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叫李雪莲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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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个李雪莲是天津李家庄的李雪莲,不是电影里那个说话舌头伸不直的李雪莲。李家庄的李雪莲和电影里的李雪莲,不仅名字相同,而且经历也非常相似,都是坚持不懈上访的人。电影《我不是潘金莲》刚开始上映时,很多人都以为电影里的李雪莲原型,就是李家庄的李雪莲。很多人里边,包括李家庄的人,包括长河镇政府的人,当然也包括李雪莲自己。
  李大姐,是你偷偷给冯小刚提供的线索吧?
  早上八点,李雪莲拄着拐杖,一进长河镇镇政府的大院,就碰上了刚从食堂吃完早餐的刘宣委。过去六年的每个早上,李雪莲都会在这个时间点,碰上从食堂出来的刘宣委。刘宣委总是热情地和李雪莲打招呼,李大姐,又来上班了?李雪莲回应刘宣委灿烂的笑容,刘宣委早!今天,刘宣委竟然变换了打招呼的方式,说她和冯小刚有关系,可是把李雪莲吓了一跳。她知道冯小刚是谁,是一个大导演,而且听说《我不是潘金莲》就是他导演的。原本,听到不少风言风语的李雪莲心里就疑惑,怕是电影里的李雪莲真的和自己有瓜葛,这下子连刘宣委都这样说,她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她自己清楚自己,真的没和冯小刚联系过,这个冯小刚不定从哪儿听说的消息呢。假如冯小刚真把她的事情拍成了电影,岂不是侵犯了她的隐私权?上访这么多年,可是学习了很多法律知识呢。冯小刚,你不要逼我告你噢。
  李雪莲很是不开心,冯小刚侵犯了她隐私权还放在一边,把她陷入不仁义的境地才是大事。她说没有和冯小刚联系,别人不信,长河镇政府的人不信。刘宣委是镇里的宣传委员,他的态度从某种程度上就代表镇政府的态度,镇政府一定以为她李雪莲背后和冯小刚说了坏话。她真的冤枉,真的不知情呢。她不能得罪镇政府,她的官司还指望着镇政府为她撑腰呢。李雪莲的心就慌了,这一慌,就没心思像往日那样,在政府“上班”了。
  李雪莲决定请假,到城里看一场电影。她去找王镇长请假,礼貌地敲响了镇长的办公室,王镇长正在被一堆人围着,好像在商量什么事情。见李雪莲进来,王镇长问道,李大姐,有事?王镇长对李雪莲非常了解,她是一个十分懂事的上访户,不会在他正忙时来叨扰他,除非有特别的事情。
  王镇长,我请个假,去城里看场电影。
  从来没听说过上访户还要请假的,王镇长扑哧一声笑了。李雪莲也笑,放心吧镇长,不用担心,还没到那个特殊的日子,我肯定不会去北京。说完就往外走,拐杖将花砖铺的院子敲打得嘚嘚响。看着李雪莲远去的背影,王镇长拿起桌上的手机,给刘宣委打电话,如此这般地叮嘱了一番。也别怪王镇长不放心,表面上的安全往往是一种假象,这么多年的基层工作经验,他早积累了和上访户斗智斗勇的一套经验。刚开始调到长河镇的时候,大家都说李雪莲是个特例,一个坚持数年到镇里上访,而且还和镇里上下混成“朋友”的人,不会出啥纰漏。结果,李雪莲就给他上了一课。前年特殊的日子里,镇里将辖区的上访户承包到个人,哪个上访户出了问题,拿哪个承包人开刀,独独就忽略了李雪莲。特殊日子开始的第二天,上边就来了电话,说是长河镇的李雪莲到北京了。王镇长这才发现,每天八点准时来镇里“上班”的李雪莲不见了踪影。那次,王镇长亲自跑到北京去接的李雪莲。李雪莲见到王镇长,第一句话就是,王镇长啊,我不是来上访的,是来北京玩的,你一定要相信我。
  王镇长明白,这个李雪莲聪明着呢,她在以这种方式要挟他,和他要条件。她家要吃低保,按说,以李雪莲的家庭条件,符合低保的规定,可是李雪莲是个老上访户,你照顾了她,她也不会撤销上访。为这事,李雪莲和他在镇里谈了几次,都没有最后达成协议。王镇长咬定了一条,你李大姐保证不再上访,低保立刻就办。李雪莲嘿儿嘿儿地笑,镇长啊,这是两码事,不能混在一起的。结果,李雪莲就在节骨眼上,给他王镇长整了北京上访这出戏码。李雪莲拒绝承认越级上访,这又是她比别的上访户高明的地方。你要是拘留她,人家根本没有上访啊,理亏得很。你要是不懂她的提醒和警告,她往后就给你来点真格的。王镇长怕了李雪莲,只得如了她的意,出面给李雪莲一家办理了低保。
  真是得寸进尺,前不久,李雪莲又和他谈起了盖房补贴的事情。特困户盖房,的确是有补贴,但是要先盖房子,然后才能补贴。这个李雪莲倒好,她先要补贴,要了补贴才盖房子。她说不给补贴,哪里来的盖房子钱呢。王镇长说真的不能违反规定,你是上访户,已经很照顾了。正在就补贴款先给后给拉锯的时候,李雪莲提出来请假看电影,谁知道肚里又藏了啥花花肠子。
  接到电话的刘宣委一肚子不高兴。让他盯着李雪莲,怎么去?跟着李雪莲等班车吗?长河镇进城的班车车站,离着镇政府至少有五百米。五百米的路不算个啥,和李雪莲这个上访名人走在一起就算个啥了。长河镇上没有不知道李雪莲的,五百米的路程还没走完,各种版本的新闻早就热腾腾地出锅了。不坐班车,就只能开私家车进城。车改,把公车全给改没了。这个李雪莲哪。想想自己即将损失几十块钱的油钱,刘宣委追上往大门外走的李雪莲,李大姐,我跟您开玩笑的,您咋可能私通冯小刚呢,您多光明磊落啊。再说了,现在看电影,谁还去电影院,在手机上看就行了。您手机是不没上网,用我的手机看,弟弟够意思不?李雪莲说,刘宣委,我就是想看电影了,现在网上还没开放呢,你咋就能看呢。
  刘宣委暗自一惊,这家伙还不好骗呢。便说,我的大姐,这能难得住我吗,一会儿让您看电影不就得了吗。说着,拿出手机在某个黑网站上搜索,准备下载《我不是潘金莲》。李雪莲还是不乐意,刘宣委,我就想在电影院看,你的心意大姐领了。李雪莲有她的小算盘,万一这刘宣委弄一个假电影糊弄她呢,才不上当。手里的拐杖嘚嘚响着,她继续朝着大门口逶迤。走到悬挂国旗的旗杆下,嘚嘚声有了一个暂时的中断。支撑旗杆的是一块水泥方台,方台一側靠着一个老太太。老太太也和李雪莲一样,每天到镇政府来“上班”,不同的是,老太太不是来上访的,是来等人的。她一言不发,来了就到方台下靠着。一年四季如是。李雪莲垂首和老太太告别,我看完电影就回来给你讲故事,乖乖地等着噢。   两片混浊的光,从遥远的某个地方收回来,然后慢慢地爬到李雪莲脸上。李雪莲弯下腰,又说了一遍,乖乖地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老太太冻出红晕的面颊有了表情,等,听故事。李雪莲这才又让手里的拐杖重新嘚嘚响起来。走到门外,见刘宣委的车门敞着,竟自收了拐杖,上了车子。从刘宣委追着给她下载电影开始,她就知道自己去城里看电影的路程将不再孤单。
  她什么都知道。

2


  李雪莲够牛气,看一场电影还得镇政府的干部陪着,而且看电影的钱也是镇政府的干部花的。八十块钱一张电影票呢,两张就是一百六十块钱,要不是为自己洗刷蒙受的不白之冤,即便不是自己花钱,李雪莲也有些心疼。
  弟弟啊,回头我跟王镇长说说,让他给你把钱报了,姐知道你日子难呢。
  这句话差点没让刘宣委哭了。刘宣委不是本地人,公务员考试让他有机会和李雪莲相识。他到长河镇上班的第一天,也是李雪莲开始上访的第一天。因此,李雪莲对刘宣委家里的情况非常清楚,家在农村,条件一般,娶了个本地女孩子做老婆。老婆是独生女,家里房子车子具备,刘宣委拎着包就入住了。按说该幸福得找不着北吧,让刘宣委不如意的是,老婆太厉害,全权地控制了他的工资卡。他一个月的零花钱都有严格的执行标准,比如,刘宣委早上喜爱喝羊汤,老婆就跟着他到羊汤摊儿,亲眼见证刘宣委喝几碗羊汤,吃几个烧饼。然后以此为尺度,算出一个月的早餐钱。把钱掐紧了,男人才没有钱去花心,没有钱去救济老家的穷亲戚。刘宣委是个孝子,只得舍弃了羊汤,每天到单位的食堂去吃免费的早餐,将节省下来的钱悄悄给父母亲积攒着。这些李雪莲都知道。
  看完电影,李雪莲相信了刘宣委和他开玩笑这一事实,如释重负了。电影里的李雪莲和她没有半分钱的关系,名字相同,经历相同,纯粹是巧合而已。但是,长河镇不是每个人都看过电影,谣言就是不明真相的人在传播。私通冯小刚这顶帽子,将会让她很被动,说不定会丧失盖房子先给钱的机会。她明白得很,把上访弄到电影上,是给长河镇抹黑呢,长河镇会给她好果子吃?
  看完电影的李雪莲决定和王镇长好好谈谈。尽管从早上王镇长的态度看,和往日没有啥区别,但是谣言这东西跑得快着呢。万一王镇长没有看过电影呢。一直等到下午,王镇长的办公室才清闲下来。李雪莲抓住这个有利时机,去找王镇长谈心。王镇长早从刘宣委那里了解到,李雪莲真的只是看一场电影,并没有其他的意图。王镇长很是纳罕,李雪莲何时有了这份雅致,他不相信李雪莲看电影的纯粹性。这个一只眼的女人不简单,绝对不可麻痹大意。只要李雪莲不越级去上访,他愿意好言好语地待着她,不是已经过去好几年了吗。最后再坚持一下,明年顺利地离开这个地方,在基层的煎熬也就结束了。基层简直就是炼狱,很多工作根本就没法开展,土地流转是头号难题。国家储备林不让占用耕地,不占用耕地,土地从哪里来?
  王镇长正发愁,李雪莲来了。只要李雪莲在屋子里,不管多冷,王镇长的门儿都要敞开。敞开,是坦荡,是公开,更是自我保护。万一李雪莲做出点什么举动,關起门来就说不清了。前些天,李雪莲就冷不丁地往王镇长口袋里塞钱。吓得王镇长两只手高高地举起来,并不敢去和李雪莲撕扯,你一触碰她,她说不定会讹上你的。只用嘴巴劝阻,李大姐,您这是行贿,是犯法的。幸亏梅梅副镇长跑来救了驾。梅梅副镇长开玩笑说,我们镇长成弱势群体了,往后我得保护着点。李雪莲边往自己口袋里装那五百块钱,边笑呵呵地回,我是表达一下心意,就我这点钱还行贿,谁看得上?
  王镇长以为看完电影的李雪莲又要和他谈盖房子的事情。没想到,李雪莲和他谈起了电影。了解清楚王镇长确实没有看过《我不是潘金莲》后,从头到尾,李雪莲将电影《我不是潘金莲》的故事情节讲述了一遍。讲完了,一条一条地给王镇长分析。刚开始,王镇长有些心不在焉,脑子里徘徊着储备林土地流转的事情。做镇长久了,就学会不露声色了,从表面看,一副认真听李雪莲讲故事的样子。王镇长有一对丹凤眼,笑也是笑,不笑也是笑,李雪莲特别爱看。每次面对王镇长的时候,李雪莲总是有意识地侧着身子,尽量将自己的左半边脸展示给王镇长。她知道,单看自己左半边脸,不仅是正常的,甚至可以说是美丽的。李雪莲说,第一,我和电影里的李雪莲只是名字相同;第二,我们上访的目的不同,电影里的李雪莲是想证明她不是潘金莲,我是想证明派出所的人推了我;第三,电影里的李雪莲是个大美女,而我……李雪莲停顿了一下,并没有说出“而我”下边的话。本来,她也可以是个大美女,是命运太残酷。王镇长觉得有意思了,集中精力听李雪莲列举的一二三四,他想看看李雪莲究竟要从一二三四下边,捧出什么样的意图来展示给他。
  第四,我真的没有和冯小刚联系过,冯小刚也没派人和我联系过,他拍的电影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向组织保证,从来没有越级上访,也从来没有向媒体通风报信,更没有把素材提供给影视界,给政府抹黑。说完了,李雪莲就用左脸上那只眼睛,静静地注视着王镇长,等着王镇长表态。实事求是地说,李雪莲的思维相当清晰,但是,内容实在太好笑了。冯小刚是谁,李雪莲家的亲戚,想联系就能联系?王镇长一个没忍住,扑哧就笑了出来。丹凤眼笑得弯成了初一的月牙儿,若有若无的一痕。
  隔壁的梅梅副镇长被笑声吸引过来,李大姐又出新段子了,瞧把我们镇长笑的。这个长头发的好看女人,说着从办公桌的一盒纸抽里抽了一张纸给王镇长,让他擦擦笑出来的眼泪。李雪莲注意到了,她说“我们”,把李雪莲排除在外了,这让李雪莲很不爽。“李大姐,我们梅梅副镇长也没看过潘金莲的那个电影,给梅梅副镇长再讲讲,好吧?”王镇长说完又笑。
  李雪莲心想,才不要给梅梅副镇长讲呢,她有王镇长官儿大吗?重要的是,李雪莲不喜欢这个梅梅副镇长。长得好看咋了,自己要不是……说不定给王镇长递纸巾的人就是她呢。李雪莲捉牢了拐杖,准备走了,不打扰领导们谈工作,不打扰。拐杖嘚嘚嘚响到门口,又回头叮嘱王镇长,您要相信我,真的没做给长河镇抹黑的事儿。说完,让嘚嘚声牵引着,李雪莲离开了镇长办公室。

3


  六年前的李雪莲只有三十一岁,那时的她,从来没有想到过今后的六年,会每天到镇政府大院去上访。三十一岁之前的很多年,她都像一个普通女子那样,到服装厂去做工,凭着劳动能力换饭吃。她三十一岁了啊,善良的李家庄人怎么可能熟视无睹呢,一个接着一个地给她介绍男人。村人不相信,凭借大家的热情和耐心,嫁不出去一个李雪莲。俗话说,有剩男没有剩女。村里一个智障的女孩子,除了吃喝拉撒,连路都走不稳,和人最简单的交流都无法进行,也找男人嫁了。男方家里穷一些,岁数大一些,但智商是没有问题的。那样的女子都嫁了出去,更何况是只瞎了一只眼睛的李雪莲呢。再说得绝对一点,别说李雪莲瞎了一只眼,就算了两只眼都瞎掉了,也不愁找不到个男人。只要是个母的,大家就有本事给它配成对。
  一只眼睛的李雪莲还真就不买村人的账,介绍一个否定一个,介绍两个否定一双。男方不是瘸子,就是死了女人的,至少也是离婚带孩子的,碍着面子李雪莲也就没发作。中学学历的李雪莲是有自己的想法的,也许那个人不够富贵,不够帅气,但至少要自己看着顺眼。李雪莲不知道,她的择偶标准,也是大多数女孩子的择偶标准。李雪莲清楚得很,她不是大多数女子中的一个,她是属于少数的。因此,李雪莲的择偶标准就有些高了。没有谁比李雪莲自己了解自己,从表象看来,她确乎不是大多数女子中的一个,但她的内在、她的心是和大多数女子无二的。从某种程度上,她甚至要超过大多数女子。还有一点不能忽略,李雪莲是虚荣的,她要用择偶标准来证明给其他人看,她李雪莲不是一只瘸腿驴子,只能配破磨。“其他人”里,就包括李雪莲的母亲。
  一晃,再一晃,李雪莲就到了三十一岁。“你要找个啥吗,想臭在家里?”被类风湿折磨的母亲,又开始找碴儿和李雪莲嚷嚷。因了下午李雪莲又拒绝了一门亲事。以往,李雪莲还顾及媒人的脸面,和男方见上一面,这次一听男方的条件,根本没见,直接就给回了。李雪莲从来不会迁就母亲的态度,暴怒道,我要是不臭在家里,谁伺候你!母亲也是贱骨肉,听了女儿的斥责,也只能忍着身上的疼,不吭气了。火气拱上来的李雪莲,一边在火炉上给母亲煎药,一邊不依不饶:要不是你做的好事,我能臭在家里吗,我看你就是成心的。是不是?
  母亲不敢回嘴,也不敢迎接女儿的目光。那目光好凌厉,刀子似的,往骨头缝里扎呢。她已经够疼的了。药熬好了,端给母亲。母亲用变形的手接了,牢牢地捧住后,做了一个动作,将鼻子凑上来,吸了满满一鼻子苦涩味儿。然后,皱起眉头和李雪莲谈条件,她要是把药水喝了,李雪莲再去相看一次张家庄的男人。
  “人家说可以倒插门呢,这好的机会错过了,真要臭在家里呢。”听到“倒插门”三个字从母亲嘴里说出来,李雪莲二话没说,上去就夺了母亲手里的药碗,使劲摔地在地上。母亲被惊吓到了,两扇皱巴巴的嘴巴大大地打开,干涸的眼底沁出来的湿润液体,正从清浅逐渐变得丰厚,随时准备外溢。
  把眼泪憋回去!
  母亲一哆嗦,慌忙把眼睛撑得圆鼓鼓的,给泪水充分的回旋吸收空间。在女儿的注视下,眼底一点一点重新干涸起来。李雪莲内心的坚硬软了一角,收拾了地上的惨败场景,重新在火炉上给母亲煎药。她将一面固执的背部给母亲,不让母亲看见她脸上的表情。母亲这个词汇,给李雪莲的不是温暖,是一生的痛。如果不是母亲,她就不会失掉一只眼睛。如果那只眼睛健康,她是美丽的,不是吗?多少次,她悄悄地遮住玻璃花的右眼,认真仔细地审视自己余下的四官。每一官都是无可挑剔的,它们继承了出走父亲的全部优点。他是给她美好的那个人,然而,她的美好被母亲破坏,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抛弃了她,再也没有回来。所以,李雪莲对父亲的仇恨并不比母亲少。父亲就是倒插门给母亲的,“倒插门”三个字,对李雪莲而言,是三把力量聚合在一起的钢刀,根本触碰不得。一旦触碰,刀立即出鞘,直插李雪莲那颗千疮百孔的心脏。曾几何时,“倒插门”亦是母亲的禁忌,同样不能提不能碰。少年时的李雪莲,为了打击到母亲,冒着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风险,将出鞘的利器斩向母亲。母亲一声咆哮,拐着已经弯曲的腿,一头撞向门前的大树。
  看来母亲输给了岁月,输给了病痛。与其说“倒插门”是为了女儿的幸福,倒不如说为了她自己。有了倒插门女婿,李雪莲就会时刻守在母亲的病榻前,给母亲煎药,听母亲发出疼痛的呼喊。这个自私的欲念,比“倒插门”这柄利器的威力更大,前者打败了后者。三十一岁时的李雪莲,一边重新给母亲煎药,一边做出这样的判断。母亲败了,她李雪莲不能败。张家庄的什么男人,见鬼去吧。
  三十一岁时的李雪莲万万没有想到,张家庄的什么鬼男人,会是她人生的一个重大转折点。事情发生在转天。李雪莲早上去服装厂上班,临走给母亲的身边放了足够的水和吃食。母亲假装睡着,她昨晚惹到了李雪莲,怕李雪莲再骂她,不敢睁开眼睛。李雪莲早识破了母亲的把戏,在嘴角堆出一个冷笑,出了家门。李雪莲骑着自行车去上班,上班路程要花费二十分钟,骑到十分钟时,要经过一个废弃的板厂。李雪莲的人和自行车就要过去了,一个男人从废弃的厂房里闪出来,站在路边喊李雪莲,李雪莲,我有话对你说。
  男人出现得很突然,完全没有思想准备的李雪莲连忙来了个急刹车,左右两只手同时捏闸。车轱辘的运行被强力中断,发出聒噪的吱吱声。一个准确叫出自己名字的人,肯定是熟悉的人。李雪莲定睛细看,却不是这样,自己并不认识眼前的这个男人。一蓬乱发掩盖住男人的脸,粗看上去,根本辨别不清五官。李雪莲的一只眼睛,费了好大气力,才寻到男人的眼睛。它们正拨开乱发,将混合着怨愤与欲望的光芒,扑打在李雪莲的身上。
  我倒插门,是看得起你,凭啥不愿意,啊?!
  瞬间,李雪莲知道男人是谁了。昨天她刚刚拒绝掉的邻村张家庄的那个人。“我不用你看得起。”丢下这句话,李雪莲蹬上自行车,准备离去。她不准备和他恋战,不是每个人都值得她耗费精力的。就在这个时候,张家庄男人做了一个动作,从裤裆里掏出来一个物件,向李雪莲叫嚣,看过这个不?那肉质的物件,就像孙悟空的金棍棒,迎风一晃,变得异常雄伟。哈哈,你让我插门了,它就是你的了,见天夜里让你攥着。男人淫邪地笑,那雄伟的物件也淫邪地笑,笑容粉红粉红的。   家走吧,亲妈,别折腾我们了。您有几个儿子可等啊,我不是在这儿了吗。
  中年男人将锄交给媳妇,去拉旗杆下的老太太。老太太不干了,重新狂躁起来,捉住中年男子的手,龇出来零落的牙齿去咬。见咬奈何不了对方,便牢牢地抱住旗杆,下边用脚来踢接近她的人。滚,等我儿,滚。
  这几个字大家听清楚了。
  他不是你儿吗?肩膀上负荷了两把锄头的中年女人说话了,一天给我们整一出戏,哪天折腾死我们,你就舒心了。这是政府,你以为是你儿子开的?
  妇人气囔囔地走了。毕竟快六年了,李雪莲记不清老太太的儿子是如何离开的,政府大院的人又是如何没再逼着老太太立即出去的。反正,后来旗杆下只剩下了老太太自己。老太太重新陷入等待的宁静中,像矗立在旗杆下的一座雕像。午饭的时间到了,机关人员开始忙碌着吃饭,刷餐具。李雪莲也该“下班”回家了,收了修剪花草的工具,拄着拐杖往大门外走。经过旗杆下的老太太时,她转头对老太太微笑。因为右边半边脸对着老太太,李雪莲转头的动作有些大,这样才能将自己微笑的左眼暴露给老太太。那天,她为什么要对着老太太微笑,是自己在大院里微笑的一个习惯动作吗?李雪莲仔细想想,好像不完全是。神奇的是,她的微笑,没有给老太太造成警觉,把她的微笑当成想要达到驱赶目的的一种手段。老太太依旧完好地处在自己迷恋的等待状态中。
  娘儿俩有缘呢。
  李雪莲只能这样解释。而且,这种缘分一旦维系起来,就是长长的六年。长长的六年里,李雪莲忙着和领导谈话,忙着和大院上下人等处好关系,忙着修剪花花草草,同时,也忙着给旗杆下的老太太讲故事。前边的忙是斗智斗勇的忙,只有面对花草和老太太的忙,才是一种放松和享受。老太太的等待和李雪莲的上访一样固执,坚信只要坚持就会有结果。有时候,李雪莲特别感激老太太,或许老太太并不明白她讲的是什么,可是老太太会倾听她,很专注很天真很慈祥地倾听她。倾听,就像李雪莲缺失的父爱和母爱一样,是如此珍贵。旗杆下的老太太,对政府大院的任何工作都不造成影响,只是需要旗杆下的一块地方而已。毕竟镇政府是基层政府,被农村和百姓包裹着,对付一个手无寸铁的老人要有节制。久了,政府也就懒得动用人力清除了,从某种程度上成全了老太太固执的等待,以及李雪莲倾诉的欲望。
  故事都是陈旧的老故事,李雪莲自己的。她不断重复地讲述,老太太不断重复地倾听。听完了就忘了,忘了再接着听。也许,老太太根本就没记住过。因此,每次的再重复,老太太都保持着新鲜感。这些,都不重要。不重要,真的。
  老太太记不住故事,却记得住李雪莲今天没有讲故事。然而,李雪莲今天显然没有时间留给老太太了,马上就下班了,她得抓紧进行下边的程序。
  下班了马主任?我今儿看电影去了,《我不是潘金莲》主人公和我名字一样,也叫李雪莲。就是名字一样,内容一点都不一样呢。
  下班了赵组委?我今儿看电影去了,《我不是潘金莲》主人公和我名字一样,也叫李雪莲。就是名字一样,内容一点都不一样呢。
  ……
  李雪莲用一只手给旗杆下的老太太传递温暖,用另一只手和下班回家的人打招呼。这些人绝大部分住在城里,回家的交通工具或者是政府的班车,或者是私家车。李雪莲嘴里招呼的马主任赵组委之类的,开着私家车经过李雪莲她们,车窗的玻璃闭合着,也不知道听没听见李雪莲的话,人和车子就滑过去了。马主任和赵组委这类人,李雪莲把他们归为一个群体,他们不需要李雪莲耗费精力去一个一个解释,用一二三四讲明白自己和电影里那个李雪莲的区别。他们是领导,不是主要领导,对他们表示了充分的尊重就可以了。六年的大院生活,李雪莲早学会并能正确使用某些习气了。
  刘宣委也开车走了,梅梅副镇长也开车走了。李雪莲记得每一辆车,以及每一辆车的车牌号。最后是王镇长的那辆“津B5588”车子,就要经过李雪莲时,摇下车窗子,对李雪莲高声说,李大姐,该下班了。
  每天等来这句话,李雪莲才牵着旗杆下的老太太踏上回家的路。今天也不例外。

6


  李雪莲一手拄着拐杖,一手牵着老太太。老太太的家不远,在镇子的末端。而李雪莲还要走四五里的路程,才能回到她的李家庄。这老太太真是奇怪,每天早上到政府大院“上班”,不用任何人护送,准能顺畅地找到地方。晚上“下班”就不行,經常忘了家在哪儿。李雪莲不放心,会一直牵着老太太,送到家门口。
  到了家门口,老太太往院子里走两步,回头看李雪莲,意思是你还没给我讲故事呢。李雪莲摇了摇没握拐杖的那只手,赶明儿都补上啊。老太太这才不情愿地走向院子的深处。院子里到底是什么情况,老人从来没有和李雪莲说过,她已经丧失了对现实生活描述的能力。里边的事情,李雪莲无权干涉,也没有资格和精力干涉,把人送到门口,是她唯一能够做到的事情。
  暮色越来越浓郁,裹着李雪莲残破的身子。她踽踽独行,拐杖敲打在小柏油马路上的嘚嘚声,穿透冷风的脊梁骨,将小路两边田野的空旷填得满满登登。四五里路,对李雪莲来说,是一段艰涩的路程。行走着,摇摇晃晃出一首村人不太好理解的诗。不理解的,就认为是不正常的。李雪莲被李家庄的人诊断为精神异常,于是,她愈加没有朋友,连说媒的人都不再登她家的门。终于,李家庄的轮廓在暮色中逐渐清晰起来。树影儿,房影儿,眉目开始清澈。李雪莲害怕这种清晰,这意味着真的到家了。
  她有多么不情愿走进李家庄最矮小的那所房子。然而,她没有选择。首先迎接她的,是一股强烈的尿骚气味。她白天不在家,母亲拉尿都在被子里。早上到政府大院“上班”前,李雪莲是给母亲垫上尿不湿的,结局往往是,母亲拽掉尿不湿,直接将大小便排在炕上和被子上。大便再经过手的涂抹,弄得半边的墙壁都是。回家的李雪莲第一件事就是将封好的火炉捅开,让冰冷的屋子有几缕暖意后开始刷洗,先刷母亲,再刷被子和墙壁。这个时候的母亲,裹着新换的干净被子蜷在炕的角落里,眼睛从下往上,挑着看李雪莲。两粒干瘪的眼仁,是惊恐的,又是顽劣的。像做错了事的孩童,在等待家长的训斥。李雪莲偏不训斥可怜的孩子,沉默是对她最好的惩罚。她闷了一天了,极度需要家长的关注。   明天在家陪我好不好,我要死了。
  母亲终于忍不住了。这是母亲最近常说的一句话。
  李雪莲并不理会母亲,洗刷完了,认真地清洗两只手,然后在灶间生起火,煮两个人的晚饭。黑色的烟雾顺着房顶的烟囱飘摇,左顾右盼,没寻到一个同伴,就多了几分的孤独与惆怅。煮好了饭,李雪莲给母亲端到炕上,母亲又拿两粒干瘪的眼仁挑李雪莲,赶明儿你在家陪我,我就吃。母亲居然又来要挟李雪莲,像六年前那样。见李雪莲没有发脾气骂她,母亲又鼓起勇气说,你不在家,我会冻死的。
  火炉里的火开始旺起来,一半的暖意被从房山裂缝中探进来的风舌头卷走了,另一半余下的暖意尽心尽力地烘烤着弥漫了骚味的屋子。母亲冻红的鼻头上,红晕开始慢慢退却。不是李雪莲存心冻母亲,她不在家,就得把火炉封死了。母亲挪动不了,煤火燃尽了是小事儿,她怕母亲煤气中毒。
  那还在被窝里拉尿,趿湿窝子,冻死也不多。李雪莲说着,端起炕上的饭碗,用勺子舀了饭,送到母亲的嘴边。这是她第一次喂母亲,忽然间,母亲就受宠若惊了。两粒干瘪的眼仁,迅速地潮湿饱涨起来。和潮湿同时发生的是,嘴巴张得大大的,等候李雪莲将勺子里的食物送进去。然后,夸张地咀嚼。看着努力表现的母亲,李雪莲的心怦怦直跳。她尽力地压抑住,在母亲面前,她早已习惯了包裹住自己柔软的那一面。面对母亲的,是一如既往的坚硬。如果坚硬是壳,李雪莲愿意一辈子背负着它。
  对不起——猝不及防,母亲停止了咀嚼,盯视着李雪莲的一只左眼,清脆地说。
  它来得太突然,李雪莲丝毫准备都没有,惊到了。等她反应过来,唯恐坚硬在母亲面前坍塌,就慌不择路地逃跑了。她忘了手上的碗,碗滑落了,掉在地上,废墟中生长出一片碎裂声。它来了,三十四年前的碎裂声来了。碎裂声像一个魔鬼,拉住李雪莲的衣襟,非让李雪莲再看看它恐怖的容颜。
  看见了。母亲站在地上,凶猛地和父亲吵架。她的手里端着一只茶杯,茶杯的水随着身体的震颤,忽而左右晃荡,忽而上下晃荡,在茶杯里跌跌撞撞,痛不欲生。母亲越吵越兴奋,撒着欢儿地骂父亲,走可以,把你闺女领走!像以往的吵架一样,父亲就要选择逃避了。愤怒到高潮的母亲,猛然意识到手里水杯的存在,举起水杯泄愤,以震慑转身的父亲。两三岁的小雪莲害怕父亲走掉,哇哇哭闹着,追赶父亲。三个人的动作同时发生,高潮是杯子碎了,跑得过于急促的小雪莲摔倒了,玻璃碎片中最邪恶的一枚一跃而起,刺向比它明亮的眼睛……
  火炉很卖力地燃烧,一层一层地剥去寒冷的外衣,尽量把丰盈的寒冷变得瘦弱一些。母亲终于沉沉睡去,即使在疼痛的骚扰下也不肯醒来。母亲那句迟到的对不起,李雪莲等了三十多年。在三十多年里,母亲把所有的罪责都叠加到逃跑的父亲身上,她深切地痛恨着李雪莲的父亲。因为恨屋及乌,牵扯到李雪莲,母亲吝啬对女儿表达母爱。李雪莲长得太像她父亲了,是她父亲遗留在尘世的孽缘,必须留下来替父亲照顾母亲。于是,尚未完全瘫痪的母亲,将自己病残的身子,横陈在通往学校的路上,阻止李雪莲的升学之路。十五岁的李雪莲,从此脚踏缝纫机板,踩出一条过早负重的生活路。
  一句“对不起”就能弥补母亲的过错,换取她所有的谅解吗?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李雪莲无法回答自己。一声痛苦的呻吟,从母亲的梦里传出来。李雪莲把目光移向母亲,昏黄的灯盏下,疼痛在母亲的眉头堆积成一座小山包,正是这个小山包,给母亲赋予了几丝生命的气象。否则,裹在被子里的,就是一具十足的干尸。李雪莲忽然有了一种紧迫感,也许母亲的时日不多了,要趁着母亲有生命在时,把房子盖好了。这个老房子还是母亲的父母留下来的,父亲在的时候,母亲心心念念的就是盖新房子。新房子也是母亲和父亲吵架的一个理由。等盖了新房子,就在家里陪着母亲,一起度过剩下的日子,不再去政府上访了。可是,王镇长坚持按规定办事,先盖房子,后给补贴款。怎样才能先拿到补贴款呢,送礼人家不收,明摆着嫌少呗。
  王镇长,你这个长着丹凤眼的冤家。李雪莲的心隐隐疼痛。

7


  第二天,太阳照常从东方升起。李雪莲照常去长河镇上班,照常在院子里遇到从食堂里出来的刘宣委,两个人照常热情地打招呼。旗杆下照常坐着老太太,老太太照常陷在自己的等待里。从表面上,“照常”又成为一天的主题词。
  照常,今天的李雪莲该捡拾院子里的垃圾才对。花草还不到修剪的季節,以往的日子,李雪莲除了适时地向王镇长表达她的愿望,给旗杆下的老太太讲故事,和大院里的人维持和谐友好的关系,大部分时间用来清理垃圾。她自己做了一根铁钎子,铁钎子伸进扫把无法清扫的地方,比如花坛,比如角落,将那里的塑料袋纸片之类的垃圾用钎子头扎出来。再把垃圾装进一只布袋子里,集合起来倒进垃圾箱。残疾人李雪莲对付垃圾的耐心,不比修剪花草差多少,一片垃圾不管藏在哪里,都会被李雪莲翻腾出来。今天,李雪莲无心按照常的程序进行了。她想再找王镇长谈谈,谈房子的问题,要让王镇长明白,像她们这样的穷人,是没人敢借给她们钱的,所以自己预先垫付这条路根本行不通。行不通,房子就盖不了,旧房子不会等新房子,说不定熬不过明年的雨季了。
  怎么说,说的程度如何,都是一门学问。实在不行,就抛出撒手锏,用放弃上访的条件来交换。再晚了,母亲怕是住不上新房了。就在李雪莲徘徊,寻找时机的时候,刘宣委来找她,说是王镇长有请。李雪莲三十七岁的心脏突兀地跳腾了一下,她赶忙伸手按了按,给了它及时的安抚。真没出息——李雪莲暗自批评自己,然后,跟在刘宣委后边,一直由刘宣委引着,来到镇政府的会议室。李雪莲当然熟悉会议室,这里是干部职工开会和学习的地方。看来,王镇长要在会议室召开会议,专题研究她家盖房子的问题。进门前,李雪莲特意在门玻璃上看了一眼自己的影像,用手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刘海。
  会议室里的人不多,但都是领导阶层的。王镇长坐在前排中间的位置,挨着他的是梅梅副镇长。梅梅副镇长见李雪莲进来,扑哧笑了,对周围的人说,你们没看见,昨天把咱们王镇长笑得都不行了。李雪莲注意到,梅梅用了“咱们”,虽然没有“我们”亲密,但还是把她和他们分成了两个阵营。从大家欢悦的面部表情推断,在她进来之前,他们一定在谈论她,而且,和昨天去看的电影内容有关。   李雪莲笑盈盈地面对着大家,一一打过招呼后,礼貌地候着。王镇长招呼李雪莲坐下,一起听一堂课。李雪莲这才注意到,主席台后边的背景墙上,悬挂着一面小黑板。黑板上写着一些数字,仔细辨别,是一个三元一次方程组。这是要干什么?揣着一肚子疑惑的李雪莲慢慢在二排最边上空位上坐下来,将拐杖抱在怀里。
  开始吧。
  王镇长的话音刚落,刘宣委就走到主席台后边的小黑板旁边,面朝着大家站定,说了几句开场白,很客套很谦卑的那一套。然后,他用手里的一截白色粉笔,引领着大伙的视线,一步一步地解黑板上的三元一次方程组。刘宣委还没有解完,李雪莲就看出来了,这个方程组没有解。李雪莲不吭气,心里暗暗猜测,王镇长请她来看一道无解的方程式,背后的用意究竟是什么。她微微地侧了身子,一只眼睛的目光从王镇长的后脑勺掠过,轻轻的,不惊动一根发丝。再次绕到小黑板上时,答案出来了,果然如李雪莲预测的那样,是一道无解的题。
  李大姐,您看好了,这是一道无解的题,对吧?
  刘宣委问李雪莲。这句话把所有的目光都引过来,包括王镇长的。它们齐刷刷地看着李雪莲,期待着李雪莲的答案。好隆重的目光,好隆重的期待。李雪莲有了不祥的预感。她不说话,不回答对,也不回答不对。
  好,既然李大姐默认了答案,那么咱们把XYZ用人来代入,看看结果是什么样的。刘宣委说着,手里的粉笔在黑板上移动。
  民警ABC的名字出现了。李雪莲立即明白了,他们是用一道无解的数学题来告诉她,她长达六年的上访也是无解的。为什么无解,因为条件不够。他们在客客气气地下最后通牒了。愤怒吗?委屈吗?把拐杖戳到他们头上,还是痛哭流涕,求他们可怜?李雪莲给了自己短暂的思考,她决定什么都不做,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饶有兴趣地看着刘宣委讲完题。尽完了讲课的职责,刘宣委退到了一边,把场子给重量级人物腾出来。
  王镇长站了起来,绕过前排的桌子,和桌子后边的人,向着李雪莲坐的位置而来。李雪莲看见,当王镇长经过梅梅副镇长身边时,梅梅副镇长对着王镇长点了点头。表示,无论他做出怎样的决定,她都站在他这边,支持他,为他摇旗呐喊。点头的幅度不大,但是李雪莲捕捉到了。
  王镇长的面部表情和往日没有变化,有些上吊的丹凤眼,笑意盈盈。也许他在笑,也许他没笑。笑也是笑,不笑也是笑。不好判断他真实的心情。在距离李雪莲大概半米的位置,王镇长站住了。话未说,先朝着李雪莲深深地鞠一躬,李大姐,您的遭遇我们也非常同情,可是,我们也是心有余力不足。我们大伙商量了一下,决定个人凑点钱,您再找亲戚拆借点儿,把房子盖上。房子一盖上,补助款的事,我给您跑。
  说着,递过来一只信封。
  又是装钱的信封。六年前,李雪莲从派出所所长手里接过信封,可那是他们欠她的,她该拿的。眼前的这只信封呢,是同情,是怜悯,也是另一种驱逐。李雪莲的自尊受到了伤害。她没有接王镇长递过来的信封,说了一句“我只拿我该拿的”,拖着拐杖,歪歪扭扭逃出了会议室。
  为了让她离开政府的大院,曾经的张镇长使出了各种甜蜜的办法,托人给她找男人,以为嫁出去了,问题就解决了。李雪莲用实际行动一个一个地瓦解了张镇长的计划,表明了她坚如磐石的上访决心。“王镇长,我这摊子就交给你了,还有这个老上访户。”直到调离也没把她解决掉的张镇长,有一天用手指向她,把她交给新来的镇长。她逆着张镇长的手指,看到了张镇长身边的男人。被称作王镇长的男人对张镇长说,不就是李大姐吗,早听说过大名,张镇长放心,您在没出问题,我在也保证不出问题。李雪莲听清了王镇长的话,也看清了王镇长的一对特别的丹凤眼。它们笑微微的样子很有亲和力,也很有魅力。
  假如是张镇长用这种方式赶她走,也许她没有这么难过。他是她悄悄喜欢的王镇长啊,因为他,她这个上访户才吃上了低保。因为他,她对男人有了珍贵的萌动。尽管她不敢奢望什么,不敢表达什么,但起码有过了。而现在,他在用最柔软的武器,谋杀她内心仅有的一点美好。
  妈妈,您说我该咋办?告诉我,好吗?
  李雪莲蹲下来,捉住旗杆下老太太的手,泪如雨下。

8


  暖暖的春一到,那個特殊的日子就该来了。每年这个特殊的日子,都会让一部分人紧张。
  上边的通知下来,今年谁的地盘要是出现情况,经济上不仅要重罚,还会作为前途考量的条件之一。把特殊的日子过了,王镇长就真的要调离长河镇了,临走,他可不想弄得磨磨叽叽。年前给李雪莲上的一课,就是他处理“身后事”的一个掠影。王镇长召开紧急会议,在会上将镇域内的特殊人物进行集中细致的梳理,然后,责任到人,哪怕上天入地,也要看护住特殊人物。在那个会议上,大家头一次看到王镇长的丹凤眼不再是笑意盈盈。在暖意融融的春天里,它们蕴含着一股凌厉逼人的寒气。
  会议室外,李雪莲正修剪花草。心在花草上,眼睛在花草上,浅浅的笑意在花草上。花草是花草,花草也不是花草。它们会变成小小的婴孩,伸出胖嘟嘟的小手,拽一下修剪人的衣襟。那一拽最是顽皮,惹得修剪人心痒痒的,禁不住伸手去拍打小手。需轻轻地拍,唯恐手落重了,弄疼了小家伙。等到夏天,你就会变成大姑娘了,对不对?夏天,并不遥远。可是,自己还会看到它们长大的那一天吗?
  李雪莲浅浅的笑意里,便多了几重伤感。
  李大姐,我帮您?
  刘宣委不知何时站在了李雪莲的身边,而且还主动拎起地上的大布兜子,将修剪下来的枝杈装进去。李雪莲知道,刘宣委不会闲到陪她修剪花草。又到特殊的日子了,在特殊的日子里,大院里重中之重的工作,就是看守老上访户。从她前两年在特殊日子里到北京溜达一圈儿开始,她就被列入了重点看守对象。这套程序,李雪莲一点也不陌生。陪她干活儿和聊天,除了上厕所,一直在视线范围之内,就是刘宣委的工作。
  李大姐,我写了一首诗,给您念念?
  诗?
  嗯,诗。   好吧。
  李雪莲继续修剪花草,一旁的刘宣委掏出手机来,一阵翻检,果真找出一首诗,郎朗地念起来:昨夜,起床小解/一阵雨点儿急行军般,从小区驰过/女儿,梦游般突然坐起/喃喃了几句,复又睡去/粉嫩粉嫩的小脚,搁在我的肚子上/很轻,却比夜色还沉重……
  李雪莲停止了修剪,愣愣地听着刘宣委念詩。粉嫩粉嫩的小脚丫,是刘宣委女儿的,也曾经是她李雪莲的。她不知道,自己粉嫩粉嫩的小脚丫是否在父亲的肚皮上搁置过。如果是,父亲看着她粉嫩粉嫩的小脚丫,是否也像诗里说的那样,比夜色还沉重。
  李大姐,这是我写给女儿的。还可以吗?
  噢——李雪莲回过神儿来,弯下腰接着修剪花草,夸赞刘宣委,你是个好爸爸。
  剪着剪着就到了王镇长办公室门前。正对着王镇长办公室门口的,是六七株牡丹组合在一起的牡丹群。它们是前年落户的,李雪莲用心最多。去年五月份,它们大朵大朵地开,开得落落大方,丝毫没有小家子气。以粉红和粉白两种颜色,招惹得大院人蝴蝶似的扑飞过来。今年,一定开得更旺的,是不是?李雪莲用手里的剪刀和牡丹群交谈。枝叶正逐日从纤瘦转向丰腴的牡丹,唰拉拉地回应李雪莲。
  这时,梅梅副镇长从自己办公室出来,拐进了王镇长的办公室。李雪莲注意到两个细节,一是梅梅副镇长没有敲门儿就进去了;二是,梅梅副镇长进去后,随手关上了门。而她李雪莲进去,不但要礼貌地敲门,门还要被王镇长敞开来。一个关门,一个敞门,不同的待遇,就因为一个是美丽的梅梅副镇长,一个是丑陋的女上访户?李雪莲无限怅惘。自从年前的那堂数学课后,她再也没有进过王镇长的办公室,也再没谈起过房子的问题。两三个月的时间,她像冬眠的蛇一样,静静地蛰伏着,只等春风吹来的时刻。
  那扇关闭的门,坚定了李雪莲内心的某个决定。

9


  又到“下班”时间了。
  李雪莲站在院子里,笑吟吟地送下班的人,挨个儿和大家打招呼。送走了坐班车的,送走了开私家车的,最后一个送走了车牌号津A5588的私家车。车子的主人经过她时,依旧减速摇下窗子玻璃,客客气气地告别,“李大姐,明儿见。”“明儿见。”李雪莲回应。
  下班了,老太太。所有的程序结束了,李雪莲招呼旗杆下的老太太。和往日一样,一手撑着拐杖,一手牵着老太太,嘚嘚嘚地踏上下班的路途。在两个人的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一辆车,驾驶车子的刘宣委把头从车窗里探出来,李大姐,上车,我拉着你们。李雪莲没有回头,也没有应答,只顾和老太太走路说话。
  老太太,一直往前走,别转弯,就会找到家的。知道?
  知道。
  过了这个小商店就到家了,小商店,记住了?
  记住了。
  老太太,我叫啥名呢?
  忘了。
  李雪莲,我叫李雪莲,重复一遍。
  李雪莲。
  好,不要忘了噢。
  不忘。
  你要是不记得我叫啥,就不给你讲故事了。再说一遍,我叫啥?
  ……
  忘了。
  李雪莲开心地大笑,你这个老太太,脑子坏掉了。老太太见李雪莲笑得如此开怀,也跟着嘿嘿地笑。后边的刘宣委戴着耳机,在和小女儿通电话。
  把老太太送到家,李雪莲蹒跚向着自己的家而去。她坚持不坐刘宣委的车,自己在前边蹒跚而行,车子在后边蜗牛似的尾随。天还大亮着,沿路的人都看到了这一风景。看到风景的人都认得著名的上访户李雪莲,爱说话的人就打趣李雪莲,李雪莲,有高级轿车咋不坐呢。李雪莲,又带保镖啦。李雪莲,这么嫩的小白脸,黑夜还不把他睡喽。李雪莲不急也不恼,她知道,老百姓很多话是说给车里人听的。
  晚上,刘宣委吃了一张李雪莲烙的大饼后,靠在车子的座椅上玩手机,把他写的诗配上音乐录下来,在微信功能“这一刻的想法”上,写下“加班中,以这样的方式想念你,我的宝贝”,然后发到微信朋友圈里。时不时的,眼神穿透挡风玻璃,观察一下李雪莲家的动静。倒插的门儿,以及黑暗的窗子,和乡村的夜一样安静。和他意愿中的一样,没有意外,特殊的日子正常行走。坚持到午夜十二点,替换他的人一来,难熬的加班就结束了。还好,还好,这样的加班一天补助三百块钱。当然,出现意外,补助不但泡汤,还要扣奖金的。看了一下朋友圈,朋友的点赞和评价正潮水般涌来。女儿,他的小女儿,是他在异地获取甜蜜的唯一来源。点赞和评价就是掌声,就是喝彩声,在一片静谧中响起来。刘宣委享受地笑了。
  而此刻在对面的屋子里,李雪莲没有丝毫睡意。这么重要的一个夜晚,她怎么可能睡去呢。静静地躺着,等候夜色从年轻变得苍老。车灯的光束,打在窗子上,映照出一条女人的身影。细看去,却是电影《我不是潘金莲》里的李雪莲,光影笼罩中的她,是仓皇的,也是勇敢的,刚刚摆脱了“上边”的围追堵截,疾走在进京的上访路上。她步履铿锵,踏在窗棂上,发出咯噔咯噔的响声。咯噔声震耳欲聋,李雪莲不由得伸手捂住了两片耳朵。
  我要死了,要死了。身旁的母亲发出梦呓,惊扰了咯噔声。再看,窗棂上疾步的人儿也消失了。李雪莲给母亲掖了掖被子,将母亲的一只手臂收拢进去。对不起……母亲又在梦呓里说。李雪莲的嘴巴蠕动了几下,她想说点什么,来应和母亲的梦呓。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只让身子慢慢地贴向母亲,给被子里那具干枯的躯体一个轻轻的拥抱。
  然后,起身。准备实施某项重大的计划。
  就在身子直起的那一瞬,李雪莲仅有的一束目光,逆着车灯的光芒而上,在光芒的尽头看到了一片风景。刘宣委坐在风景里,对着手机的一张脸洋溢着浓艳的幸福。幸福上粘着蜜糖,而她的目光就像饿了一个世纪的小蜜蜂,落上去便是一通疯狂地餐食。好美,好甜,根本停歇不下来。
  粘着蜜糖的幸福,一定来自有着粉嫩粉嫩小脚的女儿。李雪莲想。
  【责任编辑】  铁菁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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