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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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草原上的公安局。
  正是夏季,十几个干警围坐在办公室里的炉火边,听达瓦局长布置任务。
  县城的人早已有了第一代身份证,大多数牧民却没有身份证,有些甚至不知道身份证是干嘛用的。那几年为了推广使用身份证,每年夏季要组织干警去牧场、牧户,给牧民拍照、登记,而后集中送拉萨办理。
  这项工作开展了两年,今年是第二年。
  抽到这个工作中,会耗费掉整整一个夏季,没有星期天,没有休息,更要命的是乡下的条件艰苦,谁都不愿摊上这份差事。
  炉子刚刚升起,炉火不旺,办公室里异常地安静。
  “今年,办身份证的任务下来了,次多主管身份证,不能不去,驾驶员还是多吉师傅,要派个帮着登记的,有谁自愿去?”说完达瓦局长的眼神扫过来。
  达瓦局长的话音刚落,干警们不经意间一个个低下头,我也赶紧跟着低头,没有让达瓦局长的眼神扫到自己。
  佛祖保佑,可千万别摊上这差事,我暗暗祈祷。
  一阵长长的寂静。
  “没有主动报名的,那就旺堆去吧?你是新来的,下边的情况还不熟悉,这次下去看看,对今后开展工作很有帮助。看看大家还有什么意见?”听达瓦局长的口气像是有商量余地。
  我抬头看达瓦局长,但他没有看过来。
  大伙松了一口气,一个个幸免于难地抬起头,有几个还朝我看,像是看一个倒霉蛋。
  怎么会是我?我手上不是还有个盗牦牛的案子吗?什么熟悉情况,这不是欺负新人吗?各种想法一股脑儿涌上头脑里,我感到莫名的气愤,但没敢做出任何反应,仅仅摆着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瞅着局长,盼着他看过来,好让他看看我不情愿的样子。
  达瓦局长像是根本不在乎我的意愿,并没有看过来。我还在想,派我下去,达瓦局长心里是不是有些内疚?
  炉火很旺,达瓦局长心不在焉地站起来,从炉子旁堆放的干牛粪堆上随手捡起几块风干的牛粪,另一只手一使劲把被烟火熏得不成样子的水壶提了起来。炉火蹿冲上来,像要咬他一口似的。他很轻松地闪了闪,眉心间挤出皱纹避着烟子,像要压住火焰般狠狠地将牛粪塞进炉子里。火焰已经没有了力量,畏畏缩缩探出几朵火苗,最后变成一股股青烟。局长又重重地把水壶压上去,像是连一丝喘息的机会都不留,而后,像赢得一场胜利般满意地拍拍手上的残渣,眼睛急速扫了一圈说:“那就这么定了。你们三个回去准备一下,等多吉师傅把车修好,你们就出发。”话音刚落,围坐在炉子边的人三三两两地散开,呼呼的喝水声响了起来。
  达瓦局长思索着坐下,顺手抓起放在炉子边角上的水杯,斜着嘴唇拧开盖子,晃着脑袋吹开漂浮的茶叶沫呼地吸了一口,盖子随意地落在杯子上放回原处,摸索着衣兜掏出烟,看都没有看很随意地朝我扔过来一根。
  我没有任何准备,胡乱地接住烟,赶紧去摸打火机想着给他点上。等我掏出打火机,双手捧着刚要起身,看见达瓦局长眯着眼,嘴上的烟对着一根细长木棍上的火苗,深深地吸了几口,点燃烟,把小棍子捅进炉子,鼻孔里喷出两道浓浓的烟。
  打火机像是故意跟我作对,平时随手都能摸到,刚才掏了两个兜才找到的,害得没能给局长点上烟。本来,趁着点烟的工夫,我可以跟局长说几句好话,试探试探能不能换个人去。但机会白白地失掉了,我心里恨起打火机来,泄气地坐回原位。
  达瓦局长翘着二郎腿,眼睛盯着炉火,搭在上面的腿急速地晃动。从他被炉火映红的黝黑的脸上,探不到任何表情。沉默了好一会儿后说:“你下去,牧民的基本情况登记清楚,枪械保管好,乡下生活条件不是太好,要做好吃苦的准备。”
  我没有吭气,点上烟猛吸了两口,被呛住了,狠劲地咳了两声才说:“我手上不是还有个案子吗?”我的声音有些轻微的走调、发颤,自己都听出语调里包含的不满。
  这会儿,达瓦局长瞪大了眼朝我看过来,眼神犀利,像是在逼问我,难道你不愿去吗?我心虚地躲开了他的眼神,脑袋一侧,看着没有目标的方向。
  “案子交给布琼,我已经跟他说了。”
  原来早就定好了的,那直接说你去不就完了,干嘛还装得像是有商量余地?去就去吧,还能怎么样?谁叫自己是新来的。我这么想着,愣愣地呆坐着,炉子上水壶里水开的响声异常地刺耳,炉子里“呯嘭、呯嘭”地乱炸。我愤愤地起身,走到办公桌前,将案件卷宗草草捋了一番,扔在了布琼办公桌上。
  那一年,我刚20出头,警校毕业后被分配到这个纯牧业县,刚刚一年时间。
  一年多的时间里,我没有办过一件像样的案子,学校里学的侦破方法一样都没有用过,倒不是我盼着发生大案子,只是担心真发案时学到的东西早就忘光,不会破案了。再说,真要忘了那些东西,等有机会离开这里回拉萨,自己没有一点真本事,谁又会瞧得起我。
  二
  闲散的时候,心总感到比忙绿时还要累。
  任务下来几天,没有任何要出发的消息。我在县城里游荡了几天,也没有去问出发的日子,想着出发时总会通知我,但心里还是有些担心,毕竟自己是刚参加工作不久的新干警,整天瞎逛,怕被别人说闲话。
  几天以后,我实在闲不住,专程找到多吉师傅,打探出发的消息。
  我见到他时,他正趴在那辆破旧的解放牌大货车上,车鼻子上的盖子掀在一旁,他的脑袋探进车鼻子里,只能看到他肥大的屁股。
  “多吉师傅,我们什么时候走?”
  “等不急啦?”他停住手头的活,直起上身,黑乎乎的手很慎重地举着,用一种想探到我真实想法的眼神看着我问。
  谁等不急啦?要不是达瓦局长指派,鬼才愿意去,什么时候成了我等不急?我心里这么想,但我压低了声音客气地说:“也不是,我想是不是该准备准备,不然出发时还没准备好,耽误了大家的行程。”
  我示弱地回答,让他感到我没有什么恶意,他疑惑的表情舒展开,像遇到了难解的题似的皱皱眉头,一边趴下去一边说:“还差一些零件,已经托人到拉萨买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快了吧?别的零件修修还能凑合着用,剎车上的零件不换怕有危险。你也用不着急,有这么好的机会,还不好好玩几天,真要走少不了你。”   我“嗯”了一声,看着散落一地的车子零件,感到离出发遥遥无期。我转身走开,身后响起多吉师傅悠闲的口哨声。正当走到办公室围墙的拐角处时,听见多吉师傅喊:“局长催了好几次,还是把东西准备好。”
  草原的夜晚很漫长,我独自待在屋里,一阵猛烈的夜风吹来,铁皮屋顶嘎嘎地作响,像是要把屋顶都要掀开。我静静地呆着,不敢弄出任何的响动,我害怕我弄出稍稍的声响,就会被这狂暴的夜风发现,它会变得更加肆无忌惮。夜风肆虐一阵之后,像刹住车般停了。片刻间,屋里出奇地静,耳朵里嗡嗡地响。我随手打开那个老式的录音机,那里头全是上学时很流行的歌。听到熟悉的歌曲又想起许多的往事,都是那么的美好,就连那时经历的苦难现在回想起来都是那样的甜蜜,以至于自己会心地笑出声来。笑过之后,思绪又回到了当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来到这个遥远、陌生的地方,每个夜晚独自坐在一盏昏暗的灯光下,身边连个说话的伴儿都没有,唯一陪伴我的就是这个录音机。看着录音机,我觉得很亲切,又有些内疚,甚至有些同情它。它是那样忠心地陪伴着我,要不是我把它带来,它不用受这份罪。它太辛苦了,每当电压不稳时,它还要卖力地工作,用变形的、扭曲的声音伺候我。我太对不起它了,它每天都要重复那几首已经重复了无数遍的老歌,连换唱一两首新歌的福分都被我剥夺了。它就是我唯一忠实的奴仆,对我不离不弃,在这个像被抛弃的世界里一直陪伴着我。我细细地擦拭着录音机,就连按钮缝隙都要擦得干干净净,我不能让它沾染哪怕一丝的尘埃,那会比自己的不干净还让我难受。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缥缈的叫喊声,我分不清那是梦还是真实,直到那叫喊声伴着门板剧烈的敲击声,我才醒过来,对着屋外喊:“谁呀?”
  “快起来,我们要出发了。”
  我赶紧起床,扛着准备好的被褥等用品来到车子跟前,准备把我的被褥扔进车厢里去。
  次多在一旁叫住了我,说:“干嘛?爬上去把东西放好,扔上去把照相机砸坏了,你赔得起吗?”
  这突如其来的話,让还没有彻底清醒的我愣了一会。多吉师傅提着一桶水,爬在车头,正往水箱里灌水,看我愣着说:“别愣着,把被褥放到塑料布下边,天什么时候下雨谁知道?把被褥打湿了怎么睡?快,放好东西,来帮我摇摇把。”
  我走到车头,狠命地摇了几下摇把,车子没有任何的响动。我顿了顿,憋足了劲,正要去摇,多吉师傅从车窗里探出脑袋说:“等等,我把钥匙开开。好了,摇吧。”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摇了好几圈,车子还是没有反应,我有些喘不过气来,心脏像是要跳出体外,扶着车子大口大口地喘气。多吉师傅跳下车子,一把推开我,抓着摇把轻轻一摇,“嗡嗡嗡”车子很乖巧地响起来。他取出摇把递给我说:“堂堂警校生,连个破车都降不住,把这放到车上去。”
  “警校可没有教过这个。”我愤愤地说,但声音很小,怕是被他们听到。
  终于出发了,驾驶室里有些嘈杂,三个人呼出的气凝结在车窗上,视线变得模糊,次多用一块抹布擦拭着车窗,车窗外的星星亮堂起来。
  走了约莫半个小时,驾驶室里响起呼噜声,次多疲惫地耷着脑袋睡着了,我小心地抽出次多手里的抹布,准备接过他的活儿。多吉师傅说:“你也歇歇吧。”说着摇下车窗露出一道口子,嗖嗖的晨风涌进车里,车窗上的雾气渐渐散开,车窗外的景物越发地清晰起来。
  车子开得很慢,发动机吃力的、单调的轰鸣着,使人觉得路途无比的遥远,似乎永远都到达不了。车窗外毫无变换的景物,缓缓地近了,又缓缓地远去,让人昏昏欲睡。尽管晨风从车窗的口子里吹打在后脑勺上有些生疼,但我还是沉沉地睡着了。
  等醒来时,阳光直射在脸上,光芒耀眼,眼睛难以睁开。我眯着眼,手掌遮住阳光,睡意惺松地望着窗外。车窗外阳光刺眼,车鼻子上舞动着一道透白的水蒸气。
  次多在车前几米远的马路边蹲着吸烟,多吉师傅提着水桶,从草地的远处一高一低地走过来。
  一出车门寒气袭人,我裹紧大衣,嘴一张一合,口气化成一缕白色气体,随着声音冒出来。我哆嗦着说:“真冷,怎么坐这儿?”
  “你小子,屁股的锁子丢了。真臭,谁受得了?”次多一脸坏笑地说。
  我像被扒光了一层脸皮般感到丢脸和气愤,脸上一阵热一阵烫,心里又很疑惑。我急速回想,感觉自己没有放过屁,难道是熟睡时放的?我思索地掏出烟,递过去。他接过烟,用快燃尽的烟头点上,把烟屁股踩在脚下,站起来说:“别傻站着,去帮着提一下。”
  三
  走了整整一天,天黑尽时,终于到达第一站堆灵村。
  由于一路的颠簸,那晚我们都睡得很死。第二天,村委会院子里的嘈杂声,把我们给吵醒了。
  我抱怨着坐了起来,从窗子里望去,院子里已经聚集着许多牧民,男的、女的、老的、少的。
  一个留着清色鼻涕的男孩扒在窗子上,双手遮着光线,眼珠乱转着往里瞧。我吓唬他做了个鬼脸。他吓得嬉笑着逃开,跟在身后的几个孩子不知所措地尾随着一哄而散。没跑多远,男孩儿停住,其他孩子还在跑,看不见他才停下来,又跑回到他跟前。男孩怯生生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滑。我怒目盯着他。他停下来,手脚乱舞着学我的样子还对我做鬼脸,又对着其他孩子炫耀,别的孩子羡慕地看着他又冲我大笑起来。我看着他们顽皮淘气的样儿,也忍不住笑出来。
  “该死的,吵什么吵?”次多打着哈欠坐起来,一脸困倦,恼怒地挠着卷曲的头发说。
  院子里,男女分成了两拨,男人们三三两两地站着。其中一个牧民掏出鼻烟盒,打开盖子,将鼻烟抖在拇指盖上,接着传给下一个牧民。等大伙的拇指盖上都有了鼻咽,“嗖、嗖”一声接一声,此起彼伏,声音急切有力。当鼻孔喷出淡黄的烟雾,脸上的满足神情舒展开去,好似草地解冻般松弛。他们饶有兴致地聊着天南地北的事,根本顾及不到身后马匹的厌烦之情。马儿似乎厌倦听到主人嘴里那些老掉牙的事儿,不住甩着尾巴,跺着蹄子,摇晃着脑袋试图挣脱主人手里的缰绳。   女人们羞答答地靠在围墙的角落里,低声细语地聊着什么。
  所有牧民穿着崭新的皮袍,尤其女人们头上裹着大红大绿的头巾,耀眼夺目,看着像是参加一场重大节日。
  我们洗漱完已近中午,次多喝了几口滚烫的酥油茶,脚步急促地走出去,手掌遮住阳光仰头看了看天空,又回到门口,双手撑着门框,脑袋探进来说:“光线正好,快出来。”看他急切的样子,我和多吉师傅撂下茶杯快步跟了出去。次多走到院子墙角说:“这儿,这儿。”说着,他用脚在地上划拉了两个圈,让我和多吉师傅在圆圈里支起两根柱子。次多一溜小跑着走到车子跟前,利索地跃上车厢。从车厢里把两根柱子顺着车厢挡板滑下来,说:“快来接一下。”我和多吉师傅小跑着来到车子跟前,一人接住一根,正要扛到肩上。“等等,来,你们帮着抬一下。”次多对站在一旁稀奇地看着我们的几个牧人招招手说。
  牧人一个个疑惑地相互看看,似乎在寻找一个能支应次多的人,次多无奈地摇摇头说:“嗨。你们都过来。”这会儿,牧人们好似恍然大悟,急忙将手指上剩余的鼻烟擦拭在皮袍上,快步来到车子前,两三个人一伙地抓住柱子,不知所措地看着次多。次多指了指刚刚画圈的地方,又拍拍柱子说:“抬到那里。”牧民们把柱子搬到圆圈处,像是完成了一项庄严的任务般瞧过来,等着次多再次发号施令。“要搭个帐篷,把柱子立起来。”次多喊道。
  听了次多的话,牧民们严肃的表情一下冲散了,大家相互瞧瞧会意地笑。
  牧人分头从院子的各处找来几块大石头,垒起来立稳柱子,墙角与柱子之间形成一个三角。次多拿来一顶白色帐篷,牧民们赶忙迎上去从他手里接过去,也不用交待,很熟练、很麻利地一会儿就搭建完成。
  次多没空理会他们,目光扫了一圈刚刚搭起来的简易摄影棚,没有挑出什么毛病。走回屋子,在门口回头对我说:“你可以登记了。”
  我跑回屋子,拿来一摞表格,在院子的一角放置了一把板凳,我坐下翘起二郎腿,表格叠落在腿上,对着牧民说:“来吧,都过来,开始登記。”
  “堆灵村有好几个组,你还是分一下,最后整理时很麻烦的。”多吉师傅蹲在我身边的一根木桩上说,我爽快地“嗯”了一声。他又对着牧民说:“一组、二组、三组……”他的手比划起位置。
  牧人拥挤地涌过来,脚下、皮袍间扬起的尘土包裹住了我。我眯着眼,吹着气,使劲挥手,试图挥散这些灰尘。一小股灰尘还未散尽,更大一股又从拥挤处扑过来,让我透不过气来。我站起来跑出扬尘外,气愤地指着牧民说:“一群牛羊,乱挤什么?”
  拥挤的牧民像是冻住了般不动了,脸上泛出突如其来的恐惧,傻傻地望着我。
  我看着牧人们恐惧的表情,无辜的眼神,瞬间后悔刚刚说出的那句话,但话已说出口又收不回来。我笑着摇摇头,装出一副开玩笑的神情说:“好了好了,大家不要挤,一个一个来,一组先排好,其他的过去歇着。”
  牧人们看到我的态度转好,才放松警觉,只当是虚惊一场散开了,留下一排歪歪斜斜的队伍。
  “都是一组的?”
  牧人齐声回答:“对。”
  “都到办身份证的年龄了吗?”
  大伙相互看看,一一回答:“到了,到了……”
  说着队伍后面的人挤过来,最前面的人挤到我跟前,我都能听到他鼻孔里呼出的气息。
  我站起来,双手顶着最前面牧人的胸部用力推着说:“后退,后退。”用脚在地上画了个线,狠狠地瞪着那个牧人说:“不许超过这个线。”
  最前面的牧人很恼怒地往后瞪了一眼,猛地撞一下,后面的“哇”地叫着,跌跌撞撞地往后退去,他整了整被挤走样的袍子,无辜地看着我,像是说都是他们在挤,不关我的事儿。
  “过来。”我指着靠近板凳的位置说:“站这儿。”
  我掏出笔取掉盖子,问他:“叫什么?”
  “觉觉。”他小声地说了名字,伸出舌头,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
  “出生年月日?”
  他的舌头伸得更长了,一脸害羞,下意识地搓着双手。
  “哪年出生的?”我放大了声音。
  “属羊。”牧人轻声说,怕我没听清,加大了音量说:“属羊。”
  “几几年出生的不知道吗?”我几乎是喊出来的。
  他显得更加为难,屈着身子,目光不敢直视我,轻声说:“真的不知道。”
  “今年多大了?”我想,他自己的年龄总该知道吧?
  “25岁。”他很快很有把握地回答,还笑笑像是为答出这个问题有些小高兴。
  “应该属猴?”他比我大三岁,我心里默算后问他。
  “属羊。”他有些不解地说。
  “那是67年的,应该是24岁。”
  他想了想说:“我们都这么算。”
  “几月份?”
  他又伸出舌头,一看就知道答不上来,但他很机灵地想了片刻说:“我阿妈在回冬季牧场的途中生的。”
  我一算,大概是十月份。这倒把我给难住了,这些牧人连哪年哪月出生的都说不清楚,身份证登记这可怎么办?
  此刻,次多扛着照相机小心翼翼地从屋子里走出来。几个小孩跑过去,围住他好奇地上下打量。次多僵直地走路的样子有些滑稽。孩子们对着照相机指指点点,挡住了次多的去路。次多一脸的恼怒,害怕弄坏了相机,停下来喊:“走开,走开。旺堆,快过来,把这群狼崽子赶走。”
  我赶紧起身,凶巴巴地跑过去。流清鼻涕的孩子最机灵,别的孩子还沉浸在好奇中根本顾不上周围。他像个兔群的守护者,头脑灵动地观察着周围,看我气哄哄地走过来,迅速用手背擦了一下鼻子说:“快跑。”说着拽住旁边一个孩子的衣角跑开了,别的孩子这才慌慌张张地逃散掉。
  次多又迈开他那探测地雷似的步子,走向墙角的简易摄影棚里。我尾随着把刚才的情况跟他一说,问他怎么办?
  他想都没想说:“年月搞清楚了,日期自己编。”   “能行吗?”
  “他们什么时候生的他们自己都不知道,那还能怎么办?你就动动脑子编,不要重了,他们很多都重名,别搞混了。”
  我回到座位,在第一张登记卡上写下了:1967年10月。想了想,牧民回冬季牧场一般都是10月的月中,我就写下了16日。
  四
  “结婚了吗?”我低头填写这张表格,等着他回答。
  好一会儿还听不到回音。
  我抬头看这牧民。他低着头,满脸通红,害臊的有些局促不安。这有什么害臊的?我这么想着又加大声音问:“问你呢,结婚了没有?”他扭着身子,害羞得无地自容。
  我重重地把笔放到登记卡上,训斥道:“这有什么害臊的?结了就结了,没有就没有结,没看后面有这么多人等着吗?”
  他脸上羞涩的红变成了暗黑色,俯身靠近我的耳朵。我的面颊热乎乎的,皮袍散发出的皮臭味让我感到眩晕。我想推开他,伸出手一触到他的前胸,他的身子使劲压在我的手掌上小声地说:“没结。”
  声音很小,但所有的牧人听到了,大伙羞涩地掩面偷笑。
  “到那边照相去。”我填好表格,指着摄影棚对牧人说。
  不知什么时候,孩子们又溜进了院子里,他们围在简易摄影棚门口。第一个照完像的牧民一走开,流清鼻涕的小子偷偷溜进去,在镜头前扮着各种鬼脸,逗得牧人们吃吃地笑。
  次多的头被蒙在黑面红底的遮光布下,底版上看到这孩子的胡闹,谩骂着掀开遮光布,红色的布翻上去像团火升腾起来。他咬着唇,露出凶相,追了出去。孩子见次多的这副模样,灵巧地左右一闪,像条鱼似的从次多的手里溜了出去。次多一扑空,没刹住,差一点栽倒在地。孩子们边跑边叫。
  牧人们像看一出好戏般饶有兴致地看着追逐的一幕,他们有的拍着袍子,有的咬着头巾,喊着、叫着、笑着,原本冷清的院子,这一刻充满了生气。
  追逐了几分钟,次多累得跑不动了,猫着腰,捂着肚子,又气又恼。孩子们在不远处停下来,对着次多招手,又舞動身子哼着歌,欢庆他们的胜利。
  次多显得狼狈不堪,气喘吁吁地回到摄影棚。
  牧人们热闹也看够了,怕气头上的次多冲他们发脾气,知趣地缩回到墙角,远远地偷着乐。
  太阳偏西时,次多说是光线不够,第一天的拍摄就这样结束了。
  牧民走光了。
  孩子们还在院子里皮了一会儿,看没人搭理他们,也觉得无趣。他们排成一行,搭着肩膀,唱着歌走了。
  我和次多忙着登记、拍照的时候,多吉师傅也没闲着,他慢悠悠地在为我们准备饭菜。我们进屋的时候,他一脸被油烟熏疲惫的模样,正擦拭菜锅说:“先歇一下,马上开饭。”
  窗外,天空湛蓝,有几朵像是被洗净的白云,在近处山包顶懒懒地变换着样子,远处念青唐古拉山的顶峰蒙着一层厚厚的云层。夏季,总会有一层云在守卫着峰顶,很难见到它的真容。
  那几个牧民的孩子走后,院子里倒是清净了,可是也把所有的活气全都带走了。一只不知名的鸟定在半空中拼命地煽着翅膀,急切的叫声让人心里着急。我漫无目的地望着远方,空旷的草原似远古一样寂寥。此刻,一个耀眼的红色,跳进我的眼中,一眨眼的工夫又消失了,就在院门口。我好奇地盯着门口看,那个红色又一次闪了一下。这回倒是看清了,是一个戴着鲜红头巾的牧女。
  “吃饭了。”多吉师傅说。
  吃完饭,我预感到会有一个难熬的黄昏。
  次多背靠着褥子擦拭“六四”式手枪。多吉师傅在院子里摆弄那辆破车。次多拿枪对着窗外瞄了好一会儿说:“走,去打兔子。”
  “我就五发子弹。”
  “看。”次多站起来,把包提到床上,从里面掏出两个崭新的小盒子,里面是满满的子弹,它们闪闪发着光。
  “哪儿来的?”我走过去,把子弹盒拿到手上,掂量着问。
  “够用了吧?别瞎打听。”
  我心里一乐,对他献殷勤地笑笑,掏出枪,取出弹夹,麻利地把子弹一一取出来装进兜里,准备装上崭新的子弹。
  次多不解的问我:“你这是干嘛?”
  “装子弹。”
  “哼,你小子……”说完他怔怔地看着我,把子弹盒装进衣兜说:“走。”
  院门口那牧女还在。我和次多走到门口,她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我们,看样子像是有什么事,又难于启齿。
  这会儿,我才真正看清了她的样子。她大约十八九岁,火红的头巾包裹着半张脸,眼睛大而亮,像草原上的白云一样干净,面颊上涂抹着两块鲜红的圆圆的高原红,看着有些滑稽,但这也无法掩藏她的美丽。那是一种让人心里一怔的美丽。我一看到她,眼光就牢牢地被粘住,有种说不出来的东西吸引着,又浮现出许多美好的想象。她不敢直视我们,略带害羞的眼珠像一只欢快的麻雀,一会儿飞向我们,一会儿又飞向草原深处。
  沉默了一会儿后,她很难为情地说:“我,我能照个像吗?”
  “刚刚没有照吗?”次多问。
  “不是那种,我想要个全身的,有颜色的。”她说着似乎她的脑子里已经有了一副美丽的画面。
  “我这个相机拍出来的都是没有颜色。”次多说。
  “没有颜色也行,照个全身的行吗?”她央求地看着次多,眼神又转动到了我身上,像是要我帮她跟次多说说。而此刻,我痴痴地盯着她,并没有听清她说了些什么?当她再次看过来时,我像触电般惊醒过来,眼睛胡乱地到处瞟,还是没有能逃过她的眼睛。她像是猜出了我的心思般甜美一笑,让我更加羞愧地涨红了脸,心里一片凌乱。
  五
  院子的背后,没有多远是一座山包,沿着山势有一大块断壁残垣,里面稀松地生长些杂草。这些杂草是去年的,大概是这些断墙,挡住了牛羊的去路,枯黄的野草还完整地保留着。从废墟的规模来看,这里曾是个很大的建筑群。我猜想,这里过去不是寺院的话,就是一座县城的遗址。墙体横切面有一米多宽,半人多高,倒是一个藏身射猎的好位置。   六
  村委会院墙根,我摆放了一排空啤酒瓶,走回到射击点,我和次多并排站着。
  多吉师傅倚在窗口,手托着腮帮,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们。
  还没有开枪,那牧女站在远处捂住耳朵,满脸害怕的表情看着我们。
  “这回你先来吧?”我说。
  “砰砰砰”三声清脆、紧促的声响,三个瓶子挨个矮了半截。
  我也不甘示弱,上膛、瞄准、扣动扳机一气呵成,娴熟地完成了在学校练靶时的那套流程,准确地干掉了三个瓶子。
  “这么个比法,分不出个胜负,要不,看谁能射进瓶口?”次多说。
  我们重新摆了两个啤酒瓶,竖躺着,从射击点只能看到瓶子的整体,看不清瓶口。
  “我喊一二三,我们同时开。”次多看我说。
  “砰”“砰”枪声几乎是同时响起的,我隐约看到瓶子微微动了一下,次多的瓶子已经横着。
  我小跑着走到墙根,看了一眼次多的瓶子,只剩下上半部,后半截碎了一地。我的瓶子瓶口缺了一塊。
  “这下服了吧?”次多站在射击处冲我说。
  我做了个遗憾的表情,偷偷看了那牧女一眼。那牧女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跑过来看结果。她站在原地,有些期盼地望着,听到次多的话,她只是对我微微一笑,并没有露出失望,反而让我显得有些尴尬,有些不好意思。
  “再比一场?”我知道,再比一场,并不一定会赢,但这似乎是我唯一能做的。
  “还比,怎么比?”次多满满的自信。
  “你们玩儿,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说完她转身走得很慢,从缓慢的步伐可以看到她内心的失落。她走到门口,停下来,犹疑了一会儿,似乎有话要对我们说,但终究没有说走开了。院子里又恢复了草原固有的宁静,风一阵一阵吹来,让我感到阵阵的寒冷。
  没过多久,山坡上牧女的那条红色头巾,如火一样在一跳一跳地远去,我的心中生出一丝异样的暖意。
  屋子里炉火很旺。
  我靠着被褥,随意翻看登记卡片,寻找那个牧女。
  “刚才那姑娘是努努家的。”多吉师傅打破了这个寂静。
  说到那个牧女,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竖起耳朵听他说下去。次多说:“哦?”
  “听说,这两天她就要嫁人了。她要嫁的那家,在这一带是数一数二的富裕户。”
  “噢,是次嘎家吧?”次多说。
  “就是次嘎家,这姑娘真是好福气,嫁个这么富有的人家。”多吉师傅的语气很真诚,那牧女得到幸福是他期盼已久的事似的。他说着又叹口气说:“话说回来,那姑娘挺可怜的,人长得好看,村里的很多小伙子都想娶她,可她偏偏喜欢上一个在县里念书的穷小子,等了很多年。那小子真不是个东西,学校毕业找到工作后就不理她了,说是跟他一个同学结婚了,把她的心伤透了。后来,次嘎上她家提亲,努努很爽快地答应了,还乐了好些个日子。”
  “次嘎家是富有,不过那个姑娘嫁过去,不就是四个男人的媳妇嘛,也挺可怜的。”
  “这有什么?那我都有五个阿爸,又怎么说?”多吉师傅说。
  “你那是什么年代,现在时代不同了,我们接受不了。”次多说。
  “嗨,真可怜。这习俗就不能改改?”我愤愤地说。
  “一个地方一个习俗,说改就改哪有那么容易?再说了,面上都改了,可底下都一个样。说好说坏,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来的,习惯了就不觉得怎么了。”多吉师傅一副不屑的样子。
  我早听说过这样的习俗,还很好奇地想,一个女人是如何做几个男人妻子的?他们会不会争风吃醋?除此之外也没有想太多。现在,这事关乎到那个牧女,似乎与自己有了某种联系。我在卡片中翻来覆去地找,想看看卡片上那个牧女叫什么名字。那牧女的样子,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但又忆不起到底长什么样子。终于,在一摞卡片的一角找到了。她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格桑,与我的希望不同,我觉得应该叫她拉姆(仙女)。但她叫格桑,是盛开在草原上的格桑花。
  我们闲聊间,夜幕降临了,远处传来汽车的轰鸣声。
  “是东风车的声音。”多吉师傅说。
  “噢,是次嘎家的车子,前几天刚买的,我在县里见过。”
  车子很快开进院子里,我们赶忙走出去看。一辆崭新的东风卡车上下来三个牧民,急匆匆地走过来。年纪大的说:“听说公安局的人在村里,我们把这个烂了心肝的偷牛贼给押来了,你们看怎么办?”
  “次嘎看你急的,慢慢说,怎么回事?”次多问。
  “这个该死的东西,他热呼呼的爪子,伸到我冰凉的草地上,竟偷着赶走了我家三头牦牛。”次嘎气愤地说。
  “人呢?”
  “像个死猫,窝在车厢里。”说着对两个年轻牧人使了个眼色,说:“快弄下来。”
  两个年轻牧民爬上车,把一个人提了起来。这人被一根粗牦牛绳捆着。
  “看这个贼,像是谁冤了他。”次嘎指着这个人说。
  “你们私自绑人算怎么回事?有什么证据吗?”我问。
  “哼,证据抓个正着。还要什么证据?偷了三,两个已经下了黑手,一个正找买家,让我活生生给捉了。”
  “把人松开,就算是他偷的,你们也没有权利绑人家,你们这是犯法?”
  “哈哈,有天地以来,就没听说过,抓贼犯法,偷牛的不犯法吗?”
  “偷牛是犯法,可应该让公安机关来处理。”
  “丢牛的时候,可没见有公安来。”
  “公安机关,又不是给你家看牦牛的。”我气愤地说。不知什么缘故,我一见到次嘎就生出一肚子气来。
  次多偷偷扯了扯我的衣袖,示意我不要再说了。次多走到次嘎跟前,拍了拍次嘎的肩膀说:“生这么大气,可要伤身子的,你先把人松开,我们在这里,你还怕人跑了?”又对着车上的两个牧人命令道:“把人弄下来。”
  我们走进屋,三个牧民坐在垫子上,偷牛的人蹲在墙角。次多搬了把椅子,坐在偷牛人的前面,准备询问,我负责做笔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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