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宫崎竣最新的动画电影《起风了》，亦是自己动画事业的最后一部作品，笔者想从温暖美好的平行宇宙回到冷冽的现实，谈论一下电影中的主人公——堀越二郎，20世纪日本最具有才华的飞机设计师，还有他最著名的作品——三菱A6M“零式”舰载战斗机，“零式”和战舰“大和”一样，是一个至今笼罩着日本的虚幻之梦。
首秀完败
1931年，未来的联合舰队司令官山本五十六少将调任海军航空本部技术部长，开始了对旧日本海军航空兵装备全面国产化的改造。当时包括三菱在内的主要飞机制造公司都被召集一堂进行内部竞标，三菱和它的竞争对手中岛公司拿到手的项目便是舰载战斗机。
接到订单后的三菱公司兴奋地手舞足蹈——世界范围内的经济萧条席卷日本，底层百姓的日子生不如死，加上物资紧缩，连三菱这样的大公司都是凑凑合合地维持着，这个时候的海军订单简直就如久旱甘霖一般。三菱全员上下摆出一副不成功便成仁的架势，刚刚加入三菱仅5年，年仅28岁的堀越二郎便被委以重任，担任项目主任设计师。
堀越二郎1927年在东京帝国大学工学部航空工学科以首席毕业，做事如水银泻地一丝不苟——1929～1930年在德国容克斯公司和美国寇蒂斯公司深造期间，保留了所有的日常开销和旅行食宿的票据。因为事事精打细算，公司发给他的不多的研修经费在深造结束回国后还有富余。怀着半是无奈，半是冒险的考量，三菱点了堀越二郎的将（当时全日本就没有几个像样的飞机设计师，堀越二郎虽然年轻却也是万中无一的人才）。不过堀越本人后来在采访中倒是老大不客气地说过：“公司其实很不景气，我可是为数不多的东大航空系毕业生之一，说不定他们把我当做走出困境的希望啊。”
天降大任于斯人，堀越二郎自然就得过苦其心志这一关，他的飞机处子秀后来被冠以“空中解体”的名字。这架被称为“三菱七试”的飞机虽然采用了一大堆诸如单翼全金属机身之类的先进设计，但是由于三菱重工乃至全日本都不具备加工形状复杂的薄铝板的能力，因此实际制造时走的是“进一步，退两步”的迂回路线，每一个新的设计都因没有相匹配的技术和设备，只能在旧模式中搜罗解决办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预想的鱼翅煲汤还是被做成了回锅肉。这架弓背、胖腿、翅膀厚，被堀越自己谑称为“呆鸭子”的飞机在1933年7月终于开始了试飞，没过多久试飞员就发现飞机突然垂尾脱落，失去动力的飞机开始快速下坠，好在试飞员十分冷静，及时关掉发动机并跳伞逃生，没有跟着“呆鸭子”一起“玉碎”。
堀越的首秀一败涂地。
让三菱公司“欣慰”的是，竞争对手中岛公司的试作机同样因为达不到技术要求被军方淘汰（其中一架双翼原型机被朝日新闻社买下送报纸去了）。这样一来，军部只能在调整指标和要求后，再找这对冤家重新设计新的飞机。堀越二郎也得到了第二次机会来证明“自己是带领公司走出困境的希望”。
绝地反击
堀越二郎的过人之处在于从不轻易否定自己。尽管“三菱七试”摔了下来，但是全金属单翼这些“赶英超美”的愿景其实并无过错。当时的日本只是个后进工业国，缺乏老牌资本主义工业国厚实的技术经验积累。失败反而让堀越二郎明白了哪些设计是必须扬弃的，而哪些则是必须贯彻到底的。在接到新的订单后，堀越和他的设计团队沿用了“三菱七试”基本架构，但对诸多细节进行了大刀阔斧地改进。
首当其冲的就是换掉在测试中“习惯性”掉链子的三菱发动机，改为性能更好的中岛公司（三菱的死对头，你要知道的是，日本的门户观念很重）“寿五型”600马力风冷九缸发动机。其次，把所有铆钉换成前端没有凸出的沉头铆钉以减小阻力。还有就是简化固定式起落架（虽然欧美已经有了收折式起落架，但日本当时的技术压根儿玩不转）。在各种落后技术的影响下，三菱重工好歹掌握了加工复杂形状薄铝板的一体成型冲压技术，日本的住友金属也能够生产出强度更高的“杜拉铝”，堀越一直憧憬的全金属椭圆形机翼终于展翅。
1935年1月，新型战斗机的原型机试制完成。2月，在名古屋以北的“各物原机场”进行试飞，其结果让所有人惊呆了——新型机最大平飞速度达到了240节，而军方要求仅为190节；在起飞重量1380千克的情况下能在3200米达到243节极速，爬升到5000米只需5分43秒；此外，这架最终被称为“九六试舰战”的飞机还是世界上第一种全金属单翼舰载战斗机，与欧美同期发展的单翼战斗机相比都毫不逊色。
许多年以后，堀越也在回忆录里宣称“这（九六试舰战）才是他设计过的最满意的飞机”，可为佐证的是宫崎骏的《起风了》也是在“九六试舰战”完成的情节之后步入尾声。这架飞机的机翼出于改善飞行员向下视野的考虑，采用的是在内段向上折返的“倒鸥翼”——这种线条优美的“W”形曲线翼展布局显然很得宫崎骏的欢心，故而不厌其烦地在电影中出现，成为“宫崎二郎”追求“像鸟一样优美”的梦中飞机的暗喻。只不过，这个设计只是在试飞的原型机当中昙花一现，之后为了减小阻力，所有的机翼被“真·堀越二郎”毫不犹豫地削成了更为简洁的平翼。
零式凌空
1937年5月，卢沟桥事变前夕。海军将“九六试舰战”后继机型“十二试舰战”的计划命令书向三菱和中岛公司负责人展示，10月正式的计划命令书送到了堀越的手里，这里面所提出的要求如下：
1.作为护航战斗机应该拥有比敌军战斗机更优秀的空战性能；而作为截击战斗机则应该拥有可摧毁敌军轰炸机的火力。
2.在高度4000米时最高时速达到500千米以上。
3.在3分30秒内上升至3000米。
4.正规状态下在3000米高度以一般速度飞行1.2～1.5小时。在安装附加油箱的情况下，3000米高度以一般速度飞行1.5小时至2小时。巡航速度时应可持续飞行6小时以上。
这份命令书是当时陆海军的航空本部收集每年的报告，包括对正在使用的飞机评估、缺点的记录、战斗记录、航空队的意见、各种外国飞机的发展动向，然后据此空想出新飞机“应该”拥有的，诸如爬升能力、最高时速、航程、盘旋能力、武器和引擎等等之后所得出的“科学结论”。简而言之，日本海军的新一代战斗机必须是“当今世界上最好的战斗机”。 之所以提出这些太过离谱的要求，主要是由于在侵华战争中，日本空军在主要装备苏制“伊-15”“伊-16”的中国空军面前不仅没有绝对优势，而且还不时落下风。当时如日本海军航空兵最杰出的战术专家和空战王牌南乡茂章被中国空军送去见了日本“先帝”，甚至连轰炸机每次出击的战损率都超过50%，他们所占据的仅是“全国产化”这一无法及时兑现的间接优势，所以日本海军部情急之下逼出这个“天狗吞日”的草案也是在所难免。对于那些战时必须靠着军队订单熬日子的企业来说，这种“做梦去吧”的要求是“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边理解边执行，在执行中加深理解”。
堀越二郎虽然私下里怪话连篇，但干起活来却毫不合糊。他凭着“九六试舰战”的成功，在高层软磨硬泡，靠挖墙脚从许多其他部门抽调人员组织一个涵盖全三菱公司尖端人才的攻关小组，没日没夜地加班，他自己也是无时无刻都在想着设计，大脑始终处在超载的状态，连睡觉的时候都在说着关于设计图的梦话。
与此同时，三菱重工的引擎部门终于集世界百家之所长，研制出了性能良好的“金星”和“瑞星”发动机，其研制过程同样“可歌可泣”，据说试制完成的时候在场所有人都泪流满面。现在，堀越和他的团队总算可以考虑使用三菱自家的发动机了。但是纠结的事又来了，为了得到高速度和航程，“金星”是毫无疑问的选择，不过对于战斗机来说它似乎太重。“金星40型”，重560千克，和“瑞星”相比重量多出34千克。单就字面来看两者差距似乎并不大，但是这点差别对机身来说影响颇深：如果用“瑞星”的话单机重量可维持在2300千克左右，而搭载“金星”的单机则要增加到3000千克，并且机身必须扩大，从而可能丧失爬升和俯冲、旋转的灵活性。
堀越二郎（加上军方的苛刻要求）只能先用轻便的发动机。不过要说明的是，虽然日本当时做出了较好的发动机，但还是比欧美同类发动机的动力输出上要低20%-30%左右，“瑞星”900马力的发动机功率要让飞机的速度与机动性有质的飞越简直是痴人说梦。于是，“日本制造”的轻量化也体现在军用飞机上——零件用最轻的，板材用最薄的，构件上钻出孔以减重，蒙皮被缩减到只有0.8毫米。几乎每个零部件，甚至铆钉、螺丝与螺帽，都要反复计算其强度下限，在强度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地减重。
堀越二郎又一次把日本“螺蛳壳里做道场”的匠人精神发挥到了极致……“我决定选择‘瑞星’，在允许的马力范围内对性能极限进行挑战。”说着这种话，已经走火入魔的堀越二郎，其实跟那些动辄就提无理要求的军部早就没什么区别了。
“零式战斗机”就是在这种不切实际的要求下仓促上马的，在刻板遵循超常要求的这群为了“强国”而忘我工作的人手中诞生。堀越二郎和他的团队完成了此前所有人都认为无法完成的任务。这架飞机符合所有书面要求的指标，至于那些书面要求中没有提到的：飞行员的安全防护钢板、能够自封闭的油箱等等，因为军方的要求里没有提到防护措施，就干脆不予考虑了。平心而论，依当时日本航空工业的水准，能造出这种飞机已经很了不起了。
1940年9月13日下午，正式定型的13架“零式战斗机”扑向中国重庆，对手仍然是苏制“伊-15”“伊-16”总共30架。这次被称为“璧山空战”的对决，“零式”大获全胜，只有一架在返回降落时发生事故，而中国空军幸存的只有三架飞机。从此以后，中国失去了战场制空权，在零式战机的护航下，日本的轰炸机开始对重庆、昆明、兰州、天水等地狂轰滥炸。零式战机的战斗记录，除了被地面炮火击落两架之外，在空战中无一例损失。
这时，日本飞行员很认真地相信“天皇陛下的空军是天下无敌的”。所有的噩梦在开始的时候，往往像是个甜梦，不过图穷匕首见的时刻终究还是来了。
到了1943年，在太平洋战争初期吃够了“零式”亏的美国研制出搭载2000马力引擎，接近600千米/小时，拥有强力武装的格鲁曼F6F“泼妇”战斗机。这只“来自地狱的喵星人”（F6F另有个名字叫“地狱猫”）不仅防弹性能卓越，而且飞机的油箱内侧有多层橡胶封闭，中间层是由生橡胶制成，因此即使油箱被子弹击穿，那生橡胶会立即和燃油溶合以避免漏油。日本在越打越糟的时候才想起这项技术，不过别说橡胶，就连适用的黏合剂都没有开发过。
在它面前，“零式”没有任何优势，它“中空”的赢弱机林和没有遮掩的油箱，一旦被击中就只能变成“空中打火机”。在“地狱猫”面前，“零式”开始像樱花一样飘落。在到了战争后期，因为缺乏有经验的飞行员，“零式”这只曾经“凤鸣一声，百鸟哑音”的皇国神鸟最终沦为“神风特攻”一类“毫无技术含量”的皇国炮灰。东条英机叫嚣：“一亿国民重新下定决心，在战场上，在各种私生活当中，以一大勇断，把一切都集中到战争完全胜利这一点上的紧急时刻到来了。唯在危急之际，勇敢奋战，欣然把一切都奉献给陛下之尽忠的至诚，才是本国民之特性，皇国必胜之根源。”“零式”就在这种噪音中走向死亡。
在《风起了》的结尾，日本已经被B-29炸成一片废墟，“宫崎二郎”的梦中导师——意大利著名飞机设计师卡普罗尼再一次站到了他身边：
“这是我们梦想中的王国”
“我还以为是地狱”
“虽然有点不一样，但应该是同一种东西吧”
面对“零式”先天的种种缺点，堀越二郎的回答是这样的“……这也是生产力和国力太差的体现，并不能完全归咎于飞机本身。”
两个“堀越二郎”的话可谓异曲同工，虽然意味深长，扑面而来的却都是和风轻舞的暧昧。历史之所以称为历史就因为它是过去的现实。和现实一样，历史上不存在太多的美好情感，也没有太多美好的人。对这两者孜孜以求，又因求之不得而多愁善感的，恐怕只是手中已经不握画笔的宫崎骏而已。
像鸟一样优美的飞机从不存在，除非是在你的梦里。
堀越二郎的战后生活
严格地说，虽然设计了二战中最为著名的“空中杀器”，堀越二郎只是一个疯狂的“技术宅男”而已。二战后，在完成了民用螺旋桨科技YS-11的设计后，堀越二郎辞去了在三菱重工的职务，进入高校成为了一名教授航空技术的老师。在《起风了》这部电影中，因为融入了导演宫崎骏的个人特色，电影中的“堀越二郎”被打上了强烈的反战色彩。
首秀完败
1931年，未来的联合舰队司令官山本五十六少将调任海军航空本部技术部长，开始了对旧日本海军航空兵装备全面国产化的改造。当时包括三菱在内的主要飞机制造公司都被召集一堂进行内部竞标，三菱和它的竞争对手中岛公司拿到手的项目便是舰载战斗机。
接到订单后的三菱公司兴奋地手舞足蹈——世界范围内的经济萧条席卷日本，底层百姓的日子生不如死，加上物资紧缩，连三菱这样的大公司都是凑凑合合地维持着，这个时候的海军订单简直就如久旱甘霖一般。三菱全员上下摆出一副不成功便成仁的架势，刚刚加入三菱仅5年，年仅28岁的堀越二郎便被委以重任，担任项目主任设计师。
堀越二郎1927年在东京帝国大学工学部航空工学科以首席毕业，做事如水银泻地一丝不苟——1929～1930年在德国容克斯公司和美国寇蒂斯公司深造期间，保留了所有的日常开销和旅行食宿的票据。因为事事精打细算，公司发给他的不多的研修经费在深造结束回国后还有富余。怀着半是无奈，半是冒险的考量，三菱点了堀越二郎的将（当时全日本就没有几个像样的飞机设计师，堀越二郎虽然年轻却也是万中无一的人才）。不过堀越本人后来在采访中倒是老大不客气地说过：“公司其实很不景气，我可是为数不多的东大航空系毕业生之一，说不定他们把我当做走出困境的希望啊。”
天降大任于斯人，堀越二郎自然就得过苦其心志这一关，他的飞机处子秀后来被冠以“空中解体”的名字。这架被称为“三菱七试”的飞机虽然采用了一大堆诸如单翼全金属机身之类的先进设计，但是由于三菱重工乃至全日本都不具备加工形状复杂的薄铝板的能力，因此实际制造时走的是“进一步，退两步”的迂回路线，每一个新的设计都因没有相匹配的技术和设备，只能在旧模式中搜罗解决办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预想的鱼翅煲汤还是被做成了回锅肉。这架弓背、胖腿、翅膀厚，被堀越自己谑称为“呆鸭子”的飞机在1933年7月终于开始了试飞，没过多久试飞员就发现飞机突然垂尾脱落，失去动力的飞机开始快速下坠，好在试飞员十分冷静，及时关掉发动机并跳伞逃生，没有跟着“呆鸭子”一起“玉碎”。
堀越的首秀一败涂地。
让三菱公司“欣慰”的是，竞争对手中岛公司的试作机同样因为达不到技术要求被军方淘汰（其中一架双翼原型机被朝日新闻社买下送报纸去了）。这样一来，军部只能在调整指标和要求后，再找这对冤家重新设计新的飞机。堀越二郎也得到了第二次机会来证明“自己是带领公司走出困境的希望”。
绝地反击
堀越二郎的过人之处在于从不轻易否定自己。尽管“三菱七试”摔了下来，但是全金属单翼这些“赶英超美”的愿景其实并无过错。当时的日本只是个后进工业国，缺乏老牌资本主义工业国厚实的技术经验积累。失败反而让堀越二郎明白了哪些设计是必须扬弃的，而哪些则是必须贯彻到底的。在接到新的订单后，堀越和他的设计团队沿用了“三菱七试”基本架构，但对诸多细节进行了大刀阔斧地改进。
首当其冲的就是换掉在测试中“习惯性”掉链子的三菱发动机，改为性能更好的中岛公司（三菱的死对头，你要知道的是，日本的门户观念很重）“寿五型”600马力风冷九缸发动机。其次，把所有铆钉换成前端没有凸出的沉头铆钉以减小阻力。还有就是简化固定式起落架（虽然欧美已经有了收折式起落架，但日本当时的技术压根儿玩不转）。在各种落后技术的影响下，三菱重工好歹掌握了加工复杂形状薄铝板的一体成型冲压技术，日本的住友金属也能够生产出强度更高的“杜拉铝”，堀越一直憧憬的全金属椭圆形机翼终于展翅。
1935年1月，新型战斗机的原型机试制完成。2月，在名古屋以北的“各物原机场”进行试飞，其结果让所有人惊呆了——新型机最大平飞速度达到了240节，而军方要求仅为190节；在起飞重量1380千克的情况下能在3200米达到243节极速，爬升到5000米只需5分43秒；此外，这架最终被称为“九六试舰战”的飞机还是世界上第一种全金属单翼舰载战斗机，与欧美同期发展的单翼战斗机相比都毫不逊色。
许多年以后，堀越也在回忆录里宣称“这（九六试舰战）才是他设计过的最满意的飞机”，可为佐证的是宫崎骏的《起风了》也是在“九六试舰战”完成的情节之后步入尾声。这架飞机的机翼出于改善飞行员向下视野的考虑，采用的是在内段向上折返的“倒鸥翼”——这种线条优美的“W”形曲线翼展布局显然很得宫崎骏的欢心，故而不厌其烦地在电影中出现，成为“宫崎二郎”追求“像鸟一样优美”的梦中飞机的暗喻。只不过，这个设计只是在试飞的原型机当中昙花一现，之后为了减小阻力，所有的机翼被“真·堀越二郎”毫不犹豫地削成了更为简洁的平翼。
零式凌空
1937年5月，卢沟桥事变前夕。海军将“九六试舰战”后继机型“十二试舰战”的计划命令书向三菱和中岛公司负责人展示，10月正式的计划命令书送到了堀越的手里，这里面所提出的要求如下：
1.作为护航战斗机应该拥有比敌军战斗机更优秀的空战性能；而作为截击战斗机则应该拥有可摧毁敌军轰炸机的火力。
2.在高度4000米时最高时速达到500千米以上。
3.在3分30秒内上升至3000米。
4.正规状态下在3000米高度以一般速度飞行1.2～1.5小时。在安装附加油箱的情况下，3000米高度以一般速度飞行1.5小时至2小时。巡航速度时应可持续飞行6小时以上。
这份命令书是当时陆海军的航空本部收集每年的报告，包括对正在使用的飞机评估、缺点的记录、战斗记录、航空队的意见、各种外国飞机的发展动向，然后据此空想出新飞机“应该”拥有的，诸如爬升能力、最高时速、航程、盘旋能力、武器和引擎等等之后所得出的“科学结论”。简而言之，日本海军的新一代战斗机必须是“当今世界上最好的战斗机”。 之所以提出这些太过离谱的要求，主要是由于在侵华战争中，日本空军在主要装备苏制“伊-15”“伊-16”的中国空军面前不仅没有绝对优势，而且还不时落下风。当时如日本海军航空兵最杰出的战术专家和空战王牌南乡茂章被中国空军送去见了日本“先帝”，甚至连轰炸机每次出击的战损率都超过50%，他们所占据的仅是“全国产化”这一无法及时兑现的间接优势，所以日本海军部情急之下逼出这个“天狗吞日”的草案也是在所难免。对于那些战时必须靠着军队订单熬日子的企业来说，这种“做梦去吧”的要求是“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边理解边执行，在执行中加深理解”。
堀越二郎虽然私下里怪话连篇，但干起活来却毫不合糊。他凭着“九六试舰战”的成功，在高层软磨硬泡，靠挖墙脚从许多其他部门抽调人员组织一个涵盖全三菱公司尖端人才的攻关小组，没日没夜地加班，他自己也是无时无刻都在想着设计，大脑始终处在超载的状态，连睡觉的时候都在说着关于设计图的梦话。
与此同时，三菱重工的引擎部门终于集世界百家之所长，研制出了性能良好的“金星”和“瑞星”发动机，其研制过程同样“可歌可泣”，据说试制完成的时候在场所有人都泪流满面。现在，堀越和他的团队总算可以考虑使用三菱自家的发动机了。但是纠结的事又来了，为了得到高速度和航程，“金星”是毫无疑问的选择，不过对于战斗机来说它似乎太重。“金星40型”，重560千克，和“瑞星”相比重量多出34千克。单就字面来看两者差距似乎并不大，但是这点差别对机身来说影响颇深：如果用“瑞星”的话单机重量可维持在2300千克左右，而搭载“金星”的单机则要增加到3000千克，并且机身必须扩大，从而可能丧失爬升和俯冲、旋转的灵活性。
堀越二郎（加上军方的苛刻要求）只能先用轻便的发动机。不过要说明的是，虽然日本当时做出了较好的发动机，但还是比欧美同类发动机的动力输出上要低20%-30%左右，“瑞星”900马力的发动机功率要让飞机的速度与机动性有质的飞越简直是痴人说梦。于是，“日本制造”的轻量化也体现在军用飞机上——零件用最轻的，板材用最薄的，构件上钻出孔以减重，蒙皮被缩减到只有0.8毫米。几乎每个零部件，甚至铆钉、螺丝与螺帽，都要反复计算其强度下限，在强度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地减重。
堀越二郎又一次把日本“螺蛳壳里做道场”的匠人精神发挥到了极致……“我决定选择‘瑞星’，在允许的马力范围内对性能极限进行挑战。”说着这种话，已经走火入魔的堀越二郎，其实跟那些动辄就提无理要求的军部早就没什么区别了。
“零式战斗机”就是在这种不切实际的要求下仓促上马的，在刻板遵循超常要求的这群为了“强国”而忘我工作的人手中诞生。堀越二郎和他的团队完成了此前所有人都认为无法完成的任务。这架飞机符合所有书面要求的指标，至于那些书面要求中没有提到的：飞行员的安全防护钢板、能够自封闭的油箱等等，因为军方的要求里没有提到防护措施，就干脆不予考虑了。平心而论，依当时日本航空工业的水准，能造出这种飞机已经很了不起了。
1940年9月13日下午，正式定型的13架“零式战斗机”扑向中国重庆，对手仍然是苏制“伊-15”“伊-16”总共30架。这次被称为“璧山空战”的对决，“零式”大获全胜，只有一架在返回降落时发生事故，而中国空军幸存的只有三架飞机。从此以后，中国失去了战场制空权，在零式战机的护航下，日本的轰炸机开始对重庆、昆明、兰州、天水等地狂轰滥炸。零式战机的战斗记录，除了被地面炮火击落两架之外，在空战中无一例损失。
这时，日本飞行员很认真地相信“天皇陛下的空军是天下无敌的”。所有的噩梦在开始的时候，往往像是个甜梦，不过图穷匕首见的时刻终究还是来了。
到了1943年，在太平洋战争初期吃够了“零式”亏的美国研制出搭载2000马力引擎，接近600千米/小时，拥有强力武装的格鲁曼F6F“泼妇”战斗机。这只“来自地狱的喵星人”（F6F另有个名字叫“地狱猫”）不仅防弹性能卓越，而且飞机的油箱内侧有多层橡胶封闭，中间层是由生橡胶制成，因此即使油箱被子弹击穿，那生橡胶会立即和燃油溶合以避免漏油。日本在越打越糟的时候才想起这项技术，不过别说橡胶，就连适用的黏合剂都没有开发过。
在它面前，“零式”没有任何优势，它“中空”的赢弱机林和没有遮掩的油箱，一旦被击中就只能变成“空中打火机”。在“地狱猫”面前，“零式”开始像樱花一样飘落。在到了战争后期，因为缺乏有经验的飞行员，“零式”这只曾经“凤鸣一声，百鸟哑音”的皇国神鸟最终沦为“神风特攻”一类“毫无技术含量”的皇国炮灰。东条英机叫嚣：“一亿国民重新下定决心，在战场上，在各种私生活当中，以一大勇断，把一切都集中到战争完全胜利这一点上的紧急时刻到来了。唯在危急之际，勇敢奋战，欣然把一切都奉献给陛下之尽忠的至诚，才是本国民之特性，皇国必胜之根源。”“零式”就在这种噪音中走向死亡。
在《风起了》的结尾，日本已经被B-29炸成一片废墟，“宫崎二郎”的梦中导师——意大利著名飞机设计师卡普罗尼再一次站到了他身边：
“这是我们梦想中的王国”
“我还以为是地狱”
“虽然有点不一样，但应该是同一种东西吧”
面对“零式”先天的种种缺点，堀越二郎的回答是这样的“……这也是生产力和国力太差的体现，并不能完全归咎于飞机本身。”
两个“堀越二郎”的话可谓异曲同工，虽然意味深长，扑面而来的却都是和风轻舞的暧昧。历史之所以称为历史就因为它是过去的现实。和现实一样，历史上不存在太多的美好情感，也没有太多美好的人。对这两者孜孜以求，又因求之不得而多愁善感的，恐怕只是手中已经不握画笔的宫崎骏而已。
像鸟一样优美的飞机从不存在，除非是在你的梦里。
堀越二郎的战后生活
严格地说，虽然设计了二战中最为著名的“空中杀器”，堀越二郎只是一个疯狂的“技术宅男”而已。二战后，在完成了民用螺旋桨科技YS-11的设计后，堀越二郎辞去了在三菱重工的职务，进入高校成为了一名教授航空技术的老师。在《起风了》这部电影中，因为融入了导演宫崎骏的个人特色，电影中的“堀越二郎”被打上了强烈的反战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