈“集部”》一文中这样评介说:
  
  甘泉林苏门撰《邗江三百吟》十卷,嘉庆刻本。这是有关扬州的一部诗集,分“播扬事迹”、“大小义举”、“俗尚通行”、“家居共率”、“周挚情文”、“新奇服饰”、“趋时清赏”、“适性余闲”、“名目饮食”、“戏谑方言”等十个门类,共三百题。每题后有小序,然后才是诗。作者是阮元的舅舅和老师,曾经参加过四库全书的校勘工作。他对扬州这个地方的风俗、饮食、服饰……有非常浓厚的兴趣,仔细加以考察、记录。在地方性的“竹枝词”中,这是很有特色的一种,不象别的作者,只将兴趣集中在古迹、名人上面,他关心的却是当代的事物,特别是与城市平民有关的平凡琐事。这就很是难得。
  
  需要指出的是,《邗江三百吟》中的诗有齐言,也有长短句,这一点并不相同于一般的竹枝词。而且,每首诗前的小序的价值,往往比诗本身更高。如“点茶”一题有序曰:“扬城喜事,如款待作伐人,以及新婿上门、姻亲初会时,入座用‘三道茶’。第一道高果献而不食;二道或建莲、或燕窝,三道或龙井、或霍山,皆食。——皆曰‘茶’。”又“混堂”一题有序曰:“澡身之地名曰‘混堂’,城内外数以百计。凡堂外有立厢、有坐厢、有凉地、有暖房、有茶汤处、有剃头修脚处;堂内之池取乎洁,用白矾石界为三、四,池之水温凉各池不同”。扬州有“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之谚,或以为扬州人早上喝茶、晚上洗澡,过于追求享受;实际上扬州人的喝茶、洗澡均不限于喝茶、洗澡本身,林氏的小序便是真实的注脚。黄裳先生特别提到,《邗江三百吟》中有“长耳挖”一题,其序云:“此即俗名一丈青也。金银不一,妇女头上斜插之。”他认为这段话“可贵”在解开了《红楼梦》中的一个问题,即《红楼梦》第五十二回写晴雯“向枕边拿起一丈青来”往坠儿手上乱戳的,便是这耳挖。关于“一丈青”,在林氏同时代人所作的《邗江竹枝词》中也有描写:“耳挖名为一丈青,可怜打得瘦零丁。玉猴安上成何样,卖弄风骚扭捏行。”
  《邗江竹枝词》一百首,署名“仪征函璞集英书屋”,撰人不详。这也是一部很有价值的作品。全编对扬州清代的吃、喝、玩、乐诸方面情形的描写,多具体而生动。如写扬州的戏馆:“邗江戏馆叫茶园,茶票增加卖百钱。茶果大包随意吃,时新正本闹喧天。”写扬州的茶坊:“邗江遍处是茶坊,扬款焉如苏式昂。三五七文粗细碗,手巾把子水烟装。”此外,对岁时、穿戴、伎艺等也均有风趣的描写。不过,最后对瘸子、跎子、矮子等残疾人大加戏谑,完全堕入恶道。
  《续扬州竹枝词》的作者,在道咸年间又有进士臧毂。臧毂字宜孙,号雪溪,自称种菊生、菊隐翁、菊叟,扬州人,董玉书《芜城怀旧录》卷一有传。罗尔纲先生五十年代初在扬州发现的太平天国新史料《劫余小记》一书,即臧氏所著。一八五三年太平军初克扬州时,臧氏“年始冠”,于事变前夕仓皇出城,避兵至邵伯。一八五六年太平军再克扬州时,臧氏又于当日黎明狼狈出城。嗣后常住西北乡,对一八五八年太平军三克扬州战事,也多见闻。他自序其《续扬州竹枝词》云:
  
  自罹兵燹,颇多见闻。蝉结舌而难甘,茧有丝而必吐。砚荒笔秃,手挥不停;桑变海迁,幻态何极!触满目凄凉之感,冒无病呻吟之讥。用访前人,博采轶事,得诗百首,统名之日《续竹枝词》。
  
  因为作者亲经战乱,故他的《续扬州竹枝词》也同他的《劫余小记》一样,“颇有在其他史料见不到的重要记事”(罗大纲语)。如有一首写道:“冷落西风九月天,无粮也费贼周旋。一城外小芟除尽,都在南门管驿前。”这里说的“外小”就是太平天国的一个特殊的用语,意指那些不愿参加太平天国组织的异己分子。据《劫余小记》载,扬州太平军“诸馆林立,有一技皆收录,如避而不入其中,名曰‘外小’。”太平军在残酷的战争环境中,对于“外小”采取非常政策,太平天国研究者从这首竹枝词中可以得到消息。臧词也有不少社会生活方面的描写。有一首诗写道:“蕃厘观外新堂设,略与京城样不殊。七日有期刚礼拜,红男绿女奉耶酥。”表明西方传教士在杨州的活动有相当影响和势力,同治七年震惊全国的“扬州教案”的发生并非无因。
  臧毂的友人、衢州诸生孔庆也曾作《扬州竹枝词》百首。庆字小山,号剑秋,《江都县新志》卷九说他“幼随父官两淮,父殁,贫不能归,因奉母居扬州,遂为江都人。生平泛应群伦,工酬世文字,凡有所求,挥手而就,莫不服其敏捷。”孔氏虽是圣裔,但生当清季,沧桑历尽,艰苦备尝,故他的《扬州竹枝词》笑骂无常,倜傥不群,倒是并未严守着“温柔敦厚”的诗教。孔词第一首诗就写得十分尖利:“恭喜声声语吉祥,崭新已换旧衣裳。却从门缝投名刺,真个人情纸半张。”一语道破了浇薄的世风!孔词全编按节令时序写来,把扬州从春节、元宵、清明到端午、重阳、除夕的节日风尚写得要而不繁。孔庆生于一八七○年,卒于一九三二年,在清亡之后又活了二十来年,故其词对民初的情况也不乏载述。“一觉扬州梦已空,孤山深处驻行踪。”依稀流露出他对于逝去的天朝的眷念。“混沌初开教字母,已通西学习挨皮。”(按“挨皮”指字母AB)现实又使他不得不承认“欧风东渐”的时代潮流。孔氏对于民间的事物如刻瓜灯、叉麻雀、斗蟋蟀、剪纸花、唱淮书、吃牢饭等毫不避俗,颇有当年董竹枝遗风。孔词最后写道:“人人道我衢州怪,也向扬州号竹枝。”可谓夫子自道。
  扬州的竹枝词除写城市的以外,又有专写乡村的,如咸、同间阮充、阮先兄弟的《北湖竹枝词》、《渌湖竹枝词》等。阮充字云庄,阮先字慎斋,均仪征人,阮元的从兄弟。他们的竹枝词描写扬州农村风光习俗,多清新感人。如:“四鼓喧阗更打锣,插秧时候笑声和。夕阳西下闻歌起,聒耳新词格垛多。”(阮充)《格垛多》是扬州古老的秧歌,至今犹有人唱。又如:“终年捞草与捞虾,茅屋绳枢窄更斜。床上鸡栖床下豕,不分界域便为家。”(阮先)农民的简朴生活如在目前。
  又有援《扬州画舫录》之例,把“竹枝”称为“画舫”的,如韩日华《扬州画舫词》和魏源《扬州画舫曲》等。韩日华字就之,嘉道间钱江人。他的《扬州画舫词》一百首,以写扬州西北名胜为主。其自序云:“昔真州李艾塘尝作《画舫录》,其于郡城所届,虽坊市第宅无不详悉。余是编亦以‘画舫’名,而所历不过虹桥、蜀冈诸胜,所谓草河、城南等录,皆未及焉。”由此可见其大旨。韩词间亦有民俗方面的材料,如:“覆额初齐态已浓,更将梳裹斗春容。当时只说抛家髻,争似云到枕松?”自注:“扬州妇女梳掠,有‘双飞燕’、‘到枕松’诸名色。”按扬州妇女装饰虽有模仿苏州之风,但扬州自有自己的传统。《成都竹枝词》一书里写道:“中有良家最上流,苏州脚与扬州头。”(胡国甫)可见扬式梳妆影响之远。李斗《扬州画舫录》卷九云:
  
  扬州勒鬏,异于他地,有蝴蝶、望月、花篮、折项、罗汉鬏、懒梳头、双飞燕、到枕松、八面观音诸义髻,及貂覆额、渔婆勒子诸式。
  
  对于民俗研究来说,这些无疑是些有用的资料。
  魏源字默深,湖南邵阳人,道光二十四年进士,作过兴化知县、高邮知州。他是十九世纪中叶的爱国主义者和进步思想家,也是一位诗人。他的诗风格雄健,多用典故,但所作《扬州画舫曲》十三首却似乎是个例外。如“山外青山楼外楼,人生只合死扬州。养花天气养苔地,轻载吴娃水亦柔。”清丽妩媚而又明白如话。末首云:“复还醇朴谢雕镌,翻觉湖山面目全。卸却绮罗珠翠后,镜中云鬓更天然。”表现了诗人主张返朴归真的美学思想。
  在扬州竹枝词的作者群中——其实不限于“扬州”,也不限于“竹枝词”——被写进文学史的是极少数。绝大多数人只是些“无名之辈”;但是他们的作品或多或少都有某一方面的价值,而这些有价值的东西往往正是那些高文典册里所缺少的。一位学者说过,西方有一种别致的博物馆,专门贮藏百样千般的古代生活细琐用品,包括中国的蓑衣、草叉、烟具、蟋蟀罐等;而我国的博物馆,大抵只收“重器”,人民日常生活中的一切物件,有的尽管极为有趣,却不见保存,以便后代子孙去做千难万难(也会千差万错)的“考证”工夫。殊不知,蓑衣、草叉和铜鼎、玉雕同样都体现着一个民族的文化!我完全同意黄裳先生的意见:象《邗江三百吟》的作者林苏门那样的人们,“都算不得诗人,在文学史里是找不到他们的名字的;也为此,他们的集子经过一两百年之后也都邻于消灭。这是不公平的。他们的著作也自有其存在下去的价值。”(《榆下说书·谈“集部”》我希望将来在我的案头会有《扬州竹枝词》的结集,以及其他各种各样不知名的人物的有价值的著作存在。
  
  一九八五年八月十九日,扬州丘园
其他文献
庞朴先生的近著《儒家辩证法研究》,是学术界关于儒家学说研究的一项新创制。作者不拘成说,在儒家学说的庞杂陈迹中寻究离析、披沙淘金,批判地清洗出一个斐然可观的“儒家辩证法”机体。这不仅在儒家学说的研究上是一种开拓性的探索,而且对整个中国古代思想文化遗产的批判和研究,也是极为有益的尝试。  庞著《儒家辩证法研究》(以下简称《研究》),在学术观点、主题论证以及创制方法上有许多独特的优点,值得称举,在此妄揆
三联书店的编辑要我为一九八三年诺贝尔生理和医学奖获得者麦克林托克的传记《情有独钟》写一篇文章,向读者介绍这位献身于(或者按本书的书名读为“钟情”于)科学的女生物学家,这使我想起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一九八三年上半年的时候,我的一位学生写了一篇文章,观点鲜明地提出麦克林托克应得诺贝尔奖的预测。当时麦克林托克在中国还鲜为人知。我将文章推荐给了《自然杂志》。后来文章发表了。过不多久就传来了麦克林托克得
《魏禧文论选注》(江西人民版)第36页注释中说:《赖古堂集》是周家三代五人合集。  此说有误。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七九年影印出版清康熙刻本《赖古堂集》,很清楚,不是“周家三代五人合集”,而是周亮工所撰的诗文。《赖古堂集》,王重民《中国善本书目提要》、孙殿起《贩书偶记》等书有著录,均作周亮工撰。
厉以宁教授以深刻的思想和令人敬佩的创新精神,在他的新著《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中,建立了一个系统的、完整的、实证研究与规范研究密切结合的、以考察社会主义经济运行为重点的经济理论体系。这是一部社会主义经济运行学派的代表作。    新颖的思路——体制·目标·人    经济学既是社会启蒙的科学又是社会设计的科学。作为社会启蒙的科学,它应告诉人们在经济活动当中什么才是值得向往、应该争取的;作为社会设计的科学
《读书》去年第十一期及今年第一期上开始提倡读些基础书,读些中外名著,以汲取知识和养料,实在是及时得很。“有奖读书竞赛”以外,终于有了中肯地希望青年扎扎实实地读些基础书,从原著读起的号召,值得高兴。  高兴之余,还想对《读书》提两个意见:  一是我觉得应该花大力气进一步扩大《读书》在社会上的影响。《读书》主要面向中等程度以上的知识分子,这是特点,应该保持并光大的,但也应该把影响扩展到更大的范围中去(
犹太民族是一个饱经忧患的民族,在这个民族中,产生了有史记载的第一个彻底的—神教——犹太教,它深刻地影响了整个西方文明,因此而有西方文明是两希(希腊与希伯来)文明的后代之说。犹太民族曾经向人类贡献了一大批杰出的科学家和思想家——从爱因斯坦到弗洛伊德,从斯宾诺莎到马克思。在本世纪,这个民族中又出现一位杰出人物,他对现代西方思想的巨大影响,已深入到哲学、神学、心理学、教育学以及各门社会科学之中,而他产生
美国朋友安娜·路易斯·斯特朗同情中国革命,曾多次访问中国,并于一九五八年以后定居中国,直到一九七○年三月去世,一直为宣传中国人民的革命和建设努力工作。  一九四六年夏到一九四七年三月,斯特朗在第五次访华期间,遍访了各个解放区,并在延安住了几个月。她本想继续留在延安工作,但因中共中央要撤离延安,只好于一九四八年初离开延安,准备返回美国。  一九四八年九月斯特朗来到了莫斯科,打算通过西伯利亚进入东北解
长期以来,善于捕捉变化信息的未来学家们,把科学技术对人和社会的影响,始终看作是未来学应用研究的重点课题之一。《不断变化的生活方式是体现新价值和文化价值的指标》一书集中反映了近年来国外有关生活方式问题的最新未来研究成果,描绘了不断变化的生活方式的各个侧面。  传统的关于文化和生活方式的分类法,基本上都是两分法,即把它们分为物质方面和精神方面。而加拿大的规划专家德诺伊在一篇论述不同类型的生活方式研究流
一九五四年秋天在北京,到东单栖凤楼祖光家里作客,第一次见到凤霞。本来刚认识就没有多少话可说,可是她的话特别少,也完全没有演员差不多都有的那一套应酬功夫,觉得很舒服也很新鲜,与众不同。三十年来风风雨雨,没有再见面的机会,只是偶然听到她和祖光的一些传说,使人欢喜赞叹,觉得是非凡美丽的人间故事。一九八四年底在北京开会时第二次相遇,她已经坐在轮椅里了。我看她的戏很少,接触也只有这两次,应该说是极少了解。可
《中国历代文论选》作为教材一再出版,但有两个小错至今未得改正:  一、在韩愈《送孟东野序》的“说明”(旧版本见上册,新版四卷本见第二本)中引证屈原“发愤以抒情”一语,出处皆注为“《九章·抽思》”,但《抽思》并无此语,实见于《九章·惜诵》。  二、在王国维《人间词话》的“说明”(旧本见下册,新本见第四本)日:“《人间词话》二卷,上卷自题脱稿于宣统二年庚戌(一九○八),是王氏三十多岁之作。”按“宣统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