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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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魏要走了,要离开深圳远去北京了。
  姚洁告诉我这个消息时,口气里充满了不解和遗憾——是她介绍我和小魏认识的,而且不是普通的认识,说白了,她是在做媒。我和小魏第一次见面,就是在她家。她和先生陆军一起下厨,做了几样常熟(姚洁的家乡)风味的招牌菜,喝了几杯啤酒。我和小魏在他们夫妇俩忙活的时候,本来是在客厅里看电视吃瓜子的(这也是姚洁的特意安排),不知是电视不好看,还是没有共同话题(基本上没有语言交流)。尴尬了一会儿之后,小魏跑进厨房帮忙去了,姚洁和陆军赶了她几次,她都没有出来。后来出来的,是姚洁。
  “还有一个汤,一会儿就好,”姚洁小声说,“小魏削水果了——怎么样?”
  我向厨房的门望一眼,摇摇头。
  “小魏多好啊,要身材有身材,要相貌有相貌。”姚洁有点着急。她是个急性子。我一直喜欢她这种急性子,没有什么心机,有话直说。所以,在单位,我们俩最能聊得来。
  我又摇摇头,意思不是我的问题。
  “这个小魏,那么好看的一双眼,怎么看不出你的优秀呢?我都和她讲清楚了啊。”姚洁有些不甘,“我再做做工作。”说罢,又跑进厨房了。
  小魏的行为,给我的感觉就是,她对我印象不好,媒人介绍我们第一次见面,哪有抛下对方去忙别的事?放出这个信号难道不说明问题吗?好吧。因为姚洁是同事兼朋友,我也不能显得太小气了,决定还是留下来,吃了饭再看看。
  厨房里响起他们三人的说话声,声音很小,小到我听不清一个连贯的句子,间或还会有“嘁嘁”的笑声,话题肯定涉及到了我,并且谈到了让他们觉得“可笑”的话题。我心里不爽,觉得真不该答应姚洁和陆军,他们虽是美意,其结果,就是自取其辱。
  饭间,姚洁和她爱人陆军不停地劝我们吃菜,不停地敬我们酒。这时候的小魏,比先前的话要多了些,但所说也是她和姚洁当年在高新区的一些事,去黄九堰散步啊,到小板跳买海鲜啊,到高公岛看推虾皮啊,到黄窝金沙滩捡贝壳啊,等等,之间,陆军还说:“曹斌,你如果早来几年,也就跟我们一起散步了。”这还用说吗?陆军就这点不好,经常如果如果的,按照他的逻辑,不是因为这个“如果”,其“结果”肯定是另一个样子。他的话让我联想到姚洁,我带有报复地想,要是当年“如果”我能和你们一起来到高新区,或者早几年认识姚洁,姚洁是谁的老婆还难说呢!我一定要和你争个高下的。像姚洁这样的女孩,谁不喜欢呢。但陆军的意思我明白,无非是想把话题往我和小魏身上引,怕冲淡主题。陆军的良苦用心没有起什么作用,这顿饭对我来说,也就索然无味。倒是姚洁,流露出对我的歉意,一迭连声地说“没想到没想到”。
  這是四月里的事。四月很快就过去了。五月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小魏要去北京了,虽然是姚洁告诉我的,也在我的预料之中,毕竟她叔叔是某某机部(前边的数字忘了)电机方面的高级工程师,五十年代的清华高材生,虽然退休了,还是大专家,小魏怎么会一个人留在深圳呢?小魏能来深圳工作,也完全是因为她的叔叔。四年前,她叔叔退休后,被高新区一家纺织机械公司聘为高级顾问,刚刚师范毕业的小魏,没有得到如愿的分配,便跟随叔叔来到了深圳。今年,她叔叔聘期已满,回北京家里了。小魏少了靠山,对目前的工作和处境也不太满意,陕西的老家不想回去了,跟随叔叔去北京,就成了理所当然的选择。
  “唉,包容、开放的大深圳,没能留下青春、美丽的小魏,可惜了,多好的女孩啊,我和陆军都喜欢她。”姚洁感叹地说过之后,就观察我的表情,似乎鼓励我再努力努力。姚洁也是太想帮我了,爱情这种事,光一厢情愿是没用的。她见我没有表情,只好说:“我这边要开个会,实在抽不出时间,你去送送小魏吧。”
  按照姚洁告诉我的地址,我来到灌云路尽头的云山社区。云山社区真的在云端一样的山上,有许多漂亮的别墅式民居,沿山势错落有致地掩映在绿树丛中。我找到了28号的门牌。这是一幢大房子,在一条山涧的边上,山涧里有涓涓流动的溪水,透过密密匝匝的树叶,能看到欢快奔腾的溪水撞击岩石而飞起的白色水花。山上人家民风纯朴,大门都是敞开的,我来到院子里,看到两层的五间小楼被隔成了两部分,形成两个小院落,中间有一个月牙门相通。我此时所在的是东院,院子里空空无人。透过月牙门朝西院望去,同样冷冷清清。院里有许多花果树木,我能认识的有一棵花椒树,一棵木棉,一棵樱桃。樱桃是时令水果,刚刚过时,树上基本没有果实了,但地上还落了一些,有几只鸟在地上寻觅,它们从从容容,一点也不怕人。
  “小魏?”我轻轻叫了一声。
  没有人应。
  我提高嗓门,又叫一声,还是没有人应。莫非走错了门?不会呀。我踟躇着,四下里打量几眼,樱桃树的树丫里躺着一只大花猫,我身边的一棵月季花丛里,有蜜蜂在穿梭。整个院落特别的安静。小魏会在哪一间房里呢?正在我犹豫不定的时候,门口突然亮开一个女人的大嗓门:“哪个?哪个在我家?”
  随着这声不知是哪里的方言口音,“嗵嗵嗵”走进来一个高大而肥胖的中年女人,她没有等我回答我是“哪个”,就一脸怒色地责问道:“怎么才来?你这主任当的,啊?怎么才来?小魏可怜,烧到四十度了,我刚把她送去打针……快去看看!”
  这是女房东,她的话我听明白了。但,叫我“主任”,我一时又没听明白。我随着她走出大门。
  她抬起胖胳膊,往山下一指:“直走,不下路,看到电线杆没有?那里有个小药房,小魏正在打针呢。”
  女房东看我拔腿就走,又骂道:“死没用的,带口开水给人家啊,当领导的是不是都没心啊。”说罢,闪身进院,“嗵嗵”的脚步声消失了。“嗵嗵”的脚步声又出现了。女房东手里提着一个暖水瓶,还有一个陶瓷茶杯。
  我琢磨着女房东的话,“主任”、“当领导的”,这都哪跟哪啊。
  小魏没想到我会来看她。看到我提着暖水瓶和茶杯走进小药房时,先是愣了下,接着眼睛便红了。我给她倒一杯水。她接在手里,看我一眼,笑一下,眼泪汪在眼眶里。她忍着没有说话,如果她一开口,眼泪可能就流出来了。我也什么没说。我不知道说什么,因为我们不过是第二次见面,太亲密的话显然还不是时候,太客套的话又过于生分。她正坐在一条油漆剥落的长椅子上,吊水瓶挂在白墙的挂钩上。我看她吹了吹热水,小饮一口。可能是因为生病的原因吧,她长发有些乱,面色苍白、憔悴,衣服倒是整洁,栗色的长裙,白色的短袖衫,平跟的白色小皮鞋。她没穿袜子,皮鞋的鞋面较短,半隐着脚丫子。总之,即便处在病容中的小魏,即便是匆忙地过来打针,依旧是美丽的。   小药房只有她一个病人。那个既像医生又像护士的女人狐疑地盯我一眼,说:“三十九度八。”她虽在说小魏的体温,那眼神分明在试探着我是小魏的什么人,为什么病人烧这么厉害了才来陪护。当然,她从我脸上是什么也看不出来的。
  “姚洁说你要去北京?”稍事平静后,我这才问她。
  “嗯……票都买好了。”
  “多会儿?”
  “今晚。”
  “今晚?”我惊讶了,“你走得动?”
  “票都买好了……”她又重复这句,似乎票能决定一切。
  “退了吧,休息几天,养好了再走。”我是真心的,“飞机还火车?”
  “火车。不想退,”她终于还是没有控制住,泪水夺眶而出,哽咽着说,“我想离开……”
  是啊,这是远离亲人、孤身在外的人最脆弱的时候,无依无靠,又恰逢身体不适,这时候,会感觉孤独更加的孤独,无助更加的无助,远方的亲人便成最后的依靠。北京有她的叔叔,这是我知道的。深圳她最亲近的人,可能就是姚洁了。她打电话给姚洁,希望临别前见一面。据姚洁对我说,这个电话是昨天下午临下班时打的。姚洁对小魏如此急着离开,也深感纳闷,问她和我的进展情况。她和我一样,没有说。没有说,又要离开,姚洁就知道大概了。她和小魏说派我去送她,可能是创造机会让我们见最后一面,看能不能挽回。小魏没有拒绝我来送她,她还把我来送她的事,对女房东讲了,随口又封了个“主任”的职务。不然,女房东怎么那么掐准我是来找小魏的?当然,从目前的情形来看,我们的关系也不可能再进一步了。
  “晚上几点的火车?”既然她执意要走,而我又没有资格和理由挽留她,也只能完成姚洁交待的任务了。
  “六点四十。”小魏像是宽慰我,也像是宽慰她自己,“打过针,烧就退了。”
  她的意思我明白,退烧就好了,让我不用担心了。
  现在是上午十点,到下午六点四十,还有八个多小时。我会在这八个多小时的时间里一直陪她吗?帮她整理行李?我看一眼吊瓶里的液体,还有三分之二,可能一个上午都要用来打针了。
  “谢谢你来……”她喝了水之后,声音趋于平静,“要辛苦你啦,东西实在太沉啦。”
  我笑一下,表示不用客气。
  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情绪开始好转,眼睛也灵动起来,跟我说了这几年在高新区的生活,都是笼而统之的,比如,她说这几年,高新區的发展太快了。比如,她说姚洁该要个孩子,丁克家庭,和中国人的传统观念不合。比如,她说,姚洁和陆军这样同居也不行,该把证领了(这个信息我是不知道的,我以为他们已经结婚了)。比如,她说高新区应该多建普通的生活社区,这样才能留得住外来打工者。比如,她说市区的亚当路,是她最喜欢的一条路。她说亚当路时,还“噗哧”笑了一声,说怎么有亚当路没有夏娃路呢?她的问话也并不需要我的回答,大概很多人都有她同样的想法,也包括我。然后,她又展望了未来的北京生活,说工作也还没有找好,说北京的工作应该好找,说暂时住在叔叔家,她叔叔准备安排她出国。我只是静静地听。偶尔在需要点头的时候,就点头,需要应答的时候,就应答一声。
  中午我们沿着长长的斜坡回她的住处。这段坡比较陡,我看她走动很吃力,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虚汗。我没有权利去搀扶她。她也没有这样的诉求。我们相隔的距离大约有一个胳膊的长度。走到中途时,她要请我到路边的一家小饭馆吃顿饭。还说要多吃点,烧糊涂了,早饭都没有吃呢。她在说早饭都没有吃的时候,我觉得我真是太粗心了,十点钟来看她,居然没有问问她想不想吃点东西,那个点,很多不上班的女孩都没吃东西的,何况她一早就生病了呢。我对我的大意有点后悔。
  “我请你啊,为你送行。”我想挽回我的过失。
  “不呀,哪能让你请,你是来帮我……对的,我也要请你帮个忙呢。”
  请我帮忙?这难道是事先就有的策划?帮什么忙呢?我能帮得上?姚洁一点都没有透露啊。
  我们点了三个小菜,都是家常口味的。她让我再点一个,弄的感觉就一定是她来请客似的。我如果点了,就默认了她来请客。如果不点而最终让我抢着结了账,就又显得小气。最后我们商量,点一份水饺。我一语双关地说:“生日面条,送行饺子,这是我老家的风俗,饺子又叫弯弯顺,一路顺风的意思。”既然话里提到了“送行”,那必须是我请客了。
  谁知,她敏感而正色地说:“说好了,我请你。”
  听她的口气,是真心要请我的。这从一个方面说明,我们之间确实没戏了。姚洁这次处心积虑的安排,也白搭了。好吧,顺其自然吧,虽然我们不知道是什么关系——既算不上朋友,更不是恋人。充其量就是第二次见面的半生不熟的人。如果不是之间有姚洁和陆军这层关系和曾经作为相亲的对象,可能见面连招呼都不打。不过这样也好,心照不宣能成为普通的朋友也不错。我知道我的条件,无论从相貌上,还是个人背景上,都不太可能符合她的要求——相貌不对等就不说了(她漂亮,优雅,有气质,有涵养),仅个人背景,我就落了下风,我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带一个七岁的儿子,年龄也三十一岁了,没有自己的住房,租住在宝安老城区后河底一间低矮、破败而潮湿的小平房里,儿子读一年级,随父母生活。至于小魏提到的我的那点优势(我是个小有成就的打工诗人),实在不值一说。小魏呢,只有二十四五岁,还有背景堪比黄金一样的叔叔,未来的路应该很宽广,而我,基本上一眼看到底了。菜上来时,小魏问我要不要来瓶啤酒。我不要。她要了一个大瓶雪碧。我们煞有介事地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地喝了一会儿。
  吃饭期间,她把要我帮她的忙说了,原来是关于她现在租住的房子。这是公司为她叔叔租的房子,住宿兼办公用的,租期到年底才结束。她叔叔年初回北京后,房子只有她一个人住了。现在她也要走了,房子退不了,关键是,房子里的家具,包括冰箱、电视、空调等一切生活设施,都是她叔叔的个人财产,一时卖不掉。她是委托我来帮她处理这些家具和家电的。这个任务不轻松。但我也不能不答应。   “你可以搬来住的,书房的书你也可以随便看。”她似乎知道我的处境(姚洁应该把我的情况和盘说出了),“这儿离高新区比老城区还要近,公交车也方便,山下路口那儿,六路和十八路都经过。”
  “那搬来住合适吗?”
  “合适啊,方便处理家具啊。”
  “怎么处理呢?价格什么的。”
  她想了想,说:“到家里看看再说吧。”
  我们来到她家——东院的三大间,看到的真实情景比我想像的更为豪华。楼底是个大的会客室,一圈沙发能容纳十几个人,开会、会客都可以,厨房设备,包括餐桌、橱柜,都很高档。楼上是两间卧室一间办公室兼书房,家具设备一应俱全,办公室里还有一部电话。简单参观后,我们来到楼下的客厅,客厅的墙上还有几幅油画。我对画是外行,料想她叔叔不会弄些垃圾来挂吧。
  “都卖吗?”
  “当然。”
  “多少钱呢?”我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我也不太知道啊,你来办吧。”她坐到沙发上,有些拘谨地把双手搭在膝盖上。
  其实拘谨的应该是我。我当然也拘谨,但我对她的决定也深感吃惊,太信任我了吧,如此贵重的物品,我哪有这方面的经验啊。
  她的行李已经准备好了,两个行李箱,一个超大,有半人高,另一个小,应该是她平时常用的,还有一个双肩包。她看我在看她的行李,说:“可能是昨天晚上整理东西时,出汗多了,又吹了空调,受了冷——才突然发了个烧,唉,不说啦,反正现在好啦!”
  她似乎如释重負,我心里却没底,怕完成不好她交待的任务。
  楼上突然响起电话铃声。她跑上楼去接电话了,我听到她“喂”一声之后,声音就很小了,小到我基本听不到她的声音。但她很快就下来了,看着那个超大的塑料袋,说:“这是整理出来的垃圾,你帮忙扔一下。”
  我觉得她是因为楼上的那个电话,才把我支走的。我应一声,拢了下半敞开的袋口,拎着出门了。我听到她急切上楼的脚步声——应该接电话去了。
  还是在拢袋口时,我看塑料袋里什么都有,有纸质的,有塑料的,也有她不要了的旧衣服,还有撕碎的一些纸屑。我无意间看到一个漂亮女孩的半边像片,居然是姚洁的。一路上,我都在想,她把姚洁的照片撕啦?她俩不是最好的朋友吗?我好奇了,到垃圾箱边时,找出那几块碎照片,拼了起来。照片上的人不止是姚洁,还有陆军和另一个我不认识的男青年。但这依然是一张残照,被她留下的,应该是她自己了——在男青年的胳膊旁,还有半个胳膊,可能就是她的。这原是一张四人合照。我二十岁时也撕过我不喜欢的照片。那么,她不会是因为不喜欢姚洁和陆军吧?很大原因可能是出在那个男青年身上。我能想像出来,当年,两对情侣在山上、湖边散步的美好时光……好吧,我不去多想了,谁没有一点小个性呢。
  待我扔了垃圾回来时,女房东也在了。
  “这是曹主任,我叔叔单位的。”小魏说,趁女房东不注意,跟我使了个眼色,“我们离开这段时间,房子就由曹主任来管理。”
  女房东对我这个“当领导的”依然很硬气地说:“你们这些人就是没心没肺,小魏都病成这样了,就不能推迟几天走?要是有你叔叔在——你叔叔要是在,你就不走了,瞧瞧我这脑壳子。对了,你男朋友……怎么不来送你?”
  “……他,他先去北京等我了。”小魏说,“没有事了阿姨,你忙去吧,我跟领导还要汇报点事。”
  女房东白了我一眼,气恨恨地走到门口,又回身对我说:“谁来住我不管,到期就要腾房给我。”说罢,不等我们回话,“嗵嗵”离开了。
  小魏跟我会心一笑,说:“我哪有男朋友啊……我这房东一直神经兮兮的。”
  我也一笑,表示同意小魏的话。
  “东西都理齐了。我们下午五点出发,乘公交车、打的都行,反正半个小时就到火车站了。”小魏看了眼腕上的手表,略显疲惫地微笑着,说,“现在才十二点,你要有事可以去忙会儿再来……要是不嫌弃,你就在沙发上躺躺,我要上楼去休息——真是累坏了。”
  我没有在她家的沙发上躺躺,我说有点事,四点半之前一准来,就告辞了。
  其实我没有事。姚洁已经帮我请了假,这时候回单位,反而不好,还要跟姚洁解释。但我也没有地方可去,便沿着涧沟边陡峭的山路,向上爬去了。这一带的山我还没来过,有山涧溪流的山应该不差,加上满山翠绿的杂树,丰富的植被,还是让我有所期待的。爬不多久,看到一个小小的瀑布,是从另一条山涧岔来的,瀑布下有个招头崖,夏天躲在崖下纳凉倒是很不错的选择。在两条山涧相汇的上方,有二十平方一块大岩石,光滑如镜的岩石上还有很陈旧的图案,正中间雕凿有三个摩窠大字:晒书岩。有一棵巨大的板栗树,正洒下了一片阴凉。这倒是个好地方。我站在晒书岩上,朝山下望去,一眼就看到小魏住的那家乡村别墅了。从这儿鸟瞰,别墅真的很精致,我知道,小魏就在东边的那个小院子里生活过一段时间,现在她也正在二楼的某个房间里休息。晒书岩她来过吗?她发现这个好地方了吗?如果从她的住处到这儿,最多也就十分钟的时间,带上一本书,一杯茶,消磨一个春天的下午,一定是很惬意的。应该承认,她住的这地方真心不错,面山临涧,风景秀丽,可看可玩……可惜,她要走了。我略略地有些遗憾,明知并无多少牵连,可一些无可名状的失落和苍茫的情绪还是隐隐地袭来。
  我在树荫下躺了一会儿,希望能睡一觉,却没有睡着,满脑子都是小魏的影像,还有那些影像延伸出来的想像。
  我还是睡着了。一觉醒来,三点了。三点,离四点半还有太多的时间。我想我能为小魏再做点什么呢?吃了晚饭再走吧。五点前吃完就赶得上了。我想起上山时,看到一处背阴的涧溪边,有一丛野生的蕨菜苗,可以揪一小把,煮一碗面够了。中午小魏带我参观厨房,还看到冰箱里没有吃完的半袋虾仁,厨房里的米、面以及其它调料也很齐全。对,为她做一碗面吧,中午是她请的客,为她做一碗面,也算是聊补心意了。
  蕨菜苗采到了,还顺带找了几棵马兰头。带着两样时鲜的山野菜,我来到了小魏家,在她家厨房里,我用心做了一碗面。我在厨房忙活的时候,她也从楼上下来了,倚在厨房的门框上看着我忙,脸上一直是迷离的、略有好奇的,仿佛在揣度着什么。老实说,在她倚门微笑时,有那么一刹那,把我感动了,她真美啊,丰满的身材,因为不规则的站立而更显得性感,加上娴静的面容,精致的五官,略略上翘的嘴唇,带着一丝忧郁和喜悦的眼神,都是那么摄人心魄。   “……随便做的,”我怕自己失态了,赶忙掩饰地说,“不知道好不好吃……”
  她没有立即回答,仿佛从往事里走出来一般,幽幽地说:“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她的话,反倒让我疑惑了。
  “你们男人都喜欢拿做饭来讨好女孩吗?”
  她的话深不可测,让我不好往下接——显然是话里有话。还好,她很快回到现实里,回到正常的语境中,夸张地“呀”一声,说:“看这颜色搭配,就一定好吃。”
  吃完面,时间卡得正好,五点,我们准时出发了。
  送走了小魏,我带着她留给我的一串钥匙,回到了云山社区28号东院。我改变了此前回家搬东西再来住的想法。还要搬什么东西呢?搬什么来都是多余的,我空着手,就可以入住了。没错,我当天就住了进来。我楼上楼下开着灯,到处看看,还在小魏的卧房里嗅嗅鼻子,我闻到山溪一样甜爽的气息,那是小魏留下的气息吗?
  第二天上班,姚洁劈头盖脸就把我骂了一顿,骂我真是没用处,怎么没有把小魏挽留下来呢,哪怕迟走一天,也会有变数啊。于是,我就把小魏的生病发烧、已经买了车票等事都向她汇报了一遍。姚洁听了,还是恨铁不成钢地说:“你呀,你呀,你呀……小魏那么好,连我家陆军都觉得不该放她走,她这一走,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
  故事到这里差不多就要结束了,小说再写下去,很可能虚构出这样的结局来,即,小魏在北京没有混好,或念起了我的好,在某天又回到了深圳市,回到了她居住的云山社区28号东院,和我建立起了恋爱关系。如果是这样,也不失为一个圆满的结局。
  但事实上,真实的故事不是这样的。真实的故事远比我们预想的更为复杂和残酷。真实的故事,是小魏远上北京一个月后,姚洁同居多年的男朋友陆军不辞而别,失踪了。我看到整天以泪洗面的姚洁,连续多天奔走在报社、电台、电视台、公安局的多间办公室里,拿着事先拟好的文字稿,刊登、广播寻人启事,哀求公安局立案侦查。你知道,1993年的破案技术还不像现在这么发达,公安局在没有确凿证据下,也不可能立案侦查。姚洁能有什么办法呢?我非常同情姚洁的遭际,但我也只能口头上安慰她,而那些千篇一律的安慰根本起不了作用,每次说到失踪的陆军,姚洁就哀声叹气,痛苦不堪,泪流满面。姚洁就是这样一个心机表浅的人,喜怒哀乐都在脸上,她没有小魏藏得那么深,所以,她的伤心是真实的,让人感同身受的。
  看着茶饭不思、日渐消瘦的姚洁,口头上的安慰已经起不了作用,或者起了反作用。为了缓解她的压力,几个和她讲得来的朋友和同事,开始想方设法帮助她,请她吃吃饭,带着她郊游或远足。她和朋友们又恢复了一度中断的散步。
  有一天,我们几个人爬上了一座山头,朝下一望,四面都是深圳的高楼大厦和正在建设中的工地。我指着一处相對安静的区域,告诉朋友们,那儿是云山社区,我就住在其中的一间大别墅里。朋友们听了特别亢奋,起哄着要到我家去吃饭。姚洁也说:“那是小魏住过的房子吧?啊,小魏都走了快三个月了……好啊,上你家看看啊?”
  朋友们到了云山社区28号东院,都惊叹我交了好运,有这么个不花钱的别墅住着,虽然只剩下半年的时间,也是一种享受啊。
  姚洁和我当初刚来时一样,也到处看看,不断地发出惊叹声。但,当她看到那张残缺的照片时,就突然安静了。她是在二楼书房的书橱里,看到自己的照片的。严格地说,那是被撕碎了的照片的一角,只有她一张脸。这张照片,是我帮小魏扔垃圾时看到的。我扔了垃圾,唯独留下了这张残照。小魏离开的那天晚上,我把照片从口袋里拿出来,放在书橱里。我并没有特别的意思,只是觉得,这张照片,拍出了姚洁的神韵来,或者说,展现出了她最美的瞬间。我喜欢她这个样子,会时常拿起来看看。谁会想到姚洁会来到这儿呢?会被她发现我私藏了她的照片呢?当我看到姚洁发现了她的照片时,突然紧张起来,怕她同时也发现我内心的小秘密。但我也怕姚洁以为是我撕了她的照片。不过有一个现成的借口,可以抵挡她的误解,即,照片是小魏留下来的。姚洁果然是这样认为了,她出神地看了一会儿,脸色渐渐变了,她惊诧地、喃喃地恍然道:“……天啦,我知道了,我知道陆军在哪里了……”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巨大的悲怆突然而来,身体一软,倒到了我的身上。我就是想不扶她都不可能了。
  姚洁就是趴在我的肩窝里,一边抽泣着一边说:“昨天,收到小魏从……从,从奥地利寄来的照片,她在阿尔卑斯山的森林里旅游……那些照片……是谁拍的……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原来,原来,原来……”
  姚洁说不下去了,就像面条一样,瘫倒我的怀里了。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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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昆鹏一走,这幢三百余平的别墅内就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将独自在这里住上半年或者更多的时间,直到把一部五十余万字的长篇小说写完才离开。我站在别墅楼前那棵巨大的栗子树底下,望着焦昆鹏驾驶着黑色的路虎在视线里消失,便登上了旁边的一座小高冈,取居高临下之势,观察起别墅所在的位置以及周边的情况。  我已经从焦昆鹏那里得知,他的别墅建在一个叫鬼谷子村的地方,是蒙山山脉的极深处。当年,有个叫鬼谷子的人就归隐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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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外孕  宫外孕,即异位妊娠。知道这个说法时,柳小诗刚刚过了三十岁的生日。  三十岁,是女人一生中的一个分水岭,书上有很雅致的说辞,叫做青涩让位,妩媚盛开。当然,这个很雅致的说辞是针对柳小诗这种很雅致的女子,不是所有女子都当得起雅致一说的。  百度到宫外孕这个词条时,柳小诗已经雅致不起来了,异位妊娠这四个字刺痛了她的眼睛,本来疼痛是感应在她身体内部那个胚芽上的。  尽管那个胚芽一直在医学仪器下千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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