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小旗(短篇小说)

来源 :南方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beckham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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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我心情本来不错,周末,大晴天,小风,不冷不热。
  我们陪儿子在麦当劳过他5岁的生日,他生于6月2日,儿童节的次日。
  5岁生日算大日子,在麦当劳请儿子的三个朋友一起吃生日套餐,一个男孩两个女孩,加上这些孩子的父亲母亲。穿着蓝色细条儿海军服的以世子5岁了,意味着我34岁了。这些家长里头,有我老婆莫莉最好的女朋友余怀春,和她的老公杨少康,其他两户我就认不清楚了,都是在一个望京亲子论坛上活动的网友。
  进了麦当劳,我去前台按照莫莉事先的计划,拿着一张小纸条,一一帮所有客人点好餐,付好钱,等服务员递给我们餐盘,接过来,给吵吵闹闹的四户三口之家端过去,笑着请其他家长千万不要客气,就跟自己家小孩过生日一样。余怀春和杨少康有个4岁的女儿,叫莎莎,他们在生孩子这件事上比我们晚一步,一直跟着我们的脚步,亦步亦趋。
  女人们在热闹地讨论哪家幼儿园更好,哪个超市价格公道量又足,我转身去了厕所,坐在马桶上,盯着门后的排班表,麦当劳厕所的灯光永远那么干净而明亮,厕所门后有值班清洁工的工作单,从时间间隔看,每个小时都有人打扫,然后签上自己的名字,再画个勾儿。
  巫昂
  1996年毕业于上海复旦大学中文系.后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攻读现当代文学并获得硕士学位。曾为《三联生活周刊》记者,后辞职,成为自由作家。在《南方周末》《新周刊》《南方都市报》等媒体开设专栏,并持续创作诗歌与小说。旅行各地,时居北京。我对那张象征着时间、地点和人物的小纸条简直着迷,就像有些人对穿着肉色丝袜和黑绒皮高跟鞋的长腿着迷一样,能盯着看很长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莫莉在外面隔着门大叫:“以千计,以千計,快出来,要吹蜡烛了!”
  我下意识地伸手,哗啦按了下马桶的按钮,实际上,我连裤子都没有脱,只是坐在上面,始终盯着那张排班表。一个又一个清洁工的陌生而亲切的名字,有中文名有英文名,任何一家麦当劳都算是外企,外企当然员工要起英文名。而我以前在公司名叫戴维,听起来跟戴了副手铐似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连一个小孩子的生日派对,我们都要用英语唱生日快乐歌,歌中嵌上“世子”两字。实际上,作为他老爸的我,更想给他唱一首别的什么歌,英文歌也可以啊,我大学时候流行的,比如披头士的Yesterday,或者卡朋特兄妹的Yesterday OnceMore,四兄弟合唱组的Where Have All the FlowersGone,都是那种怀念过往,充满忧伤情绪的歌曲。
  我希望以世子借此在他5岁以后,明白忧伤是一种何等特别的情绪,在各种情绪里,唯独忧伤不好也不坏。当他为了那天的汉堡有几层,可乐加冰,奶昔加碎冰,不断地启动他的记忆仓库时,希望他记得他老爸给他唱了一首忧伤的英文歌,带着感情唱的。当然,在现实生活中,我没有开口唱,那也太怪异了,我只是在众人齐声高唱生日快乐歌时,小声地在心里哼哼。
  每次以世子过生日,莫莉都要大动干戈,一年比一年隆重,今年甚至提前两个月安排布置,唯恐天下人不知道她拥有一个5岁的宝贝儿子。给各家用快递发了她DIY的卡片请柬,当然,快递费是单位出的,里边有以世子的一小幅照片,还粘上了一支干枯的勿忘我。
  照片里,以世子冲着镜头做鬼脸,小眼睛眯着,一对虎牙,笑得迷迷糊糊。儿子像母亲,以世子的神情更像我1994年初识的莫莉,一个迷迷糊糊的傻姑娘。我们俩刚开始谈恋爱的时候,她比现在瘦多了,修长的身量,娇美的面容,细长的眼睛好像永远含着雾气,牙齿更是洁白、整齐而细小,我特别着迷于她微笑时牙齿和嘴唇的结合部,那种近乎透明的粉红色,让人时刻想要抱到怀里亲吻。
  她的脸特别小,是不是小眼睛的女人,都会有一张小脸呐,像林忆莲,她嫁给李宗盛之前还是挺漂亮的,莫莉有点儿那个意思,骨架子也特别玲珑,躺在我怀里,就跟一块会随时融化的冰块似的。刚开始恋爱那段时间,我在劲松租了套老居民楼的一居室,半地下室,她在建国门的社科院总部上班,科研单位不用坐班,单位分的宿舍在通州大北窑,她常常就住在我那里,她是东欧所的,研究方向是波兰经济。
  十年之后,莫莉不知不觉变了,面部轮廓越来越清晰,目光越来越厉害,眼睛里头的雾气消失了,本来是浴室镜子,洗完澡开窗通风,那些水汽都不能久留。她的体形也有很大的改变,生完以世子后,她的腰际线下沉了至少五厘米,肚腩凸起,肚皮上的妊娠纹赶得上鳄鱼皮。
  这么说很恶毒,不管怎么说,她是为了给我生个儿子变了形的,上衣从S变成L,腰不见了,胳膊粗了一倍半,肩膀和胳膊的交界处,失去了那道优美的弧线,肉还是那么软,但渐渐松弛,这种松弛不是一天、一小时、一分钟造就的,是一年年的累积。
  以世子戴着麦当劳赠送的黄色纸板做的寿星小皇冠,满场乱飞,喜洋洋,这是他人生的又一次生日。两对小孩,提前演习四人晚餐,家长们开着不咸不淡的玩笑,在心里给他们配对。儿子显然比较喜欢余怀春家那个大眼睛、蘑菇头的莎莎,一向霸吃的他,居然偷偷地把自己的蛋筒冰激凌递给莎莎。
  各家都送了礼物给以世子,那么在接下来的一年内,我们要准备三份生日礼物,还给那三个孩子,幸好只请了三个。女孩得是粉红迪斯尼公主梳妆台,男孩是一套可以出声报告状况的工程玩具拖车,来年还得变着法换一换,要光是一本詹姆斯·巴里的《彼得·潘》就能打发掉就好了。算了,这个心,让莫莉去操吧。她差不多每周要跑两次儿童用品商店,整天嘴巴里挂的都是乐友或瑶瑶宝贝。
  生日宴在中午举行,下午回家歇息了一小会儿,让保姆看着以世子,我们又开车出门,去看房,这是三四个月来每个周末的固定节目。
  “有件事,你一直不知道,我得告诉你。”
  “得了吧,你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很多年前,我怀过一次孕。”
  “哦,跟谁?”我心里一抽,像一张砂纸擦过心脏。   “你不认识。”
  “我肯定不认识啊,你说你以前根本没有谈过朋友,谁?”
  “你是想知道他的名字,还是事情的经过?”
  “算了,今天别说了,也不挑挑时候。”
  当时,我们在售楼处,我记得那个楼盘叫格林小镇,在亦庄开发区,楼书上写着“离国贸中心16公里,15分钟车程,北侧紧邻‘一栋洋房’”,户型以多层和电梯小高层花园洋房、Townhouse、Rowhouse为主,Townhouse包含双拼、联排和叠拼。Townhouse我倒明白,Rowhouse又是什么东西?
  莫莉跟我说这番话时,销售就要出来了,他到里间去给我们取B叠拼的户型图,三居,一间卧室在楼下,正好将来给老人住。
  可她一开口,似乎收不住:“不知道为什么,看完沙盘,我突然想起提这个。”
  “你是不想过了。”
  “你错了,刚才那沙盘相当不错,跟我想象中我们的下一套房子一模一样,我怎么觉得我好像梦到过这样的沙盘,就这么摆着,小灯这么照着,小区的出口、进口,边上还有五栋塔楼,销售说是搭配着Townhouse销售,让买楼房的人,也能享用别墅的绿化。”
  “别发神经了,闭嘴吧你。”
  “那么,你跟那个和静,也这么说话的?”莫莉面无表情,连冷笑都没有。
  那天中午,她整个看看轻松又快乐,穿着她最喜欢的那套玫瑰红的短袖和短裙套装,里面是纯黑的真丝吊带,看起来比平日好看了不少。作为该活动的组织者,她令孩子们和来宾皆大欢喜。但是,她一定捂着这个戏码整整一天,甚至两三天、一个礼拜了,就等着办完以世子的生日宴,拿出来说一说。我回想她到厕所门前喊我的口气,那么活泼那么亲切,谁能想到三四个小时后,风云突变。
  看房是我们俩独处的时间段,家里有保姆,吵架都没有以前方便。
  1998年春天,莫莉怀孕(并不是故意的,是意外怀孕)三个月起,到以世子一岁之前,我有过另外一个女人,她就叫和静。
  那段时间,我的生活在两个女人之间来回切换,其实给莫莉的时间还是远远多过和静,毕竟怀孕中的她才是我生活的重点。
  以世子的到来是无心之失,怀孕让莫莉惊慌无比,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周六,她一大早拿着早早孕试纸,蓬头垢面,从卫生间冲出来,扑到还在床上躺着的我身上。
  “不好了,两条杠!”她颤抖着说。
  我放眼望去,以世子果真以两条杠的幼稚形态,在那张小纸签上跟我们打招呼:“哈喽,老爸!哈喽,老妈!”预告他即将到来,请我们务必做好各种准备,准备好衣服、被褥、奶瓶、尿布和不眠之夜,以及当爹妈的心情。
  我们一起掰着指头,计算以世子面世的大概时段,还好,五六月份,天气不冷不热,还算善解人意。我起來给莫莉做早饭,她缩回被窝里头,一整天都恍恍惚惚的。
  在北京,我们的生活还算成功,有房有车,万事俱备,只等后代。但没有具体的日程上的计划,不知道是今年还是明年,还是后年,还是永无止境地拖下去,换句话说,我们对生孩子远没有买东西那么有计划。
  莫莉作为新时代的女性,研究生毕业,后来为了留所方便又读了在职博士,除了来例假,不再用卫生巾而改用更先进的OB棉条外,她好像总觉得生孩子,不是她一个人的事,我得负责其中三分之二的工作,就像那些忙忙碌碌来回折腾的雄鸟一样,她只负责用体温孵蛋,我要保证孵蛋之外的整个世界的运行,大到气候冷暖、政经环境、供电系统,小到起居饮食,一杯水,一碟菜。 直到有个好心人在街上,拦住我们,小声提醒:“孩子呢?”
  我们这才跟两只生殖功能齐全的雄鸟和雌鸟一样,慌慌张张地一起飞回家,连夜去制造。
  我们婚后拥有的第一套房子只有建筑面积56平方米,居然被建筑商隔成两居室。这是莫莉在社科院窝了四年得来的准福利房,只需要分期付给单位八万块钱,就算我们的了。那房子所在小区很老了,八十年代初的建筑物,在华威桥以里,虽属南城,好歹在三环以内。高层塔楼的六楼,带电梯,但电梯司机有上下班时间,晚上12点下了班就不开放了,得走上楼去。
  那么,上下楼要一路拍着巴掌,吆喝着,楼道路灯是声感的。
  这房子,1997年底拿到手的,前面已有人住过,我们花了两三万块钱,做了简单装修,连带家具电器。
  房子结构有致命弱点,没有客厅,原来叫作客厅的那个地方,勉强可以放一张饭桌,厨房跟卫生间都没有窗户,卧室朝北,窗户紧挨着隔壁楼另一家的窗口,那是另一户人家的卧室,他们家开台灯,我们隔着窗帘都看得到灯罩上的图案。卫生间太小,电路陈旧,给卫生间安装了海尔电热水器,一大坨挂在头顶,洗澡哆哆嗦嗦,总怕脑袋顶上爆出电火花。
  冰箱也尽量挑个头最大的,这也是莫莉的主意,房子小了,电器却要大,过起日子来,心情才不觉萎靡,所以,在国美电器城的众多冰箱中,她选中了LG,250升的,紧紧塞在一排上下层的橱柜的最末,于是乎,开了冰箱门就开不了厨房门,开了厨房门,就开不了冰箱门。
  那是我们结婚的第三年,到国庆节那天,正好三周年,国庆节我们原本打算去山东威海玩玩,自己开车去,去腻了南北戴河、黄金海岸,我也正想试试春节后新买的桑塔纳2000。买来的头三个月,我恨不得拿个睡袋,住到车里后排,一应生活起居,都在里边进行,似有若无的93号汽油,被车内空调略一旋转,在我的鼻子闻来,是世上最友善的气味了。那是我实实在在拥有的第一个大家伙,登记在我名下的财产。
  我一直想知道那车,跑长途到底抵不抵事,那是我们的第一辆车,只去过一次黄金海岸。莫莉查出怀孕那天之前,我查了北京到威海一路的路书,一路要过哪些高速,需要多少高速费,油钱大概又是多少,有什么危险路段,我把路书做得特别细,还买了开夜车专用的驾驶墨镜。
  以世子一出现,这个旅行基本上就算取消了,莫莉说自己到时候早孕反应,肯定闻不了汽油味儿,也受不了自驾的颠簸。她本来就对沿着海岸线大开四扇车窗兜风、吃烧烤喝啤酒等在我看来相当有劲的事,毫无兴致。她的兴趣面仅限于SOGO崇光和中友百货的二楼女装部,外加一种叫作兰蔻的玫瑰色口红。   总之,在一片刻意营造的小康版的局促当中,我们经营着我们的婚姻和生活。接下来的一个月,整整一个月,莫莉拒绝跟我行夫妻之事,她查了资料,说早孕期不易行房,对幼嫩的胚芽不好,可能会伤及它,它那么小,那么缺乏自我保护能力,即便是磕掉一个小角、一个细胞,将来可能都是不可弥补的损失。莫莉充分发挥了一个文科生的想象力,把以世子的脆弱性夸大到比非洲饥饿的儿童还惊人,举世瞩目。
  “你总不希望儿子被你那么粗野地一撞,缺根胳膊少根腿吧,要是撞到脑部怎么办?要是生出来脑瘫了怎么办?”
  她说得相当夸张,毫无科学根据。
  别忘了,上个月这个胚芽,还是老子的一条小精虫,微不足道,靠着一点儿机灵活络,左躲右闪,在汹涌的车流、红绿灯、交警的围攻下逆流而上,冲进二环内。竟在一个街角,大概是东单与长安街交错的那个十字路口,碰到了那位正惶然不知所措、面色苍白的卵子姑娘。
  所有的精虫部队,都在寻找失踪的卵子姑娘,布告上说:卵子姑娘娃娃脸,皮肤白嘴巴小,穿着粉红吊带背心,黑色蕾丝超短裙,光着两条腿。她的腿不单修长,上边皮肤光洁紧致,真想摸摸看,从这头摸到那头,需要很长时间,火车过隧道那么长。撞大运的精虫弟弟,上前毫不客气地摸了她一下,卵子姑娘发出一声谁也听不见的尖叫,毫无招架之力,瘫倒在地上。
  往来长安街的汽车,齐齐鸣响喇叭致敬。
  这就有了以世子。
  关于性生活,我本来周末有固定节目,周五晚间,连带周六一早,过两次性生活,是对自己辛劳一周的犒赏,如果周三再加一次,则是挨过漫漫乏味上班的一周,一座精巧、不为人知的小桥。以世子的到来,哪怕只是个胚芽,就完全没收了他父亲的性生活。
  和静是一个离婚没多久的前女同事,当时已经辞职了,在“疗伤期”,她自己说的。女人是很容易受伤的,受伤完毕就得疗伤,但疗伤听起来比受伤还要糟糕,受伤的时候,她们倒是挺沉溺其中的。憋了三个月的我,跟她用短信联系上,灵光一闪,觉得她是合适人选。也许是以前开会时,她看过我几眼,眼神中别有深意。
  联系上的第二周,开始每星期去找她一次,从我家去她家开车花不了15分钟,她住南三环的赵公口,给车加个油,去超市买个西瓜那么短的时间,就够我去转一趟的。如果编更大的谎,公司组织去郊外开会,那就可以待一整夜,公司在怀柔山里有个绿化基地,说是会议中心,其实是供职员休息腐败用的。
  那里的手机信号不好,不在服务区。
  和静对我没什么情感上的需求,我能感觉到,不然我也不会选中她作为“合法妻子孕期的临时妻子”,并一次次地去找她。女人一旦离婚而且单身很多年,就会有很多人挂在她这台服务器上,几乎可以肯定,不止我一個人去找她。如果一个男人去到一个屋子,对那里边是不是同时活动着三五个其他同性,或者说性的竞争伙伴,都迷迷瞪瞪,一无所知,那就耻为兽之雄性了。
  她习惯把物业费水电费的单子——摞起来有一大沓——全部堆在玄关小柜的抽屉里,我们这些互相不打照面的男人们,会主动在那沓单子边上留下一些钱。每次我走的时候,低头在那里穿鞋,她都躲在卫生间上厕所,一点声息也没有。
  离了婚的女人,就是怪怪的,她从来不涂香水。在她家的浴缸里,还有我需要的彻底的放松,两全其美。她给我一条麻黄大浴巾,一团粉色尼龙浴球,还有一勺浴盐,颗粒粗重的浑白浴盐,保不齐是超市调料部买的海盐,但这就够了。
  她从外面把推拉门合上,我把自己脱光,泡在热水里头,少年时想要的生活就这么回事了。有个家,老婆快要生孩子了,还有个心智成熟的情人,做完爱在她家泡热水澡,至少在这一个小时之内,什么都不想,在热气蒸腾当中,哼一首自己熟悉的歌,Careless Whisper,威猛乐队。
  哼着哼着,睁开眼,看到浴缸边上散布了一些火柴梗。
  这个女人是挺怪的,她居然能把火柴弄得到处都是。
  每次我去,都能在地板上看到火柴,烧到剩下三分之一处,足够点不止一根烟,可是屋里没有烟味,她好像也不抽烟,就是一根根地点火柴,是要干什么?点火把自己烧了?心碎欲绝,烧掉以前那些照片和信件?
  我不太理解,也不太好意思问她。她在床上倒还是有热情的。最后那一环节,多数是坐在我身上,让我含住她的乳头,她一边卖力地、忘我地来回冲撞我。她确实是什么也不说,我也不用为了取悦她说什么,挺好。我们交往了一年多,她只当着我的面哭过一次,还是在高潮中顺势哭出来的,不知道是喜是忧。
  我逮着那次机会,搂着她,抚摸她的头发,并问她为何到处都是火柴梗?
  她说:煤气炉自动点火器坏了,点不着了,只好用火柴点。
  她竟不知道点火器坏了,换个一号大电池即可?
  她答说:知道的,即便这样,也懒得换,正好家里还有火柴,索性用火柴点。
  我还是不解,既然煤气炉点不着,那么煤气炉不管怎么都在厨房里,为什么客厅、卧室、卫生间也都有火柴?
  我拉她的一双手来看,手心、手腕,甚至胳膊上,满是烧伤的痕迹,且是一点点烧伤,好似油炸东西被溅出来的油星儿沾上,以前的、现在的,陈陈相因,旧伤疤好了,增加了新的。本来她的手相当纤细,皮肤也不差,从身上也能看出来。这么一来,一双手难看了很多,我以前居然没有发现。
  我的心不在她身上,莫莉的肚子一天大似一天,儿子出生后,虽然丈母娘来帮忙,也够我忙的了。我能为和静做的,实在有限。即便是钱,也没有以前给得大方了,常常放上去三张,临走前,又去打开抽屉,抽一张回来,放回钱包里,开关抽屉时,我尽量轻手轻脚。
  儿子一出生,就把我的钱包弄瘪了。
  男人们的钱,她都及时收走了,我们这些人互相见不着,我们的钱也不应该老碰面。我有时候会想,这里面没准有公司的其他人,但总没好意思再打听,她呢,守口如瓶,这点是最让我放心的了,她在我这里不提别人,在别人那里势必也不提我。   和静身量跟莫莉差不多,比后者要丰满一点,肩要宽,胯也要宽一点,头发更长,浓密且发质粗,颜色是染过的,像栗原小卷那种深栗色,我至今记得栗原小卷在《望乡》那部电影里的样子,只是和静还在头发的末梢上,打了一点卷儿。
  不穿衣服的她,鼓胀的乳房上,有清晰可辨的浅青色血管,形状算得上浑圆饱满,只是略有些向两侧倾斜,不剃腋毛,大概这是她的习惯,除了夏天。那里的毛发,和阴部的一样,相当浓密,连眉毛、睫毛也不例外,上下眼睑的睫毛也是如此。
  这让她的眼睛老是躲在灌木丛里,一副似醒非醒的样子。
  不管怎么说,她看起来也不年轻了,表面上皮肤还紧绷绷的,笑起来眼睛下面会有眼袋浮现,眼袋跟汽车的安全气囊一般,会猛地膨胀、凸现,特别是侧面、近距离看过去,好在她已经很少笑了。以前在公司上班时,她负责人事,照理很会跟人打交道,离婚把她打击得够呛,一下子性格大变,看起来都有点儿呆呆的。
  她前夫的照片、衣物什么的,一星半点也不剩,连根牙刷都看不到。女人跟让自己伤心的男人分手后,一定会把他的物品处理得非常干净,这是她们保护自己的记忆系统不受损伤的需要。将来,我万一要离开莫莉,她也不会例外,她可能连家具和房子都会处理掉,全套甩出去,换上新的,哪怕比现在这套档次低,她的性格比和静更极端,更激烈。但她运气好,遇到我这个不到万不得已,绝口不提离婚的人。
  我始终认为,离婚成本太大,不值得摊进去那么多时间精力,人离一次婚,就跟本来不过两寸的铅笔,从中间猛地断了一截一般,剩下的半截不好用,之前的半截也没什么用。如果单论性本身,有很多法子,都属简单易行,下点功夫研究一下就可以了,哪一种都不需要对婚姻本身伤筋动骨。如果说痛苦是一种碱性物质,而狂喜是一种酸性物质。我的这么些年经历的所有痛苦和狂喜,恰好酸碱中和,pH值呈现为7。
  我不会去一趟沃尔玛,就办一张会员卡,再去一趟,就该租个摊位回来了。北京虽大,女人虽多,除了莫莉,她们就跟月亮在天上一样,那就让她们永远待在天上好了,没有必要拖到地球上来,占掉那么一大块地方。当然,没有人会反对人类偶尔造访一下月球,去体验一下登月时那种难得的激动和兴奋。但要是像我这样,每个礼拜上一趟月球,习以为常,最终也就没什么可兴奋的了。
  从她拿火柴来烧自己的手之后,我看着她的手抚摸我的前胸,会忍不住慢慢地把它们挪开,但是我的方式含蓄而委婉。
  缠绵地握紧那双伤痕累累的手,抚摩着它们,用一两个指头尖触碰其指甲盖儿,先是上上下下,在指甲盖上轻轻磕碰,再是来回摩擦,拿出那几片指甲盖是钻石面的架势来,这就转移了对方的注意力,再顺势把它向上拖,就像用鼠标拖一群选定的文件,要拖到垃圾箱里,唰地不着痕迹,那双手也就到了我肩膀上去了。
  要是那雙手,伸到我的下身,我的海绵体似乎对她的一双充满哀怨的手,有所抵触,迟迟不肯膨胀。我示意她直接用嘴,如果她不觉得恶心。一般来说,她会同意的。
  她有一种近乎好脾气的随和,很好说话,怎么都行。她并非无所谓,她还是有所谓,能感觉到她不是特别喜欢,还是照章行事。
  我在完事后,跳起来穿衣服,穿回我刚来时那副完整无缺的模样,回头看看还在床上躺着的她,她往往面墙而卧,那背影满怀心事,唯有凌乱的卷发,透露出一点儿色情意味,一点点,不多。这是我喜欢她的部分,也仅止于喜欢,不讨厌。
  发现她有用火柴烧自己手上皮肤的习惯之后,我有时会出现一些幻觉,总觉得有一天她会死在她自己手上,没准儿卫生间还留有前夫留下来的刀片什么的,往浴缸里一躺,那么轻轻一割,先露出白肉,一层层的肌肉组织,紧接着鲜血从底下的血管,慢慢涌出来。
  想到这里,我打过几次退堂鼓,想过下个礼拜再也不去找她了,或者找个她的替身,年轻一点,经历简单一点的女孩,大学刚毕业,领了三四个月社会上的薪水,没怎么经过世事。加之,身体跟弹簧一样,轻轻一碰就会跳起来,也许没有成熟女人那么黏稠而感性,一种老之将至的黏稠和感性,但浑身上下都是滚烫的,烫得交欢之后,脸上会泛起一片潮红,鼻子尖上会立刻长出一颗青春痘。
  但年轻女孩的纠缠劲儿是我担心和害怕的,她们心血来潮,大半夜往我家里打电话怎么办?每天傍晚,站在公司门口等我怎么办?在超市门口挡住莫莉怎么办?两个女人在大街上,当着来来往往的人面,为了争夺我的使用权,互相扭打、撕咬吗?我在女人控制学上还不算精通,有时候有点心软。
  像和静这么久经考验、和平安详的女伴,不容易找的,在整个北京都是如此。
  何况,我们并不接吻,站着的时候,也不会像一般情侣那样,互相抚摸脊背,温情脉脉捧着脸,看着对方眼睛,看到眼睛发光发亮的晶体,并在里边发现自己的面影。我们不做这些幼稚可笑的小动作。她的小腹微微隆起,腰间有些许赘肉,我也并不计较,年轻姑娘倒是平坦结实,摸起来更富有弹性一点。她的好处,全在脖子以上,她的沉默不语,法令纹、皱纹、颈纹,样样不缺,我就是觉得我说的任何话题,她都明白,说到公司的人际关系,总经理的位置至今悬空;说到物价可能飞涨,恨不得垃圾袋都得囤积;说到即将到来的大学同学毕业七周年聚会。
  她总是有所回应,不管说什么她都明白。
  我还大胆地告诉她,头发顶上,最近头皮老是痒痒的,别是要开始谢顶了吧。自从莫莉怀孕(莫莉大我一岁,怀孕的时候已经29了),我压力巨大,她把全部的坏情绪都朝我身上发泄。我把这些杂七杂八的事,都告诉和静,她都明白,即便不发表任何看法,我也知道她懂得。
  所以,性关系只是我们关系的一个组成部分,占了约莫51%,性依然控股,是大股东,是最重要的部分,但毕竟不是全部。儿子五个月之后,莫莉手头有个研究项目,得跑去图书馆查资料,准备写文章,开始雇保姆用奶粉喂养儿子,我还问和静是不是年纪大一些的保姆,对小孩更合适,她点头称是,莫莉只知道急慌慌去崇文门,找了个刚来北京不到24小时的保姆。保姆太年轻了,奶粉烫不烫,小姑娘都不会用手背试一下,直接往小孩嘴里塞,以世子好几次被烫得恨不得嘴都起泡了。   和静很懂育儿常识,想来看了不少类似的书,她似乎有强烈的当妈妈的欲望,没能实现,却把婚都离了。儿子出生后,我神经相当紧张,有时候趴在和静身上,做了一半,突然想起来什么,怕自己过后忘了,赶紧就问,她也一丝不苟地回答,我们两人一上一下叠在一起,我拿出纸笔,在枕头上歪歪斜斜地做笔记。如此一来,跟她见面,更是不可缺少,有些事,即便在网上查找,总不及她的解答来得细致,这让我们的关系又往前推进了好多个月。
  我在车上背熟了要点,就把那张小纸头扔了,莫莉疑神疑鬼的能力越来越发达,这么一张纸條,对她来说,是绝妙的证据。为了应付她,我不得不养成理发的习惯,留着我本来最讨厌的北京式样的板寸,两个礼拜理一次,找一家偏僻的理发馆,在东四,叫作“板寸王”。回来跟莫莉说,我习惯了让他理发的那位师傅非常火爆,老顾客总是排长队等他。
  总之,撒谎很辛苦,要是诚心要撒,总还是兜得住。
  正好,这天,米高约我去金宝街打网球,我把两个事儿安排在一起,去了和静家,再去找米高。
  金宝街上有个俄罗斯人做毛皮、玻璃杯和俄罗斯套娃生意的大厦,就在大厦后边,那儿有个网球场,知道的人不多,晚上也可以打,带灯光的,地上铺了塑胶。秋天的时候,那个网球场四下落叶纷飞,黄黄的灯,从高处照射下来,灯光近似鲜酿带着细泡儿的啤酒,照在一片又一片正缓缓落下的叶子上,有的深黄,有的浅黄,取决于叶子坠落的时候,正处于哪一面。
  那种景况,十分北京,北京的秋天,是最让人想打网球的。
  我喜欢在那种天气里,跟米高一起去打网球。米高喜欢温网,我喜欢法网,他喜欢阿加西,我喜欢费德勒,这都没关系,一起打球又不是组团竞选总统,允许政见不同。
  米高还是个单身汉,是我的老哥们,他把自家厕所装修成一片黑魃魃,天花板上嵌有音箱,在那种情境下,一边上厕所,一边听酸爵,这种爵士的名字听着就倒牙,但可能有利于排便。听他的口气,他短期内还不打算结婚,女朋友也算了,照他说,只要立下这一方针,女孩就跟一摞摞抽取式卫生纸一样,什么时候想擤鼻涕了,当时就抽一张出来,擤完鼻涕,随即弃入垃圾桶。他把射精形容为擤鼻涕,还比较贴切,伤风感冒时,谁都有鼻涕涌入鼻腔的那种又痒又涨的生理体验。
  如此,米高一年用掉几盒纸巾,是寻常。
  他把跟妻子、女友纠缠,上超市购物和去北戴河度假的时间,节约下来听酸爵士,研究阿加西的球路,甚至还去木匠DIY俱乐部,学做一张大条凳,一张两米乘两米的大工作桌,摆在客厅正中央。客厅空空荡荡,别无他物。
  打完网球,我一般会跟他回家去喝一杯,他就住在金宝街,离打网球的球场,走路也就一两百米。他去厨房冰箱里头取啤酒,冰箱是黄色西门子大开门,制冷效果奇佳,啤酒总是能够冰得特别透。
  打了两个小时网球,我一身大汗,内裤也都湿透了,坐在那张条凳上,抚摸眼前宽阔平滑的桌面,心里总是充满了对他的生活的艳羡。不知道有多少女孩,在不同的季节和时段,被他压倒在这张大桌子上,或抱着腰,或扶着胯,来来回回冲撞,这些女孩,在我的想象中,都有一张充气娃娃的脸蛋,瓷器般娇小、光洁。
  米高喜欢运动,身材非常结实,皮肤泛着古铜色,跟在地中海南岸晒过一样,他的胳膊青筋浮起,夏天赤裸上身时,还可以看到腹部的六块肌。一瓣一瓣的,目视都觉得相当过瘾,女孩们想必为此意乱情迷,他比我大两岁,看起来却比我精神很多。
  我将这归功于他的独身,他有洁癖,跟女人过不到一起,很多人以为他是普通话说得特别好的香港人,其实他是沈阳人。说话间某个尾音,会泄露这一地区遗传密码。跟别的东北人不同的是,他不怎么跟别的东北人来往,喝酒也没有东北人凶,几乎不喝白的,喝一点红的,多数时候,我们一起喝啤酒。
  “怎么,还跟那谁在一起呢?”
  “你说和静,可不。”
  “你也太长情了,挂住了?”
  “那倒没有,想断就能断。”
  “说得好听,以前那个教训还没够,那个谁?那个谁来着?”
  “你是说冷言?”
  “对,冷言,这个和静没那么老吧,我发现你是不是有恋母情结啊?”
  “得了吧,最多算姐弟恋。”
  “你的姐姐都跟母亲似的,老婆也跟母亲似的。”
  “莫莉可不老,别胡扯。”
  “都30岁了还不老?开什么玩笑,我找的,没有超过24岁的,24岁往上,一律腰斩。”
  说毕,米高又递给我一瓶开好的青岛瓶啤,我们在大桌子上摆开了架势,要大喝一顿。这是我婚姻生活中唯一不变的长期友情,每周打一次网球,打完球喝一次啤酒。有了和静之后,改成了两周一次。
  当然,莫莉还是以为每周一次。
  哦,冷言?冷言对我来说,跟古人差不多,米高不提,我都快忘了她了,她是我婚后的第一个情人,好得快,分得更快,她有野心,想扶正,取代莫莉,我及时刹车。
  秋天虽好,却非常短暂,容易过。
  11月份初,暖气还没来,屋里很冷,以世子五个月,我们比往年提前开了单片式的电暖气,把杂物柜里当初买暖气时,附带的专门用来烤婴儿衣服的小铁架子,找出来。以世子需要永远穿着干酥的连体内衣,这几个月差不多在酣睡中度过。
  保姆成功地换成福建老家找来的一位四十多岁的妇女,母亲帮着找的,一个名义上的远房表姨,有过两个儿子,对小鸡鸡处理得相当专业。以世子交给她,十分可靠。
  我与和静跟气候变化一样,渐渐淡了下来,一个是逐渐熟悉了她的身体,感觉没有刚开始时那么强烈。其次,有个年轻姑娘对我表示了好感,一个特别年轻(21岁)、腿特别长的女孩儿,北京商学院学市场营销的,在销售部实习。有了那双美丽的腿在前方招手,我此前概括出来的和静的种种优点,渐渐消逝了,即便是育儿所需,第一批水痘发在儿子背上时,富有经验的保姆已经可以自行处理了,连医生都没有她灵。   试着约了一次长腿姑娘,她没有拒绝,在一起吃了一顿午饭,坐在好运街的日料店,小包间两侧,她的腿径直伸过来,一顿饭吃完,并没有缩短,也几乎不怎么挪动。她时不时看我一眼,一边吃寿司,聊公司里那些家长里短,我的注意力完全放在她的腿上,感觉其温度、质地、皮肤的触感,从脚踝摸到膝盖窝,再慢慢向上,该有多美妙。
  这顿饭后,我决定最后一次去找和静,一个下午,本该跟米高去打网球的下午,分手的绝佳时机。我们并不是谈恋爱,本来分手的仪式可有可无。我此前考虑了很久,终于在去的路上,绕到SOHO崇光百货一楼,給她买了条项链,18K白金,细细的一条,戴在她细细的脖子上应该不错,没买坠子,坠子不容易挑,而我时间有限。谢瑞麟,给莫莉的结婚戒指也是在这里买的。
  腋下夹着这个项链盒子,进了她家。
  她住的单元房,是两栋老式塔楼中的一栋,24楼,塔楼对气温的冷热特别敏感,所以,她给卧室装了冷热两用的海尔空调,开了小热风,启动一会儿停一会儿,压缩机在墙外低沉地轰鸣。
  她接过礼物,打开还没来得及包装的盒子,看到项链,倒也表现出了欢喜,嘴角抿起来,眼睛有了亮光,小心翼翼地取出来,当时就戴在脖子上,果然,白金链子更衬出她的肤色。她不是没见过东西的女人,恐怕这样的项链她曾经有过很多条,戴的时候,手法娴熟。
  “下周,我要出差,去青岛。”完事后,我没有立刻起身,躺在床上告诉她。
  “可能要去一个月,”我补充说,“也许一个半月,看公司的需要了。”
  “好的,没事。”她回答,照例转身面墙。
  “青岛现在天气不知道怎么样?”我装作无意似的聊家常。
  “海边,风大,带件风衣。”她背着我说。
  我抓过她的左手,拿到眼前看,最近似乎没有新添伤口,我略微安心了一点。“以后别干这傻事了,明白吗?”我说。
  “不会了,放心。”她的声音发飘,从很远的墙角飘出来,进了我耳朵后,已经微乎其微了。我们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地聊天。我揽过她的脖子,闻了闻脖颈后,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舒肤佳硫黄味的香皂。
  链子的拉钩挂住了她的头发,我伸过手去,一一帮她理开。一边想,我们还从来没有一起出去吃过一次饭,怕撞到熟人,更没有开车带她到处转转,什么都没跟她一起做过。每次都在这个房间里,来去匆匆。这是我们这种关系所决定的,她无疑知道她青春已逝,我也知道我青春已逝,即便是两个青春已逝的人在一起,也不会互相安慰,没有安慰,没有爱,当然也不会造成伤害,只是惯性,虚假的惯性使得我略微有些伤感。
  下个周末,我再也不会来了,门口的保安也不会再满面狐疑地盯着我,实际上,半年后,他已经开始对我冷冷地微笑了。我算是这家的男主人之一,跟其他男主人平起平坐,他们几时来,来多久,我一概不知,但是我们的地位是平等的。我们合力,使得她得以继续活下去,帮助她度过一生中最痛苦的时光,一段低潮期,是的,疗伤期。
  对于我,则是非常必要的外遇,莫莉胯太窄,骨盆小,以世子一出生个头就不小,分娩的时候,在阴道上侧切了一刀,想到那场面我就不寒而栗。她在产床上双腿张开,顶着圆滚滚的肚子,一会儿呻吟一会儿呼喊,汗水浸湿了整条消毒单,眼泪、鼻涕、口水,她的一只手抓紧我,手心湿凉又无力。
  “莉莉,莉莉,宝贝儿,再坚持一下。”我在她耳边喃喃作语,脊椎上也是一片冷汗,瀑布一样流淌。
  助产士在产床边冲着她大声嚷:“再来!再来!就好像大便那样!大便总该会吧。”
  无果,侧切。
  这使得她在产后非常长的时间内,对性生活充满了恐惧。
  只要我对她腰下有所示意,她立刻浑身缩紧,我还没碰她身上任何一个地方,她立刻低声说:“疼。”
  “哪里疼?”
  “说不清楚,就是疼。”
  虽然,怀孕、生产使得她的身体浑圆饱满,但好像跟我没什么关系了。以世子作为人类的一员,吵吵嚷嚷地正式出现后,就像助产士说的,跟大便一样被拉下来,莫莉的全部注意力,都转移到他身上。
  我对以世子产生了怜爱和嫉妒混合的情绪,他是谁?我的精子和莫莉的卵子,一只勇敢的小精虫,逆流而上奋不顾身,最终扑进了那颗卵子的怀抱,如此而已,整个过程像是在实验室里发生的。然而,结局非常严肃而隆重,一个有血有肉,会吃奶会爬行的小动物,出现在我的生活里。
  我回想这过去了的一年,2000年1月,春节前,我跟和静恢复了联络,仅仅因为她换了手机号,发了短信告知我,我给她回了电话,因为以前她在人事部时,面试了我,让我进了公司。她悄悄辞职后,一直没有再见过,请她吃顿饭吧,礼貌一下,一起去的还有公司的两三个同事,同一批次的同事,全是男的,都对和静念念不忘。
  饭后.同路,我送她回家,她要送我一只德国金属皂,说去腥去油腻特别灵,而且用不完,家里有两块,给我一块。我跟她上楼去取,把车停在路边。这才发现,她孤身一人住在那套略微显得有些空旷的单元房里,两居,等于没客厅,厨房和卫生间非常小,像两只正方形的香皂盒。
  一块香皂,我取了两三个钟头,后来,还忘了取了。下楼时,我的身体一片轻松,电梯下行,我不知道是电梯的作用还是我自己的身体在飘,数年来的滞重感,统统留在了24楼。于是,过了两天,她给我发短信,我又去了一趟。
  那时,莫莉刚刚发现自己怀孕了。我在莫莉和和静之间,做不定时的钟摆运动,跟两个女人同时保持关系。过完春节,莫莉拒绝跟我再同床,她要保护胎儿,看来这辈子就这一个孩子,不能有任何闪失。我的性生活全指望和静,一直到11月份,时间飞逝如电。
  我躺在她身后,盯着她看,看她的背影,以及我自己内心的感觉,一把钝了锈了的剪刀似的感觉。她的脖子后面有颗浮出皮肤的红色肉痣,不大不小,在颈椎正中央,她从不把头发挽起,所以,我从来没有发现过。不得不承认,我对女性的身体,已经没有二十出头的时候狂热了,看完这里不够,还兴致勃勃地要看那里,这里闻闻那里嗅嗅。要是二十出头,我没准要为这颗肉痣写首诗。   当眼前这颗肉痣消失,我就要回到我自己的生活里去。
  于是,离开和静,我并没有去青岛出差,开始跟长腿姑娘约会,她跟人合租,所以,每次去找她都要轻手轻脚地从同屋房门前经过。同屋据说是个IT男,每天除了玩电脑游戏别无生活,我跟长腿姑娘在床上缠绵,他在隔壁玩魔兽,互不干扰。
  约会时间把控得刚刚好,回到家,还能跟以世子玩一会儿,全家人一起吃晚饭。
  我们正打算搬到望京,这样离我上班的中关村比较近,把我们原先的小两居租出去,儿子还没上幼儿园,在来广营租一间比较宽敞的房子;等儿子再大一点,再到五环外买一套大房子,把先前那套小房子出手卖掉,然后呢,然后更复杂。
  莫莉突然说,可以托关系把以世子送入东华门幼儿园的大班,将来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上鼎鼎有名的灯市口小学。那么,我们就把郊外新买的房子再租出去,哪怕租给人当仓库也好,收一千块租金也好,我们则全家携保姆,杀回城里,到王府井那一片,新租一套小房子,离以世子的幼儿园越近越好。她可以牵着他的小手,送他过马路去上学。
  莫莉为这全盘计划,操尽了心,她像沙盘演习一样,从A推算到B,再到C,如果B不够好,那么采取从D到C的方案。计算每一步骤的利弊,要多花些什么钱,会省下哪笔开销,需动用哪些关系,要不要为此提前做做铺垫,不要猛地跟人热乎起来,把人家吓一跳。这就意味着,接下来,我们要不定时地跟一对对夫妻吃饭。
  我最怕两对夫妻见面吃饭,为了体面,会去吃日本料理,公司有客户送的折扣券,还可以用上。进了小包间,互相让着点菜,龙虾刺身船一定要来一份的,什锦寿司也不可免,烤鳗鱼,薄薄数片而已,摊在那里跟马王堆出土的织锦一般,有一部分烤得金光璀璨,有一部分却烤煳了,焦黑黯淡。
  这是一条得了抑郁症的年轻鳗鱼,生前了无生趣,死后也并无起色。
  上菜前就开始不断地讨论住房按揭贷款利率,公积金贷款需要哪些条件,当前的形势该买股票还是基金,哪家的基金经理最近又夸下什么海口,往往一瓶啤酒没分完,已经把四大国有银行的理财产品谈了一遍。
  然后,从头再谈一遍,然后,再来。一瓶清酒,外加四瓶精品燕京足以让两个男人微醺,女人眉飞色舞,讲哪个瑜伽馆的年卡办起来最合算。
  诸如此类。
  以世子在这些饭局的支持下,健康成长,顺利地进入了幼儿园,我们郊区的大房子推迟了进程,因为始终没有莫莉看上的,格林小镇她跟进了很久,在人家业主论坛上冷眼看第一期业主们的各种反应。
  第二期开盘,我们选了这个周末,打算去,保姆带着以世子在王府井的家里,我们俩单独去。这是我婚外情的短暂的空窗期,长腿女孩之后,又有过一些拉拉杂杂的女人,确实在30岁上下徘徊,最近的一个,刚刚在5月底断了。
  我没有想到过,莫莉不知道在什么乌不拉屎的高原上,跟一个狗娘养的男人怀过孕,而且,她为什么要告诉我?
  为了增添看房的情趣?
  为了让我嫉妒?那么她成功了,我听完确实很嫉妒,心情复杂,清晰地感受到有段从未有过的肠子,在腹内上下游窜,发出垂死的扑通扑通声。毫无疑问,这是和静的事带出来的,是莫莉在以牙还牙。
  销售讲解完叠拼的种种优点,带我们去看样板间,样板间欧式装修,情调高雅,到处都是花纹别致的沙发、靠垫,甚至还有一只原汁原味的壁炉。
  但我简直觉得自己进了太平间。
  世上所有的妻子,都是考古工作者。
  从格林小镇回来后,因为把四年前那个叫和静的女人重新出土,莫莉一个礼拜没睡觉,重度失眠。在我看来,和静已经是一个古人了,跟冷言、长腿女孩以及其他形形色色的女性古人一样,装在一个废弃已久的文件夹里,压得扁扁的,且毫无回收价值。
  我们结婚八年以来,这是她第一次发现我有其他女人,她平时何尝不是举着手电筒、探照灯,甚至还配备了X光机,想看清楚我身体和颅骨的内部构造。
  在一次激烈的争吵中,我终于知道她是如何发现和静的。
  “人家一点不低调,还敢给我打电话。”
  “什么时候?”
  “就上周五晚上啊。”
  “上周五晚上我一直在家,压根没听到你接了谁的电话。”
  “哼,你能知道吗?我上个月起每周五晚上,都出门,你压根也不记得,当然,你也不关心。”
  “好像听你说过,是去当什么志愿者。”
  “心理热线志愿者。”她冷冷道。
  “对,对,余怀春介绍给你做的。怎么,和静给你打那个电话?”
  “我在徼博公布了热线电话号码,还说了自己周五晚上接听热线,本来嘛,我的微博也没什么访问。那个女的,就那么打进来电话,直接问我:你老公叫以千计?”
  “多事。”我小聲嘀咕。
  “什么?”
  “没什么,然后呢?”
  “我当时就觉得很蒙,热线挂在博客后,其实没有任何人打来过,我也不是什么名人,只是一个普遍不过的志愿者。一个女的,打来热线电话,还问你是不是叫以千计,这太奇怪了。”
  “奇怪吗?也没什么奇怪的。”我继续撑着台面不坍塌。
  “然后说她叫什么什么,跟你是什么什么关系,你们睡得如何如何,睡了多久多久,诸如此类的话说了得有半个小时。”
  “你听她胡说八道。”我感觉辩解已经毫无意义,但也不想就此承认,过去的事情,在婚内,模棱两可、支支吾吾都比爽快地承认来得好,她知道得太多,这跟拿一支蜡烛点燃整个屋子差不多,火光腾地亮起,毫无周旋缓和的余地。我决定不让她得逞,她会把所有的细节——和静告诉她的,在我们未来的共同生活中,反反复复地提起,来来回回地说起,她需要一根长达五万公里的肠子,来消化这半个小时的电话。
  我要分批分期地把这根肠子递给她,让她装到自己体内,替她一截截接通,给她足够的时间,我还能怎么办?我总是感到孤单一人,总是无力挽回那些逝去的时光,你能说我对她毫无情感吗?即便在北京生活了十几年,我依然不是北京人,即便在婚姻里待了八年,我依然不是已婚者。但离开这个家我无处可去,会变成孤魂野鬼,儿子牵扯着我的心,无论如何,外边的女人比起他们一无是处,我已经习惯了下班回家,把车停在地下车库的固定车位上,听到车门在昏暗的停车场车位上嘭的一声关上,背着包走向脏兮兮的电梯门的小楼道。我站在电梯间,那天,比往常的时间要久,电梯迟迟不下来,而我也迟迟不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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