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贤 知青运动是一场破坏

来源 :南方人物周刊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yufengjin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如果可以打乒乓,我不会去当知青,如果可以当兵,我也不会去……但是,我去了,我每天在劳动,但是,心怀不满
  
  邓贤,作家。以其知青的出身,和以知青为题材的创作,常被称为“知青作家”。主要作品为长篇纪实文学《大国之魂》、《中国知青梦》、《落日》、《流浪金三角》、《中国知青终结》等。
  在新中国历史上占有重要一页的知青事件正在远去,而人们还在期待更多对知青历史的叙述和反思。邓贤是知青一代人中,表达最多的一个。他以充沛的感情创作的“知青文学”,长期以来引人注目。
  邓贤自己对此感到满意。尽管他认为客观地书写知青历史的任务远没有完成。
  现在,邓贤是四川某学院的副教授。“教中文,教学生热爱文学,教学生看电影、写影评。”做讲师时,他就破例享受国务院专家津贴,是一个很认真很负责很受学生爱戴的老师。
  同时,他的文学梦远未终结,他会继续写下去。他要“做一个终生的文学爱好者”,“用我的笔构造一个打上我的印迹的主观世界”。他从小崇拜托尔斯泰,他说,他一生只做一件事情,就是“向托尔斯泰学习”,“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没落贵族后裔
  
  1953年,邓贤出生在广元,四川大华纱厂。他的祖父是民国时期著名实业家,裕大华资本集团老板,商界显赫人物。外祖父的叔叔石凤翔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是中国纺织工业教育的先行者,石凤翔的女儿石静宜嫁给了蒋介石的二公子蒋纬国。
  这样的家庭背景使他在中国最贫乏的年代,有着比其他孩子更优越的童年。直到“文化大革命”到来,邓家突遭变故。北京的红卫兵从中央统战部拿到名单,来成都照单抄家,邓家与旧时代的成都名流邓锡侯、刘文辉等8个家庭,成为四川第一批被抄的人家。
  此后,邓家人成为“黑五类”,邓贤成了“狗崽子”。这时邓贤还在上小学。家庭影响使邓贤性格早熟,志向高远。他总要求自己比别人做得多,做得好。上中学时,他总是在半学期时把整学期的数学自学完。那时的中学教育,有“与工农相结合”一说,邓贤曾在电子管厂学习3个月,在学校办了一个“二级管厂”。后来他提前离校到边疆,“二级管厂”成为他留给母校的礼物。
  邓贤从小有两个梦想:一是打乒乓,打成世界冠军;然后当作家,做托尔斯泰。1969年上初中,只上了两年,两年期间,两次夺得成都市中学生乒乓球团体冠军。
  正当少年邓贤做着冠军梦的时候,他被集训队开除了。一天,他被军代表叫出来,给他念了一段当时引用率很高的毛主席语录:“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按照当时主旋律的阶级斗争观念,邓贤这种家庭出生的孩子被预设为会有“恨”。第二天,他就离开集训队,回普通中学了。
  告别了冠军梦,他去报名“上山下乡”。
  他觉得要去就得彻底,去越远的地方越好。母亲留不住他,只得忍心让他走,并在他的手腕套上一块欧米茄表。那是邓贤的父亲在1943年随中国远征军去印度作战的时候,邓贤的奶奶给他的。后来,这个代表着邓家光荣历史的“传家宝”,被邓贤在云南农场劈柴时摔坏了。
  1971年7月7日,开始试运行的成昆铁路,载着邓贤一行一千二百多青年,向边疆进发。他们预先被告知,边疆建设兵团“不招工、不招干、不招兵”,也就是说,他们可能终生落户在那里。
  “那一天本来天气非常好,但是火车要开的时候,就下起大雨来了。”邓贤永远记得那情景,“火车一动,整个车站哭声一片,我就看见我母亲和我弟弟妹妹给那个人群挤得非常可怜……我感到生离死别,悲从中来,我第一次嚎啕大哭,躲进厕所,大哭了一场。”
  试运行的火车经过两天的摇摇晃晃到达楚雄,改坐大卡车。150辆卡车在滇缅公路上卷起阵阵黄沙。周围越来越荒凉的景物,是邓贤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又经过6天汽车颠簸,到达了他们的目的地:云南省德宏傣族景颇族自治州陇川县,怒江以西,南望缅甸。
  这里已经聚集着13万知青。他们来自重庆、成都、昆明、北京,主要是上海,他们的正式称谓是中国人民解放军云南建设兵团,简称为“云南建设兵团”。邓贤在这里进入的具体编制是,云南建设兵团3师10团3营5连。
  落脚下来,邓贤刚好满18岁。他将在这里度过将近7年艰苦的青春岁月。
  
  饥饿的青春
  
  漫漫荒丘和原始森林让年轻的知青们感到惊恐。
  30多人住一个大草房,睡觉时头挨头脚挨脚。谁家来了喜讯或噩耗,立即传染开来。不时哭的哭,叫的叫。晚上,一人唱歌,大家都会跟着唱,唱到半夜。后来是讲故事,讲了一两个月……
  那里经常下雨,一下就是瓢泼大雨。外面一下雨,屋里就漏,漏到地面涨水,把鞋子漂起来,还长出蘑菇。住了几个月,晚上房子里老响,不知道为什么,后来终于发现原因:眼镜蛇!那是邓贤第一次见到眼镜蛇,立起来是扁的,还会呼呼地叫。白天它就不见了,大家相安无事。
  邓贤在这里第一次见识“什么叫真正的贫困”。原来,在他的概念里,贫困就是吃得差一点,穿带补丁的衣服。现在,他看到有一位老职工家,一间屋,三面都是竹篱笆的墙,鱼网一样的被子,没有鞋子,5个小孩,有一半没衣服,碗不够,一个盆子,去食堂端饭回来,大家围着吃。
  对贫困的认识,使一度产生过“破罐子破摔”念头的邓贤心里平和了许多。
  生活的艰苦难以备述。农场缺乏的,正是食物。在7年时间里,知青们喝着“玻璃汤”——只加了盐的开水。有一个叫“一碗油”的故事,邓贤是这么讲的——
  1974年去山里面伐木,19天后下山,衣服基本给树枝刮烂了,我上身是赤裸的,下身反正都遮一下,比树叶好不了太多。我当时感觉是见到一个活的东西都想啃一口,确实是喉咙里面生出手来了。意外的是,在一个知青那儿居然见到一碗油,一碗胶水状的混合油,可能将近两斤吧。仗着我们关系挺好,他们可能准备吃一个月的,贡献出来了,一大堆人围着我,我把它全部喝完了,又把碗全部舔干净。
  后来,邓贤的名文《一碗猪油》在多处获奖。有一位医学院的学生从生理学角度表示,人体承受不了“一碗油”。但是,邓贤说,他喝完后的生理反应是,肚子咕噜咕噜响了一阵,同时浑身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幸福的光芒,而且这种状态至少持续了3天。
  没有出路,对社会不满,苦闷,消沉,颓废,压抑,绝望,“偷鸡摸狗”,暴力,同居,混居……“你能想像的事情,都发生了”。在枯燥而劳累的生活里,邓贤同样看不到出路,但是,这个经历过抄家,遭受过歧视的青年,不愿意随大流,他盼望着未来,强烈地自制着。
  到农场20天,他就当副排长。当了副排长就上山放牛。每天早上出去,背个袋子,里面装一口锅、菜和米,走很远,一直要走到后来十分出色的北京作家王小波插队的三营二连对面的河滩上。
  一年多以后,不到20岁,邓贤入了党,以后,做连指导员。1974年,成为云南省“先进知青”,他在大会上做了“扎根”宣誓。事实上,1年前,上级就决定了,由于他的家庭背景,他不能被推荐上学。而邓贤内心的愿望就是上大学,包括入党,都是为了读大学。宣誓令他后悔、矛盾和痛苦。
  邓贤一直做连指导员。这个工作,相当于农村的大队党支部书记,领导大家搞农业,种甘蔗。放牛、喂猪、煮饭、伐木、开荒、砸石头……邓贤“什么活都干过”,还“扛过200斤的麻袋”。“人家流一滴汗,我流十滴汗。”他用劳动镇住自己。他患了心肌炎,但是他还不知道,知道了当时也没有办法医治。经常出事故,他经历过5次翻车,大难不死,而且心里麻木。
  性格严谨的邓贤还兼任着一项日常工作:敲钟。敲了5年钟。早上6点,邓指导员敲钟喊起床喽,7点钟敲钟吃饭喽,8点钟敲钟出工喽,12点钟敲钟收工喽,晚上敲钟学习啦,再晚上敲钟熄灯睡觉啦。
  
  知青情怀,是邓贤永远的烙印。
  人生是这样乖谬,憎恶和缅怀,可以指向同一事物。邓贤认为,知青运动完全是一场破坏,如果说要找一点积极的东西,那就是带去了一点都市文化,一个赤脚医生,一个会计,但这点微不足道的东西,也完全可以以其他方式实现,而不是知青下乡的形式。知青是强迫去的,跟志愿者组织不一样。所谓“国家花了三百亿,买了三个不满意——知青不满意,农民不满意,家长也不满意”。就个人选择来说,“如果可以打乒乓,我不会去当知青,如果可以当兵,我也不会去,但是,这一切都不可能,我去了,我认真地生活过……我每天在劳动,但是,心怀不满。”
  但是,邓贤也“感谢生活”。书写那段历史,成为他个人的历史任务。那里也成了他的一种精神联系,他至今每年都要回云南好几回,当然也少不了去看当年生活学习的地方,去看“干妈”,那些曾经互相照顾过的人。
  邓贤用极大的热忱去描写知青的命运。为了写那一群知青中的“极致”——带着输出革命理想去缅甸打仗的知青,他两次深入缅北山区,深入那些在外界传说中异常危险和奇异的地方。第一次出去带回《流浪金三角》,第二次后有《中国知青终结》。“终结”二字不是邓贤的原意,是出版社的主意。他认为自己只是一个作家,他书写历史,而对知青的历史认识远未终结。
  不过,邓贤认为他有激情过度的时候。他说,因为当时太激动,《中国知青终结》这本书“写得太使劲,太投入了”,还可以写得冷静些。
  知青是邓贤永远的激动。邓贤崇尚理性,但他仍是一个充满感性的人。正如他自称“不爱哭”,但有时却会哭得没有收拾。《中国知青梦》出版以后,去鲁迅文学院讲课,讲到盈江农场的故事——一个女知青在床上看杨沫的《青春之歌》,睡着后油灯引起火灾,烧死10个平均年龄不到17岁的上海女知青。她们共同拥有一个半圆形的坟墓,朝着上海的方向——的时候,“本来挺平静的”,结果,“突然悲从中来说不出话来,就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在那儿嚎啕大哭了半个小时”。
  曾有年轻学者批评过他的作品“自恋”。邓贤说,“我要警惕自己,不要自恋。我希望自己不要停止反思。反思使自己的‘情感质量’更高。我爱知青,但是,知青曾经很无知。今天,知青一代已经成为社会中坚,有重要的领导干部,有社会学家和作家,但是基本上没有科学家。一个人不能拔着自己头发离开地球,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局限性。知青一代需要克服自己的缺陷。 ”
  邓贤面临的另一个问题,是写作本身。“我太热爱文学了,我是一个终生的文学爱好者”,已经50多岁,功成名就的邓贤,提起文学二字,还是初恋般地深情。他没浪费过时光,即便在最困厄的年代,也一直在向他心中的文学理想靠近。
  在所有的人生岔路口,他放弃了一切别的可能的人生方向,只走文学的路。大学毕业,选派给云南省委主要领导当秘书,他没有去,因为那条路可能不通往文学;1985年,堂兄从美国回来,帮助他去美国留学,但是,他不知道当作家还去美国干什么;1996年,有机会移民加拿大,“更觉得没有意思:我必须守住我的母语”。
  直到现在,他一边教书,还每天早晨写到下午,写作时间超过5小时。
其他文献
本文系统调查了云南主要植胶区开割胶园的豆科绿肥资源种类、地理分布、和结瘤情况等,以及对绿肥资源现状与结瘤特征进行评价.研究结果表明,云南胶园现有耐阴豆科绿肥22属42
2005年4月至2007年3月连续三年在西双版纳三达山定点定株每周对橡胶盔蚧种群密度进行调查,结果表明:橡胶盔蚧在西双版纳周年发生,不同年份的同一时期虫口密度存在显著差异(On
会议
德宏数次较大的白粉病流行年,发病条件符合云南省山地橡胶白粉病流行规律,即在逆温层范围内,病害的严重度随着海拔的升高而加重;嫩叶期持续阴雨天气或嫩叶期天气虽然晴朗但气
会议
应用多元典型相关分析并结合Microsoft Office Power Point 2003时间序列(times series)线图描述性分析,对云南农垦集团天然橡胶生产进行研究并分析其可持续发展,结果表明:该
会议
本文对海南垦区2008年橡胶树受寒害情况进行综述,分析了寒害对橡胶生产的主要影响、造成的严重损失,提出了寒害预防、受害树处理、灾后恢复生产的应对措施.
会议
2008年春季海南遭遇了几十年一遇的特重寒灾,受寒流的为害,来不及脱落的老叶烧伤式焦枯,叶子至今尚未脱落,橡胶树枝梢大量干枯,给橡胶小蠹虫提供了有利的繁殖场所.2月底寒流
天花粉蛋白抗旱孕200025上海第二医科大学附属瑞金医院许梅芬七十年代初期,我国计划生育科研工作者在天花粉蛋白针剂抗中孕获得成功的基础上,研究它抗旱孕的可能性。经过临床实践,证实
近几年来,我场坚持以科学发展观为指导,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结合本场实际情况,发挥优势,科学种胶.1999年以来,共发展种植天然橡胶19万株,由于我场大部分土壤为花岗岩赤红壤,质
会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