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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说来就来了。阿福老汉瑟瑟地蜷缩在一堆生铁似的破棉絮中间，望着他那间四面透风的茅草屋外白苍苍的天空发出一阵一连串的咳嗽，一口浓痰在他喉咙里呼噜作响，但就是咳不出来。阿福老汉被憋得差点儿喘不过气来，这时，他听见小屋的门“呜呜”响了几下。
“是闺女回来了。”阿福老汉心想着，抖抖索索地从床上爬下来，顾不上找那双露了脚趾头的鞋子就赤着脚奔到门口。一个风头过来，阿福老汉打了个喷嚏，那口哽在喉咙里的浓痰终于一喷而出，阿福老汉长长地舒了口气。
可阿福老汉很快就发现自己是被风骗了，门口哪有闺女的影子？分明是风吹着绑在门上的一根草绳发出的声音。阿福老汉生气地一拽那根草绳，门却跟着哗啦一下裂了个大口子。阿福老汉只好又用草绳把门绑紧。门虽破，总也能挡点风吧。
当阿福老汉重又钻回他那堆破棉絮里时，那里面原先仅有的一点热乎味已全跑光了。阿福老汉使劲把身子蜷了蜷，可还是冷，寒气是从心底里往外冒的。阿福老汉想：“闺女咋还不来呢？”
阿福老汉的闺女在城里上班。老伴在时，闺女总是隔个十天半月地就瞅空回来一次，跟老伴亲亲热热地说个没完没了，那时阿福老汉也是盼着闺女常回来的，可不知为什么两人一说话就吵。阿福老汉的脾气倔，闺女的脾气也火爆，老伴只好等闺女一回来就撵阿福老汉出去躲。如今老伴不在了，闺女回来的次数就少了，就是有时回来也从不跟他多说什么，只是匆匆放下点吃的用的，就又匆匆走了。有时阿福老汉望着闺女的背影，就想一把把闺女拽住，想说：“你再多呆会儿，跟我说说话。”可话哽在喉咙里就是说不出。
闺女上次回来时天还很热，闺女说：“把你的棉衣拿出来我给缝缝。”
阿福老汉想说：“好。”嘴上说的却是：“不用，叫老二家缝。”
老二是阿福老汉唯一的儿子。记得儿子小的时候可招人疼啦，阿福老汉待儿子比闺女娇贵千倍。那时儿子很听话，嘴也甜。可自从儿子娶上媳妇后就有点嫌弃自己了。久病床前无孝子啊，阿福老汉不怪儿子，谁让自己没本事呢？挣了一辈子的也只够给儿子盖了间中等流的新瓦房，又是背了债才买来媳妇提出来的“三大件”，儿子不满呢。特别是前年老伴生病住院，儿子不但一分钱不往外拿，儿媳妇还跑到医院去哭闹。老伴眼泪汪汪地拽着阿福老汉的手哀求：“我的病反正也好不了啦，咱就别拖累孩子啦。”阿福老汉说不出话，心也碎了。老伴回到家不几天就去世了。阿福老汉蹲在儿子的门口大哭了一场，从此儿子便不再上门，更别说让儿媳妇给缝棉衣了。可阿福老汉不知自己为什么还这样说。
半晌，闺女又说：“过些天我给你买双新棉鞋。”
阿福老汉心里想说：“你的日子过得也不宽裕，找双旧的给我就行了。”可嘴上却又硬棒棒地甩出一句：“用不着。”
闺女的眼泪顿时涌满了眼眶。
老伴生病一直到去世的那段日子，闺女婿和外甥正好都下岗了，家里只靠闺女那每月二三百块钱度日，可闺女还是东拼西凑借了三千块钱送到医院。但三千块钱顶得了什么？闺女一直懊恨自己没能对母亲尽到力。可阿福老汉和老伴心里都明白，闺女做得已经够多了。老伴临终时也一个劲儿地嘱咐阿福老汉，让他以后别故意跟闺女犟嘴，他的后半辈子还得指望她。阿福老汉答应着，心里也真的是想改改自己那坏脾气，可不知怎么嘴里总爱说反话。倒是闺女总压着自己的性子，不跟他多说什么，匆匆来一次，看看没什么事就想走。阿福老汉就生气，就想吵。上次闺女走时阿福老汉就大骂了一场。
阿福老汉那次把烟袋锅子在门槛上敲得梆梆响，指着闺女骂：“我养了你们这两个白眼狼。你拿这点破烂货来谁稀罕？”见闺女不搭腔，阿福老汉就拿起闺女送来的几件女婿和外甥的褂子扔到院子里，又把一箱方便面扔到鸡窝里，跳着脚骂：“不想来你就别来，我没有你这个闺女，以后你少踏到我这个门上。”
闺女一声也不吭，抹着眼泪走了。走了，阿福老汉的心就有些痛，就开始咳嗽，就开始掰着指头盼着闺女来。
前些天夜里下雨，阿福老汉的屋漏，把两床被子全淋湿了。阿福老汉去找儿子来修屋，儿子推托说腰疼，是一个远房的侄子看不下去，跑来给屋顶上续上了两把草，阿福老汉感激得把一双女婿穿过的半旧皮鞋给了他。没想到却惹恼了儿子，指使媳妇跑到门上来骂，说阿福老汉胳膊肘子往外拐。阿福老汉一生气就说：“你要是把被子给我拆洗拆洗，这几件褂子就给你。”儿媳妇骂骂咧咧地把那看不清颜色的被里被面撕下来，把黑乎乎湿漉漉的破棉絮扔到院子里的柴垛上，以为阿福老汉不注意，又偷偷把几包方便面和几个鸡蛋卷在那包褂子里，才得意洋洋地走了。半个多月过去了，阿福老汉去找儿媳妇来把被里被面给缝上，儿媳妇却一撇嘴说：“早让我给你孙子缝草褥子啦。”阿福老汉气提一阵剧烈的咳嗽，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就走了。阿福老汉听见儿媳妇故意在背后大声说：“人家的爷爷都给孙子买这买那的，可俺家小宝儿沾过他爷爷屁点儿的光？人家心里就只装着他那个宝贝闺女，什么都往闺女家扒拉。有本事上城里去住啊，叫他闺女养老送终啊。”
如今阿福老汉蜷缩在这一堆生铁似的破棉絮里，听风吹着茅草屋呜呜地响，就想，当初咋就不逼着儿子去上学呢？儿子小时候调皮，被老师罚了站，还打了一教杆，阿福老汉心疼，去学校闹了，又把儿子领回来，从此只在家当小祖宗养着。倒是那个平时咋看咋不顺眼的闺女闷声不响地上完了小学，又上初中，又考了师范，还在城里安家落户，日子虽说过得紧巴，但总算是城里人啊。儿子便眼热，便埋怨阿福老汉耽误了他的前程。阿福老汉悔啊。
门又“呜呜”响了几下，阿福老汉翘起头仔细听。门外只有风声。
远处不知谁家正噼里啪啦地放鞭炮，快过年了，阿福老汉叹口气，他想托人打个电话问问闺女婿和外甥找到工作没有。天这么冷，他想对闺女说出门得多穿件衣服，可千万不能病了啊。想到这里，阿福老汉又使劲把那堆破棉絮往脖子上拉了拉，他想他也不能病啊。
阿福老汉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盯着窗外白苍苍的天空发呆……
责 编：黄素芳
题 图：INMA
“是闺女回来了。”阿福老汉心想着，抖抖索索地从床上爬下来，顾不上找那双露了脚趾头的鞋子就赤着脚奔到门口。一个风头过来，阿福老汉打了个喷嚏，那口哽在喉咙里的浓痰终于一喷而出，阿福老汉长长地舒了口气。
可阿福老汉很快就发现自己是被风骗了，门口哪有闺女的影子？分明是风吹着绑在门上的一根草绳发出的声音。阿福老汉生气地一拽那根草绳，门却跟着哗啦一下裂了个大口子。阿福老汉只好又用草绳把门绑紧。门虽破，总也能挡点风吧。
当阿福老汉重又钻回他那堆破棉絮里时，那里面原先仅有的一点热乎味已全跑光了。阿福老汉使劲把身子蜷了蜷，可还是冷，寒气是从心底里往外冒的。阿福老汉想：“闺女咋还不来呢？”
阿福老汉的闺女在城里上班。老伴在时，闺女总是隔个十天半月地就瞅空回来一次，跟老伴亲亲热热地说个没完没了，那时阿福老汉也是盼着闺女常回来的，可不知为什么两人一说话就吵。阿福老汉的脾气倔，闺女的脾气也火爆，老伴只好等闺女一回来就撵阿福老汉出去躲。如今老伴不在了，闺女回来的次数就少了，就是有时回来也从不跟他多说什么，只是匆匆放下点吃的用的，就又匆匆走了。有时阿福老汉望着闺女的背影，就想一把把闺女拽住，想说：“你再多呆会儿，跟我说说话。”可话哽在喉咙里就是说不出。
闺女上次回来时天还很热，闺女说：“把你的棉衣拿出来我给缝缝。”
阿福老汉想说：“好。”嘴上说的却是：“不用，叫老二家缝。”
老二是阿福老汉唯一的儿子。记得儿子小的时候可招人疼啦，阿福老汉待儿子比闺女娇贵千倍。那时儿子很听话，嘴也甜。可自从儿子娶上媳妇后就有点嫌弃自己了。久病床前无孝子啊，阿福老汉不怪儿子，谁让自己没本事呢？挣了一辈子的也只够给儿子盖了间中等流的新瓦房，又是背了债才买来媳妇提出来的“三大件”，儿子不满呢。特别是前年老伴生病住院，儿子不但一分钱不往外拿，儿媳妇还跑到医院去哭闹。老伴眼泪汪汪地拽着阿福老汉的手哀求：“我的病反正也好不了啦，咱就别拖累孩子啦。”阿福老汉说不出话，心也碎了。老伴回到家不几天就去世了。阿福老汉蹲在儿子的门口大哭了一场，从此儿子便不再上门，更别说让儿媳妇给缝棉衣了。可阿福老汉不知自己为什么还这样说。
半晌，闺女又说：“过些天我给你买双新棉鞋。”
阿福老汉心里想说：“你的日子过得也不宽裕，找双旧的给我就行了。”可嘴上却又硬棒棒地甩出一句：“用不着。”
闺女的眼泪顿时涌满了眼眶。
老伴生病一直到去世的那段日子，闺女婿和外甥正好都下岗了，家里只靠闺女那每月二三百块钱度日，可闺女还是东拼西凑借了三千块钱送到医院。但三千块钱顶得了什么？闺女一直懊恨自己没能对母亲尽到力。可阿福老汉和老伴心里都明白，闺女做得已经够多了。老伴临终时也一个劲儿地嘱咐阿福老汉，让他以后别故意跟闺女犟嘴，他的后半辈子还得指望她。阿福老汉答应着，心里也真的是想改改自己那坏脾气，可不知怎么嘴里总爱说反话。倒是闺女总压着自己的性子，不跟他多说什么，匆匆来一次，看看没什么事就想走。阿福老汉就生气，就想吵。上次闺女走时阿福老汉就大骂了一场。
阿福老汉那次把烟袋锅子在门槛上敲得梆梆响，指着闺女骂：“我养了你们这两个白眼狼。你拿这点破烂货来谁稀罕？”见闺女不搭腔，阿福老汉就拿起闺女送来的几件女婿和外甥的褂子扔到院子里，又把一箱方便面扔到鸡窝里，跳着脚骂：“不想来你就别来，我没有你这个闺女，以后你少踏到我这个门上。”
闺女一声也不吭，抹着眼泪走了。走了，阿福老汉的心就有些痛，就开始咳嗽，就开始掰着指头盼着闺女来。
前些天夜里下雨，阿福老汉的屋漏，把两床被子全淋湿了。阿福老汉去找儿子来修屋，儿子推托说腰疼，是一个远房的侄子看不下去，跑来给屋顶上续上了两把草，阿福老汉感激得把一双女婿穿过的半旧皮鞋给了他。没想到却惹恼了儿子，指使媳妇跑到门上来骂，说阿福老汉胳膊肘子往外拐。阿福老汉一生气就说：“你要是把被子给我拆洗拆洗，这几件褂子就给你。”儿媳妇骂骂咧咧地把那看不清颜色的被里被面撕下来，把黑乎乎湿漉漉的破棉絮扔到院子里的柴垛上，以为阿福老汉不注意，又偷偷把几包方便面和几个鸡蛋卷在那包褂子里，才得意洋洋地走了。半个多月过去了，阿福老汉去找儿媳妇来把被里被面给缝上，儿媳妇却一撇嘴说：“早让我给你孙子缝草褥子啦。”阿福老汉气提一阵剧烈的咳嗽，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就走了。阿福老汉听见儿媳妇故意在背后大声说：“人家的爷爷都给孙子买这买那的，可俺家小宝儿沾过他爷爷屁点儿的光？人家心里就只装着他那个宝贝闺女，什么都往闺女家扒拉。有本事上城里去住啊，叫他闺女养老送终啊。”
如今阿福老汉蜷缩在这一堆生铁似的破棉絮里，听风吹着茅草屋呜呜地响，就想，当初咋就不逼着儿子去上学呢？儿子小时候调皮，被老师罚了站，还打了一教杆，阿福老汉心疼，去学校闹了，又把儿子领回来，从此只在家当小祖宗养着。倒是那个平时咋看咋不顺眼的闺女闷声不响地上完了小学，又上初中，又考了师范，还在城里安家落户，日子虽说过得紧巴，但总算是城里人啊。儿子便眼热，便埋怨阿福老汉耽误了他的前程。阿福老汉悔啊。
门又“呜呜”响了几下，阿福老汉翘起头仔细听。门外只有风声。
远处不知谁家正噼里啪啦地放鞭炮，快过年了，阿福老汉叹口气，他想托人打个电话问问闺女婿和外甥找到工作没有。天这么冷，他想对闺女说出门得多穿件衣服，可千万不能病了啊。想到这里，阿福老汉又使劲把那堆破棉絮往脖子上拉了拉，他想他也不能病啊。
阿福老汉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盯着窗外白苍苍的天空发呆……
责 编：黄素芳
题 图：INM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