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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明娟用牙把那根麻线咬断的时候，她长长舒了一口气。拿起笸箩来，把做好的鞋子放了进去。她用橡皮筋把它们捆在一起。一捆是十双，她做了二十双鞋子。其中有十双用绣了花的布面做的鞋帮；给明山穿的是纯黑色的布料做的鞋帮，没有绣花。
明山牵着狗从外面跑了进来，他满头大汗，拿起瓢来舀了水缸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他用袖口擦了一下嘴，笑着，看到笸箩里的鞋子，说：“姐，做新鞋子了？”
明娟把笸箩放下，走到了院子里，说：“明天就去吧？”
明山的玩心还没有收回来，他抚摸着狗的脑袋不说话。他让姐姐突然冒出来的话小小地惊了一下，尽管明娟早先跟他商量了这件事，可是他还舍不得自己的狗。明山说：“过了这个春天，你看，挂满了咱就走。”
院子的墙上挂满了明山牵着狗逮住的野兔子。那是明山用铁锤把铁钉钉在了墙上，明娟把兔子一个个挂上去的结果。正房的两面墙和东厢房的墙都挂满了，只剩下了西厢房的那面墙。
明娟说：“你长大了，咱们出去瞅瞅外面的世界。”
明山听姐姐的，他擦了擦满头的汗水，冲着姐姐笑了，说：“好。”
母亲走了出来，她望了望天，自言自语地说：“春天来了，下雨了。”果然，姐弟俩光顾说话，没有发现天空上飘起了绵绵的春雨。那些雨斜织着，落在脸上凉丝丝的。他们知道，过不了几天，春雨就不会再凉，而是渗透了春的气息，暖烘烘的，像母亲用手在抚摸他们的脸。
母亲接着对姐弟俩说：“别出去了吧，你爹一年才回来一趟，你们再出去了……”母亲哭了起来。
明娟说：“娘，老家不养穷孩子。只要咱勤快些，不缺吃穿的。你看三环家，都买上小汽车了。”
三环是他们的邻居，几年前走出了小山村，前年衣锦还乡了，她为家里添置了一辆轿车。村子里没有会开汽车的，三环的妈妈就让三环把它停在了门口。明娟去看过小汽车，橘红色的很漂亮。明娟还上去坐了呢，别人都不允许碰一下，明娟和三环从小关系好，所以她有资格上去坐坐。
那天明娟回家后，有些走神，愣愣地站在那里想事情。吃晚饭时，明娟说：“咱也能买上小汽车。”她看了一眼正在趴着吃饭的弟弟，说：“你也出去。”
明娟是个要强的女孩子，当初父亲出去打工时，她要跟着父亲出去。但是一个女孩子离家出去闯荡，那个年代难免有些让人轻薄。在父亲的极力反对下，她没有去成。可是三环就去了，人家开回了一辆小轿车。
从那天以后，明娟就开始做鞋子了。她挑选布料，打浆糊，衲鞋底，绣花。她做的一丝不苟，每道工序都做的很认真。布料是她去镇上买的最好的，然后用白面打好均勻洁白的浆糊，将布料用浆糊糊到自家的案板上，用手抹平了。她再去左邻右舍的婶婶大娘家找鞋样，她挑选了最好看的两种。她跟她们说：“我和弟弟要出去了。”
她们就开玩笑说：“你也开回一辆小汽车来。”明娟害羞地笑了，她低下头不说话。可是她的心里在咬牙，她会的，开回一辆小汽车来，放在自家门口。
此时，明娟坐在院子里，把一捆布鞋抱在了怀里，说：“等雨停了，咱就出去。”
明山和母亲都不说话，他们望着外面渐渐大了起来的雨。
明娟继续说：“明山，你是男孩子，该出去走走。”
明山说：“姐，我感觉很迷茫。”
明娟望着院子里的雨，它们像一层半透明的薄纱，遮挡起了她和弟弟的视线，她隐隐约约地看到院子里的那只狗在摇着尾巴。
她说：“没事，三环可以做到的，咱俩不比别人差。”
母亲叹了口气，最后说：“出去走走也好，社会变了，该出去走走了。”
明娟听了这话，心里暖暖的，她感觉到院子里的雨，也有了春天的温度。
2
他们站在汽车站出口处不知所措，有很多拉客的三轮车和出租车司机跟他们打招呼，问他们去哪儿。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们。明娟吱吱唔唔地说不出来，大多数司机就都走开了。他们看着头顶上的高楼大厦，有些眩晕。明山说：“我头晕。”明娟就把他的头抱在怀里，说：“别往上看。”
三环一直没有来接他们，直到了傍晚他们还坐在汽车站门口前的台阶上等着。
明山说：“走走吧，光坐着我屁股都成两半了。”他们就站起来走，不敢离得太远，顺着车站前的一条街道走着。他们看到了很多人，都像他们一样提着大包小包，匆匆忙忙地走。路边都是宾馆、饭店、网吧。
他们走到一家宾馆时，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坐在那里，看到来了人，就奶声奶气地说：“进来玩玩。”明娟显然知道了这个女孩的身份，她看了一眼明山，明山在盯着那个衣着裸露的女孩，她把明山的胳膊往身边拉了拉。
明娟略略有些担忧，可是担忧什么呢，她说不出来。
这时一个高个子男人冲了过来，他们不知道他是怎么过来的，突然就出现在他们的身边了。那是一个帅气的青年人，一头五颜六色的头发，耳朵上有耳钉，手上有戒指，他坐在摩托车上，一只脚踩地，就这么挡在了他们面前。
明山说：“你是谁，你想干嘛？”
明娟吓得不敢说话，她害怕是抢钱的，紧紧地抓住了自己的口袋一动也不动。
那个人笑了笑，将嘴里的烟头猛吸了一口，拿下来，摔到了地上。他说：“认识三环吗？”
明山刚要说认识，明娟扯了一下他，明山就不说话了。
明娟说：“不认识。”
那个男人就踩了油门准备离开。突然明娟想到了什么，忙问那个人：“你认识三环？”
那个男人端详了他俩一下，扬着脑袋笑着说：“一个明山，一个明娟，没错吧！”他看他们没有说话，继续说：“三环让我来接你们。我是他老公。” 明娟松了一口气。
“我驮着谁吧？”他看了姐弟俩一眼，说：“明山吧，要不三环该吃错了。”说完他哈哈大笑起来了。
明娟说：“那我怎么办？”
“那就都上来吧！”
他俩就爬上了那个人的摩托车。那是辆很高大的摩托车，比村里的那些摩托车漂亮多了，大多了。它跑起来动静很大，速度也很快。明娟害怕极了，她紧紧地抱着弟弟的腰。那个人开摩托车很快，在汽车和行人间来回穿梭，像一条游刃有余的小鱼一样。等习惯了这个速度以后，明娟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刺激。
明山早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尖叫着，和那个男人谈笑风生。明娟想，看来男人和男人共同的话题要多一些。
他们很快到了一栋楼前停了下来。三环在那里等着他们。她很热情，紧紧抱着了明娟，说：“你总算来了，我都等了一天了。”
明娟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紧紧抱着三环，她哭了，说：“三环，三环。”
那个男人说：“娘们就是事儿多！”
三环从明娟的怀里挣脱出来，说：“滚你妈逼的！”
明娟愣了一下，小声地问三环：“你怎么说骂人的话。”
三环忙说：“我该打，我该打。”
他们笑嘻嘻地走向了三环住的地方。三环答应过他们，让他们住在自己的家里。
那是一间不是很大的一室一厅，客厅里堆满了行李，剩不了多少地方了。
三环说：“委屈你们在这里躺着吧。”明娟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到了一张破旧的沙发，棉絮都露出来了。可是明娟很满意，毕竟有个住的地方了。
明娟暗暗发誓，一定会买上小汽车的，出来了就该买上小汽车。
3
第一天晚上，他们很晚才回来，那时明娟和明山都已经睡了，不知道是几点。明娟没睡着，就听到了摩托车的声音，继而是楼梯咚咚响的声音，开门的声音。他们进来了，三环喝醉了，嘴里说着脏话，男人抱着她进了卧室。明娟才知道了他们是谈恋爱。她担心那个男人不从三环的房间里出来。过了好一会她才知道她的担心是对的，那个男人没有走，过了一会，屋子里发出了三环的声音，让人心里发颤。明娟是大人了，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她看到明山抬着头仔细听着，她小声命令明山：“睡觉。”明山就躺下来了。
早上时，明娟起床看到明山的被窝空了，不知道这个男孩子去了哪儿。她想去找他，却不知道去哪儿找，有些着急，站在客厅里转圈。几次都想敲一下三环的门，告诉他们这个让自己很焦虑的事情，可是她没有鼓起勇气来做这件事。想起晚上他们的房间里传来的那些声音，明娟脸上火辣辣的。她就走到阳台前，望着外面的阳光明媚，心情稍微好了一些。她在想接下来自己做什么？让三环给自己找个工作？有钱了就什么也好办了。
这时三环走了出来，她头发蓬乱，半睁着眼睛挪着脚步。她只穿了一条内裤，两只乳房在胸前晃来晃去。明娟心里很復杂，她发现三环变了，不是以前的那个三环了，这是一个陌生人。
三环说：“站这里干嘛，大早上的不睡觉。”
“明山不见了，我醒了就看见他被窝空了。”
三环说：“跟我那口子跑了，都是野男人。”
明娟想问一下他们怎么没有结婚就在一起睡了，可是她越来越发现三环不是原来的三环了，一些事情不好去问她了，就岔开话题，说：“吃点什么？我去做。”
三环没有接她的话，坐在明娟睡觉的沙发上，咕咚咕咚地喝起了水来，喝完了她才说：“有面条自己做，我得去上班了。”她套上衣服跑了出去。
明娟孤零零的一个人了，她坐在沙发上，突然很想哭。她看着这个破旧的房子，破旧的家具，不知所措了，接下来要做什么？她完全不知道。三环说好了要帮着自己找份工作的，她却啥话都不说就去上班了，自己该怎么办？明山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她像一只落了单的孤雁，在一望无际的沼泽里。钟表在滴滴答答地跳跃着，外面有收废品的吆喝声，有小孩子的哭声，有大人的说话声，还有自己的心跳声。她想出去走走，却不知道路。
来城里到底是为了什么？她有些想打退堂鼓了。
三环有小汽车了，很多人都有钱了，村里的年轻人都在城里打工了。明娟是一个要强的女孩子，她也希望自己家富裕起来，自己像其他年轻人一样穿着漂亮的衣服回家过年。可是想到现在的处境，她很心急。
明山跑去哪儿了？他是个很乖的孩子，怎么突然就野了？她讨厌那个流里流气的男人，他们怎么就玩到了一起呢？她不敢想象明山会像那个男人一样打扮，她害怕了。她又想起三环了，那个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女孩变了，浓重的化妆，满嘴的脏话，没结婚跟一个男人睡觉了。她想不明白了，头有些痛。她再次害怕，害怕明山会变成这个样子。
明娟决定出去找明山，她太害怕太害怕了。可是她看到，外面的雨越来越大，有些冷了。她没有找到遮挡风雨的东西，就站在门口，望着外面的雨，站着不动了。
4
明山开始滔滔不绝地叙述一天的经历，尽管现在是他们到这座城市的第三天了，他们仍然寄人篱下地生活，可是这都丝毫影响不了明山的兴致。明娟忍耐着自己一触即发的脾气听着明山的话。从明山那里知道，男人叫刘刚，父母是这座城市的工人。他和三环好了一年多了。他们不一定结婚。明山说到这里时，停了下来，他扯着嗓子说：“肯定的，人家是城里人，会看上这柴禾妞？”
明娟就突然生气了，她举起手来打了明山一个耳光。明山愣在那里，盯着姐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干嘛打我？”
姐姐不说话。明山捂着脸在想自己哪儿做错了。他又问了一句：“干嘛打我！”
他听到姐姐撕心裂肺的怒吼：“不许跟那个什么刘刚出去鬼混。”
明山没有再说话就走出去了，留下了一声重重的摔门声。明娟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了，可是想到刚出去这几天，弟弟就开始变了。她一想到这里就想到了三环。她害怕极了。她再次不知所措了。她害怕弟弟出事，就跑了出去。这是她第一次走出这个房间，这栋楼。她顺着楼梯走了出去。外面很冷，尽管已经是春天，可是春寒料峭，风刮的很厉害。 站在街上，她扫了一眼四周，没有明山的影子。她不敢多跑，鼓起勇气来喊了一声：“明山。”很快她的声音就消失在了这条狭窄的街道上。她望了望头顶上的楼，有些眩晕。她想起第一次眩晕时搂着弟弟的头的情形。
她刚要回去，听到了刺耳的摩托车的声音，那声音很熟悉，刺耳而可怕，那个刘刚回来了？她一看，却是弟弟骑着那辆巨大的摩托车来了。他学着刘刚的样子，坐在车座上，一条腿撑着地，摘下头盔，说：“大黄蜂，酷不酷！”
明娟转身就走，她此时此刻不想再看到弟弟了。她以为弟弟会喊她一声姐，追上她向他认错。可是明娟错了，她听到了踩油门的声音，轉弯摩擦地面的声音，接着是那熟悉的刺耳的疾驰而过的声音。她回过头去，明山跑远了，她看不到明山的影子，只看到一些熙熙攘攘的人在那里说着笑着，却听不到那些人说笑的声音。
明娟哭了，她真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将自己的委屈哭出来。她咬着牙，终究没有哭出声音来。
她往楼上走去，明山却回来了。他拿了一张报纸，上面有很多字，是一些工厂的招人信息。她心里突然顺畅了很多。她笑着看着明山，说：“哪儿弄得？你可真行！”“刘哥给我的。”说完，明山开着那辆摩托车从她的眼前消失了。
不管怎么样，自己看到了一线希望。她的打退堂鼓的心渐渐收了回来。她回到屋子里，找出来做好的布鞋，拿了一双穿在了脚上，看看合不合脚，明天她就要去找工作了，按照报纸上的地址，总会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她要让自己穿的漂亮一些。她看到那十双鞋子还是原封不动，弟弟也没舍得穿新鞋。明山是个懂事的好孩子，明娟自己笑了，想等他回来了让他穿上新鞋，跟她一起去找工作。
明娟看到了希望。她紧紧地抱着弟弟的那一捆布鞋，哭了。
5
明山拒绝穿上姐姐做的布鞋，他说：“太丑了，别人都穿运动鞋。”他伸出了脚上的那双崭新的运动鞋向姐姐炫耀。
明娟说：“你买的？哪儿的钱？”
“你不用管。”
“我是你姐！”
“我借的！”
“借谁的？刘刚的？”
“嗯。”
明娟不再说话，她把给弟弟做的十双布鞋收了回去，放在了笸箩里，用一块旧布盖好了。她想扭转和明山的状况。她发现自己和弟弟的矛盾越来越大了。她曾和三环谈过心，说弟弟变了，不再是以前的明山了。三环告诉她，是她太保守了。三环说了一个成语，她说：“入乡随俗。”明娟理解了一些，或许是自己没有放开，还是保留着在家里的那些思想。她也就渐渐想开了，随他去吧。
明娟挤出了一个笑，说：“这双运动鞋还挺漂亮，比姐姐做的鞋子好看。”
明山说：“这当然了！”他伸出脚，继续炫耀自己的运动鞋。
明娟说：“姐都上班了，要不这几天带你去看看，有好多赚钱的地方呢。”
明山说：“改天吧，我正准备跟刚哥去参加一个摩托车特技比赛呢。”他看了一眼姐姐，脸上浮现出了许多羡慕。他说：“啥时候我也有辆自己的大黄蜂？”
明娟不想跟弟弟生气了，她忍住了自己，站起身来走开了。她听到弟弟说：“我会有自己的大黄蜂的！”她又忍不住笑了，他和自己一样，都很倔强，想要的东西一定能得到。明娟心里对自己说，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赶紧让明山去找份工作，生活会好起来的。
可是接下来的几天让明娟就有些失望了，几乎看不到明山的影子，有时候很晚才回来。他们三个人一起回来，都喝得酩酊大醉。不知道什么时候，明山也开始喝酒了。明娟真的生气了，她冲着他们三个大骂，骂明山不出息，骂明山变了，骂了很多，骂的自己筋疲力尽了。她坐在沙发上喘粗气。她听到三环说：“这就是，就是他娘的青年人！娟子，你看你，都成清朝的大家闺秀了。”
她有时在反思自己，确实跟不上形势了，按时上下班，没有娱乐活动，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独守寂寞，甚至觉得弟弟都远离自己而去了。她想过改变自己，却始终没有勇气做到。她想，顺其自然吧，她的梦想是出去了就得做好，往家里开回辆小汽车。
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她和明山的矛盾彻底爆发了。在她当着刘刚、三环的面骂了明山的第二天晚上，明山骑回来了一辆摩托车，跟刘刚的一样，体型巨大，声音尖利刺耳。
明娟问：“哪儿的？”
“买的？”
“哪儿的钱？”
“借的。”
“你有出息了，会借钱花了。”
“我能还上。”
“你上班了吗？你拿什么还？”
“……”
“你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你管得着我吗？你个老古董。”
明娟愣在那里了，她不知道如何去回答弟弟的这句带着挑衅的话。她没有想到弟弟会说这样的话。她的眼泪流出来了，不知道是为了弟弟说出这样的话，还是自己满肚子的委屈无处发泄。总之她任凭泪水往下流。
明山走了，她听到刺耳的摩托车的声音从她的耳边消失了。
明娟又看到春雨下了起来，冷的让她发抖。她努力往远处看，想要看到别处是不是阳光明媚，可是她却什么也看不到。
6
明娟不愿意再提起三环了，是因为她们压根不是一条道路上的人，三环都是很早出去，很晚才回来，不知道她是做什么工作，明娟也从没有问起。她从不在家里吃饭，晚上回来时，明娟已经睡着了。她们甚至好几天不照面。其实不光是三环，弟弟和刘刚也是整天不见人。从弟弟那里得知，刘刚没有工作，整天骑着摩托车潇洒。
明娟怨恨起来，弟弟变了，是不是和刘刚有关系呢？她后悔来到这里。不如听娘的话，不出去的好。她再次想回去了，最好带上弟弟。
明娟把要回去的想法告诉了弟弟。明山不回去，他惊讶地望着姐姐，说：“为啥要回去？这里不挺好吗？还回那个穷山沟干嘛？” 明娟不说话了。明山也不跟她多说话，往往说了几句话他就迫不及待地冲出门口去，骑上他的摩托车飞奔而去。明娟不知道他骑在那辆摩托车上去哪儿，想做什么事情。她只是在按部就班地上班。他们不是一路人了。明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单和害怕。
明娟决定下午下班去找明山，去跟弟弟好好谈一谈，一定要把弟弟拉回来。如果这么下去，弟弟就回不来了。可是到了下午下班时，三环回来了。她一进来就哭。明娟都很久没有见到她了，忙问她：“怎么了？哭什么？”
三环说：“刘刚那个混蛋不要我了。”
明娟一时没反应过来，说：“是，什么不要你了？”
“我们分手了。”
明娟说：“你们，不是，不是晚上还……。怎么说离就离呀？”
三环继续哭，明娟不敢再问什么了。
到了晚上，明山徹夜未归。明娟刚开始挺着急的，可是后来和三环谈起心来暂时就把明山的事情忘记了。她们聊了很多，像以前的好姐妹一样。三环刚来时，也是什么都不懂，窝在家里，后来遇到了刘刚，开始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她离不开刘刚了，可是现在刘刚却与她分手了。
不过，值得让明娟欣慰的是，自从那次彻夜长谈以后，三环开始按部就班起来，上班时和明娟做好早饭一起吃了，下班按时回来。明娟感到了欣喜。她有了一个伴了，不用孤苦伶仃地守在空房子里了。可是她担心的是明山的夜不归宿，她甚至好几天都看不到明山了。
三环说：“我发现了明山和刘刚跟两个女孩在西环路上飚车。刘刚和一个女孩关系不明不白，我发现了才和刘刚吵架了，最终分手了。”
明娟说：“明山呢？”
三环说：“明山好像和另一个女孩谈着。”她看了一眼明娟，继续说：“明山谈个女朋友不是不可以，得找个正经女孩。”她在提醒明娟，明娟知道。可是明娟也知道，弟弟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听话顺从的明山了，她管不了他了。有那么一瞬间，明娟一咬牙，不管他了，自己有自己的路要走。她就马上在心里咒骂自己。弟弟是自己带出来的，不能让他出事。
明娟决定去西环路找到明山，想要他回家，就像跟三环一样，来一次痛痛快快的彻彻底底的谈话。她害怕明山会真的离开这个姐姐。明娟怕再也找不到明山了。
当她下午下了班去了西环路时，没有看到他们的影子，一连几天，都没有看到他们，明山好像彻底消失了。她回家后抱着三环就哭，似乎是要将这段时间的委屈全部哭出来。
三环说：“我也去过几次，也没有见到。我想到的地方都去找了，都没有明山和刘刚的影子。”
明娟说：“我就这样彻底失去了弟弟吗？”
三环说：“你说傻话呀，这么个大活人还丢了不成？”
7
几天后，车间主任找到了明娟，告诉她去派出所一趟。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问车间主任。他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但是在回家的路上明娟觉得是明山出了事情。她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她不知道该向父母怎么交代。她怨恨明山不懂事，更怨恨自己没有看住他。可是一切都晚了，她只能顺其自然了。
明娟之所以回家而没有直接去派出所是因为她不敢一个人去，害怕有什么大事，就去找了三环。她们一起去的派出所。
一个民警很热情，说出来的却是一个晴天霹雳一样的事情。明山死了。
民警说：“西环路发生了一起车祸，一辆大型拖挂和一辆摩托车相撞，摩托车上的一男一女当场死亡。他们从死者口袋里找到了你们工厂的电话号码。”
明娟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了起来。比想象的事情严重。她告诉母亲要出去，因为春天是希望，她是带着弟弟和希望出去的。可是出去了，没有买上小汽车，弟弟就没了。她绝望了，想到了死。她没有脸面见父母了。
三环安慰她，想拉她起来，但是无济于事。三环就坐在了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她想起了自己的经历，这几年的不容易，愈加伤心起来。
两个女人在地上哭，几个女警过来劝慰，无济于事。忽然明娟停止了哭声，她坐在地上望着远处。那里有两个刚刚接受完调查的一男一女走了出来。明娟一眼就认出来了是明山。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对停止了哭泣的三环说：“你看，谁？”
三环看到了明山和一个女孩垂头丧气地走了过去。她喊了一声，跑了过去。明娟也跟着跑了过去。他们抱在一起哭了起来。明山没有死，这比什么都好。明娟抱着明山哭个不停。
原来出了事故的是刘刚和一个女孩。他们四个人一起喝了酒，刘刚骑着摩托车驮着一个女孩撞到了那辆大型拖挂上，他穿着明山的衣服。——他们是在一起的，明山和那个女孩是来接受调查的。明娟松了一口气。再也不舍得将明山的手松开，害怕再失去他。
明山也泣不成声，他一直在重复着：“姐，我没事，我没事。”
他们回家了，回到了三环租住的那个房子。明娟第一次感觉那个房子那么温暖。这是他们俩唯一的挡风遮雨的地方了。外面的风雨再大，只要回到了这个屋子里，他们就什么也不怕了。
明山站在窗前，看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小声地说：“姐，我错了。”
明娟没有说话，她做了一碗热乎乎的西红柿鸡蛋面给弟弟端了过来，说：“快吃了暖暖身子。”
明山吃了，一边吃一边哭。
自从这件事情以后，明山好像长大了。他跟姐姐聊天时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从这件事我看出姐姐是多么的爱我。”
明娟还是没有说话，她在考虑怎么跟明山说离开这座城市。出去的时间长了，母亲会想念。可是她看到明山找了工作，和那个女孩关系迅速发展起来。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她又看到了些许希望。
明娟说：“咱们都是出来的农村孩子，需要加倍努力才能过上好日子，既然出去了，就对得起自己。”
明山使劲点头。
“三环呢？”明娟突然想起了三环，今天很久没有看到她了。自从她和刘刚分手，她就和明娟“同步”了，两个人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这段时间只顾了照顾明山，忽视了三环。明娟有些害怕，今天没有见到三环，她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忙拉上明山去找三环。
他们发现三环站在一座高架桥上。那时天气晴朗，清风拂面，完全一副春天的样子了。三环就那么站着，让春天的风吹拂着，天使一样。明娟让这种美景迷恋了，愣了那么片刻。明山拽了一下姐姐的衣角，明娟回到了现实，害怕急了，她冲了过去，一把抱住三环，哭着说：“你这是怎么了？我们都要好好的。春天来了，一切都会好的！”
三环扭过脸来，满脸的泪水。她说：“刘刚死了。”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
明娟知道，三环还是爱刘刚的。她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了，就抱着三环一起哭。
后来，明娟跟三环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她说：“我本想和你一起回家的，可是想想，既然咱们出来了，就坚守在外面。外面的风浪很大，可是还好，有我们在一起，再大的苦难都能承受。春天再冷，它也是春天，总有一天会阳光明媚的。”
那时，三环已经到了明娟那个工厂上班了，她们一起工作，一起说笑，一起坐在阳光明媚的窗前聊天。
明娟说：“你知道吗？我心里有个小秘密。”
三环问；“说说看。”
“我要像你一样，为家里买一辆小汽车。”明娟羞涩地低下了头。
这时，三环嚷着说：“看，彩虹，彩虹！”
明娟看到了一弯彩虹在西边的天空楚楚动人。
明山穿上了姐姐做的一双布鞋走了出来。他高兴地跳了跳，然后走了几步，对着她们说：“看！真合适，姐，你做的鞋子穿起来真舒服。”
【作者简介】蒋新磊，1986年生，山东青州人，作品散见于《山东文学》《神剑》《黄河文学》《青年作家》《延安文学》等。
明娟用牙把那根麻线咬断的时候，她长长舒了一口气。拿起笸箩来，把做好的鞋子放了进去。她用橡皮筋把它们捆在一起。一捆是十双，她做了二十双鞋子。其中有十双用绣了花的布面做的鞋帮；给明山穿的是纯黑色的布料做的鞋帮，没有绣花。
明山牵着狗从外面跑了进来，他满头大汗，拿起瓢来舀了水缸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他用袖口擦了一下嘴，笑着，看到笸箩里的鞋子，说：“姐，做新鞋子了？”
明娟把笸箩放下，走到了院子里，说：“明天就去吧？”
明山的玩心还没有收回来，他抚摸着狗的脑袋不说话。他让姐姐突然冒出来的话小小地惊了一下，尽管明娟早先跟他商量了这件事，可是他还舍不得自己的狗。明山说：“过了这个春天，你看，挂满了咱就走。”
院子的墙上挂满了明山牵着狗逮住的野兔子。那是明山用铁锤把铁钉钉在了墙上，明娟把兔子一个个挂上去的结果。正房的两面墙和东厢房的墙都挂满了，只剩下了西厢房的那面墙。
明娟说：“你长大了，咱们出去瞅瞅外面的世界。”
明山听姐姐的，他擦了擦满头的汗水，冲着姐姐笑了，说：“好。”
母亲走了出来，她望了望天，自言自语地说：“春天来了，下雨了。”果然，姐弟俩光顾说话，没有发现天空上飘起了绵绵的春雨。那些雨斜织着，落在脸上凉丝丝的。他们知道，过不了几天，春雨就不会再凉，而是渗透了春的气息，暖烘烘的，像母亲用手在抚摸他们的脸。
母亲接着对姐弟俩说：“别出去了吧，你爹一年才回来一趟，你们再出去了……”母亲哭了起来。
明娟说：“娘，老家不养穷孩子。只要咱勤快些，不缺吃穿的。你看三环家，都买上小汽车了。”
三环是他们的邻居，几年前走出了小山村，前年衣锦还乡了，她为家里添置了一辆轿车。村子里没有会开汽车的，三环的妈妈就让三环把它停在了门口。明娟去看过小汽车，橘红色的很漂亮。明娟还上去坐了呢，别人都不允许碰一下，明娟和三环从小关系好，所以她有资格上去坐坐。
那天明娟回家后，有些走神，愣愣地站在那里想事情。吃晚饭时，明娟说：“咱也能买上小汽车。”她看了一眼正在趴着吃饭的弟弟，说：“你也出去。”
明娟是个要强的女孩子，当初父亲出去打工时，她要跟着父亲出去。但是一个女孩子离家出去闯荡，那个年代难免有些让人轻薄。在父亲的极力反对下，她没有去成。可是三环就去了，人家开回了一辆小轿车。
从那天以后，明娟就开始做鞋子了。她挑选布料，打浆糊，衲鞋底，绣花。她做的一丝不苟，每道工序都做的很认真。布料是她去镇上买的最好的，然后用白面打好均勻洁白的浆糊，将布料用浆糊糊到自家的案板上，用手抹平了。她再去左邻右舍的婶婶大娘家找鞋样，她挑选了最好看的两种。她跟她们说：“我和弟弟要出去了。”
她们就开玩笑说：“你也开回一辆小汽车来。”明娟害羞地笑了，她低下头不说话。可是她的心里在咬牙，她会的，开回一辆小汽车来，放在自家门口。
此时，明娟坐在院子里，把一捆布鞋抱在了怀里，说：“等雨停了，咱就出去。”
明山和母亲都不说话，他们望着外面渐渐大了起来的雨。
明娟继续说：“明山，你是男孩子，该出去走走。”
明山说：“姐，我感觉很迷茫。”
明娟望着院子里的雨，它们像一层半透明的薄纱，遮挡起了她和弟弟的视线，她隐隐约约地看到院子里的那只狗在摇着尾巴。
她说：“没事，三环可以做到的，咱俩不比别人差。”
母亲叹了口气，最后说：“出去走走也好，社会变了，该出去走走了。”
明娟听了这话，心里暖暖的，她感觉到院子里的雨，也有了春天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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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站在汽车站出口处不知所措，有很多拉客的三轮车和出租车司机跟他们打招呼，问他们去哪儿。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们。明娟吱吱唔唔地说不出来，大多数司机就都走开了。他们看着头顶上的高楼大厦，有些眩晕。明山说：“我头晕。”明娟就把他的头抱在怀里，说：“别往上看。”
三环一直没有来接他们，直到了傍晚他们还坐在汽车站门口前的台阶上等着。
明山说：“走走吧，光坐着我屁股都成两半了。”他们就站起来走，不敢离得太远，顺着车站前的一条街道走着。他们看到了很多人，都像他们一样提着大包小包，匆匆忙忙地走。路边都是宾馆、饭店、网吧。
他们走到一家宾馆时，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坐在那里，看到来了人，就奶声奶气地说：“进来玩玩。”明娟显然知道了这个女孩的身份，她看了一眼明山，明山在盯着那个衣着裸露的女孩，她把明山的胳膊往身边拉了拉。
明娟略略有些担忧，可是担忧什么呢，她说不出来。
这时一个高个子男人冲了过来，他们不知道他是怎么过来的，突然就出现在他们的身边了。那是一个帅气的青年人，一头五颜六色的头发，耳朵上有耳钉，手上有戒指，他坐在摩托车上，一只脚踩地，就这么挡在了他们面前。
明山说：“你是谁，你想干嘛？”
明娟吓得不敢说话，她害怕是抢钱的，紧紧地抓住了自己的口袋一动也不动。
那个人笑了笑，将嘴里的烟头猛吸了一口，拿下来，摔到了地上。他说：“认识三环吗？”
明山刚要说认识，明娟扯了一下他，明山就不说话了。
明娟说：“不认识。”
那个男人就踩了油门准备离开。突然明娟想到了什么，忙问那个人：“你认识三环？”
那个男人端详了他俩一下，扬着脑袋笑着说：“一个明山，一个明娟，没错吧！”他看他们没有说话，继续说：“三环让我来接你们。我是他老公。” 明娟松了一口气。
“我驮着谁吧？”他看了姐弟俩一眼，说：“明山吧，要不三环该吃错了。”说完他哈哈大笑起来了。
明娟说：“那我怎么办？”
“那就都上来吧！”
他俩就爬上了那个人的摩托车。那是辆很高大的摩托车，比村里的那些摩托车漂亮多了，大多了。它跑起来动静很大，速度也很快。明娟害怕极了，她紧紧地抱着弟弟的腰。那个人开摩托车很快，在汽车和行人间来回穿梭，像一条游刃有余的小鱼一样。等习惯了这个速度以后，明娟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刺激。
明山早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尖叫着，和那个男人谈笑风生。明娟想，看来男人和男人共同的话题要多一些。
他们很快到了一栋楼前停了下来。三环在那里等着他们。她很热情，紧紧抱着了明娟，说：“你总算来了，我都等了一天了。”
明娟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紧紧抱着三环，她哭了，说：“三环，三环。”
那个男人说：“娘们就是事儿多！”
三环从明娟的怀里挣脱出来，说：“滚你妈逼的！”
明娟愣了一下，小声地问三环：“你怎么说骂人的话。”
三环忙说：“我该打，我该打。”
他们笑嘻嘻地走向了三环住的地方。三环答应过他们，让他们住在自己的家里。
那是一间不是很大的一室一厅，客厅里堆满了行李，剩不了多少地方了。
三环说：“委屈你们在这里躺着吧。”明娟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到了一张破旧的沙发，棉絮都露出来了。可是明娟很满意，毕竟有个住的地方了。
明娟暗暗发誓，一定会买上小汽车的，出来了就该买上小汽车。
3
第一天晚上，他们很晚才回来，那时明娟和明山都已经睡了，不知道是几点。明娟没睡着，就听到了摩托车的声音，继而是楼梯咚咚响的声音，开门的声音。他们进来了，三环喝醉了，嘴里说着脏话，男人抱着她进了卧室。明娟才知道了他们是谈恋爱。她担心那个男人不从三环的房间里出来。过了好一会她才知道她的担心是对的，那个男人没有走，过了一会，屋子里发出了三环的声音，让人心里发颤。明娟是大人了，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她看到明山抬着头仔细听着，她小声命令明山：“睡觉。”明山就躺下来了。
早上时，明娟起床看到明山的被窝空了，不知道这个男孩子去了哪儿。她想去找他，却不知道去哪儿找，有些着急，站在客厅里转圈。几次都想敲一下三环的门，告诉他们这个让自己很焦虑的事情，可是她没有鼓起勇气来做这件事。想起晚上他们的房间里传来的那些声音，明娟脸上火辣辣的。她就走到阳台前，望着外面的阳光明媚，心情稍微好了一些。她在想接下来自己做什么？让三环给自己找个工作？有钱了就什么也好办了。
这时三环走了出来，她头发蓬乱，半睁着眼睛挪着脚步。她只穿了一条内裤，两只乳房在胸前晃来晃去。明娟心里很復杂，她发现三环变了，不是以前的那个三环了，这是一个陌生人。
三环说：“站这里干嘛，大早上的不睡觉。”
“明山不见了，我醒了就看见他被窝空了。”
三环说：“跟我那口子跑了，都是野男人。”
明娟想问一下他们怎么没有结婚就在一起睡了，可是她越来越发现三环不是原来的三环了，一些事情不好去问她了，就岔开话题，说：“吃点什么？我去做。”
三环没有接她的话，坐在明娟睡觉的沙发上，咕咚咕咚地喝起了水来，喝完了她才说：“有面条自己做，我得去上班了。”她套上衣服跑了出去。
明娟孤零零的一个人了，她坐在沙发上，突然很想哭。她看着这个破旧的房子，破旧的家具，不知所措了，接下来要做什么？她完全不知道。三环说好了要帮着自己找份工作的，她却啥话都不说就去上班了，自己该怎么办？明山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她像一只落了单的孤雁，在一望无际的沼泽里。钟表在滴滴答答地跳跃着，外面有收废品的吆喝声，有小孩子的哭声，有大人的说话声，还有自己的心跳声。她想出去走走，却不知道路。
来城里到底是为了什么？她有些想打退堂鼓了。
三环有小汽车了，很多人都有钱了，村里的年轻人都在城里打工了。明娟是一个要强的女孩子，她也希望自己家富裕起来，自己像其他年轻人一样穿着漂亮的衣服回家过年。可是想到现在的处境，她很心急。
明山跑去哪儿了？他是个很乖的孩子，怎么突然就野了？她讨厌那个流里流气的男人，他们怎么就玩到了一起呢？她不敢想象明山会像那个男人一样打扮，她害怕了。她又想起三环了，那个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女孩变了，浓重的化妆，满嘴的脏话，没结婚跟一个男人睡觉了。她想不明白了，头有些痛。她再次害怕，害怕明山会变成这个样子。
明娟决定出去找明山，她太害怕太害怕了。可是她看到，外面的雨越来越大，有些冷了。她没有找到遮挡风雨的东西，就站在门口，望着外面的雨，站着不动了。
4
明山开始滔滔不绝地叙述一天的经历，尽管现在是他们到这座城市的第三天了，他们仍然寄人篱下地生活，可是这都丝毫影响不了明山的兴致。明娟忍耐着自己一触即发的脾气听着明山的话。从明山那里知道，男人叫刘刚，父母是这座城市的工人。他和三环好了一年多了。他们不一定结婚。明山说到这里时，停了下来，他扯着嗓子说：“肯定的，人家是城里人，会看上这柴禾妞？”
明娟就突然生气了，她举起手来打了明山一个耳光。明山愣在那里，盯着姐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干嘛打我？”
姐姐不说话。明山捂着脸在想自己哪儿做错了。他又问了一句：“干嘛打我！”
他听到姐姐撕心裂肺的怒吼：“不许跟那个什么刘刚出去鬼混。”
明山没有再说话就走出去了，留下了一声重重的摔门声。明娟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了，可是想到刚出去这几天，弟弟就开始变了。她一想到这里就想到了三环。她害怕极了。她再次不知所措了。她害怕弟弟出事，就跑了出去。这是她第一次走出这个房间，这栋楼。她顺着楼梯走了出去。外面很冷，尽管已经是春天，可是春寒料峭，风刮的很厉害。 站在街上，她扫了一眼四周，没有明山的影子。她不敢多跑，鼓起勇气来喊了一声：“明山。”很快她的声音就消失在了这条狭窄的街道上。她望了望头顶上的楼，有些眩晕。她想起第一次眩晕时搂着弟弟的头的情形。
她刚要回去，听到了刺耳的摩托车的声音，那声音很熟悉，刺耳而可怕，那个刘刚回来了？她一看，却是弟弟骑着那辆巨大的摩托车来了。他学着刘刚的样子，坐在车座上，一条腿撑着地，摘下头盔，说：“大黄蜂，酷不酷！”
明娟转身就走，她此时此刻不想再看到弟弟了。她以为弟弟会喊她一声姐，追上她向他认错。可是明娟错了，她听到了踩油门的声音，轉弯摩擦地面的声音，接着是那熟悉的刺耳的疾驰而过的声音。她回过头去，明山跑远了，她看不到明山的影子，只看到一些熙熙攘攘的人在那里说着笑着，却听不到那些人说笑的声音。
明娟哭了，她真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将自己的委屈哭出来。她咬着牙，终究没有哭出声音来。
她往楼上走去，明山却回来了。他拿了一张报纸，上面有很多字，是一些工厂的招人信息。她心里突然顺畅了很多。她笑着看着明山，说：“哪儿弄得？你可真行！”“刘哥给我的。”说完，明山开着那辆摩托车从她的眼前消失了。
不管怎么样，自己看到了一线希望。她的打退堂鼓的心渐渐收了回来。她回到屋子里，找出来做好的布鞋，拿了一双穿在了脚上，看看合不合脚，明天她就要去找工作了，按照报纸上的地址，总会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她要让自己穿的漂亮一些。她看到那十双鞋子还是原封不动，弟弟也没舍得穿新鞋。明山是个懂事的好孩子，明娟自己笑了，想等他回来了让他穿上新鞋，跟她一起去找工作。
明娟看到了希望。她紧紧地抱着弟弟的那一捆布鞋，哭了。
5
明山拒绝穿上姐姐做的布鞋，他说：“太丑了，别人都穿运动鞋。”他伸出了脚上的那双崭新的运动鞋向姐姐炫耀。
明娟说：“你买的？哪儿的钱？”
“你不用管。”
“我是你姐！”
“我借的！”
“借谁的？刘刚的？”
“嗯。”
明娟不再说话，她把给弟弟做的十双布鞋收了回去，放在了笸箩里，用一块旧布盖好了。她想扭转和明山的状况。她发现自己和弟弟的矛盾越来越大了。她曾和三环谈过心，说弟弟变了，不再是以前的明山了。三环告诉她，是她太保守了。三环说了一个成语，她说：“入乡随俗。”明娟理解了一些，或许是自己没有放开，还是保留着在家里的那些思想。她也就渐渐想开了，随他去吧。
明娟挤出了一个笑，说：“这双运动鞋还挺漂亮，比姐姐做的鞋子好看。”
明山说：“这当然了！”他伸出脚，继续炫耀自己的运动鞋。
明娟说：“姐都上班了，要不这几天带你去看看，有好多赚钱的地方呢。”
明山说：“改天吧，我正准备跟刚哥去参加一个摩托车特技比赛呢。”他看了一眼姐姐，脸上浮现出了许多羡慕。他说：“啥时候我也有辆自己的大黄蜂？”
明娟不想跟弟弟生气了，她忍住了自己，站起身来走开了。她听到弟弟说：“我会有自己的大黄蜂的！”她又忍不住笑了，他和自己一样，都很倔强，想要的东西一定能得到。明娟心里对自己说，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赶紧让明山去找份工作，生活会好起来的。
可是接下来的几天让明娟就有些失望了，几乎看不到明山的影子，有时候很晚才回来。他们三个人一起回来，都喝得酩酊大醉。不知道什么时候，明山也开始喝酒了。明娟真的生气了，她冲着他们三个大骂，骂明山不出息，骂明山变了，骂了很多，骂的自己筋疲力尽了。她坐在沙发上喘粗气。她听到三环说：“这就是，就是他娘的青年人！娟子，你看你，都成清朝的大家闺秀了。”
她有时在反思自己，确实跟不上形势了，按时上下班，没有娱乐活动，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独守寂寞，甚至觉得弟弟都远离自己而去了。她想过改变自己，却始终没有勇气做到。她想，顺其自然吧，她的梦想是出去了就得做好，往家里开回辆小汽车。
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她和明山的矛盾彻底爆发了。在她当着刘刚、三环的面骂了明山的第二天晚上，明山骑回来了一辆摩托车，跟刘刚的一样，体型巨大，声音尖利刺耳。
明娟问：“哪儿的？”
“买的？”
“哪儿的钱？”
“借的。”
“你有出息了，会借钱花了。”
“我能还上。”
“你上班了吗？你拿什么还？”
“……”
“你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你管得着我吗？你个老古董。”
明娟愣在那里了，她不知道如何去回答弟弟的这句带着挑衅的话。她没有想到弟弟会说这样的话。她的眼泪流出来了，不知道是为了弟弟说出这样的话，还是自己满肚子的委屈无处发泄。总之她任凭泪水往下流。
明山走了，她听到刺耳的摩托车的声音从她的耳边消失了。
明娟又看到春雨下了起来，冷的让她发抖。她努力往远处看，想要看到别处是不是阳光明媚，可是她却什么也看不到。
6
明娟不愿意再提起三环了，是因为她们压根不是一条道路上的人，三环都是很早出去，很晚才回来，不知道她是做什么工作，明娟也从没有问起。她从不在家里吃饭，晚上回来时，明娟已经睡着了。她们甚至好几天不照面。其实不光是三环，弟弟和刘刚也是整天不见人。从弟弟那里得知，刘刚没有工作，整天骑着摩托车潇洒。
明娟怨恨起来，弟弟变了，是不是和刘刚有关系呢？她后悔来到这里。不如听娘的话，不出去的好。她再次想回去了，最好带上弟弟。
明娟把要回去的想法告诉了弟弟。明山不回去，他惊讶地望着姐姐，说：“为啥要回去？这里不挺好吗？还回那个穷山沟干嘛？” 明娟不说话了。明山也不跟她多说话，往往说了几句话他就迫不及待地冲出门口去，骑上他的摩托车飞奔而去。明娟不知道他骑在那辆摩托车上去哪儿，想做什么事情。她只是在按部就班地上班。他们不是一路人了。明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单和害怕。
明娟决定下午下班去找明山，去跟弟弟好好谈一谈，一定要把弟弟拉回来。如果这么下去，弟弟就回不来了。可是到了下午下班时，三环回来了。她一进来就哭。明娟都很久没有见到她了，忙问她：“怎么了？哭什么？”
三环说：“刘刚那个混蛋不要我了。”
明娟一时没反应过来，说：“是，什么不要你了？”
“我们分手了。”
明娟说：“你们，不是，不是晚上还……。怎么说离就离呀？”
三环继续哭，明娟不敢再问什么了。
到了晚上，明山徹夜未归。明娟刚开始挺着急的，可是后来和三环谈起心来暂时就把明山的事情忘记了。她们聊了很多，像以前的好姐妹一样。三环刚来时，也是什么都不懂，窝在家里，后来遇到了刘刚，开始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她离不开刘刚了，可是现在刘刚却与她分手了。
不过，值得让明娟欣慰的是，自从那次彻夜长谈以后，三环开始按部就班起来，上班时和明娟做好早饭一起吃了，下班按时回来。明娟感到了欣喜。她有了一个伴了，不用孤苦伶仃地守在空房子里了。可是她担心的是明山的夜不归宿，她甚至好几天都看不到明山了。
三环说：“我发现了明山和刘刚跟两个女孩在西环路上飚车。刘刚和一个女孩关系不明不白，我发现了才和刘刚吵架了，最终分手了。”
明娟说：“明山呢？”
三环说：“明山好像和另一个女孩谈着。”她看了一眼明娟，继续说：“明山谈个女朋友不是不可以，得找个正经女孩。”她在提醒明娟，明娟知道。可是明娟也知道，弟弟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听话顺从的明山了，她管不了他了。有那么一瞬间，明娟一咬牙，不管他了，自己有自己的路要走。她就马上在心里咒骂自己。弟弟是自己带出来的，不能让他出事。
明娟决定去西环路找到明山，想要他回家，就像跟三环一样，来一次痛痛快快的彻彻底底的谈话。她害怕明山会真的离开这个姐姐。明娟怕再也找不到明山了。
当她下午下了班去了西环路时，没有看到他们的影子，一连几天，都没有看到他们，明山好像彻底消失了。她回家后抱着三环就哭，似乎是要将这段时间的委屈全部哭出来。
三环说：“我也去过几次，也没有见到。我想到的地方都去找了，都没有明山和刘刚的影子。”
明娟说：“我就这样彻底失去了弟弟吗？”
三环说：“你说傻话呀，这么个大活人还丢了不成？”
7
几天后，车间主任找到了明娟，告诉她去派出所一趟。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问车间主任。他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但是在回家的路上明娟觉得是明山出了事情。她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她不知道该向父母怎么交代。她怨恨明山不懂事，更怨恨自己没有看住他。可是一切都晚了，她只能顺其自然了。
明娟之所以回家而没有直接去派出所是因为她不敢一个人去，害怕有什么大事，就去找了三环。她们一起去的派出所。
一个民警很热情，说出来的却是一个晴天霹雳一样的事情。明山死了。
民警说：“西环路发生了一起车祸，一辆大型拖挂和一辆摩托车相撞，摩托车上的一男一女当场死亡。他们从死者口袋里找到了你们工厂的电话号码。”
明娟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了起来。比想象的事情严重。她告诉母亲要出去，因为春天是希望，她是带着弟弟和希望出去的。可是出去了，没有买上小汽车，弟弟就没了。她绝望了，想到了死。她没有脸面见父母了。
三环安慰她，想拉她起来，但是无济于事。三环就坐在了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她想起了自己的经历，这几年的不容易，愈加伤心起来。
两个女人在地上哭，几个女警过来劝慰，无济于事。忽然明娟停止了哭声，她坐在地上望着远处。那里有两个刚刚接受完调查的一男一女走了出来。明娟一眼就认出来了是明山。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对停止了哭泣的三环说：“你看，谁？”
三环看到了明山和一个女孩垂头丧气地走了过去。她喊了一声，跑了过去。明娟也跟着跑了过去。他们抱在一起哭了起来。明山没有死，这比什么都好。明娟抱着明山哭个不停。
原来出了事故的是刘刚和一个女孩。他们四个人一起喝了酒，刘刚骑着摩托车驮着一个女孩撞到了那辆大型拖挂上，他穿着明山的衣服。——他们是在一起的，明山和那个女孩是来接受调查的。明娟松了一口气。再也不舍得将明山的手松开，害怕再失去他。
明山也泣不成声，他一直在重复着：“姐，我没事，我没事。”
他们回家了，回到了三环租住的那个房子。明娟第一次感觉那个房子那么温暖。这是他们俩唯一的挡风遮雨的地方了。外面的风雨再大，只要回到了这个屋子里，他们就什么也不怕了。
明山站在窗前，看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小声地说：“姐，我错了。”
明娟没有说话，她做了一碗热乎乎的西红柿鸡蛋面给弟弟端了过来，说：“快吃了暖暖身子。”
明山吃了，一边吃一边哭。
自从这件事情以后，明山好像长大了。他跟姐姐聊天时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从这件事我看出姐姐是多么的爱我。”
明娟还是没有说话，她在考虑怎么跟明山说离开这座城市。出去的时间长了，母亲会想念。可是她看到明山找了工作，和那个女孩关系迅速发展起来。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她又看到了些许希望。
明娟说：“咱们都是出来的农村孩子，需要加倍努力才能过上好日子，既然出去了，就对得起自己。”
明山使劲点头。
“三环呢？”明娟突然想起了三环，今天很久没有看到她了。自从她和刘刚分手，她就和明娟“同步”了，两个人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这段时间只顾了照顾明山，忽视了三环。明娟有些害怕，今天没有见到三环，她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忙拉上明山去找三环。
他们发现三环站在一座高架桥上。那时天气晴朗，清风拂面，完全一副春天的样子了。三环就那么站着，让春天的风吹拂着，天使一样。明娟让这种美景迷恋了，愣了那么片刻。明山拽了一下姐姐的衣角，明娟回到了现实，害怕急了，她冲了过去，一把抱住三环，哭着说：“你这是怎么了？我们都要好好的。春天来了，一切都会好的！”
三环扭过脸来，满脸的泪水。她说：“刘刚死了。”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
明娟知道，三环还是爱刘刚的。她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了，就抱着三环一起哭。
后来，明娟跟三环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她说：“我本想和你一起回家的，可是想想，既然咱们出来了，就坚守在外面。外面的风浪很大，可是还好，有我们在一起，再大的苦难都能承受。春天再冷，它也是春天，总有一天会阳光明媚的。”
那时，三环已经到了明娟那个工厂上班了，她们一起工作，一起说笑，一起坐在阳光明媚的窗前聊天。
明娟说：“你知道吗？我心里有个小秘密。”
三环问；“说说看。”
“我要像你一样，为家里买一辆小汽车。”明娟羞涩地低下了头。
这时，三环嚷着说：“看，彩虹，彩虹！”
明娟看到了一弯彩虹在西边的天空楚楚动人。
明山穿上了姐姐做的一双布鞋走了出来。他高兴地跳了跳，然后走了几步，对着她们说：“看！真合适，姐，你做的鞋子穿起来真舒服。”
【作者简介】蒋新磊，1986年生，山东青州人，作品散见于《山东文学》《神剑》《黄河文学》《青年作家》《延安文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