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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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她说,“你知道吗,土豆在削皮的时候也会发出绝望的尖叫,只不过声波极其微弱,人的耳朵根本接收不到。”陈小楠俏皮地吐舌头笑笑,“杂志上瞎看的。”
  张冲从旁边支着的铁皮床上抬头看看她,错错嘴唇,很敷衍地嗯一声,“是么?”就继续埋头浏览当地的晚报。陈小楠坐在煤气灶跟前,一边娴熟地削着土豆,一边凑上来想和张冲就刚才的事儿深入交流。她身上刚洗过澡的花露水味道在张冲鼻子跟前游走,不算太赖,甚至可以说是很好闻。张冲有点动情,感觉到一种冲锋的硬,就起身把她抱起来。陈小楠叫得有点夸张,是女
  孩子特有的青春和明亮,躲避着。“我削土豆呢!”“算啦!”张冲说,“又是酸辣土豆丝,你也不腻得慌!”——酸辣土豆丝可以说是她最爱的一道菜,张冲谈过几个女孩,弄不明白为什么好多女人都爱吃这道破菜——张冲一伸胳膊,就把她从原地摘了起来。那时候张冲太年轻了,身上的力气除了打架和折腾厂子里那堆破破烂烂的机器,也干不了别的。幸好,幸好现在有她。循例的,张冲拔萝卜一样将陈小楠拽了起来,陈小楠贴着张冲的脖子,是那种快活而骄矜的叫声,张冲顺手一甩,等在那里的铁板床敞开胸怀,似乎与张冲共谋一样,将她潦草而凶狠地打开。
  土豆的叫声张冲没有听到。陈小楠的叫声已如花开一样将张冲覆盖。
  她以为那是,爱。其实不是的。只是一场荷尔蒙的较量和释放,至少从张冲来说是这样的。那时候她还太年轻,张冲也是。
  老实说,陈小楠算不上漂亮,脸型有点方,太板正,不够流畅。当然,在张冲的意识里,漂亮得是当时流行港台明星那种长相,妩媚中带有一丝风情的放荡,她还算不上。但她那张在阳光下明媚绽放的脸,汁液饱满,连面颊上的金黄的绒毛都纤毫毕现,这份满杯满盏洋溢的少女新熟的气息,足以将她容貌上的瑕疵掩盖了。
  而事实上,在张冲那时候混日子的纺织厂里,陈小楠算得上长得拔尖儿的姑娘了。厂子在经济改制大潮的冲击下,效益也是摇摇晃晃的,所以各项规定到后来也就类似于张冲那时候的口头语“我操你大爷”——也就是说说而已,并不一定真的执行。女工们按规定得穿统一灰了吧唧的工衣,但长得稍微有点儿线条的姑娘,谁也不去穿那工衣,即使穿了,也是敷衍着披在连衣裙上。所以当裙子们走在上下班的路上,吊儿郎当的男职工们嘴里斜吊着烟卷儿,往往会盯着她们多看几眼,他们的眼神热烈又危险,似乎能冒出火来,随着女工走路的臀部摆动,他们流里流气喊着“左右左,左右左”,然后哥儿几个揽着肩膀猛烈而愚蠢地哄笑一阵,眼神仍然苍蝇一样盯在裙子上,心思大抵都一样,这个年纪,他们都急躁地渴望钻进一条裙子里。张冲也不例外。而陈小楠就是其中最惹眼的一条裙子,至少在张冲看来。
  那时张冲和厂子里的大多数男工一样在维修部门,劳动强度低,工作混着。干活更是能应付,刚上班张冲去了擦车队,擦车就是把机器关键的部位拆开,擦拭干净、加好油,再装上。如果按要求干,每天至少要用五六个小时,开始的时候他还一板一眼干得仔仔细细,后来时间一长就老油条了。当他琢磨出擦车的关键是加油,机器不缺油就坏不了,张冲就把能看见的地方擦拭干净,加满油就收工。检查工对他工作评价很到位:“驴粪蛋,表面光”。他用自创的工作法,每天工作两三个小时就完事,富裕出来的时间就睡觉、闲逛、发呆。
  有一段时间张冲甚至把剩余精力全部投入到摔跤上,早晨去公园和兄弟们摸爬滚打,晚上去体育场夜训,想着拿个冠军,就能摆脱这平庸无聊的工作。
  也就是这段时间,每次他在把皮手套搭在肩膀上去公园晃荡的时候,往往会碰到陈小楠下了班从厂子里出来。张冲脸上总是一副气冲冲的表情,似乎是对这一眼就能望到底的贫乏人生的惯性愤怒。陈小楠好几次想和他打招呼都是嗫嚅了一下嘴唇就作罢,说实在的,刚一开始她有点怕他。
  陈小楠之所以要对他主动打个招呼,是因为她觉得张冲虽然经常一脸阴沉,却不是什么坏人。上次她加班下班后,天色微微黑了,几个男工尾随着品评她的身影,估计是喝多了,喝出原形来了,说着说着就想有实质性的行动,拉着她,“靓女,坐下陪哥几个说说话呗,这么急着回去有啥事,家里又没有吃奶的孩子……”陈小楠吓坏了,却挣不脱。她当然知道都是闹着玩的,但在一片酒气包围中,他们拉扯着、调笑着,她还是瑟缩得厉害。这时候张冲大概刚从体育场夜训回来,扛着一副拳击手套,把路走得铿铿锵锵的,见状,停住脚步,大喝一声,“喝点
  X酒就在这儿丢人,滚!”几个人一看是粗大强壮的张冲,讪讪而去。张冲停也不停,继续大脚阔步的走路。陈小楠却由此记住了这个眉峰很浓眼神时而凶狠时而空洞的男人。
  却突然有一天黄昏,陈小楠还没酝酿好和他打招呼呢,张冲忽然扔出来一句:“明儿上午人民公园里我们打拳击,你可以来看看!”说完就走了,把她晾在那儿。看着他墙面移动一样远去的背影,陈小楠感觉夕阳红彤彤的,照在她身上,额外的温情。
  那天,是周末,陈小楠早早就去了。天其实有些微凉了,她还穿着草绿的裙子。穿裙子能衬出她凸凹有致的腰身,她是知道的。而结果那天的比赛却很失败,他们几个业余的初学者邀请了省体育队一个拳击手来切磋一下的,在业余里张冲打得很威猛,每一局都毫无悬念地打赢了,但轮到和“省体”对锋的时候,还是不行,第一个回合还能勉力支撑,第二局的时候就难以为继了。他原来引以为傲的粗壮身躯在“省体”灵活的腾挪闪移之下忽而显得格外笨重,情急之下,本想砸向对方胸口和肝部制敌的,却留出一片不设防的空白,被“省体”一拳打在脸上,张冲立马眼前溅起金星,一阵耳鸣,对方紧跟上接连几拳揍下来,张冲巍峨的身躯摇晃了两下,忽然轰然倒塌!
  倒下了张冲还一脸迷茫,难以置信的神情。反应过来,就恼羞成怒了,站起来冲着旁边的法桐拼命地打拳,并伴随着嚎叫,持续了半分钟。等到冷静了,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转过身冲“省体”一揖到底,深沉而挫败地叹一口气,连手套什么的也不要了,就失魂落魄地迈步往前走。
  陈小楠跟着他。   走到最偏僻的树林边,张冲忽然转身道:“你跟着我干什么?——你说我他妈像不像一个笑话,傻逼死了,还以为自己真能打出个冠军啥的呢,多可笑!”
  她没说话,绞着裙角。后来才小心地说:“‘省体’说你能在业余里打成这个样,已经很好了呢!”
  张冲负气地笑,揶揄地说:“业余里?哼,还不如说在孩子堆里呢。”他说,“算了,我这辈子也就擦机器的命!”
  陈小楠说:“擦机器也没什么不好啊,反正比我们产线上轻快多了,不是吗?”她说得再是实话不过——纺织厂的工作,女工很累,一个细纱挡车工,先不说干活,就是巡回走路,一个班就得走二十多里——可她此刻说就太不合时宜了。果然,张冲转过身一把就按住了她,说:“你懂个屁!”陈小楠被吓了一跳,但很快张冲因为挫败反而平静了,有一瞬间,他像个受伤的孩子,抱住了她,抱得那样紧,以至于心跳都被他勒得恨不得蹦出胸腔来了。但是陈小楠仍然回应着他,并且确切地感到心的某一个地方隐隐地疼了一下。
  接下来的事情谁也没预料到。她的裙子被风吹了一下,张冲看着那绿的翻动,有点眼晕,另外的什么东西活泛过来了一样,张冲的喉结“咕咚”咽了一下,那么响、那么傻,都把她逗笑了。可她很快就不笑了。张冲把她拉进了树林里,用得力气很大,好像立刻就要从挫败而灰暗的人生里抓住点什么似的,张冲的手伸进她的裙子里试了试,然后一翻身紧紧地压着她,开始了手的旅程。手在她身上看风景,满把满把都是鲜活和生动,他贪婪地抓着、捧着,真真切切都感受到了丰收的情景,却不知怎么满眼的泪水翻卷而至……而陈小楠,几乎是在目瞪口呆中就随着他颠簸了起来,草绿的裙子缠在她腰间,在起伏中飘摇成一片翻涌的小规模绿海,树叶间筛落的阳光落在她眼睛里,蓄满细碎的光芒,那光芒是波动的,随时会漾出来……从头到尾她没有喊叫,也没有呼救。等到海面平复下来,她整理着头发,说:“你等着坐大牢吧!”他忽然害怕了,提上裤子,仓惶地跪在她身旁的草地上,就像匍匐在肇事现场,给她一个劲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她哭了。
  看她一时面无表情,张冲看了看旁边的人工湖,跳水的冲动都有了。
  后来,陈小楠拉起他的手,说:“你说,你能保证以后都对我好吗……”
  在慌乱中,张冲连连地点着头。
  她一脸戚容,说:“好吧。你起来吧。刚才就当是做了一个梦……”
  2
  每次事后,她都要和差不多所有的女人庭审一样问:“你说你爱我吗,你说,快说!”并伴以撒娇打痴的缠磨,张冲要是不说很可能由此及彼,把事态扩大化。他弄不明白女人为什么非得听了对方闭着眼敷衍回应的“爱,爱,我爱你!”才满意呢?而当他回应过后,她的那份笃定,那份出自本能的依恋,坚定的把他当成自己的男人的深情,让他十分恐慌。张冲清楚地明白,他并不想真的去爱。或者说,一个傻瓜也知道如何骗住一个姑娘,那怎么说也不是一件太难的事,但懂得怎样优雅得体的离去,他想,这才是成熟男人的标志。张冲痛苦的发现自己很不成熟。
  除了必须的工作,张冲看报纸、看武侠小说、看电视几乎都是躺在床上,不再练拳击之后,他常常躺在铁板床上随手拿一本金庸古龙卧龙生之类,看得昏天黑地,直到举着书睡着。陈小楠来了,他才会把床上堆积的东西往里面推推,完事后,他其实很想把身边绵软的女人打发走的。说实在的,张冲觉得他无法长久地忍受脖子上围着一条松软的胳膊,无法忍受睁开眼睛,对着一张五官模模糊糊的脸,无法忍受热哄哄的呼吸彻夜吹拂在他脸上,无法忍受有个女人躺在身边打鼾、磨牙,更无法忍受要和一个女人朝夕相处过一辈子,他还太年轻,血液里激荡的江河还未湮灭,张冲觉得自己天生是个单身汉的胚子,总有一天要远走高飞的。
  说到底还是自私。
  “你爱我吗,你说,快说啊!”
  梨园人家(布面油画) 60×80cm 陈彬
  “啊?嗯。”
  “说啊!”
  “嗯。”
  “嗯嗯,就会嗯,你不会说话啊?——说!”
  “爱,爱,我爱你。行了吧!”
  “那你爱我哪里呢?”
  “我的姑奶奶哟!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爱,都爱好了吧?”张冲几乎头大,满手抓着她凸凹的肉,说。
  “你好坏!”陈小楠也许一下子说不出张冲哪里好,但她真切地知道他哪里坏。陈小楠欲推还就地躲闪着他不安分的手,说,“你最坏了,最坏!”却笑得枝繁叶茂起来,“记住了,以后不许再嗯嗯啊啊的,记住没?说,记住了——这还差不多!我给你做饭去。”
  然后第一道菜必定是酸辣土豆丝,吃得他接连好几年看见地蛋洋芋土豆马铃薯都恨不得诛其九族。张冲试图劝说她,“既然你说削皮的时候土豆会尖叫,你还吃它做什么?”陈小楠顿住刀子,说:“反正你又听不见,让它喊去!”“那也不一定,这一会我就觉得替它疼,真的,别吃这了换个菜吧。”陈小楠一摊肩膀,“厂里都仨多月没发工资了,我哪有钱买鱼买肉呢,凑合着吃吧,我给你做好吃点。”
  张冲闻言也只有暗自叹一声,“吃吧,吃吧,我他妈灰不溜秋的,也快成土豆子了!”
  厂子的颓势已现,几乎所有年轻的职工上班时都在岗位上混着,师傅也不管他们,工人们一拨儿上午来,一拨儿下午来,根本没活儿干。张冲觉得不如干点更有意义的事,比如溜出去喝酒、睡觉。喝酒的时候,张冲喝得很多,他跟陈小楠说:“我倒希望这破厂子赶快黄了,解散算了,各找各的食儿!”再这样下去,圈养得久了,撒出来都不一定还会飞,张冲想,再熬下去,几乎人生最好的时光都要扔给这个破厂了。
  陈小楠问他:“那我呢?”
  显然张冲在抱怨的时候没把陈小楠规划到未来里面,他支吾着说,“你嘛,当然是嫁人生孩子去,难不成还会去当姑子?”他自以为说了一句俏皮的话解围,却反而使气愤更尴尬了。“你走的时候会带上我吗?”陈小楠说,“你说!”
  张冲嘟囔了一句:“你又不是小玩意儿,又不能装兜里不是?”   陈小楠又催逼了一句:“你说,你会带上我吗?”好像张冲这会儿就拔脚要走似的。张冲被她催得急了,脸色都变了,本来脸就黑,现在更是阴沉沉的,不耐烦地说:“吃饭吧吃饭吧,哪儿那么多事呢!”
  陈小楠撒了筷子,眼泪兵分两路急转而下,抹着眼角说:“你连骗我一句都不愿意,张冲,我还不如你一个玩意儿呢!”
  3
  没过几个月,在张冲酗酒还没酗到肝硬化之前,他的诅咒果然应验了。车间主任召集他们集合,说了一大堆经济形势之类的套话,然后陡然一转,说咱厂也积极紧跟当前经济形势,经厂领导商议,决定减人,第一批,减掉你们这帮年轻人,你们带个头,去财务领你们的买断钱。主任说,早去还有现钱,去晚了可就不保险了哦。
  气氛沉闷,老工人们有人唏嘘,有人骂。年轻人仍然嘴上挂着一支烟卷,吐出了一口烟气,看不出是沉重还是轻松,张冲从财务科签完字接过钱,六千块,拿在手里抖了抖,薄薄的一沓,却是他第一次接触的“巨款”。
  在一片混乱和嫌钱少的抱怨中,张冲如愿以偿地下岗了。
  接下来就是玩儿。练拳时他那么多的哥们儿,现在好了,一下子都集中了,都闲着一膀子力气,甩开膀子的玩儿,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明儿干什么,烟点着,酒满上,哥们儿,喝!
  几乎每一次陈小楠来找他,张冲都是醉醺醺的,死猪一样躺在出租屋的铁板床上,鼾声大作。任陈小楠怎么摇晃也推不醒这装睡的“死人”。张冲已经打定主意,离开这个中原小城市不过是迟早的事儿,离开之前他得先和陈小楠断了。他想好了,六千块买断的钱,他留一千花销,剩下的都给陈小楠,跟了他半年,也算不亏了她。
  可陈小楠并不如他所愿,非但不离开,反而试图改变他。第一次和她挑明的时候就失算了,张冲喝了点酒,遮掩着脸面,说:“你也看见了,我现在顺吃溜喝的,咋也不算过日子的主儿,这有几千块钱,你拿去就当我给你买首饰了,找个正经人嫁了吧!”说得很苦口婆心的样子。可陈小楠一连串的反问句就把他顶了回来:“当初你怎么答应我的?你就是这样对我好的吗?你是不是就想玩玩,完了拍拍屁股再换新的?”
  张冲本不想刻意伤害她,却被激着言不由己地说:“是。我腻了,想再换个,不想再吃土豆丝了!”在张冲的高声中,陈小楠的眼泪再一次粒粒分明的落下来,扑簌簌的,是如此的熟谙般的快。张冲无奈地摊摊手,点上一支烟,任烟气在两人中间盘旋。
  中间他去外间接了一个电话,折回来从枕头下抽出钢管和砍刀随手在衣服里一包就要出去打天下,哥们儿接到一宗替人讨债的狠活儿,他得立刻去会合。
  陈小楠早就不哭了,这会儿扑过来拉住他,“我不要你去!”她说,“你也能不喝酒不打架的,也能和其他下岗的一样做个小生意的,不是吗?”陈小楠的神情凄艳,近乎在乞求他了。
  然而张冲还是咬咬牙,说:“不能。”
  他心里有大海,又怎么能安分下来呢?
  张冲说,“钱在床底下鞋盒里,你拿去,不要再来找我,我走了,他们还等着我呢!”张冲说着就出去了。
  陈小楠踉跄地奔过来,抱住他的腿,仰起的脸上呈现破碎而绝望的姿态,“再这样下去你就毁了,你听见没?”阳光照射在她的脸上,她眼里含着的泪水这么亮,这么破碎,这么美。注定要他记住一辈子。
  张冲在嘴边升起的烟雾里扬起迷离的眼神,“我愿意毁,也比陷在这死水一样的日子里好得多!”张冲说,“我们终究不是一路上的,那点钱你要是嫌少,过些天我再弄些,你拿着吧。”
  陈小楠的哭声再一次从颤抖的唇边破土而出,并一下子长成丰沛的大树,“我不要钱,就要你,我不是婊子!”
  4
  在社会上混着的日子,张冲一直害怕晚上突如其来的电话。男人的电话,可能意味着酒后为了点不值当的破事,与人发生了冲突,让他赶快去做无谓的冒险,酒后的打架,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也许再也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而女人的电话,多是因为有难言之隐,压抑得以致无法入眠,郁闷紧张到只能找你一吐为快,多数时候这种事还是因你造成的。
  那天晚上的张冲正躺在床上抽着烟盘算着要不要明儿动身和哥们儿一起去广州闯闯——张冲想,去肯定是要去的,不过是个时间问题,可就是不知道离开之前要不要和陈小楠见个面告个别,最近一段时间陈小楠都没找他了,床底鞋盒里的钱她也没拿。他想,他可能真的伤了她的心了。这样想的时候,张冲粗粗拉拉的心竟也有一些柔韧的疼。疼得他忍不住粗重地叹了一声。
  陈小楠的电话就是这时候来的,在电话里她用一种痛苦而憔悴的声音问他:“还没睡吗?”
  张冲故作轻松地说:“嗯,睡了。还没睡着。”
  陈小楠说:“你忙嘛,整天见不到人影,忙着打架忙着喝酒,是不是?”
  他没回答,算是默认了。
  过了一会儿,电话那头陈小楠幽幽地说:“你这么坏,这么混蛋,可我却偏偏忘不下你,试着忘了这么些天了,还是忘不掉,反而鼻子眉毛都记得更清了,你说我是不是很贱?”
  张冲用脖子夹着电话,磕着烟灰,磕一下又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抽了半支烟,张冲说:“有什么事吗?你说吧。”夜静得只剩下墙上的钟表在滴滴答答。他预感她要说什么。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然后好像从很遥远的地方飘过来一句话,“要是我有了,你还会走吗?”
  陈小楠说完,张冲烟棵上最后一撮烟灰轰然坍塌,摔落在地上似乎发出巨大的声响,“什么?”他说,“你刚才说什么?”
  陈小楠又沉默了许久,好像等伤心的那股劲儿平复过来了,才说:“你害怕了,你说话都慌乱了,你害怕了,不是吗?”
  张冲使劲咽了一口唾沫,竟而被呛住了,本来可以全身而退了,现在又旁逸斜出这么一出,张冲方寸大乱的舌头几近慌不择路了,竟脱口而出一句:“你确定,是我的吗?”
  陈小楠急了,张冲从没有见她这么大声说过话,更没见她发过这么大的火,陈小楠电话里的咆哮把他吓了一跳:“你他妈真是混蛋!混蛋!你拿我当什么人了?”   张冲反应过来,知道说错了,他的话一定深深伤了她,张冲轻声细语地说:“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陈小楠打断他的话:“你什么意思?”
  张冲知道自己无法辩解,更语无伦次,喋喋不休地说着。陈小楠一言不发地听着,最后在他口干舌燥时她才开了口:“好吧,别说了,我知道了。”陈小楠又说:“张冲,你知道吗?这是你第一次和我一股脑说这么软的话,你这个混蛋啊!”陈小楠哭了。
  张冲怕她挂断电话:“你在哪里,要我去接你吗?你过来吧。”
  陈小楠却伤感地说:“你那里没有别的人吗?”
  张冲也急了:“我是很混蛋,但还没到一天换一个女人的地步。”他打开了一瓶酒,对着瓶口喝了一气,他的心里空空落落的,特别需要酒精的支撑。
  见到陈小楠,张冲就知道她是有备而来的,因为放下电话不过十来分钟她就出现在他面前了,肯定是打电话之前就已经准备好了。张冲轻轻地抱了她一下,从她身上闻到了眼泪和憔悴的气味。为了掩饰自己的沮丧,张冲吻了吻她绵软的嘴唇。这是一张年轻光洁的嘴唇,有着优美的弧线和洁白的牙齿,总有股淡淡的清香,平时吻她时张冲总能产生爆炸似的激情,几乎马上变得粗暴起来,可今天他只觉得沮丧。当张冲抱着她时,只是感觉她的小腹一紧。他们一起坐在床对面的沙发上,因为数月不见的疏离双方都有一些陌生和紧张,只剩下一根烟在指头上卖弄着袅袅的腰身。
  “你打算怎么办?”最后还是张冲说破了出来。到底他心虚。
  “我不知道。你倒问我来了,我来这儿不就是问你吗?”陈小楠回答的也很冷。
  说真的,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怀孕生育就得结婚,就得负责任,就得摆脱无牵无挂自由的单身。张冲根本就没有想过要结婚,只能劝她做人流,但他却又因为这卑鄙的念头而一时开不了口。
  幸好,这时候窗外秋夜的天空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张冲趁机说:“睡吧,不早了,明儿再说吧。”陈小楠看看他,开始起来收拾凌乱的床铺,把堆在床上杂乱的东西规整到一起,张冲看着她整理床铺的背影,又点了一支烟。床铺收拾好之后,她开始脱衣服,随着衣服落地,他看见她小巧结实的乳房,她紧绷的美誉弧度的小腹……张冲愣愣地想,她的乳房会哺育婴儿,最后会不堪岁月的堆积而难看地松弛,她的腹部也会松松垮垮的,像是发酵的面团……这个想象让张冲觉得忧伤而疲惫。想象中的婚姻和之后两人平庸而琐碎的生活,让张冲觉出一种不堪忍受和消磨的累。他说:“我有点感冒,还是睡沙发上吧,别传染给你才好。”说着就拉着枕头去了外间,那样子像是在逃。
  半夜的时候,当他辗转着刚要睡着,张冲慢慢闻到眼泪弥漫的那种芳香而凛冽的苦涩味道。他甚至有点烦乱地想,陈小楠可能又在哭了。
  那天早晨张冲很早便醒来,或者说这一夜他根本就没睡好。一个人窸窸窣窣地起来去了附近的公园。
  公园里人声寂寥,只早起的鸟儿在大树上叽叽喳喳鸣叫,似乎在讨论着一天的日程。张冲心里烦闷,对着藏满鸟声的大树猛的就是一拳,然而大树犹自岿然,泛黄的树叶连个波动也没有。张冲就恼了,对着树身一阵凶猛的拳脚相加,树上的鸟儿疑惑地看着他,仍然不辍其歌,张冲大喝一声,鸟遁声远,只留下他往外滴血的双拳。
  往前一点是一片湖水,水温非常低,还泛着丝丝水汽,张冲看了片刻,觉得真是讽刺,就是在这里一时糊涂要了她,是不是也要在这儿结束呢?张冲恍恍惚惚的,站在湖边,忽然一纵身跳了进去,像是心如槁灰的人溺水逃避。
  刚下水张冲就被冷水激得手脚剧疼,可是他需要的正是这种感觉,让痛苦来抵消心上的虚弱的焦虑。他一圈一圈地游着,手脚渐渐变得麻木,肌肉在冷水中不停地跳动、抽搐。张冲边游边想,我现在不要结婚,也不想要孩子,看似美好婚姻表象下包含着太多无法逃避的责任,除非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就像此时消失于水中,不留波痕。
  又游了几圈,张冲的头脑由清晰开始变的模糊,但是有了奇妙的快感,他似乎听到了岸上陈小楠在大声喊他:“你不要命了,快上来啊!”张冲也意识到在冰凉的水中时间太长了,但他赌气一样,偏不要听陈小楠的呼喊,此刻更不想回到她身边,张冲反而游得更远了。直到狠狠呛了一口水,才意识到,大脑已经无法指挥身体,离岸十几米的距离,忽然变得非常遥远,他的身体开始下沉,原来浑浊的水现在变得十分透明,非常温暖,湖水流动,带着某种诱惑的柔软和性感,包裹着他……张冲在水面上浮起又沉下,身不由己一样,然而极度的缺氧引发了他最后本能的挣扎,张冲极力钻出水面,湿淋淋的脑袋拼命张嘴开阖着。可此时水底似有一双柔软的手在拉着他的脚脖,随后他又一次沉了下去。这时候脑子里残存的一点意识知道再沉下去就真的沉入水底了,忽然感觉一湖秋水像是炸了锅,每一滴水都灼烫着他,似乎有几双手同时抓着他,往岸上拉,直到最后他手忙脚乱地抓住旁边的护栏,他才看见根本没什么人拉他,只是他一路本能的挣扎。张冲拧着衣裳上的水,旁边的湖面重又回归平静,微风入水,泛起点点波纹,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张冲想着刚才的跳水,以及差一点攀援至头顶的死亡,自己下意识里在无耻地逃避着什么。太阳穿破云层露出了脸,还镀着一层金光,张冲对着初生的太阳,忽然呜呜呵呵地哭了出来,死里逃生的感觉让他不可抑制地颤抖着,他坐在岸上,大口大口喘着气,补偿似的剧烈起伏呼吸着,慢慢的,知觉和意识开始恢复了,血脉里又重回年轻的跳动,张冲摊开在草地上,看着草莓一样初升的太阳,想,老子还年轻哪!
  回到出租屋里,陈小楠仍在睡着,大约她也辗转了一夜,此刻才睡着,裹在被子里,手里紧紧抱着枕头,睡得像个婴儿,大铁床把她衬托得非常娇小。张冲看着她,心中涌出一些怜悯,但随即又被另一种无法言喻的悲哀所笼罩。
  电话忽然响了,陈小楠被惊醒,一睁眼看见他,浅浅地一笑,起来拥抱他,他身上携带秋天湖水的冰凉把她硌了一下,然而,她还是紧紧地抱着他,抱得那样紧,好像她一松手他就飞走了。陈小楠柔软的身体把温暖的体温一览无遗地传递过来。被她这样抱着,真真切切感受着陈小楠的熟悉而失而复得的温热,张冲想,有时候世界也可以这样小,小到这世界上只有他和她还有这张铁板床。
  窗外的阳光透过窗子洒落在屋里,新鲜而明亮,陈小楠的脸颊沐浴在阳光里,黑黑的瞳仁一闪一闪的,带着一层潮湿的亮光,嘴角却骄傲地上扬着,是悲伤而又满足的模样。张冲几乎也要被她感染了,心的某个地方在变得很柔软,很想和她分享点什么。电话依旧在锲而不舍地响着,肯定是约好一起去广东的哥儿几个要他去车站呢。
  陈小楠说:“去接吧,我想了一夜,想明白了,真的。就算我缠磨着你,你的心也不在这儿了……你要走就走吧,这城市是太小了……”她扬起的嘴唇到底还是颤抖了一下,两股泪水就顺流而下,打湿了唇角,却越发显得娇艳了。她扭过头,镇定了一下,说:“我去做饭了。”
  刚走到外面,陈小楠就看见外面的菜,是他刚才折转回来的时候路过菜摊买来的,有辣椒、茄子、黄瓜,也有土豆。她刚抑制住的眼泪又骤然落下,她说:“你不是不喜欢吃土豆吗?”
  张冲走过来,说:“你不在的这几月,我吃了几回,发现也不是那么难吃。”张冲说,“有时候夜里醒了,一睁眼,听见土豆好像在那儿叫呢,很奇怪。”
  她想笑,想说,是我在叫你呢,以为你听不见呢……泪水却断了线似的,源源而下。张冲主动走上去抱了抱她。陈小楠被他抱着,忽然抬起脸说:“要是我没有怀孕,是假的,就想知道你走了会不会舍得我,你会怎样呢?……”
  张冲听了,心里腾地蹿上一股子火,手都扬起来了,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这个恶作剧未免也太荒唐了。张冲恶狠狠地看着她,两个人就这样站在那里看着,不说话,也不打骂,都要看到对方骨头里去了。陈小楠却迎着他举起的巴掌悲戚地微笑了,她的右手惯性地滑到腹部,在秋天的早晨,她真切地感到一阵最初萌生的胎动。张冲喊叫一样问她:“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陈小楠看着他,轻飘飘地回答:“你说呢?”
  电话这时候又响了,红色的电话座机在眼前殷红地跳动着,叮铃铃地鼓噪着,像是远方无限天空里召唤的心跳声。张冲看看陈小楠,又看看窗外,他在想,要不要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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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纱  你眼中挥霍夏日的棱角  我身上汗水坚硬了光线  你的声音漫在炙热的微风中  我的心中飘荡着白色的纱  纯洁没有瑕疵  是初次相遇时的颜色  当幻想的力量将你美化  即使近在咫尺  也觉得如同紫色烟花  闪闪星辰在黑色的夜空  花瓣雨落下  让我缓缓张口  用清淡的语气  吐出没有说出的话  在朝夕起伏的山峦相伴过后  走过那条宁静的河流  岁月流尽  你是红纱  捂不住两颗心  炙热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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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的花不快乐  花,躲在叶的深处  梦没有醒,一对蝴蝶在花中穿过  路上的人抬头看天  天眼睁着,看天很大,看花很小  夏天有点晕,歌声都关在了街的深处  关住了夜的痛  行走在自缚的茧壳里  体内攒积厚厚的尘埃,眼前烟花迷雾  愈来愈多的诘问和疑惑  终不能冲破“顿悟”的天空  蚂蚁悄悄爬过树的皮,爬过我的心  春天与青春同名,而青春早已浪费  挽不住时间的翅膀  时间的颗粒依然在沙沙流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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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石退休前是一家刊物的老编,即编辑,还是教授级的编辑。平时也爱写点儿东西。退休之后,喜欢上了给老八路军老解放军战士和先进人物写纪实文学,已写了发了好多篇,还出了几本书。又有事干,又给老革命们做了好事,还挣了稿费,自觉挺有成就感。  8月下旬的一天,老石接到单位老干部处女处长的电话,却是要他参加老干部局组织的老战士合唱团。老石一听就有点儿打折扣:“我正在采访一位参加过解放战争中金门战役的老战士,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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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不清那回她是不是最后一次来。也弄不懂为何来了,不坐在最显眼的地方。  今晚来星巴克,我也是为了她,才选择这个孤零零的座位的。  第一次来咖啡馆,那是女孩子心气最高的时候。刚刚完成硕士研究生毕业论文。说是校花有点过誉,作为一对姐妹花,却是班上男生公认的。我们的个头都是 1米65,相貌即便不出众,身材也是十分迷人的。  两人在一起,最后一次喝咖啡。我是首次昭君出塞。我们俩玩起硬币游戏,凭着正反两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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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  女人悲恸地问:永远有多远  表情是死都不能解脱的疼痛  了解她那个谎言满嘴跑的男人后  旁观者只能残忍说出真相:  永远 就是你男人唾沫飞出的瞬间  誓言  你每天说很多例子 证明你的真情和爱  当誓言成为习惯 逐渐演变成蛀牙  很快被时间拔光  一只玉镯  一年前在瑞丽 与她相对  青豆绿 晶莹 裂纹如泪痕  打动我 要多少年的悲伤  你的模样会这般楚楚可怜  套在腕上 不舍褪下过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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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金属增材制造技术凭借其个性化定制能力和高质量成形潜力,迅速发展成为影响航空航天设计与制造能力的一项关键先进技术。在简要总结金属增材制造技术分类和原理的基础上,阐述了高强铝合金在激光增材、电弧增材、电子束增材、固相增材工艺下的形性调控与成形机理研究进展,综合归纳了铝合金增材制造技术在航空航天领域的具体应用,展望了大型铝合金承力构件在形性调控、结构设计、材料体系、工艺数据库、智能化增减材技术等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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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邓德高到猫猫山铅锌矿打工不到一个月就想家里的媳妇了。采矿点在山顶,他干的活就是用马将矿石从山顶驮到山脚,每天四趟,可以得25元的报酬。山路太陡,经常有马失前蹄,从悬崖上摔下来。他每天虽然累得不得了,但三十多岁的汉子,每天晚上躺下后都不可能马上入睡,脑子里想的就是媳妇王玉芬,当然也想刚满四岁的儿子小刚刚。  邓德高的老家在县城以北半边山背后的位卓村。他回家还得从猫猫山搭班车到县城,再从县城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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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女武神》  2013年 6月 18日14:44pm。  台湾行与瓦格纳歌剧有了联系,而且是与华格纳(台译)的名剧《女武神》有联系。到台北看《女武神》。  事情发生总有起因。那一日,离出发前十六天,闲来无事,我翻了翻《箫台》第一百零一期“乐清文化人台湾行”专辑,在张志杰兄写的《台北书店印象及其他》一文里停留,“国家音乐厅”、“国家戏剧院”几个字跳入眼里,随即上网查看,从 7月 10日开始国家交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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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低温压力容器08Ni3DR钢在极低温度下(-100 ℃)具有较好的强韧性匹配,在实际工程应用中,保障焊接接头的低温冲击韧性一直是压力容器制造过程中的难题之一。对于实际的焊接接头,最薄弱区域的确定以及最薄弱区域的影响对焊接接头的表征具有重要的意义。通过将夏比V型缺口开在母材、焊缝、热影响区不同位置处,系统研究了08Ni3DR压力容器钢焊接接头的组织和韧性。结果表明:焊接接头韧性最薄弱区域为粗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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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那里有三个空座位,一眼看上去,像自己失落三颗门牙的口腔,给我不适之感;它们又像三颗毒药,被眼睛吞服,在我身上催生了一种无力感,四处蔓延,使我患上不治之症。我看到自己像河流上的一具浮尸,任水逐流。我听到自己的讲课声,它低缓、糯软,成为一只沉沉欲睡的猫。一种空虚的气息浸透全身,并抓紧我,无力脱身。我不想再继续讲下去,以免听到连自己也厌烦的声音,我让他们看一遍刚才讲的内容。走下讲台,在走道里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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