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果飘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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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上班的路上,手包里的电话响,显示的是胡主任的座机号码。他告诉我,到机关后先到他办公室去一趟。
  我不敢怠慢,连自己的办公室都没进,径直去了胡主任那。中间路过卫生间,听到便池里潺潺的流水声,小腹不由一紧,这才感到憋了泡尿。我犹豫一下,还是忍了。
  胡主任坐在沙发上,一手端着杯龙井茶,一手拿着张报纸在看。他将手里的茶杯冲我一点,喏,正宗的西湖龙井,刚沏好的。一看到那冒着热气的茶杯,我条件反射似的,小腹马上有了下坠感。
  我摆摆手,笑笑,早晨刚喝的粥。便坐在胡主任对面的沙发上,倾斜着半拉身子。
  他将手里的报纸递给我,说市委昨晚开了扩大会,今早登报了。我赶忙扫了两眼报纸,见头版头条套红大字标题:招商引资,全民参与;筑巢引凤,全线出击。底下還有副标题,市委全会纪实……
  他咽口茶,对我说,别看了,说白了就是一句话,把招商引资从过去经济部门的事变成每个部门的事。工农商学警,无论你涉商与否,只要你受市里的管,都要投身于招商引资这个主战场,将招商从一家变为万家。
  胡主任是市委搞综合的出身,领会精神快且准,几句话就将整版的会议精神说了出来。我将眼神从报纸的白纸黑字挪动到主任的脸上,小心地说,全民招商,有的部门还成,有的部门跟经济一毛钱关系也没有……
  胡主任打断我的话,你这个人,业务篓子一个,政治敏感性一点也不强。看来市委这回是动真格的了,任务已经派下来,按照各部门职权下达了具体任务。年底完成的要奖,完不成的要罚。主任说到这儿,放下手里的茶杯,从抽屉里取出一份文件递给我,你好好看看吧,市里各部门的任务都在这儿,咱发改委是第一方阵,任务不算轻。我找你来,就是先跟你透个底,你是咱委里主管大项目的副主任,全市的新上项目都得从你这里过,委里的任务能否完成主要取决于你。我老胡头年岁大了,不指望年底受表扬提个一官半职的,但我这老脸还是要的,到时候可不能让我老胡头在市委那儿过不了关呐!
  我手心出汗,走出胡主任的办公室时,小腹里憋的那泡尿已经被沉甸甸的两组数字所取代,一个是内资一个亿,另一个是外资2000万,二选一,必须完成一项。这就是市委市政府下给发改委的任务,换句话说,也就是方才胡主任转嫁到我身上的任务。
  手机又在响,已经是第三次了。前两次是在胡主任办公室谈招商引资时,我没接,直接按了。一看,三个电话都是同一个号码打过来的,我想了想,还是没接。
  我回到办公室,坐下来定定神,泡了杯铁观音。听到哗哗的水声,我那暂时被压抑的尿意又泛滥起来。我忙去厕所,待我回来重新坐到椅子上时,我的心情也随着那困扰多时的小便被排泄掉而不那么沉重了。
  这时我想起了那三个未接电话。用座机打过去,响了好几声,那边才传来一声,喂,您哪位?
  我有些意外,甚至恼火。不是你三番五次的打我电话,还问我是谁?!刚想发火,忽然想起人家打的是我手机,我现在是拿座机在回,对方不知道我也属正常。于是我解释,方才连续三次打我手机,因为开会不便接听……刚说到这儿,对方马上语气大变,一连声的叫我叔!我不敢擅应,嘴里诺诺搭讪着,大脑里过电影似的翻起了家谱。我快速地将祖宗八代翻个遍,也没想起对方是哪位贤侄。电话那头从我的反应中似乎感觉到了我这位“叔叔”的迟钝,便提醒我,叔,我桃花沟……
  一提桃花沟,我的脑洞一下就打开了。
  桃花沟是我过去当知青时插队的地方。
  对方是我下乡时房东的儿子,叫李青山。
  我们这帮知青返城后曾掀起过一阵“寻根热”,在当年的点长、现在一家房地产大老板的张罗下,我们曾回过桃花沟三次,这个青山侄子就是那时候认识的。每次他都不辞辛苦张罗着款待我们。有意思的是每一次去桃花沟他的工作都有变化,第一次他在乡中学当校长;第二次再去,他已调到乡里当了副乡长;第三次就当了乡长,我们的寻根聚会自然从学校就挪到了乡政府。
  我说,原来是乡长贤侄,近来好吗?
  电话那头却叹口气,叔,啥好不好的,基层就是个事物篓子,哪像您机关正规。顿了顿又说,对了,叔,忘告诉您了,我现在不当乡长,改做书记了,还在桃花沟。
  书记好啊,又升职啦!我由衷地赞叹。
  可青山好像并不兴奋,在电话那头连连叹气。
  我颇为不解,甚至觉得这位贤侄是故作姿态。青山好像窥见了我的心思,马上补充一句,叔,我这可不是矫情,谁都知道,党委书记是有权,可责任也大,压力如山呐!说完,又是情不自禁的一声叹息。
  我想,李青山一大早一连三个电话绝不会是为了和我诉升官的苦水。我一时不知该说点啥,电话里陷入了一阵沉默。
  青山意识到了尴尬,马上提高声调,叔,其实我找你真还不是为倒苦水,说白了,还不是咱愿意干。我这也是遇到知心人了,就情不自禁地叨叨两句。叔,你别往心里去。
  我噗嗤一笑,心想,你小子还真会给自己打圆场,但心里着实比方才舒服多了。青山又说,叔,我还真是有事求您。
  我说,你说,只要能帮上的。
  青山说,昨天县里连夜贯彻市委全会精神,党政工农警,只要是县辖的单位……我在电话里打断他,这事我清楚。全市一盘棋,都在贯彻市委精神,方才你打电话我没接,就是主任找我商量招商引资的事,外资2000万,或内资一个亿,全销在我一个人头上了。还说如果到年底完不成任务,市委怪罪下来,就拿我这个分管大项目的副主任挡灾。说句不该说的,我信纸都铺桌子上,正琢磨着给党组写辞职报告呢!实在不成,也得调整分工,管后勤、机关党委去。
  别介呀!青山嚷了起来,震得我耳朵嗡嗡响。叔,桃花沟是小乡,但还分了内资2000万,如果能引来外资,折合美金300万。我昨晚上愁得睡不着,思前想后,觉着我这书记能否干长,就仰仗您了!您是市发改委分管大项目的领导,您只要帮帮手,从牙缝里匀出点给侄子,就把我救了。可没曾想,您也有一本难念的经,您这真要是撂挑子不干,那我也马上给县委打报告,回我的桃花沟中学当孩子王得了!   我拦住青山的话头。我说青山你别跟叔开玩笑,你现在是书记了,有职有权,完全不必将压力揽在自个头上,起码你可以学我们老胡头,将压力转移到班子其他成员身上。青山一定在那边摇头,虽然看不见,但我感觉到了。青山说,叔,您说的办法我不是没想到,而且马上就要开会研究这事。但桃花沟的事,侄子门清,谁肚子里有几斤几两的下水,我还不知道?班子里那几个如果有那能耐,桃花沟还轮得上您侄子当书记?还不是山中无老虎嘛!
  我默然。青山说的在理,一般来讲一个单位的最高领导就代表了这个单位的水平。我沉吟一下,接着给他出主意。据说市里有的单位将任务层层分解,下派到基层,教育局就是把任务分解给学校,让学生娃给家长施压,效果很不错的。
  青山苦笑,叔,您说的法子在城里行,在桃花沟不行。我在桃花沟中学这多年,知道桃花沟的学生家长不是在山溝沟里刨食就是在外面打工,最好的也就是在乡里当个小公务员啥的。让他们招商,招个大头鬼呀!
  我说,青山侄子,你也别太悲观,天塌有高个子,地陷有矬子,车到山前必有路,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青山说,叔这话我爱听。
  2
  一个多月里,我参加了几次大型招商会,有在本市开的,也有到外地参加的。市长亲自带领市直有关部门和县区领导,与外埠或境外商人面对面,不遗余力地宣传本地资源优势、政策优势和惠商环境,吸引外资来本地投资。我们发改、土地、环保等部门是一个不落,按市长的说法叫提前介入,为招商引资提供基础和保障。
  几个会下来,不能说收获颇丰,但还是签了不少的意向协议,虽没有真正的大项目落地,可市长很乐观,说有屁股不愁打。十个意向能有一个变为现实,招商引资就有希望!
  会上,我除了尽职尽责地做好发改部门的工作,私下里也干了点私活,借为项目招商方服务时,逮机会将发改委承担的招商任务以及自己的苦衷倾诉给对方听。人家倒都很同情,也很爽快,当即表态,只要项目能拉到手,资金一到位,就你那点鸡毛蒜皮的事根本就不算啥!我感激涕零,无以表达,酒桌上多喝了不少这样感谢的酒。我发现,土地、环保等部门几个哥们和我的套路也差不多,基本也是借服务之机将自己的任务搞定。我不禁感叹,我们这些有头有脸的部门还成,可那么多压根跟经济不沾边又无啥职权的单位可咋整?我又哑然失笑,觉得自己真是杞人忧天,自个的坟头还哭不上呢,还担忧起别家的来了!
  这时,我想起了桃花沟的书记李青山。
  真是有感应,刚想到我这位贤侄,电话就响了。
  青山说他就在市内。我说,那你过来呗,正好今天没会。他说现在不行,要去车站接个人。我说啥大人物,还劳你这大书记亲自接?他说,人物倒不大,但很重要,目前讲是桃花沟十万民众的衣食父母有点言重,但说是我李青山的救星太合适不过了!
  我说,一个外商!
  李青山在那头一定是瞠目结舌。他啧啧赞叹,说叔你太神了!我说,这有何神,眼下还不是悠悠万事,唯此为大!
  青山说,叔,晚上即使你有天大的事,也一定要推掉!必须陪我这个客人。
  我稍加沉吟说,好长时候没在家吃饭了,你婶……青山急忙打断我,我婶那儿我去说!我家那口子早先也是我一个青年点的,和青山也算熟络。我说,那好吧,不过,请假倒不用你请,只要说和你在一起,你婶会给你这面子的。青山在那边很得意地笑了。
  在贵宾楼的一个雅间里,我见到了被青山奉为上宾的那位外商。是一位女士,一位很优雅、很漂亮,也很年轻的女士。
  我窃喜,先前陪客的那点厌烦一下子被女士身上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淡淡清香冲得踪影全无。我埋怨青山,如果早告诉我今天陪的是位漂亮女宾,我也不至于推三阻四,不修边幅,甚至于穿着随便地来赴宴了。
  我已经是奔六的人了,但无论多大年纪,见到靓丽的异性心情悸动还是有的。也许这是天性使然?
  青山很会安排,晚餐就我们三位。一主一宾,我是唯一的陪客。先前以为青山会把乡党委班子拉过来一块陪,至少几位主要领导要到场。现在一看,青山是对的,这样一位冰清玉洁、雅致靓美的女性,叫来那么一帮语言粗陋、举止欠雅的泥腿子乡官,真难想象这餐饭会如何吃。
  按梅女士(这位女士姓梅)的说法,酒就免了。青山为难,拿眼不停瞅我。我说,无酒不成席,无席则不成敬意,喝还是要喝一点的,小酌怡情嘛!梅女士瞟我一眼,没再坚持。我让青山要了一瓶干红。
  缥缈的音乐,雅致的环境,素淡又不失品位的菜肴,暗红色的葡萄酒斟在晶莹的高脚玻璃杯里,这一切都给晚餐营造出一种温馨而和谐的气氛。
  我拿眼瞅青山,意思让他说话。可青山的眼神不言而喻,是让我率先打破这略显沉闷的气氛和初次见面的尴尬。
  我凝神,清嗓,端起酒杯。我说,从今晚的安排,足以看出青山书记的诚心,所以,我也就免俗了,那些客套的欢迎词和祝你们合作愉快的虚话也就不说了。我抿一口酒,又说,刚才一见梅女士的面,我就很吃惊,梅女士颠覆了我一个观念!
  梅女士正礼貌性的将酒杯送到唇边,见我这么说,停住手,峨眉轻蹙,一双明媚的眼睛盯住我。
  我说,梅女士看上去压根就不像一个商人,或者换个说法,我所接触的女老板,没有一个像您这样的。
  梅女士脸色微微一变,哦了一声,她低下头,浅酌了一口酒,然后抬起头,笑盈盈地问,那依你之见,我应该是什么人?
  我说,乍看,您像一名见过世面的大机关的公务员;您的气质,更像一位学识渊博的美女教师;您身上不乏艺术家的气质甚至有演员的天赋。总之,您什么都像,就是不像一个来我们这儿投资的成功商人。
  我的话让梅女士咯咯地乐了,很是开心,甚至有点花枝乱颤。她冲我举杯,对着一边有些发呆的青山说,你的这位主任叔叔很有趣,也颠覆了我的一个观念。说心里话,我跟官员打过许多交道,包括比你们大的官,我本来以为到贵市后的第一餐饭一定很套路、无趣,甚至会让我招架不住而厌烦。但没想到青山书记机巧的安排与主任叔叔的风趣幽默让我耳目一新!这让我感受到了你们的坦诚,也让我对贵市官员的素质刮目相看。来,为了我们的相识和缘分,也为我们今后的合作愉快干一杯!   青山就等着合作愉快这句话,见梅女士主动说出,早就心花怒放了。没等美女喝,自个那头咕嘟两声就将大半杯红酒灌入腹中。见我和梅女士双杯撞响,但只是象征性地抿了一口,便有些尴尬,打着哈哈说,咱山里人就是实诚,说干杯那就是一口闷,其实红酒就应是你们这个喝法,那叫“品”,是吧?
  气氛在觥筹交错间融洽升温。梅女士告诉我,她方才之所以那么开心,就是因为像我这么评价她的还是头一次。其实她真就不是一个老板,起码骨子里不是,但没人会这么说,总是人前背后的称她为美女老板。
  梅女士斟满一杯酒,要和我单独喝,她问我,知道为啥要单喝吗?我摇头。她说,就是因为你方才那段话,你真是神了,把我这辈子干的事都料准了!
  她说,我大学是在省城唯一的那所综合性大学念的,学的是外语。毕业后被分配到一所高中当老师,教了几年书,感觉压力很大,就报考了公务员,因外语功底不错,被省外事办录用了,在机关混了几年,又觉得寡淡无味。这时我在香港做实业的哥哥找到了我,说别在机关混了,赚那仨瓜俩枣的,不如帮帮他。哥说,目前香港经济出现颓废之势,而内地却一派欣欣向荣。有不少有识的港商都纷纷将触角伸向大陆,我也有所考虑。正好你在国内,又有机关的人脉资源,当哥的代理吧!
  至于你说我有演员天赋,这也让你说着了。虽然演员不曾是我的职业,但的确是我的爱好。从小学到大学,我都是学校里的文艺骨干,甚至于我对艺术的追求,有时比对从事的专业和工作更热爱。
  我感叹,真乃机缘巧合呀!便给自己也斟满酒,一仰脖,一口喝干。对梅女士说,今后你也别一口一个主任叔叔的叫了,第一,我自觉还没老的那样惨;第二,方才听你介绍,我俩还是一个学校毕业的,只不过不同届不同专业,但校长校园都是同一个。
  梅女士端起酒杯,一声娇唤,原来是大师哥,小師妹这厢有礼了!
  3
  市委专门成立了招商引资工作办公室,代市委市政府协调和调度全地区的招商工作。招商办就像上紧了弦的发条,三天一小会,五天一大会。招商简报更像雪片似的下发,连篇累牍地介绍各部门的做法和招商进度,简直就像一道道催命符,让人看着心紧。
  这些日子上厕所老撒黄尿。当中医的老婆说我是内火攻心,要给我开几服中药,被我拒绝了。我虽不是医生,但心知肚明,我的盐打哪咸,醋打哪酸。
  办公室小刘来送报纸,包括刚出炉的招商简报。我本不想看,因为我刚刚打完一圈电话,了解当初答应我的那几家的招商进度。让人欣慰的是,那几家的口气依然还是那样的爽快,然而却没有一家有实质性的进展。
  我还是拿起简报翻了一下,我想看看全市其他部门的情况,假如中午在食堂吃饭,老胡头对我翻白眼,好对他有个说辞。让我略感欣慰的是,全市其他部门大多亦是雷声大雨点小。但县区要比市直的好些,在县区的项目栏中,我看到了青山侄子的那个桃花沟乡,赫然写着:引进一个集种植、加工、销售为一体的现代农业产业化项目;外资2000万;外商投资人,梅影;项目进展,选址阶段。
  我这才知道,我那位小师妹的芳名叫梅影。
  这时,我就接到了一个电话。是梅影,声音甜丝丝的。梅影先对我上次的热情款待表示感谢,说在人生地不熟的他乡能遇到我这么一个情投意合、志趣高雅的师哥真是莫大的荣幸。
  我有些受宠若惊,刚想说几句真诚的客套话,那边话锋一转,我就在来贵市的动车上,一会还有事情要麻烦师哥……
  我也话锋一转,客套话马上变成表态的,只要能做到的,万死不辞!梅影在电话里“噗嗤”笑了,说啥死呀活的,怪吓人的!
  刚撂下电话,青山的电话就打进来了。开篇就问,叔下午有工作没?我明知是啥事,但还是问了有啥事。青山说,梅影正在来的车上,专门为选厂址来的。她说她对建厂选址这些事是门外汉,特让我邀你下午一块去桃花沟帮她选址。
  我直嗍嘴。青山央求我,叔,我的亲叔,我知道您工作忙,但这个忙无论如何您也得帮!以前都是务虚,走到这一步才是刚见真章,选址是关键,厂址定下来,人家才能往里打钱。所以叔,不管您下午有啥急事,一定给侄子这个面子!
  我叹了口气。
  桃花沟曾经是我魂牵梦绕的地方,想来距上次知青聚会也过了三年多的时间。眼下正值初春,漫山的桃花含苞待放,向阳的坡地上,花枝沐浴了更多的阳光雨露,明显更饱满,已微微绽出了尖尖角,洇红了片片山坡。
  我身边的小师妹与上次相见又有不同,上回还是冬季,北方的山城色彩灰暗,寒意料峭。小师妹虽然靓丽,但毕竟裹在厚厚的棉衣内,此番她已褪下冬装,穿一身新潮的石磨牛仔服,脚蹬牛皮短靴,上次的长发飘飘被编成一条又粗又长的麻花辫,很俏皮地斜搭在右肩上。
  我看一眼车窗外,再瞟一眼车内,实乃美不胜收!我不禁有些心神荡漾。再看专心致志开车的青山,竟对上午和青山通话时耍的小伎俩有些歉疚。
  在选址问题上小师妹确实是个门外汉,基本把权利交给了我,这倒让我一点不敢懈怠。我像一个尽职尽责的工程师,用眼测,拿步量,天平不知不觉间完全倒向了小师妹这一边。好在青山的诚意就像这块备选的土地一样无可挑剔,这地块是全桃花沟最平整、最敞亮的地,记得当知青时,这块地也是最高产的旱涝保收地。
  中午饭是在乡里的食堂吃的。虽然没有市里大馆子的高档花哨,但一桌子的山村特色,足以显现出桃花沟人对小师妹的热情和诚意来。显示出诚意的不仅是这一桌子热气腾腾的饭菜,还有环绕一桌子的桃花沟主人那热切又略显拘谨且有些惶恐的笑脸。这次与上次明显不同,除了我和小师妹,桃花沟党政妇青,包括人大,但凡乡里有点身份的都在这张桌面上。
  桌上摆着白红啤三样酒,但小师妹避开这三样,只喝矿泉水。这次我没劝,我知道,只要开了头,这些实诚而又执拗的山里人,哪怕每人一口,也足以把我这弱不禁风的小师妹灌趴下。
  小师妹在众多憨厚的山里人的衬托下显得愈发靓丽而超凡。她并不扭捏,以水代酒,一一跟乡里的各路豪杰碰杯。大家都豪爽地一扬脖将酒干掉,然后朝小师妹亮杯底,显出主人的热忱。   小师妹的落落大方,使桌上的拘谨气氛逐渐变得轻松起来。青山招呼大家按职务高低依次向这位尊贵的客人再次敬酒。小师妹还是以水代酒,来者不拒,只是这期间忙里偷闲接了几次电话。电话的内容不是询问请小师妹办的孩子入学情况如何,就是问进事业单位的事到哪一步,再有就是荣转军人要进个好单位的事可有着落。小师妹尽量言简意赅,将事情的进展和前景一一说明,并略带歉意地说自己正在外地,待回去后一定加班加点去办。
  桌上各位都面面相觑,最年轻的那位团委书记甚至伸了伸舌头,在一旁的妇联主任耳边小声嘀咕,两人一副羡慕嫉妒的神情。
  在窃窃私语中,小师妹轻咳一声,给自己倒满了一杯啤酒。对大伙说,不好意思,败了大家的兴啦!全是推不开、逃不掉的闲事。不是梅影破车好揽债,实在是亲朋好友,求到你了,你说咋办?我这人脸皮薄,心肠也软,处长了,大家伙就知道了。
  小师妹站起身说,今天到桃花沟来,各位领导没拿我当外人,让我很感动!今后我就是桃花沟的一员。我们不仅要合伙投资建厂发大财,以后各位有啥好事,一定知会梅影一声,谁家有个为难事,只要不把梅影当外人,梅影一定会当自个的事去办!说完将杯举至颌下,很优雅地一口喝干。众人欢欣鼓舞,掌声雷动,杯盏叮当,全是一口闷。
  青山的意思,今天是周五,让小师妹盘桓两日,让我陪同在桃花沟耍几天。青山调侃道,穷山恶水,不算旅游,只当熟悉投资环境,体察民情。
  我欣然领命,可小师妹却婉言谢绝,师哥,不是我不想,而是实在不能。一则我要回去将今天的情况向香港汇报,更主要是我身上还有一大堆揽下的破事。大衙门的人平时约不出来,全指着双休日去搞公关呢!
  4
  中午在机关食堂用餐,班子的几个成员都在,唯独缺老胡头。老胡头是大家对胡主任的昵称,因是机关里最大的领导,再者在班子中年龄也最大。
  我恍然想起,今天九点市委市政府召开全市招商引资百日盘点暨再动员大会,要求各县区、各部门领导必须参加。昨天老胡头拿着会议通知曾找到我,问我委里招商引资的完成情况。幸好当初答应我的一家项目已有款子打过来,人家还真挺仗义,将一千万的数目算到发改委的头上。
  我赶忙将这一喜讯汇报给老胡头,老胡头沉吟下,半阴着脸对我说,一千万,十分之一,小有斩获,不至于会上挨批,但革命尚未成功,我赶紧接道,同志仍须努力!
  这时,老胡头手里拿着一个材料袋走了进来。大家赶紧起身,老胡头点点头,坐到自己的位置上。主管后勤的李副主任已经招呼厨房将老胡头的那份热在锅里的饭菜端了过来。老胡头先吸溜了一口汤,又直直腰,对大家说,要老命了,正好三个小时,中间只去了趟厕所,我这前列腺也算经受住考验了!
  李副主任说,您当过大县县长,那“腺”当然没问题啦!大家伙都笑。
  老胡头也笑,将那材料袋扔给我。你看看,都在里面呢,特别是那榜单。
  榜单?大家伙不解。
  老胡头长出口气,可不是咋的。这回市里来狠头的了!百日大盘点,将各部门完成任务的情况分红黄黑三榜排列。
  那我们呢?大家几乎又是异口同声。
  我们,老胡头朝我翻翻白眼,拜吴老弟所赐,还没在黑榜之列,但也不是红榜,黄牌警告吧!
  我长出一口气,悬在心口的那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黄榜也不错了,吴老弟这些天也没少费心。李副主任颇为同情地看我一眼。大家伙都附和,是呀,帮我们担担子了!
  我有些受惊,诚惶诚恐地说,谢谢各位理解。革命尚未成功,老弟仍须努力!
  回到办公室,照例都要在长沙发上眯一觉的。但心内有事,我先是打开老胡头给我的材料袋。六个典型材料,市委书记的一个讲话,还有三张榜单一一呈现在我面前。我将书记的讲话掀过去,翻看了下典型经验,着重看是哪些单位。六个典型,颇费心思,既有实力健强的县区、部门等大单位,也有颇不起眼的小部门。但明眼人还是看得出,虽然有些单位庙小,但毕竟还是有人脉关系的。像侨联、台办等小部门都巧妙地利用了行业优势,招商引资不出百天就超额完成了任务。
  草草浏览毕,我又看榜单。三张榜单,真有些触目惊心之感!红黄黑三张榜,从数量上看,红黑占小头,余者都在黄榜上面。这也基本符合规律,先进和落后的总是少数,大多数处在中游位置。我又仔细研究黑榜,二十余家单位赫然纸上。不出我所料,像社科联、市志办、讲师团、文联等基本都在上面。
  我在红榜看到了桃花沟乡。桃花沟不仅上了红榜,项目进展也颇有模样。那个前些天我帮着选址的地方现在已在前期筹建,并且投资方已经打款前期费用100万,项目也有了一个很好听的名字:瓜果飘香产业园。
  瓜果飘香!我念叨着这个颇有味道的名字,仿佛迎面有阵阵的香气袭来。
  袭来的不是香气,而是一阵刺耳的铃声。我正纳闷谁会大中午的给我来电话,听筒里传来悦耳动听的女声。
  小师妹!我精神不觉为之一振。
  小师妹说,真的挺想师哥的,也想桃花沟!
  我说,真想你就来,师哥随时奉陪。
  小师妹说,等忙过这阵子。
  我叹口气。
  小师妹说,有件事求你。
  我说,只要能办到。
  小师妹说,想跟你要一个电话本。
  我明白小师妹说的那东西。是市委办公厅编的,上面有市领导和全市副县级以上领导的电话号码,包括党政机关、事业、企业各大单位。平时要联系谁,用起来很方便。可这是内部限量版的,发给哪个单位、哪个人,都是要登记的。我心里不由一沉。
  小师妹似乎感觉到了我的为难,连忙解释,我要它沒别的用,就是最近省里有些老领导和省厅的领导听说我来你们市投资,就跟我讲,让我有啥困难去找市里的领导和他们行业的下属单位。其实眼下也没啥困难,即便困难,不还是有师哥你嘛!但我又想,有些事还是有备无患的好,所以就想要一个领导的电话本先备着。如果师哥觉着这事为难……   我赶紧接话,不为难!举手之劳。如果你不急,等你下次来,我亲手交给你。
  小师妹说,我这边破事挺多的,还不知道啥时候去你那边,要不你先交给青山,他啥时来省城带给我。
  放下电话,我从手包里掏出电话本,我思忖把这个给了小师妹,自个正好还有一个旧的,除了个别退下来和新提拔的,大多数岗位都没变化,凑合着还能用。
  正思谋着,有敲门响,紧跟着青山的脑袋就探了进来。
  5
  红黄黑三榜一公布,立马引起了轰动效应。原先那些观望派、消极派包括抵制派都慌了神,不管认识是真提高了还是假提高了,反正市委动真格的态度谁都看明白了。一时间,招商引资确实成为了各部门工作的主旋律和重中之重。
  重赏之下有勇夫,重压之下出成果。果不其然,再发下的榜单,排列确有变化。有的单位从黑榜一跃上升到红榜,也有从红榜断崖式的跌至黑榜。我在榜单中意外发现青山的项目因原地踏步,跌到了黑榜里!
  我给青山打电话,问他咋回事?青山在电话里有气无力地说,叔,我就在市里,咱俩当面唠吧。
  青山原本还想约我去贵宾楼,也就是和小师妹第一次见面的地方。我说算了,就咱俩,讲那排场干嘛!青山见我不是客套,也没坚持。
  青山灰头土脸的,全没了往日的风采。勉强挤出一丝笑,瞧着比哭好看不了多少。我说青山你咋回事?失魂落魄的样子,跟失恋差不多!
  青山吞下一口酒,说,叔,失恋我尝过,这可比那更难受!
  从青山夹杂着酒嗝的描述中,我听出了项目搁置的缘由,近阶段梅影对项目很不上心,不仅没往项目上再投一分钱,就连先前已经打到账面上的100万前不久也以别的项目急需资金购买原料为由转走了。
  我瞠目结舌。就是说这个瓜果飘香项目实质上除了那一块地皮,投资额为零?
  青山没回我的话,只是将一口酒闷到肚里。
  我咂咂嘴,这些日子你就没跟她联系?你就干耗着没催她?!
  青山白我一眼。我能吗?电话都打爆了!还去省城找了她一趟。
  她咋说?
  咋说,还不是让我别着急。说现在资金有点周转不过来,香港打来的资金都压在省城的老项目上了,一旦资金周转开,就立马投过来,一次性的!
  我说,那她这阵子也没往这头来?青山说,可不。我催过她,让她过来看看,顺便见见县领导,解释一下,也帮我减减压。可她倒埋怨我,说乡里的干部,七大姑、八大姨的可都不见外,省里、市里的托了她不少事,都是升学找工作、提拔调转不好办的事。当初自己面子矮,酒桌上大话说出去了,就像泼出的水,可真办起来,哪那么容易?事办成前,她也不愿回来见这些人。
  我点头,也是。咱乡里这些人,总想着,只要钱花了,多难的事就是一句话的事,其实哪那么简单!
  有好一会我和青山都不再说话,只是吃菜,喝酒。
  我心突然一动,问青山,对了,这位梅女士你是咋招来的?
  青山一愣,停住手里正欲往嘴里灌的酒,瞅着我说,哪是招来的,说句文词,叫邂逅,说句土话,那是撞大运撞来的!
  撞来的?这回轮到我愣怔了。
  青山对我讲,那天他随县里去省城参加一个招商会,因为时间有点赶,出宾馆去会场的时候,一不留神就把人家撞到了。手包也掉在了地上。青山好不过意,急忙躬身道歉,哈腰捡包,嘴里还一个劲地赔不是。梅女士不仅没恼,反倒被青山的窘态逗笑了。二人就寒暄,后来知道都是去会场,只不过一个是招商,一个是被招商。青山灵机一动,就将梅女士给“劫持”了。
  我问青山,没有别的了?
  青山说,没别的了,剩下的咱俩知道的一样多。想了想,又补充,我好像还没你多,你还知道她在哪念的书,校长是谁呢!
  我不禁苦笑。我说,她家住哪,省城投资办的厂咋样你也一样不了解?
  青山先是摇头,又想起了什么,我只听她说那家厂也是果品加工企业,转走钱是因为急等钱买原料用。
  我俩喝完最后一口酒时,我给青山出了一个主意。我让青山跟梅影说,因为对办厂的工艺流程等不熟悉,要去她那家已经投产的厂看看,考察考察。
  青山听我说这话,有些迟疑,说眼下当务之急是钱的事,没钱看她的厂有啥用?我说,你傻呀!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如果没这个厂,你就别再做招商的梦了!当然,后边的话,我咽在肚里。我只是对青山说,别忘了,看厂的时候,务必叫上我。
  一周后,青山开车把我拉到了省城。
  我问青山,没带别人?青山说,有叔一个足够了。我问,没跟我那小师妹说,看厂的事是我提的?青山头没回,但回答的挺直接,叔都是为我好,我哪能干那种事?我连你今天来都没告诉她。
  得!这小子慢是慢了些,但不笨,看来将我们来省城的意图弄明白了。
  梅影在高速路口接的我们,显然她对我出现在车上有些意外,虽然师哥师哥叫个不停,但听起来似乎缺少以往的热情。我不知是她的态度的确如此,还是我心虚的错觉。
  梅影引我们去的厂子够气派、够现代化。全是进口设备,钢结构的厂房。各种不同的果品从入口进,经过水洗、切片等系列自动化流程,出来时就是装在色彩斑斓的易拉罐里的成品了。梅影让一位等候我们的人领着,沿流程走了一遍。我们按要求从头到脚都无菌化包装起来。
  因在发改部门工作,我对这种现代化加工流程并不陌生。但青山却不一样,置身于现代、集约、产业化链条中的他此时就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一般,看哪都新鲜。他拿出带来的相机一个劲地拍,并兴奋不已的问这问那,在我聽来,都是既外行又不着调的问题。
  我暗自揣度,这个企业的规模、投资、产量及产值应该都是那个“瓜果飘香”项目所远远不及的。如果有这个实实在在的项目坐在省城,青山的招商基本无忧。
  见此行的目的已达到,我捅捅还在亢奋之中的青山说,差不多了。   褪去无菌防护服,来到车间外,我突感内急,便问陪同的那位厕所在哪。他用手指着一旁的四层楼房,说一楼就有。
  解完手,才发现这幢小楼是企业的办公区,厂办就在这走廊里。我推门进去,笑盈盈地向坐在电脑前一个文员样的小姑娘打了声招呼。小姑娘起初有些疑惑,然后就笑着说,您参观完了?看来,她知道我们。我点头说,好气派的企业,看来,你们梅总管理有方呀!
  梅总?小姑娘抬起脸,一脸茫然。我抬手指向窗外,小师妹他们一边等我一边闲聊着什么。
  小姑娘往窗外扫一眼,撇嘴想说啥,但似乎想起了什么,咬住嘴唇,低头在电脑上打起字来。
  我抬眼往墙上看,墙壁上挂着各种规章制度,最靠里的是一帧复制的营业执照。我向那里靠近些时,电话响起来,是小师妹焦急的声音,师哥你不会掉厕所了吧?都等着你吃饭呢!
  我嘴里应着,眼睛急速地在那营业执照的法人代表上扫了两眼。
  晚餐就安排在我俩住宿的宾馆餐厅内。小师妹很给力,菜品丝毫不亚于我俩招待她的水准。我和青山有些不过意,我说,何必破费,能吃饱就行!
  小师妹摇摇头,哪能那样呢!青山倒好,不管怎样,我俩是合作伙伴,可师哥你与项目并无干系,却不辞辛苦远道而来,小师妹我岂敢怠慢?
  我咂咂嘴,将杯中酒倒进肚里,也将小师妹夹枪带棒的话一并收入囊中。
  小师妹已褪去带我们去工厂参观时的工装了,一袭紫红色长裙,低领口露出象牙白般细嫩的脖颈,锁骨下,一抹乳沟若隐若现,恰到好处地释放着诱人的遐想……
  这顿饭,小师妹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和我过不去,她绕开青山,专门和我对饮,找各种理由和我干杯。她不提项目的事,而是饶有兴致地和我回忆过去的校园时光,校园的林间小道,上图书馆抢座、占座的小伎俩,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她的初恋。
  此时的小师妹,仿佛陷入自己构建的回忆时空而不能自拔。她的初恋男友是同校中文系的师哥,两个人是在图书馆抢座、占座时相识的。那时的小师妹酷爱外国文学,几乎每天都要到图书馆去泡半天,有时去晚了就没有座位了。那位师哥就有意无意地帮她占座,有时占不到,自己就站着,将座位让给她来坐。就这样,他们相爱了。
  那是我此生最美好的时光。小师妹的脸不知因酒精还是美好回忆的刺激而变得格外红艳,让我不禁想到了桃花沟坡顶上盛开的桃花。转瞬间小师妹的眼中突然泪光盈盈,说一次在一家小餐馆吃饭,任性的她突然提出要吃冰淇淋。她的男友在她的脸颊上拂了一下,说了句,你等着。便去街对面给她买。回来横过马路时被一辆疾驰而过的汽车撞得飞了出去,那举在手里的冰淇淋划出一道弧线直飞过来,像一枚手榴弹炸在小餐馆的窗上,也炸在了她的心上。
  小师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泪眼婆娑,透过端着的空酒杯望过来,嘴唇哆嗦,从那以后,世界上就再没有男人真正疼我了。
  没想到一顿饭竟吃成这个样子,望着伏倒在桌上深醉不醒的小师妹我有些不知所措。我问青山,她家住哪?青山看看表,摇头说,叔,都啥时候了?况且我也不知她家住哪。
  青山给小师妹开了一个房间,我扶着,更准确地说是抱着她,离开了餐厅。
  我把小师妹放倒在床上,想离开。小师妹一个打挺,两只胳膊将我紧紧环住。她双眼迷离,鬓发纷乱,在我的耳边轻启樱唇,不要让我一个人在这里,抱紧我,我好孤单,好害怕!温湿的热气从我的耳孔直透心田。
  由于小师妹手臂的缠绕,让我的头不由勾了下來,我的眼一下被电着了!由于纠缠的缘故,她的裙子领口已经挪位,两只晶莹剔透的尤物像白兔似的突跳着,紫葡萄似的乳头成熟饱满呼之欲出……
  我一阵眩晕。
  6
  返程的路上,我一语不发,一路昏睡。青山边开车不时还歉疚地回头望我一眼,嘴里嘟囔着,叔,都是为我昨晚让你遭罪了。
  青山这话让我心揪了一下。我的脑袋里翻滚着昨晚那温热的缠绵,还有小师妹火炭般的眼神。
  回到市里,青山的意思还要找个地方吃饭,我婉拒了。下车后,我望着青山的汽车慢慢远去,小声念叨,嗨,我的青山贤侄,你好自为之,叔对不住了!
  以后的日子,我尽量让自己不再想青山的事,我甚至不再看每周一次的招商简报和黑红榜单。我更强迫自己不再想小师妹,为了努力驱赶那一夜的缠绵在我脑海里回放,我将自己的工作安排得满满的。
  这样的日子清净了有一个多月,青山也没来电话打扰我。只是这期间与熟悉的领导相遇时,他们会问上我一句,是否有个叫梅影的女校友?
  起初我并未在意,后来这情况多了,我便有些警觉。我总是说,有这么一个校友,不是很熟,是招商引资时认识的,听说哥哥在香港,与省里的领导挺熟的。此外,我不再多说一个字。我发现,问我这事的,大多是文联、讲师团、社科联等单位的领导。我没多问这其中的缘故,只是隐隐地感觉,这或许跟小师妹要我的电话本有关。
  青山的电话还是打过来了。大约又过了半个月,青山来电话问我是否与梅影有联系?我说没有,他就撂下电话。隔天再打,还是问我是否有联络?我说没有,他又撂电话,并不说别的。这样几个来回,竟让我有些抓狂!虽然我早有预感,这种情况迟早会来,可真的到来时,我还是淡定不起来。
  终究我还是绷不住,我试探着问,梅影还没往项目里投钱吗?
  青山沉默一会说,现在投不投钱都不是重要的了,重要的是能找到她!我惊诧,有这么严重?青山电话里叹口气,欲言又止地说,叔,我现在联系不到她,欠了一屁股人情债,搞得我里外不是人。
  隔了一会,我试探着问,她能跑哪去,她省城不是卧着企业躺着地吗?
  青山电话那头一阵大笑,那笑透过话筒穿透耳鼓,竟让我有些不寒而栗。青山说,叔,快别提那企业了,我俩都被骗了!我前些天专门去那家企业找过,人家说,这企业跟她半毛钱关系也没有,那是她花了一千块钱,人家才答应让她参观的。   我半晌无语。我问,花钱作假,她这样做为啥呀?青山嘟囔说,我也说不太清,也许是为了拖延时间吧?
  市长要同一位先前已签订过投资意向的老板商讨下一步的合作事宜。那老板说在海南参加一个招商会,一时走不开。市长说,那我就去海南找你。
  市长即刻带领有关部门飞赴海南。
  到达海口,已是夜色阑珊。
  午夜时分的海口,夜生活方兴未艾,我并无困意,便走出房间来到宾馆大厅。大厅雅致幽静,有三三两两的人,散坐在卡座上,轻啜慢饮茶,或者咖啡,小声议谈。我的眼神倏忽被一背影吸住,那是一个曼妙玲珑的背影,正以一个我极其熟悉的角度略微前倾,弯成一个非常美妙的弧度,对着一个穿西装的男人。那男人因面对着我,我看到他一脸憨笑,一脸兴奋。
  我强迫自己将张开的嘴闭住,屏住呼吸,哪怕是出气声也会惊扰不远处那幅唯美的画面。
  我轻轻地走出大厅。大厅外,夜空中群星闪烁,月色透过婆娑的树影洒下来,给南国的溽热带来一抹清凉。我呼出一口气,拿手抹抹眼,我知道,我是真实的,我所看到的也是真实的。
  返回宾馆大厅时,我不经意地朝那个卡座瞥去,什么都没有。
  我径直奔向服务台。服务员对我耸耸肩,很礼貌地说,先生,对不起,我们不能泄露客人信息。我将手里的一个包推过去,小声说,帮帮忙,一点土特产,不成敬意。那服务生飞快地向周围扫两眼,在电脑上操作起来。
  我纠结了好半天,将自己放在喷水龙头下一阵猛冲,然后又浑身赤裸地躺在床上。天放亮时,我拿起了手机,找到了青山的号码,想拨通时,我又改变了主意。我用短信写下,海口中兴大厦A座15楼1501房。
  思忖下,又加上句,能有多快来多快。在后面,我加了三个感叹号。
  7
  以后的时间,我像得了热昏病似的,浑浑噩噩,神不守舍。
  其实,与青山去省城看厂子时,我就窥到了真相,但我宁愿像鸵鸟似的将自个的头埋进沙里。但海口亲眼看到了那一幕,我还是大大地被刺激到了!
  我的脑海里充斥着小师妹的影子,忽而是她餐桌上噙满热泪,倾诉那刻骨铭心的初恋;忽而又是桃花沟里侃侃而谈投资合作,顾盼生姿;忽而是床榻上面若桃红,口吐兰花,与我缠绵悱恻;忽而又是她宾馆大厅内与人神秘交谈,巧笑倩焉。我搞不清哪个是真实的小师妹,哪个是表演的梅影,几个影子叠加交错在一起,翻转腾挪,搅得我脑袋成了一团浆糊。
  我害怕这样下去我会进精神病院,幸好,组织部的一纸通知成全了我。
  老胡头气咻咻地跟我讲,组织部太不成全人了,跟他们咋说也是油盐不进!此时正乃招商引资关键之际,你把人关党校里封闭起来,会影响招商引资大计的。可他们说,胡主任,党员领导干部培训同样是市委的方针大计呀,何况你们委班子成员“十二五”就他一个还没完成轮训,因此无可调也无可换,更不能拖到下一个五年计划中。最后跟我说,如果非不去,只能去找党校校长沟通,他们做不了主的。党校校长那是市委书记兼的,我找他,那不是没事找抽!
  我呵呵笑。我说,主任,我可真有年头没去党校学习了。你老说我是业务篓子,遇事不讲政治,这回正好充充电!
  你说的轻巧,你一走了之,那招商?
  我接过话头,招商没问题,现在几个项目进展都不错,走之前,我再追几个电话。更何况,人家不是给我面子,是给咱发改委,给你老胡头面子。我这位置,说句不中听的,放条狗,只要会说几句人话,都有人卖面子。
  老胡头听我这么说,“噗嗤”笑了,笑完寻思有点不对劲,虎起脸,啥话,以你的意思,咱发改委,我老胡头这桌上放条会说人话的狗,就能把活干喽?!
  我哈哈大笑,笑的腰弯肚疼的,几天来因小师妹带来的烦闷一下子畅快了很多。我弓腰塌背地对着老胡头,我可不敢有这意思,我是说我,怎敢往你老人家身上联想呢!
  老胡头憋不住也笑了,妈的,倒也有点那意思。
  市委党校在海边的开发区,偏远且幽静。
  现在的党校学习与以往不同,规矩严多了,市委明确规定了几不准,吃住必须在校里,更不允许学员学习期间相互吃请和兼顾单位业务。我是个听话的学员,正好充充电,补充理论知识,更重要的是想借此机会调整好心态。
  两个月后,我出现在老胡头办公室,把一本优秀学员的证书恭恭敬敬地递到他手上。老胡头翻了翻,随手扔桌上,上下打量我,嘴里一迭声地说,到底还是学比不学好,胖了,气色也比先前好多了!
  老胡头喜滋滋地告诉我,由于我底子打得好,委里的招商引资任务基本无忧。我老胡头这年好过了,不至于灰頭土脸,在市委市政府跟前抬不起头了。
  正说着,办公室来通知,让胡主任明天上午九点去市委开会,研究年底召开的全市招商引资表彰总结大会有关事宜。老胡头寻思下,用手砸砸后腰,明天你替我去吧,问的话,就说我腰脱犯了,坐不住板凳。又补充句,反正这类会,也就是出个耳朵,没咱说话的份。
  第二天,我早早到了市委小会议室,找个不显眼的地儿坐下。会议由书记亲自主持,足以看出市委的重视程度。我挺忌惮替老胡头开会这差事的,心里颇忐忑,唯恐领导会问下来。我这不是杞人忧天,这样的实例很多,有时领导抽风似的,也许晚上没睡好觉,或者跟老婆拌了几句嘴都会影响到第二天的情绪,而替人开会是领导的大忌,经常因这种事当场给替开会者撂脸,让人下不来台。
  现在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说凡事只要领导重视,这事情就好办。所以,大事小事,大会小会必请领导参加。领导也是人,并无分身术,家里家外一大摊子事,有时几个会下来,一星期的工作日就过去了,根本没有落实的时间。说心里话,有时看着老胡头拖着个老腰,市委、政府两头陪会,着实挺同情他的。
  今天我的顾虑有点多余,书记和市长两位党政主官的气色都像外面的天空一样晴朗。书记扫视了下面一眼,开会吧!
  会议由市引资办汇报大会的筹备情况和需要市委拍板的几件事,议程啥的只要不同主要领导的工作冲突,也没什么好讨论的,领导讲话那也是身边的几大秀才按领导意图几易其稿,因而也是一带而过。倒是需要领导拍板审定的内容引起了我的注意。   年初制定的奖惩政策需要在总结大会上兑现,这是会议的核心内容。我小心翼翼地在通报批评的栏目找,从头看到尾,从尾又看到头,居然没有看到青山的名字!不可思议的是在表彰的名单上我却意外地发现了青山的大名赫然在全市招商引资任务完成优异的五名乡党委书记之列。并且这五名乡党委书记因工作业绩卓著而被破格提拔为副县级党委书记,这项提拔令在大会上将由市委组织部长亲自宣读。这无疑是大会的一个亮点!
  我正有些蒙圈时,市长说话了,主要针对奖惩的问题做了些说明。奖,无须多说,体现市委市政府的态度,言必信,行必果,吐唾沫就是钉。当然还是着眼明年的招商引资工作;惩的问题,也应和奖是同一姿态,奖罚分明嘛,这样才会体现市委市政府的权威性。可是在这里我还要当个老好人,不是我怕得罪人,也不是我怕碰硬,主要还是基于实事求是的态度。
  讲到这里,市长端起杯子喝口水,眼神不经意间同主持会议的书记碰了一下。年初政府制定方案和各部门的任务时,更多还是着眼于发动全体积极性,不留死角,全民参与这个角度去考虑,所以,全市各单位,委办局一个不差,全部囊括进去都有任务。现在从结果看,初衷并没错,也只有如此,才能全方位的动员全体招商引资的积极热情,形成自上而下的合力。当然,他拿起手边的名单抖了抖,这些需要通报批评的部门,有些可以调一调。比如,地名办、党史办、文联、社科联、讲师团等单位,据我所知,不是不重视,也不是没铆足劲,但由于自身特点,确实吃力。我听说,有些小部门为了完成任务病急乱投医,被人利用上当的情况都有。所以,他停顿下,我动议一下,像类似这样的部门干脆从通报批评的名单中除去,否则,明眼人一看也没说服力。
  在座的常委有的微微点头首肯,有的咂咂嘴,想说啥但并未明确表态。市长拿眼瞄书记,书记这会儿细眯着眼,好似在听,又好似在想什么。俄顷,睁开眼,发觉大家的眼神全在他脸上。他微微一笑,举重若轻地说,市长的话也是我的意思,包括明年定任务,也要将这个情况考虑进去,共产党,最讲实事求是嘛!
  书记的话,马上得到下边的一阵赞叹!
  8
  青山披红戴绿的红花彩带还没褪去,我就一把把他薅住。青山一回头,我见他的脸并非我想象的那般春风得意,甚至有些憔悴疲惫,好像刚病完一场似的。
  我把青山带到一个小酒馆里,这次我执意请他。我说,没想到你不但招商引资任务完成的这样好,还得到了提拔,年纪轻轻的和叔一个级别了,可喜可贺!
  青山这次没跟我争,等菜啥的都上妥了,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抹抹嘴,叔,再不看见你,就快憋死我了!
  青山那天接到我的短信,第一时间就飞赴海口。海口的招商会还没散,青山开了个房间住下,没贸然去惊动梅影,而是密切关注她的动向。
  我那小师妹很活跃,以投资人的身份穿梭于会场内外,密集接触有招商意向的人,这情景,青山并不陌生。
  梅影接了个电话,脸上马上显现出忧郁的神情,她向一个相谈正欢的男人道声抱歉,快步向大厅里侧的票务中心走去。
  青山了解到梅影是预定了第二天返省城的机票,便于当日飞回了省城。
  翌日,青山隐在暗处等待梅影搭乘的飞机到来。梅影只提着个简单的提包郁郁寡欢的出现了,机场内并没人接她,她也没乘计程车,而是乘坐机场大巴回了市里。
  青山打了出租车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梅影下大巴,上公交,又走了七扭八拐一段路,来到了一所看似学校的地方。
  青山下了车,远远地跟着,待梅影走入大门,便也来到门前,门口的一块铜牌镌刻着一行字:市培智希望学校。
  青山当过校长,对教育体系有一定的了解,知道“培智”学校属于特殊教育那类。他所在的县,就有一所类似的学校,都是收留残障儿童的。其中聋哑儿居多,所以学校的名字也起得直接,干脆就叫,聋哑学校。
  省城就是省城,一样的玩意,名字起得就是雅,不单是雅,还透着人性。
  青山感叹着,就看见学校旁边有一个水果摊,还捎带着卖面包、饮料之类的小食品。青山这才感觉,跟了这半天,早就又渴又饿了。青山遂凑过去,买了水和面包,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看摊的老太太心善,拿个小马扎给青山坐,青山边啃面包边打听这学校的情况。老太太对眼前这所学校了如指掌,说这所学校在省内很有名气,收的都是残疾儿童,非聋即哑,有的还是脑瘫儿、自闭症啥的。嗨,爹妈一个个看着都挺精明的,咋生出这样的孩子,看着可真揪心。这所学校是寄宿制,費用可高了,我在这儿卖一个月的还不够一个孩一个礼拜的费用。这不,又该到每季度缴费的时间了。你看,这些进出的家长,都是给学校送钱来的。老太太朝学校门口努了努嘴。
  青山心里一揪,张嘴还想再问点啥,却见梅影的身影出现在学校门口,赶忙将手里的面包咽下,又咕嘟咕嘟将半瓶水喝干。
  老太太颇为同情地瞄一眼青山的后背,小声说,又是一个毛病孩子的家长,也不知哪辈子造下的孽呀!
  梅影上了一辆公交车,公交车开了很远,好像往市郊的方向。在一个小镇上,梅影下车,径直走进一个带院子的建筑物里。
  青山在院门口徘徊,大门的一侧挂着块醒目的牌子:■■老年康复养老中心。
  夕阳西下,一抹火烧云映红了养老中心的牌子,青山的心也火烧火燎的。
  青山正踌躇是否就这样等下去,梅影出现了。她在寂寥的大门前显得十分的落寞,在夕阳余晖的映衬下好似一个形只影单的梦游者。她眼神茫然地朝四周扫了两眼,抬起脚,踯躅地朝公交站点走去。
  青山狠狠心,还是叩响了一扇锈迹斑驳的防盗门。
  青山是从郊外的养老康复中心一路跟至这里的。这是一幢老住宅楼,走廊昏暗,楼梯已踏踩得凹凸不平,整个空间弥散着一股尘土和腌渍酸菜的混合味。
  梅影像看太空来物样看着他,断然没有想到青山会出现在这里。
  青山也惊诧地瞪大眼睛,他也绝没想到那个美艳绝伦、形象气质俱佳的梅老板会蜗居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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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如果你相信,我就在你的背后。不过,你不要回头,继续往前走,唯有潜行在夜色里,你才是安全的。你的前面是有光的,可你却只看见光影里海南紫色的裙子。风在夜里飞,你略带醉意的脚步有些踉跄,你不会留意到我在背后注视着你,这一刻,紫色的裙袂在你的眼中翩翩起舞,裙子里的身体蠕动如蚕。  海南是那种身材高挑的气质女孩,她可以在众人面前挺胸收腹,深情款款,一对含笑的眸子,永远带着妩媚。可是谁都明白,这样的妩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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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遥远且近的往事与故乡  每年清明,都要回乡下。扫墓祭祖完毕后,如果时间允许,我会去田野里看看。阡陌纵横的田间小路上,我不紧不慢地走着,有时会突然停下脚步。  曾经那样深恶痛绝这狭窄、蜿蜒的田埂路,它们彼此痴缠交错,让人看不到尽头。少女时期的我,走在这迷宫一样的小道上,也曾像失学在家的范合意一样,茫然而惶惑。  每个人心中都藏有青涩时期的甜蜜与忧伤。而这甜蜜、忧伤,一定有承载它们的角落与方向,比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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