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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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我们这个民族前行的路,总是泥泞而沉重,每行进一步,总要伴随着苦涩的泪、惨重的血。
  洪武元年,朱元璋面对破碎的山河,发出这样的感慨:“今丧乱之后,中原草莽,人比稀少。”“中原诸州,元季战争,受祸最惨,积骸成丘,居民鲜少,所谓田野辟,户口增,此正中原之急务。”大臣们也纷纷上疏,奏说迁民事。督府左断事高巍奏称:“臣观河南、山东、北平数千里沃壤之土,自兵疑以来,尽化为蓁莽之墟,土著之民,流离军伍,不存十一,地广民稀,开辟无方。”实际上,励精图治的朱元璋此时心中很明白,就连他的故里安徽风阳,虽已置县,但却是“地瘠民稀,萧萧数楹,仅同村落”。置县不过是大臣们为阿附他而已。户部郎中刘九皋献策:“……山西之民,自入国朝,生齿日繁,宜令分丁徙居宽闲之地,开种田亩。”从放牛娃、贫憎到南面百城称孤道寡的朱元璋,雄心随岁月而膨胀,抱负伴龙墩而扩张,为圆龙腾云涌万世一系之美梦,也必然会做出顺乎历史潮流的抉择。在移民的举措中,除遣返、军屯、商屯之外,最难实施最牵动人心的,则是平民百姓的大迁徙。
  《明实录》记载,明初山西辖五府、三直隶州、十六散州,共79县。移民主要来自辽州、沁州、泽州、潞安州、汾州府和平阳府,这些地区共有51县,而平阳府就辖28县。可见迁民最多的是当今临汾,而洪洞当时人口最稠,作为一个县来说,移民最多自在情理之中。但遍布大半个中国的晋民后代修葺的谱牒里,几乎都记载先祖来自洪洞,这颇令人费解。但稍加留意有关史乘方志,便疑团顿释。因当时之洪洞,凭借古驿道,北通幽燕,东连齐鲁,南达秦蜀,西抵河陇,加之广济寺院落宽展,易于政府没局驻员,集结移民,发放川资凭照。于是,汉槐旁的驿站,便成了大移民的派遣站和出发地……
  长期浸泡于农业文明中的“丁村人”的后裔,虽有劳作之苦,但不乏桑麻之乐。此时的流动与迁移,早就不是逐水曲,狩猎歌,游牧吟,而成了农民悲剧的代名词。
  鸟恋旧林,鱼思故渊,狗汜八百里,猫认三千途,老马识归道,狐死必首丘……中罔古老文化以动物习性创造的这些依恋故园的词汇,实际上是安土重迁的中国农民心理的折光。围绕这次迂徙,迁徙者及其后人编纂出了种种听来令人百脉沸涌、低徊唏嘘的故事。
  最为普遍的传说足,大迁徙所以能够成功,是因为朱明统治者设下的一个弥天骗局。迁徙伊始。明政府颁告示于三三晋:“不愿迂徙者,到洪洞大槐树下集合,限三天赶到。愿迁徙者可在家等候。”消息不胫而走,晋北、晋中、晋南的人拖家带口、携儿带女簇拥而来,三日之内,老槐树下集结了。卜万之众。这时,大队官兵蜂拥而至,把手无寸铁的百姓裹了个严严实实,一官员高声宣布:“火明皇帝敕命,凡来火执耐下者,一律迁走!”说婴,官兵恶狠狠地先将青壮年戴铐上枷,遂强行髓记,一家一户,根绳相拴,如串蚂蚱。十万百姓在刀逼棒喝下吞声饮恨,踏上了迁徙的路途……
  圈绕这次大迁徙,关于“解手”一词的来历及“小脚趾复形”的原因,也曾在冀鲁豫—一带广为流传,妇孺皆知。
  大迁徙中,移民双手被绑,在官兵的押送下上路,凡大小便,均要向解差报告:“老爷,淆解开手,我要小便。”长途跋涉,大、小便次数多了,口干舌燥的移民,便将这种口头请求趋于简化。只要说声“老爷,解手”,彼此便心照不宣。于是,“解手”便成了大小便的同意语。
  山东有民谣云:“谁的小脚趾甲两瓣瓣,谁就是大槐树底下的孩。”我在大槐树公园的祭祖堂里,看到两副楹联,一为“举目鹳窝今何在,坐叙桑梓骈甲情”,二是“谁是古槐底下人,双足小趾验甲形”,楹联与民谣,一雅…俗,说的都是足小趾两瓣的事。传说官兵包围百姓后,怕人逃跑,将每人的小脚趾砍上一刀,以做识记。后来,移民的后代脚小趾甲便成了复形。
  关于大移民中明王朝设圈套诱骗百姓的传说,有…定的史实依据,蒙骗群众向为封建统治者的惯用伎俩。“解手”一间的来历,听来也能自圆其说。至于“脚小趾甲复形”一说,则于情于理于科学都解释不通。明王朝移民旨在扩大农耕,移民长途跋涉全靠双脚,为防逃跑可在人体其他的部位黥记,大可不必在脚上动刀。国内我天南海北的朋友中凡问及者,脚小趾甲都是复形,而友人们的先祖不可能全部出自三晋,后天也绝不可能改变遗传。惠特曼博士曾在老鼠身上做过实验,他将鼠尾斩掉,结果无尾之鼠所生后代仍有尾,他连斩了十九代、二十代鼠的尾巴仍像其祖宗的尾巴一样长。解放前,中国妇女视足小为美,曾忍疼裹脚,裹足习俗沿袭了多少个朝代,然后来的千金,要掠“三寸金莲”之美,如不扎裹,仍是天足……
  历史的经纬里,通常交织着神秘的丝线。然而,拂去这些民间传说扑朔迷离的浓雾,我们还是能筛簸出明初农民大迁徙那惨烈的真实。
  有人从《明史》、《明太祖实录》、《明成祖实录》等典籍中,从散乱的明代档案里,索章摘句,缀辑编录,笺注出从洪武六年至永乐十五年的近50年里,在洪洞大槐树下共移民18次(洪武年间10次,永乐年问8次)。移民分别迁至京、冀、鲁、豫、皖、苏、鄂、陕、甘、宁等地。大迁徙触动了三晋百姓最敏感的神经,明统治者只得定出移民条律,按“四口之家留一,六口之家留二,八口之家留三”的比例迁移。吴晗先生在《朱元璋传》中这样写道:“迁令初颁,民怨即沸,至于率吁众蹙。惧之以戒,胁之以劓刑。”这说明当时的移民完全是在强权政治的胁迫下进行的。
  大迁徙无疑是朱明王朝富国强兵的得意之作,但对一家一户却是莫大的悲哀,大迁徙无情摧残着放逐者的心灵,所造成的精神创伤,甚至几代人都难以平复。
  我们不难想象晋南迁徙者背井离乡时的情景。
  就要告别“尧天舜日”时耕耘过的丰腴土地了,就要告别先人们“接姑姑迎娘娘”时敲打的那令人心醉的威风锣鼓了,就要告别那碧波盈盈灿若锦缎般的汾水了,就要告别唐代诗翁王之涣观赏过的令人神迷的鹳鸟了,大批扶老携幼的迁徙者怎能不五内俱焚,寸心如割!乡土的一涧一溪,一寺一庙,一坟一松,一谷一黍,一房一槐,一莲一蓬,一鲫一鲤,一草一卉,一鸟一虫,早已化为迁徙者生命的血肉,像文身的花纹附着在躯体之上。迁徙者们怎能不恋恋依依,声泪俱下!当他们一步一回首,三步一徘徊,一寸寸、一尺尺、一丈丈,挪挪蹭蹭,渐远乡井的时候,他们泪眼中最后看到的是那棵高大的老槐树,是那老槐枝桠间的一簇簇鹳窝……于是,老槐树和鹳窝便成了迁徙者们诀离故土时的最后的标识……
  迁徙者们的新辟之地,抑或难觅鹳鸟,抑或乌鸦常见,抑或“鹳”“鸹”两字声母相同,韵母也相近,经几代人的舌传口播,老鹳窝便成了老鸹窝了。
  风尘逆旅,给迁徙者心中留下许多刀刻般的伤痕。山东曹县一刘姓的族谱里,记载着他们的先祖是“独耳爷爷”,独耳爷爷就是因为在迁徙途中多次逃跑,被官 兵割掉一只耳朵。明移民条律中还规定,凡同姓同宗者不能同迁一地。“行不改名,坐不更姓”是中国文化崇尚的一种人格风骨,这明律就迫使一些同宗兄弟为生活在一起,不得不更姓易名。如河南黄县就有魏姓与马姓,陈姓与邵姓,周姓与单姓,都是异姓同宗。类似这种情况,在河北、山东也不胜枚举。在豫东和鲁北,关于“打锅牛”的传说,也广为流散。相传,洪洞县有牛氏五兄弟,在集结于大槐树下后,方知同姓不能同迁一地。五兄弟深知自此要劳燕分飞,天各一方,便匆忙将一口大锅砸成五瓣,各执一片,以备将来作为续祖寻亲的标记。时间是弥合心灵创伤的最好药剂。但在历经600年风雨后的当今,豫鲁某些农村牛姓素不相识的长者们,见面后还要问:“打锅不打锅?”如双方都说“打锅”,便认作同宗一家……
  如无根的浮萍,像风吹四散的蒲公英,迁徙者一下被抛进大劫后的荒凉。然而,为了生存,他们没有资格在噩梦里彷徨,他们很快摈弃了人类常有的空虚和绝望,在迁徙炼狱中煮熬过的心,更能驾驭生活道路上的坎坷。移民以老槐腾游时空的气魄和根植泥十的不屈韧性,在他乡异地开始了筚路蓝缕的创业,不辞劳瘁的耕耘。明政府采用“计民授田”的方法,给移民人均荒田十七亩,免租三年,并诏令山东、北平等地的布政使司:“民间田地,许尽力开垦,有司毋得起科。”……迁移者们将凝重的汗珠,结实地撒落在陌生的原野,以强韧的筋骨撑起了另一方蓝天,很快便拓展出一片片生机勃勃的生命空间。至洪武二十六年,全国土地总数由洪武十四年的366万顷骤增至850万顷,全国岁人税粮也比元代增加了两倍。《明史》曾这样描绘过大移民后的生产发展的状况:
  “是时宇内富庶,赋入盈羡,米粟自输京师数百万,府仓库蓄积甚丰,至红腐不可食。”洪武二十八年九月,户部尚书郁新奏称:“山东济南府广储,广斗二仓粮七十五万七千石有奇……二仓积蓄既多,岁岁红腐……其今年秋宜折棉布,以备给赐。”……
  大迁徙给明初社会带来了经济繁荣,但比这一时的经济繁荣更为珍贵的是,它合理地分布了人口生存的空间,移民与当地土著在文化、心理和习俗上经过长期的掺和、交糅、渗透,地域文明必然会相互关照,培育着新的文明的利子。
  统治者为国家大局而实施的强权措施,往往能推动历史大步前进。文明要付出代价,文明有时会来自野蛮。文明的分娩,常常要挣脱粗暴的捆绑,残忍的枷锁,要洒很多很多的泪,流很多很多的血……
  
  六
  
  1987年夏,我到山东广饶县大王镇采访时,曾听到一个令人思绪绵长的故事。
  大王镇一带的百姓,大都是明初从洪洞迁来的。大王镇有村日刘集。刘集名噪山东乃至引起全国研究中共党史专家的极大关注,是因为刘集不仅珍存着全国唯一的一本陈望道首译的《共产党宣言》,而且还是中国第一个农村党支部的诞生地。村中有个因与毛泽东同年同月生而引以为豪的老党员,名叫刘世厚。世厚老人为保存那稀世孤本《共产党宣言》,曾倾注了一生的全部挚爱。战争年代,为躲避敌人那鹰隼般的搜寻,老人时而将孤本装入漆匣,藏于地窖;时而又盛入竹筒,匿十屋山墙的雀洞……改革开放后,孤本因纸张老化,经中央档案馆做脱酸处理后,作为一级文物由国家珍藏。在刘集村,同时还藏着带有家族牒谱意义的一帧《百岁图》,此图乃乾隆年间所绘,图高2.3米,长5.4米,上面画有百穗葡萄。因刘集刘姓祖宗是从洪洞大槐树迁来,故画面上的葡萄须儿皆朝西方。“百穗”是“百岁”的谐音。此图象征刘氏家族本固枝荣,绵绵瓜瓞。村中族人珍藏《百岁图》,像世厚老人保存《共产党宣言》孤本一样虔诚。《百岁图》清进后,代代传人都将斯图安放于特制的红漆樟木箱内,上系铜锁三把,由几位族长分掌,不容任何人亵渎。每逢大年三十,三把钥匙同开,取出斯图与族谱同悬高堂,大年初一凌晨,刘氏家族大小人等,一齐心香祈祝,三拜九叩……我在此采访时,正值商品大潮初涌大王镇,从广东来了几个文物贩子,出高价欲购刘集《百岁图》,村中年轻人因办企业短资,心有所动。村中老人们闻讯手执菜刀护卫红漆箱,怒斥小辈:
  “刘集就是穷死,也不能卖了祖宗!”一桩交易告吹……
  《共产党宣言》与《百岁图》同存共珍偕行旅进的现象,诠释着中国特色。莱茵河畔一代伟人试图用先进思想武装人类,而我们祖槐的枝叶在承接外来文化雨露的同时,却仍固执地将自己绵连的根须牢牢地深植于华夏的土壤。
  血缘关系是宗族的天然纽带,但要维系一个姓氏宗族不至侈离,仅靠血缘关系还远远不够。于是,聪明的祖先创造了族谱和祠堂。在旧中国什么部难以统一,但却真正做到了“家必有谱,族必有祠”。如孔孟颜曾四姓,族谱九州一统,辈分用字全国相同。开国后,祠堂虽渐次消失,但宗族与乡土观念,仍是人们难以释稀掉的情结。明初古槐下的移民,曾分布全国十几个省市,冀鲁豫一带半数以上的村庄是明初移民建立的,这些移民的后代不少又随着岁月而萍飘蓬转。明末吴三桂降清后,封为平西王,他率军转战陕川云贵,部下士卒多为冀鲁豫槐裔,他们不愿附依叛臣逆贼吴三桂,散佚云贵川落地生根者甚众。清建元后,旗民多编人军籍,关外空虚,土地荒芜,清政府鼓励由关内向关外移民。《古今图书集成·赋役考》中载:“顺治十年,议准辽东招民开垦,有能招一百名者,文授知县,武授守备……招民数多者,每百名加一级。”这政策贯彻了几十年,对官迷心窍者极具诱惑力。古槐移民的后人,有相当一部分转迁东北。清末,战乱迭兴,灾荒频起,山东人一断炊就闯关东,沿海人一逢难就飘南洋,加之近百年来出国华工不下千万人,为新兴资本主义国家开金矿,筑铁路,种橡胶园,这些人中问,当然也不乏槐裔。有人做过推算,遍及海内外的槐裔现已逾亿。因此,我们可以说,洪洞祖槐的根须很长很长,不仅蔓延中华大地,而且绵连外洋异域,足可绕地球九匝,随卫星上天……
  最早发现古槐有着神奇凝聚力的是洪洞贾村人景大启。清末,景大启在山东曹州任散厅官吏,景善交游,聊城、济南均相稔熟,所到之处,上自官吏下至平民,当知景是洪洞人时,便让梨推枣,斯抬斯敬,三茶六饭,洁樽款待。是时,洪洞人刘广林在山东长山任官吏,也深感移民后代对古槐的一往情深。景、刘相商,起议筹建古槐遗址,很快在曹州和长山募得纹银三百九十余两,寄回洪洞托人筹建。这便有了可供寻根人前来凭吊的刻有“古大槐树处”的碑亭一座,也有了供游子品茗怀乡的茶室三间。
  恰在这时,又发生古槐庇荫洪洞百姓的事件,顿使洪洞黎庶对古槐遗址奉若神明。辛亥革命爆发后,赵城县人张煌率兵杀死了山西巡抚陆钟琦,接着袁世凯派新巡抚张锡銮率卢永祥部,进逼山西革命军。卢率军沿古驿道南下进 攻临汾,所到之处,烧杀掳掠,张煌故里赵城县受害最甚。赵城名士张瑞玑上书袁世凯及新巡抚张锡銮时,叙述了卢军的残暴:“无贫富贵贱,一律被抢,不余一家,不遗一物,冰雹猛雨,无比遍及……三日后,终载而南去也,车四百辆,骆驼三百头,马数千蹄,负包担囊,相属于道……”卢军洗劫后的赵城,“城无市,邻无炊烟,鸡犬无声,家无门户窗,籍笥无遗缕,盘盖无完缶,书籍图画无整幅,墙壁倾圮,地深三尺……”卢率军进入洪洞,仍下达“半天不点名”之令,暗示仍可抢掠。然军中士卒来到古槐碑亭前,便下马罗拜,长跪不起,并将一路抢掳之财供于“二代古槐”树下。原来卢军士卒多为冀鲁豫籍,这些古槐移民的后代,互相叮嘱,古槐树下如再行伤天害理之事,愧对祖宗。士卒中的他籍人,见军中槐裔势众,也不敢造次……
  乡土情结真是一种连哲人也难剖析的复杂情感。此刻,这些野蛮的生命,竟在乡土面前收敛起荒唐的灵魂,乡土唤醒了他们并没有泯灭殆尽的良知!
  故土如同胎记,深嵌在国人的肌肤上。故里与游子,往往如同洪洞霍山上那与山体相连的山岩,不管光阴之波如何强劲,总也不能将故乡从游子记忆的深土中拔掉。大槐移民已逾600载,当初的移民及其后代,早已有了他们的第二、第三乃至更多的故乡。虽然大槐移民的哭声早已云散,眼泪也早已化作新的悲欢,但大槐移民历史记忆的磷光,仍穿越悠邈的时间,在辽阔的空间里忽明忽灭地闪烁。
  民国时,景大启募银建起的古槐遗址,因兵荒马乱烟火稀少。解放后,当地政府在这里建一烈士祠堂,与古槐碑亭望衡对宇。烈士为国捐躯,理应受到后人瞻仰。洪洞多锦山绣水,英灵应择一幽雅处安息。将祖槐魂魄与近代英灵同置一处,在长幼有序的国度里,祖槐和英灵会两不相安;让香火与花圈并存,不能不说是一种文化上的倒置和错乱。“文革”中,造反派虽慑于洪洞百姓对古槐的敬奉,未敢将古槐碑亭砸掉,但“认宗续谱”却被当作四旧,狂遭口诛笔伐。古槐遗址真正受到重视,是近20年来的事情。
  王德贵、刘郁瑞两位“文化书记”,向我讲述了辟建大槐树公园的情景。
  上世纪70年代末,王德贵赴无锡参加一次全国性的乡镇企业会议,当他自报家门来自临汾时,无锡人的表情如常;可当他说到自己是洪洞县委书记时,接待人员的眼睛里顿时透出热情神色,因他们多为古槐后裔,王德贵遂受到清末人景大启在山东曹州为吏时的礼遇。入会者不少也是槐裔,纷纷叩门而进,共话桑梓之情。反右、四清、“文革”,人际关系曾像那时的社论一样,硬硬邦邦,冰冰凉凉。当社会顺乎历史走向,步入正常轨道时,囚禁多年的大槐情愫,必会重发新枝重绽新蕾……
  回到洪洞,王德贵将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与刘郁瑞交流,两人一拍即合:建一大槐树公园,以慰天下槐裔拳拳之心。建槐园不能仅筑祖堂亭榭,应有深邃的文化内涵。80年代初,洪洞财政吃紧,政府囊中羞涩。刘郁瑞亲拟了三百言的征集古槐资料广告,刊于《参考消息》中缝,谁知仅过两月,便收到海内外槐裔寄来的族谱、牒文、碑拓、佚事珍闻凡四百余件,建园资金也很快筹措到位。在广济寺遗址上,大槐树公园卒底于成。槐园遂同丁村遗址、尧庙、舜祠、霍山之麓的广胜寺、羊獬村旁的娥皇女英姑姑庙一样,成为晋南的一大人文景观……
  古槐是洪洞县的一张四海通行的大名片。
  当韶山冲的平民借助伟人声望,办起毛家饭店、毛家酒楼、润之红烧肉菜馆时,洪洞的有识之士,也从古槐厚重的文化内涵里,窥见商品经济的活跃因子。于是,在这洪洞古城里,出现了槐荫大街、槐都大厦、槐乡酒楼、槐家铺子、槐香发屋……国槐已遍栽街头巷尾,有人还动议,将全国各地槐种汇聚拢来,使这昔日的“水包座子莲花城”,变为真正的槐都。
  近些年来,中国的经济字典里又增添了一个新词汇,叫做“文化搭台,经济唱戏”。仅我的故乡山东,节日就多得不可悉数:青岛有啤酒节,潍坊有风筝节,淄博有琉璃节,泰安有登山节,枣庄有石榴节,菏泽有牡丹节,肥城有桃花节,平度有葡萄节,乐陵有小枣节……鲁北某县因实难觅得与众不同处,终从历史的缝页里发现斯地出产的蛐蛐,向被京津沪的玩家们所青睐,于是便独标一帜地办起蛐蛐节,小虫儿竟也使四方看客光顾,八路玩家云集。《北京晚报》在《小蟋蟀咬活大经济》的特写中披露,1998年最贵的一只蛐蛐卖价高达9800元,该县不少农人因养蛐蛐而发家,盖起幢幢别墅……
  洪洞白1991年始,年年于清明节前后举办祭祖节。应该说,这节日如同祭陕西黄帝陵一样,是庄重严肃的。它不仅使洪洞经济有望腾飞,对民族向心力的凝聚也是一大贡献。
  祭祖节期间,洪洞城里,披红挂彩,阖城祝颂,童稚折柳,翁妪献芹,笙乐喧天,锣鼓威风。十几万游子,来自祖国各地,来自港澳台,来自大洋彼岸。西服革履与红装绿裳摩肩接踵,八方土语与五洲洋音交汇撞合。最动人心弦的是祭祖节首日,在肃穆的气氛里,槐裔们款款走进大槐树公园,次第谒拜祭祖堂。祭祖堂里摆有姓氏牌位,共300姓氏。从普通员司到各业大王,从巨贾豪翁到翰苑名流,在各自的姓氏牌位前,无不俯身屈膝,叩首展拜。人们的故土情愫,并不决定地理位置的远近,有时离故土愈远情丝愈长。故乡对于海外游子来说,虽然只是一种符号概念,但却又是一部用怀恋氛围酿造的常忆常新的朦胧诗卷。我看到,白发盈颠的海外槐裔携子领孙,长跪在“二代古槐”下,老泪纵横,涕泗滂沱……我不须询问置身槐园的台湾同胞,此刻他们一定会深深体味“兄弟阅于墙,外御其侮”的古训,决不容任何人萁豆相煎……
  明初大移民在中国移民史上是空前绝后的。令人痛惜的是,在图书馆里竟找不到一部有关这段移民史的专著。美国有个犹太学会,收藏我国家谱方志5000余种,用以研究我先民姓氏来源、迁徙发展及体质寿限,作为历史学、优生学的依据。走进我们的书店书摊,写帝王帝后、宫娥采女、阉人名妓、强粱坤伶的书林林总总,至于教人如何发财如何行骗如何占卜如何壮阳的垃圾文字,更是形形色色……
  黄卷青灯的治史者历来清苦。但清苦里蕴含着高尚。维护高尚必须付出应有的代价,我们不能愧对祖槐。
  
  七
  
  在物质世界中跄踉蹒跚的人类,一直在寻求精神的华殿。哲学家以逻辑思维为人类设计了那么多的航灯路标,文学家用形象描绘为人类营造了那么多的诗化乐土;庙字中的祭奠,教堂间的牧歌,禅房内的经声,道观里的诵诫……这些或高尚或有趣或无奈或乏味的精神建构和活动,都试图安顿人类那扯碎了的梦中惊魂,人们也想从中觅索一方精神的守望之地。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悄悄兴起的“寻根热”,也是人们在冲破思想禁锢后的一种精神上的寻求。然而,寻根祭祖既可构筑一座开放型的思想殿堂,也 可打造一个封闭式的精神堡垒。寻根不能像某些文人那样,把压缩在泥土中的血腥历史爬剔出来,去极度舒展人的原始野性与蒙昧;祭祖,也不能像某些凡夫俗子那样,默念祷词,频频重香,祈求祖宗保佑升官发财,一路福星;寻根祭祖更不能像某些农村那样,借大修家谱去扩张宗族势力,去重筑带有封建釉彩的狭隘围墙……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在临汾,在洪洞,当我潜心走进滥觞中华文明的尧文化中,顿感一股澄澈、晶莹的源头之水,洗濯着我蒙垢的心田。
  临汾市东北五里处,有村日康庄。村东有一古老的石碑,上书“击壤处”。地以人显,人以事彰,“鼓腹击壤”的典故就由此而得。晋人皇甫谧《高士传》中载:“帝尧之世,天下大治,百姓无事,壤父年八十余而击壤于道中。”“鼓腹”意即饱食,“击壤”乃古代一种投掷游戏。相传尧帝常到民间私访,一日来至康庄,见一银髯飘拂、孩子般天真的老叟,于道中击壤,观者发出“大哉帝之德也”的盛慨。而击壤的老叟却曰:“吾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这便是自庄子以降,被诸多文人雅士所乐道和援引的“击壤歌”。
  当尧的随臣将壤父所言报告了尧,尧非但未因壤父没有颂赞他的盛德而不悦,反以老叟能直言不讳而欣慰。为使自己能听到真话,尧当场拜壤父为师。这个简单的故事,说明古人是何等淳真,还不懂得溜须拍马。纵观尧舜以后的历史,阿谀奉承之辈不绝如缕,胁肩谄笑之徒子嗣难断,吮痈舐痔之流此消彼生。壤父的品格,更与当今某些对下如无尾恶狗般刁悍,对上如无势阉人般谦卑的嘴脸,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古代的壤父,为越来越精明老滑的人类社会,呈示出一个永恒的童话。
  尧舜禅让,向被视为亘古美谈。尧有九子,长子名丹朱。丹朱骄奢侈糜,为人暴虐。洪水泛滥时,百姓忧心如焚,丹朱无动于衷,甚至到水中泛舟取乐。洪水过后,他竟让黎庶堆沙推船,名曰“陆上行舟”。太史公在《五帝本纪》中写道:“尧知子丹朱不肖,不足授天下,于是乃传授舜。授舜,则天下得其利而丹朱病;授丹朱,则天下病而丹朱得其利。尧曰‘终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
  尧以天下为公的胸襟,开始了艰难的访贤跋涉。于是,又引出两位大隐士巢父、许由。他俩共同创造了一桩千古佳话:许由洗耳的故事。
  尧在考察继位人时,十分注重接班人的群众基础。尧听说阳城(即当今洪洞)的巢父、许由是大贤者,便前去拜访。初见巢父,巢父不受;继访许由,许由也不接受禅让,且遁耕于洪洞的九箕山中。尧执意让位,紧追不合,再次寻见许由时,恳求许由做九州长。许由觉得王位固且不受,岂有再当九州长之理,顿感蒙受大辱,遂奔至溪边,清洗听脏了的耳朵。《史记》注引皇甫谧《高士传》时,记述了许由洗耳的情景:“时有巢父牵犊欲饮之,见许由洗耳,问其故。对日,‘尧欲召我为九州长,恶闻其声,是故洗耳。’巢父曰,‘子若处高岸深谷,人道不通,谁能见子?子故浮游,盛欲求其名,污吾犊口,牵犊上流饮之。’”……许由自视高洁,然巢父更胜许由一筹:你许由不接受王位,隐遁起来不吭声则罢了,还大谈洗耳原由,是另一种沽名钓誉。我下游饮牛,你上游洗耳,岂不有意脏我牛口?
  许由洗耳的另一说是在河南颍水,但洪洞九箕山下有许由洗耳泉和巢父弃瓢地遗址。这故事发生在哪道溪涧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说明了中华文明的源头之水是何等明澈、洁净!正是这清泚的文明之波,溉泽了中国文化的精神森林。巢父、许由这两位洪洞的隐君子,虽未登帝位没有作为,但却以六根除净的仙风道骨惊天地泣鬼神,被历代高人吉士、贤达俊哲高山抑止,景行行止。巢父、许由身上氤氲着一种至美至洁的文化气韵,这两面远年的标帜,几乎可以成为一个民族的人格坐标。
  当今,在人们把权力当作美酒疯狂啜饮时,在一片后庭花与卡拉OK的谑浪笑敖中,是无法置身许由洗耳故事中的。人类面对商品经济的负面冲击已显得脆弱无力,精神上的矮化也使人们没有那份心境和教养走近巢父、许由了。
  唐尧未得许由,四方人士皆推荐虞舜,舜于20岁以孝闻名天下。《洪洞县志》载,尧于访贤途中,在洪洞历山下遇到躬耕垄亩的舜,见舜用的犁辕上拴有簸箕,便问其由。舜说,牛走得慢了,需要鞭策,但牛拉犁已经够辛苦,再鞭抽于心不忍,所以拴个簸箕,不管哪个牛走得慢了,就敲敲簸箕,这样黄牛误认为打黑牛,黑牛错觉是抽黄牛,两个牛都走快了,何必鞭打呢。尧帝听后,不胜感佩:舜对牲畜尚能如此爱怜体恤,让其承以帝业,定会爱民如子。然而,唐尧深悉,一国之君,身系天下,一时一事还不能完全证明舜的才德。于是,尧将娥皇、女英两女嫁舜,以观察舜的治家本领;又让九个不成器的儿子与舜一道生活,以考验舜的教化才能。
  舜此时年逾三十,娶尧帝两女为妻,方结束了独身生活。但舜并没有因为成了尧帝的女婿而孤高骄矜,仍谦挹虚己,不露圭角,对虐待过他的父亲、后母及同父异母的弟弟象,仍不记旧怨,恪守孝悌。娥皇、女英也不因身份高贵怠慢公婆,尧的九个儿子也变得通情达理。司马迁在《五帝本纪》中这样记述了瞬的人格力量:“……舜……内行弥谨,尧二女不敢以贵骄事舜亲戚,甚有妇道。尧女男皆益笃。舜耕历山,历山之人皆让畔(互让地界);渔雷泽,雷泽上人皆让居(互让居所);陶河滨,河滨器皆不苦窳(制作的陶器没有粗糙破损的)。一年而所居成聚(一年后舜住的地方成了村庄),二年成邑,三年成都……于是尧乃试舜五典、百官,皆治。”……
  舜代尧行使政事后,勤政爱民,一秉大公,注重教化,仁爱为本。经常置身民间的舜,仍担心自己见闻有限,决策失误,便在自己门前设立了“敢谏之鼓”和“诽谤之木”。所谓敢谏之鼓,就是于门前设一大鼓,无论何人,想荐贤士能臣,欲献治国良策,均可击鼓进言;所谓诽谤之木,即是在门前立一术柱,不管是谁,发现舜有过失,皆可立在木前,对舜月旦臧否,品藻评说,有书记员记录下来后,再转告给舜……
  喜听顺歌是人类的一大“爱好”。颂歌盈耳,神仙听了也乐不可支;忠言逆听,圣哲闻多了也会腻歪。君不见古今中外,唱颂歌者,常是高官得坐,骏马得骑;灌逆言者,辄会蛟龙失水,虎落平阳。而远古时的舜, 让如此广开言路,闯过则喜,因此他方能继“尧天”之后,创造出“舜日”的辉煌。
  通过“敢谏之鼓”和“诽谤之木”,舜得知颛项和帝喾的子孙们,世代贤德,山高水长,恩施百姓,便一一委以重任;舜又得知帝鸿氏、少皋氏、缙云氏的后代们或怙恶不悛,包庇奸邪,或利欲熏心,搜刮民膏,或行若狐鼠,散播恶语,便将这些簪缨之族的贵胄子弟,一一发配边荒之地。舜知人善任,见鲧治水无方,便将之革职,启用鲧之子禹,最终又将帝位禅让给禹……
  “尧天舜日”的远古盛世告诉人 们,古代国家初创之时,权力机构简单,官少,事简,赋轻,国无暴敛之征,民无苛政之忧,帝王顺天(自然)而治,百姓其乐融融。有学者总结尧文化时,曾概括出六点:一“俭”,崇尚俭朴;二“让”,蔑视争权夺利;三“谋”,提倡深谋远虑,谨防决策失误;四“和”,主张和睦相处;五“戒”,防范人为的灾难;六“安”,融入大自然,生活安闲愉快。我以为尧文化中特别值得称道的是权力的和平交接。唐尧禅让虞舜,嗅舜让位夏禹,不像嗣后史不绝书的那样:为争得最高权力,播野种而移花木者有之,假狸猫而换太子者有之,弑父兄而动刀戟者有之,除心患而赐鸩酒者亦有之……为戴上那顶皇冠,人类灵魂中那最丑恶的一隅,袒露得淋漓尽致。无论以哪个角度评说,“尧天舜日”里的禅让,部堪称人类文明史上最洁净的一章!
  尧舜牵着洪洞、牵着临汾,洪洞、临汾牵着历史。历史老人把手中的绳索重重一抖,尧舜便离我们很远很远了。在自我奢化中充满“世纪末相”的人们,面对生存危机虽睁圆了惊恐的眼睛,怀揣着悬孤不定的心,但却再也不愿去亲近尧舜了。人们宁愿相信古老的土地里埋葬过的野蛮与荒唐,却不愿从曾给祖槐以充足水脉和养分的厚厚上层里,去筛选文明的因子。然而,古老的华夏文明里,永远含纳着不泯的青春……
  
  八
  
  流动是人类的基本命运。
  当伊甸园的美梦破灭后,亚当、夏娃的后裔诺亚携妻带子,乘坐自造的方舟冲出滔天洪水,他的子子孙孙们便开始了向爱琴海岸、向欧洲大陆迁徙的历程;在古老的华夏,伏羲、女娲的传人们也曾沿着大江大河,在迁徙中一刻不停地弹奏着求生存的凄凉绝唱……
  迁徙谱写了人类的文明史。
  工业文明的勃兴,加速了人类迁徙的步伐。以现代工业和高科技傲视环球、称霸世界的美国,200年前还是蛮荒之地,欲细查当今美国居民户口,上著占不到2%,余者都是各洲来客;南太平洋的经济大国澳大利亚,也刚刚庆祝了它建国200周年的华诞,上苍在缔造这片乐土时,并没播下白人的种子,如今它99%的居民是蓝眼隆鼻的外来户。中国沿海开放城市青岛,百年前仅有几幢茅舍、6户渔家,是洋人的坚船利炮使它沦为德租界,是胶济铁路碾碎了它的袅袅渔歌,是成千上万的移民,用民族屈辱的石块构筑了这座被称为东方威尼斯的城市;改革开放的亮丽窗口深圳,在20年前还仅是一蕞尔小镇,世纪伟人邓小平在南国地图上轻轻画了个小圆圈后,潮水般从祖国四面八方涌来了新居民,于是,文明在荒野里萌发,高楼在泥淖中分娩,一座仍散发着岁月清新的现代化城市,与近代移民中崛起的国际都会香港,交相辉映……
  古今中外,缓解人口与生存空间矛盾的主要手段是移民。明洪武十四年,全国人口不足6000万。时光半是缄默半是呐喊地走了仅仅600年,中国人口陡增了20倍!城中食指浩繁,履舄交错,乡下也地难养丁,人满为患。媒介披露,中国人每年所喝掉的白酒,相当于两个西湖之水,真可谓酒能泛舟……人口爆炸和高科技的发展,使人类愈来愈感到,地球已缩小为一个人如蚁动的小岛屿。《红高粱》中的爷爷奶奶,如果再在高密东北乡青纱帐中野合,侦察卫星会拍照得一清二楚。再也不可能出现哥伦布那样的英雄了,各国政府再也没条件像朱洪武那样,将大批移民迁徙到土肥水美却人烟稀少的空间中去了……
  栖息于钢筋和水泥组成的方块里的人们,因空间狭窄连呼吸都感到窘迫。然而,重要的还不是一国一域、一城一郭、一族一家的生存空间的大小;要命的是生态环境的急剧恶化,它不仅使白、黄、黑各色人等正在同受其害,也给人类这个物种的“类前途”“类未来”笼罩上道道极难排遣的阴影。
  久居闹市的我,因看惯了水泥大道,双眼缺少绿的滋润,不免常觉干涩。为消泯对绿的饥渴,只能对着案头的一盆龟背竹发愣,只能在枯黄的书叶中寻找彩色的插图。来到先祖曾居住过的晋南,我本想贪婪地享受一遭田园风光,谁知,我的这种“企图”竟成了一种奢望。
  到临汾,应先看看梦中的汾河。然而,当我走至绕城西向南流的汾河畔时,心中顿生茫茫然无限空虚的感觉。战国时代,秦晋曾在汾河上风樯阵橹,展开过殊死的水上鏖战;强汉时期,汉武帝也曾乘龙舟扬帆巡游晋南……解放初期,汾河两岸的村落中仍然有不少舟子以船为业。可眼下,这地处下游的汾水竟变成几步即可跨越的臭水沟。这被称为大河的“水沟”里,飘满煤灰,泛着黄泡白沫,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怪味,惟有两岸那坚固的大堤和堤内那宽阔龟坼的河床,仍在证明着汾水昔日的浩淼。
  在洪洞,“水包座子莲花城”的景象,早已不复存在,我只能从历代文人咏洪洞的诗文中,去体味昔年的清碧美妙……我驱车北上太原,刚出临汾地界,就见汾水断流。山间的汾河河床里,触目皆是曾被水冲刷过的怪石……汾河,已完全沦为一条季节河。
  王德贵、刘郁瑞陪同我在晋南盆地的几个县里采风。山西多煤,吕梁山中有铁,晋南的泥土易陶。所经之途,一座座小炼焦炉、小炼铁炉、小陶窑、小瓷窑林立,炉火熊熊,烟尘滔滔,运煤车辆往来穿梭,马路上煤尘厚积,车轮飞转,搅起的灰帘尘幕,模糊了我的视线。我们三人虽都有吸烟的嗜好,但不敢开窗透气,一旦开窗,浓度很高的烟尘会直逼肺腑。年轻的司机告诉我:“这里的空气污染程度,一点也不比你们大城市差,我一天不洗头,枕头上会染一层灰。”……在临汾市中心,有一座全国最高最大的鼓楼,乃北魏所建,它是平阳的象征。世传民谚日:“平阳府有座大鼓楼,半截子插在天里头。”退休的王德贵书记告诉我,他祖居的村庄距临汾20华里,儿时逢晴天朗日,举目便能看见大鼓楼的身影,而眼下,即使天气响晴,在正对着鼓楼的南北大道上,两华里之外,亦难睹大鼓楼的雄姿,烟尘已包裹了它的古老与华美……
  在洪洞的大槐树公园里,“三代槐树”虽携其子孙蔚然成林,竟未引得一只鸦鹊来卜居。昔年鹳窝的壮观,只能到将时空凝固的县志里去寻找。我想,此时,哪怕有几只乌鸦来垒窝筑巢,也会令我这寻根者无比珍爱。羊羔跪乳,慈乌反哺,在羊羔与乌鸦身上,也存有某些不肖子孙难以企及的美德。我穿行在晋南盆地的几个县里,也听不到一声乌啼、看不到一个鹊巢。究其原由,《天网》的主人公刘郁瑞告诉我,农作物上的昆虫是乌鸦、喜鹊的主要食源。晋南多植棉,一旦发生棉铃虫害,人们便使用剧毒农药,乌鸦、喜鹊吃了被毒死的棉铃虫,便在二度中毒后登上鬼录……鹳窝不再,道理十分浅显:作为鸟类中的“贵族”——鹳,更难承受生命之轻,汾河污染断流,鱼虾无存,使它失去了生命必须的佳肴珍馐;再说,它那圣洁的羽毛,需要清波碧泉去洗濯,需要蓝天白云来梳理,鹳美在晋南的条件失却了,它毅然辞乡,琵琶别抱也便是理所当然了……
  在吃食上,特别挑剔的鸟类贵族 鹳偶尔啖之的青蛙,在晋南也因汾河污染而所剩无几。王德贵回忆说,建国初期,每届夏时,汾河两岸的蛙声鼓个不停,尤其是大雨过后,呜禽啼啭,逗得蛙声如鼓,咯咯,果果,呱呱,此起彼伏,组成一阕和谐动人的大合唱。如今单一的蛙声偶有,叫人如闻宇外仙曲……雨季到来时,水质检测员经常在汾河化验水质状况,王德贵曾戏谑地对检测员们说:“这化验,那化验,部不如蛙叫声灵验,只要群蛙合唱,汾河水就达标了!”
  田园风光难觅,唐宋诗家感悟的那种“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野旷天低树,江青月近人”“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的意境,当今诗人恐难捕捉了。
  作为一个寻恨者,来到先祖曾居住过的土地,我小忍心对晋南的环保问题说三道四,也无意苛求当地的领导者们。放眼今日中国,哪条江河川流没被污染,哪座城邑市镇,还敢称净土?黄河断流,举世瞩目,淮河污染,国人震惊……就拿我居住长达26年之久,以“四面荷花二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而饮誉华夏的济南来说,近几年也经常发出水荒的警告。我听到这样一件事:泉城某高校曾聘来西方某国的几名教授任教,合同已签,人也安居,可几位洋教授登上千佛山环望,见烟尘笼罩着济南,说了句“这里不是人类居住的地方”后,便撕毁合同,扬长而去了。
  几位洋教授,且莫心高气傲。世界环境污染,始作俑者恰是西方发达国家。
  1978年,美国科学家在南极上空发现了臭氧层空洞。臭氧层能吸收对地球生物有害的那部分太阳紫外线,是地球一切生命的保护伞。失却了它,地球一切生物都会遭受灭顶之灾。破坏臭氧层的元凶大恶一是灭火剂的主要原料哈隆,二为制冷剂、喷雾剂、电子元件清洗剂的原料氟利昂。世界卫生组织最新调查表明:进入1999年,南极上空臭氧空洞较以往扩展近一倍,已达2100万平方公里,比两个中国的面积还大。人类头上的天空,已是千疮百孔,臭氧空洞的总面积,已超过四个中国面积的总和。中国人普遍使用冰箱、空调、发胶、孽丝、清洗剂等时髦生活用品,是改革开放以后才有的事情。直到1986年,全球使用破坏臭氧层的物质120万吨,中国仅占4吨……
  西方的月亮未必比东方的圆,美国青蛙也同样遭受着无妄之灾。马克·吐温曾作《著名的卡斯韦拉斯跳蛙》的短篇小说,写的是加利福尼亚的红脚蛙。蚌以人贵,红脚蛙遂也进入世界名蚌之列。昔日遍地腾跃的红脚蛙,在1996年却被列入美国濒危物种名单……
  当人类乘着商品经济的超速列车呼啸疾进,前面是蓬岛琼阁还是危崖深渊,却不被及时行乐的人们所关切。地球已被人类“文身”得阿碜寝陋。掌握了高科技的现代人,对上苍恩赐人类的资源大凿、乱钻、超伐、狂采、滥垦,“丁村人”时期的地球原性态、原生态早已消弥散除,面目全非;农业文明时代的人与自然的和谐图,也被今人撕扯得七零八碎。
  人类的生存史、发展史、文明史,首先是根据地球上的淡水分_布图而写的。当今,全世界每天排放的工业污水达2至3立方公里,按此速度推算,到下个世纪中叶,人类将无洁水可汲。
  在生命世界的整体中,任何单一的物种都是这生物链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当今,地球上每天要有百余种生物归于灭绝,照此速度下去,人类这个物种的“类前途”“类命运”如何,则不难卜知……
  人类对一切异类设下天网,最后被网罗的将是人类自身。
  人类是其他一切生灵的猎者,但猎者最终却将枪口对准了自己。
  地球已无人类迁徙的空间,迄今人类还尚未发现有其他星球可供人类居住。人类惟一的途径是更换思维方式,进行一场思想迁徙,抑或吲归大自然方能找到一条人类通向未来的生命通道……
  生态恶化是整个人类面对的极为严峻的头号课题。从洪洞祖槐树下走出的槐裔们,靠家谱赖族谱绝对破解不了;即使一国一域共修一个“国谱”,也难以破释,这需要“地球村”的人类,共修一个“球谱”。
  《圣经·创世纪》中,有个著名的“巴比塔”的故事,其中讲到人类想齐心戮力造一座通天塔,以通往理想灭国。上帝惟恐危及他的权威,闻听后大为震怒。他变乱了人类的语言,使人们语言不通,互不理解,互争互斗,终使建塔梦想破灭。这个故事寓意深刻。当今世界,电脑已将小小环球制成一个“村落图”,语言早已不是人类相互沟通的障碍。然而,人类能够造出一座起人类沉疴于霍然、挽地球生态于艰厄的“通天塔”吗?
  
  九
  
  念情依依,别意悠悠。祖槐,我就要拜别你了。从太始之初那最早的一瞬间,到刚刚逝去的一刹那,都包容在你根系的泥土里,你是剪裁春秋的历史老人,你是亿万槐裔的灵魂。在你伟岸的身躯面前,我只不过是个幼稚的孩子。来前,我那在你枝桠上筑巢的“是鸹还是鹳”的小问号,虽然已经拉直,但一连串的更沉重更僵硬的问号又涌向我的脑际。祖槐,在你慈爱仁厚的怀抱里,请允我仰天发问——
  我拜问“三皇”之首的伏羲:
  你结绳织网,你演绎八卦,你是华夏大地的开山鼻祖,你是聪明睿智的化身,你画下的太极图,使操纵电脑的现代人都难以破释,但你能点拨一下天下孩民的未来吗?你能勾勒出人类命运的“终极图”吗?
  我叩问炎黄子孙的始祖女娲:
  你是英雄母亲的象征,你是果敢坚毅的女神!当“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的大难之际,你炼五彩之石,以补苍天,挽救了天下生灵!当今,你的传人们头顶的吴天上,果真出现了两个偌大的黑洞,足以使一切生命面临灭顶之祸,你炼的那些美丽的五彩石,还能缀补得了吗?
  我恭问天下为公的唐尧、虞舜:
  你们曾创造过“尧天舜日”的朗朗乾坤,清平世界,使八十老叟鼓腹击壤,使生齿兆庶安和宁靖,面对当今那“玩的就是心跳”“过把瘾就死”,只顾“潇洒走一回”的人流,面对愈来愈奢化的物欲世界,你们会用何种方法开顽启蒙,施以教化?
  我敬问冰肌雪骨兰心蕙性的巢父、许由:
  你们的清高几近不食人间烟火,这与当代人的追求大相径庭。你们视王位如草芥,观名利如浮云,重操守如泰山,谨修身以自洁。倘若你们再世,面对物化的浮嚣之气,你们能耳不杂听、目不旁骛吗?你们该到哪里去寻找一条澄明清亮的流溪,去清洗那听脏了的耳朵,去涤净那牧犊口角上的浊水?
  我还要顺便问一声歌唱家郭兰英大姐:
  汾河水滋润出你黄莺般纯美的歌喉。你歌唱祖国,以大河的波涛,沃野的稻香,去陶冶人们爱国的心灵;你歌唱汾水,用汾河的澄波,阳春的杏花,去唤起人们对美好家乡的挚爱。然而,面对污染断流的汾河,你还能吟唱出“人心就像汾河水,你看那滚滚长流日夜向前无牵挂”吗?
  别意悠悠,念情依依。就要辞别洪洞,就要辞别临汾了。友人要陪我一道去登临汾市中的大鼓楼,并援引民谚说:“不登大鼓楼,自来平阳游。”我知道,这全国最大的鼓楼上,有巨钟一口,重达5000斤,游人均以击钟为福。我忆起济南干佛山门楣上那副楹联:“晨钟暮鼓唤醒人间名利客,经声佛号惊回宦海梦迷人。”有多少香客游人,曾在这楹联前伫留沉思,然而,“以物喜,以己悲”的人群依旧。我想,即使再大的警钟,恐亦难使“名利客”“梦迷人”返璞归真。对眼前这大鼓楼,不登也罢。
  列车驶出临汾,隆隆北上,眼看就要离开先祖们曾居住过的这片皇天后土了。我深知,区区如我,声音是那般做弱乏力;然而,我仍在心中默默呼唤:
  归去来兮,我曾厌恶过却懂得“报孝”的乌鸦;
  归去来兮,那洁白如雪的精灵——我梦中寻觅的大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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