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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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西门是一个岛的名字。
   如果从空中俯瞰,西门岛就是一颗竖着的大橄榄。橄榄顶部是一座两车道的桥,也是进岛的唯一途径。橄榄尾上有一个叫西门岛的村子,谢洋面朝大海的房子就在那里。
   西门岛村人大都姓郑。谢洋是绝少数的外姓人。
   谢洋不是本地人,他的妻子也不是,但谢洋妻子的前夫却世居于此。据说他这一辈子只出过两次西门岛。一次是为了娶亲,另一次就是出殡的时候。现在他不在了,只剩下谢洋和妻子,守着妻子前夫留下的这间石房子。
   谢洋第一次见到这座石房子的时候,非常诧异。他很难想象居然会有人住在一堆石头里。在他的故乡,只有人死了才会住在石头堆里。
   他刚到西门岛的时候,受不了村里人上下打量他的眼神,更受不了从海面上吹来的阵阵海腥味。他整日将自己关在石房子里,门窗紧闭,但屋里还是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咸味。
   他问妻子,这么腥的地方,你是怎么住下来的?
   妻子的反应让他很意外,她说,这怎么是腥味呢海洋的味道是清新的,有活力、有生机,还带着日出日落的温度。说完她还略带陶醉地闭上眼睛,嘴角微微撅起,扬起一道漂亮的弧度。
   谢洋想起第一次与妻子见面,就被她的嘴巴所吸引。她的嘴很小,嘴唇又薄,说话的时候唇齿一闭一合,就像枝头上的红杏,有种欲拒还迎的风情。那天他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她的嘴上,至于她说了什么话,全然没听到。所以她其实并没有相中他,因为他的样子看上去实在太木讷了。
   他追了她大半年,确切地说,是追了一张嘴大半年。有朋友劝他天涯何处无芳草,谢洋很认真地想了想,说,天涯的芳草比不上那张春杏般的嘴巴。
   但她最后不仅没有嫁给他,反而远嫁到了浙南的一个小岛上。谢洋最后一次去找她,她正在自家院子里低着头剥毛豆,她的手指纤细灵巧,动作轻柔缓慢,仿佛不像是在剥毛豆而是在刺绣,多么美的一双手,谢洋想,用来剥毛豆真是可惜了。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这辈子要是能一直看她剥毛豆也很好。
   想到这里,他突然说了一句,你是不是为了躲我才嫁这么远?话刚说完,他就开始后悔了。这句话里多少有些暧昧的成分,会让人以为他们的关系很亲密了,但其实这半年来都是谢洋一厢情愿。
   他以为她会生气,但过了很久她也没有发作。她仍然低着头,专心致志地剥她的毛豆,这也是谢洋始终得不到芳心的其中一个原因永远吃不透她的脾气。
   就在谢洋放弃与她交流,灰溜溜地准备回家时。她忽然停下剥毛豆的手,说了一句话:“你走时要把我的门关好,这样别人就进不来了。”
   就是因为这句话,让谢洋觉得她心里其实是有他的。
   她结婚那天,他将自己锁在家里一整天,他没有看到她穿嫁衣的样子,自然也没有看到那个花了八辈子来修福分的男人。他那爱管闲事的母亲回来就将整场婚礼描述给他听,最后轻轻叹了一口气,说笑笑怎么嫁了这么一户人家。
   林笑笑是妻子的名字,但她却很少笑。她从小父母双亡,寄居在小叔家,与她一起寄居着的还有每个月微薄的政府补助,这让她叔母不得不将她拉扯到十八岁。
   门外忽然响起一阵狗吠声,谢洋透过那扇孤独空洞的窗户发现天色已近黄昏,太阳落到了海面上,每天这个时候,她一准会到他门前来看海。谢洋打开门,果然看到她已经坐在他门前的长凳子上了,她粗糙的木制拐杖就放在一边,也正襟危坐的样子。
   因为谢洋的房子最靠近海,离村中心又远,平日甚少有人来。西门村人传言这幢房子风水不好,海水里的冤魂和煞气都被它挡住了,不论是谁住进去,都不得善终。林笑笑是这样,林笑笑的前夫也如此,现在就快轮到谢洋了。
   谢洋自然是不信这些传言的,他觉得孤独比鬼神可怕多了。他在这座岛上生活了十多年,仍然无法融入,就像他至今不习惯闻从海水中涌来的味道。
   西门岛人之所以认为这房子阴气森森,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房子前面有一个很广阔的空地,整个西门村再找不到比这里更大的阔地,所以就理所当然地成了办丧事的道场。谢洋虽然远离村子,却对村里人的生死了如指掌,因为每一位去世的亡灵都会在这里停留,与他们的亲友告别。
   “潮水要开始退了,退潮的时候最像大海。我每天都想看到大海。”那老太婆每次都会不停念叨这几句话,像是对着谢洋说,又像是自言自语。谢洋弯着腰在她身边坐下,他看到她的手,皱巴巴的像山脉一样高低不平。谢洋每天都会陪她坐一会儿,但极少与她说话,即便如此,村里仍有好事人谣传他们两人的暧昧。
   谢洋从不辩驳,他甚至觉得十分好笑,自己怎么可能跟一个老太婆谈恋爱。直到某个清晨,他抬头看到了墙上的镜子,那里面的男人满头白发,老态龙钟的样子,让他惊呼一声。
   使他吃惊的并不是自己变老了,而是他发现原来林笑笑已经离开自己这么多年了。
   林笑笑结婚后的二十多年里,他也相处了几个女人,甚至差点就跟其中一个结婚了。可就在结婚前几日,他惊讶地在村里看到了林笑笑的身影,多方打听后才知道,原来她新寡,故回家省亲了。他觉得这就是天意,他与林笑笑前缘未尽。为了与她结婚,他得罪了所有的亲戚,他尚在病中的母亲也因此一命呜呼。
   他去找林笑笑的时候,她仍然在剥毛豆,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那個下午。但这一次,林笑笑并没有让他站很久,她抬起头朝他笑了一笑,就是这个笑容,让谢洋义无反顾地跟着她去了西门岛。
   “太阳落了,大海消失了,我要走了。”她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这是老太婆第一次跟谢洋告别,让谢洋有些不知所措,她将拐杖拄回手里,才算站直了身子。“这里不适合你,你还是早些回去吧。”她停顿了一下,用她蹩脚的普通话说了这句话。
   谢洋被她的话吓了一跳,吃不准她话里的意思,但他十分肯定这是一个见过世面的女人,因为西门岛上能讲普通话的人极少。    还没等谢洋回答,她就拄着拐杖蹒跚地朝村里走去,谢洋望着她微驼的背影,忽然发现自己对这个每天都来门前看夕阳的女人全无了解,犹如路人。
   很久,远去的女人忽然说了一句话,我明天不能来了,你要把你的门关好。

    二


   林笑笑嫁到西门岛三年后仍然不习惯这里的饮食。她最受不了的还是丈夫郑元长做的菜,他们桌子上的缢蛏、泥蚶、海虾、蛤蜊、花蛤、海瓜子、蝤蜢……从来不放任何配料,这让林笑笑难以下咽。她一边咬着筷子一边问丈夫:”这菜里不放些生姜和料酒,你不觉得很腥吗?郑元长刚把一个缢蛏放进嘴里,熟练地吐出壳,然后咂了咂嘴:“这怎么是腥味呢?这是海鲜的鲜味。要是放了味精、黄酒,那就不是海鲜原来的味道了。”林笑笑被他说得无言以对,倒是一边坐着的大伯突然轻轻笑了一下,这个笑让林笑笑很不是滋味。她放下了碗筷。郑元长警觉地问:“你又怎么了?这个“又”字让林笑笑更不舒服,她板着脸站起来,将碗筷都留在饭桌上,气呼呼地到里间睡觉去了。
   那个她称呼为大伯的男人,其实只比她和郑元长大了一岁而已,但看上去却像一个未满成年的孩子。林笑笑是嫁进门以后才知道她有一个大伯,她不止一次责怪郑元长为什么不在婚前把这个事告诉她,郑元长露出憨厚的笑,搓了搓手说,这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说到底还是咱俩过日子。
   想到这里林笑笑更生气,婚前媒人说得好好的,独门独户,没有公婆,郑元长父母又给他留了一大笔娶老婆的钱,还有一身出海捕鱼的本事,足够让她吃穿不愁。但实际上,那笔钱最后进了她叔母的口袋里,而那身本事只是让她每天都能吃到腥味十足的各类海鲜。最可恼的是,除了郑元长,她还要与另一个陌生的男人共处一室。
   郑元长洗了碗才偷偷摸摸进门来。林笑笑躺在床上侧过身不去理他,他又搓了搓手,慢慢挪到床边坐下,见林笑笑没有反应就弯下腰去抱她,林笑笑一把推开他,骂了一声“滚”。郑元长也不恼,依旧笑嘻嘻地爬上床,他一手搂住林笑笑的细腰,说:“你为什么又生气?"林笑笑狠狠在他身上掐了一把,郑元长咬着牙忍着没叫出来。他扭曲起来的精致的五官让林笑笑一下子笑了出来。郑元长见她笑了就翻过身将她压在下面。林笑笑急了,拍着他的肩膀压低声音说:“门、门..快去把门锁了。”
   郑元长知道她担心什么,下意识地说了一句:“怕什么,我哥又看不到。”
   是的,他哥看不到,他哥是一个天生的盲人。据郑元长说,因为他那个粗心大意的母亲在怀孕时错吃了药,导致他哥以盲人的身份诞生在这个世界上。西门岛人结婚都很早,像郑元长这样到二十六岁才结婚已算是极少数,这中间很大一部分原因还是因为他这个盲人哥哥。
   他的父亲在某个早晨出海后下落不明,母亲竟也渐渐重病缠身,她临死前握着郑元长的手,恳求他照顾她那个看不见的儿子。在她看来,是她亲手剥夺了他的视力,也剥夺了他的人生。
   郑元长每次提及此事时,总会显得特别忧伤。这让林笑笑彻底断了送大伯去福利院的想法。
   林笑笑最讨厌涨潮,因为这个时候家里就只有她和大伯两人。郑元长天不亮就出海,直到日落潮退才会回来,带回一船新鲜的海鲜以及来日的生计。
   林笑笑虽然与大伯朝夕相处三年多,但对他仍然有种莫名的恐惧和疏离,尤其是看到他那双眼睛时,总会浑身一凛。他的眼睛似睁非睁,又像是故意翻动着眼皮,像一条翻着白肚的死鱼。这让她想起老家的一个算命瞎子。她结婚前夕,叔母带着她去瞎子那里排八字,那个瞎子不停翻动着眼皮,嘴巴里不断说出她的命数,以及似真非真的过往。但在她的心里,她认定瞎子的眼睛是带着某种力量的,他们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所以林笑笑特别惧怕大伯的眼睛,有时他们两兄弟在门外聊天,她都会偷听一会儿,虽然他们的方言她听不懂,但她能从郑元长的脸上看出他们大致的聊天内容。
   她害怕大伯会看进她的心里,看到她心里的那扇门,以及门外那个叫谢洋的男人。
   郑元长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但第二天上桌的菜里,林笑笑看到了生姜和葱蒜,她有些感激地朝郑元长笑了笑。郑元长说,我跟村里都说好了,门前那块空地可以开辟一个角落给我们种地,这样你就能吃到新鲜蔬菜了。
   林笑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因为幸福来得太突然了。自从进了西门岛,她很少能吃到蔬菜,这里是海岛,交通极度不便利,虽然每天也有拉着蔬菜沿街喊卖的,但这些蔬菜大多不新鲜,价格还贵。她从不在郑元长面前提这些,从嫁入西门岛的第一天起,她就认定自己是正宗的西门岛人。
   那天晚上,林笑笑表现得特别主动,这让郑元长有些畏手畏脚。直到完事两人酣畅淋漓地摊在床上后,郑元长突然说了一句话,让林笑笑发疯一样地尖叫起来,她的声音很快被翻涌的海浪声盖住。
   他说,村书记答应让我开辟一块菜地,是因为我同意……村里的阴事道场以后都在我们家门前做。

    三


   那老太婆果然再也没有来过。
   就在谢洋准备将长凳收回屋内的时候,有一场阴事道场在他的空地上悄悄举行。
   这里也只有举行道场的时候,才会被人想起,像个人间尘世的样子。谢洋经过多年观察发现,老头老太太们都很热衷于看别人的阴事道场。他们站在谢洋的屋子前,拄着拐杖,驼着背,静默无声地站着,像一只只看热闹的麻雀。
   謝洋的长凳子又有了用武之地,他们坐在凳子上把头仰得高高的。谢洋听不懂他们的话,只看到他们毫无神采光芒的眼睛里,盛满了对这个尘世的眷恋。他们伸直腿坐着,阳光照上半个身子,像半截泥土一样将他们淹没。
   他们中的某个人,只过了一个晚上就永不不来了。前一天在谢洋屋前讨论过的道场,次日就被安排在自己的丧礼上。
   西门岛人做道场是很寂静的,除了哭喊声,就是海浪的拍打声。谢洋门前的老人看着已故人的道场,就像提前看到自己的身后事,有一种绝望的满足感。    穿着黄色道袍的道士需要喊一下午,喝光三壶水,才能拿到他应有的报酬。他是见惯了生死的,他的拂尘一甩,一众子女亲眷磕头感恩,他的拂尘再一甩,死者亡灵就安息了。
   西门岛人靠海吃饭,因海而生,所以死也要由潮涨月息决定,根据每个人不同的生辰与潮汐排定火化的日子。有些人摆放三日就能火化,有些人却要足足摆上十天半个月。
   在火化前一天,故去者的遗体会被抬到谢洋房前的那块空地上。他们躺在租来的冰棺里,看着自己的子孙在冰棺前点上两根白烛和三柱香,然后端坐一整个晚上,守着白烛和香,不让它们熄灭。
   谢洋从来不畏鬼神,但对于门前被当成生离死别的场地多少有些不舒服。他问妻子:“你们为什么不跟村里去交涉一下?一天到晚有人在家门口办丧事,这多不吉利。”
   妻子闻言:“抬头看了他一下,不以为然地说,要是没人来,那才不吉利。”
   谢洋想起妻子的时候,还是会很痛心。他排除万难,背井离乡才能与她在一起,却没想到来到西门岛的第五年,妻子就离他而去。妻子病中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谢洋,她神志清醒的时候不止一次劝他:“你早些回吧。”谢洋点头:“我早晚是要回的。”
   妻子死于肺结核,一种很严重的传染病,在她死后,谢洋把她所有的衣物用品都烧了,就烧在门口的菜地里。那块菜地,自从妻子死后,就再也没能种出过新鲜的蔬菜。谢洋索性就将它改造成了一个衣冠冢。
   妻子在临终前依然坚持戴着口罩,这让谢洋觉得她变成了另外一个女人,因为他再也看不到那张让他魂牵了大半生的嘴巴了。
   已經成为西门岛人的妻子气息微弱地说完了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句话。
   “谢洋,把你的门打开,我终于要回去了。
   谢洋没有哭,他安静地将被子盖在妻子的脸上,然后站起身,将门开到最大,月亮刚从海面上浮起来,海上寂静无声。他想,此刻若有一阵东风吹来,那该多好。
   谢洋并不关心这场阴事道场的主人是谁,但当他看到不远处的遗照时,还是被吓了一跳。
   居然是那个常来门前坐的老太婆!
   照片里的她很年轻,有一头乌黑亮丽的头发,嘴角微微翘着,像个涉世未深的孩子。但谢洋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她。
   谢洋怔在原地很久,怎么会是她呢?他第一次凑近看丧事的老头老太太身边,装出一副好管闲事的样子,听她们聊八卦。
   从老人们难以分辨的西门岛方言中,他隐约听到了她的生平:
   身患癌症,子女不孝,没人去管她死活,她一个人在老房子里摸进摸出。前两天村里的扶贫小组去走访时才发现她死在了床上,她将寿衣寿鞋穿得像嫁衣般整整齐齐。床头放着一个农药的空瓶子,瓶子下压了一张纸,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字给你们添麻烦了。
   在西门岛上,自杀是最让人看不起,也是最遭人唾弃的,自杀的人死后都没有资格在海边摆上一夜,享用香火。怪不得,他没有看到她的遗体。
   此刻,她就在离他十几米之外的地方,微笑着挂在一个与自己没有任何血缘的男人身上。她的眼光清澈透亮,穿过人群望着谢洋。谢洋突然有些难过,他十分吃惊自己的难过,因为妻子离去的时候他都没有难过,他甚至还有几分欣慰,她终于不用再戴口罩,也不用再咳嗽了。
   谢洋回到屋里,仔细想了想,她坐在他门前整整七年,比妻子陪伴他的时间还要长。可是对他而言,她仍然只是一个陌生人。谢洋以为自己终于明白她坚持七年来这里等待日落的原因,就是知道自己死后是没有机会在海边摆一夜的,所以想将这海景看尽了再走。
   直到很久以后,也是在观看一场道场,他跟身边的老头无意闲聊起她来,才知道她的丈夫早年间死在海上,尸骨难寻。日落的时候,也是退潮的时候。
   她在等一个日落,等她的丈夫满载而归。而她的丈夫有一个特别敞亮的名字,叫作大海。

    四


   林笑笑发现,每当有人在门口做道场的时候,她的盲眼大伯都会显得特别兴奋。这个发现让她既惊讶又慌张。大伯每次都站在人群不远处,翻着死鱼白肚般的眼睛望向喧闹处,嘴角微微咧着,两只手交叉着在胸前,左脚尖微微地不停点着地。道长吼一声“拜”,众人伏地时,他甚至会大声地笑出来。有那么一瞬间,林笑笑觉得他的眼睛是明亮的,看得见这世上所有的生死离别。
   林笑笑不止一次跟丈夫抱怨:“你能不能去跟你哥说一下,别去凑热闹。跑到人家丧事上跟看笑话一样。”丈夫抬起头反问:“他看得到吗?林笑笑顿时语塞,但还是回了一句:“至少不能笑,人家会不高兴。”
   丈夫没有再说话。那天晚饭后,丈夫走进大伯的房间。林笑笑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前偷听,房里却寂静无声,很久很久。
   几天后,林笑笑又跟郑元长说起此事。很奇怪的是,他一改往日不以为然的态度,反而问了林笑笑一个奇怪的问题:“每次做道场他都去吗?
   林笑笑愣了一下:“是啊,而且异常兴奋的样子。”说到这里,她忽然顿住了,然后试探性地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他是不是这里不太正常?
   郑元长皱了皱眉,吐出一句方言,林笑笑没有听懂。郑元长喝了一口酒,又问了林笑笑一个奇怪的问题“你知道他为什么兴奋吗?林笑笑疑惑地摇了摇头。
   郑元长将眼光投向不远处平静的海面,然后说了一句让林笑笑久久回不过神的话。
   他说:“每次做道场,他都能看到我爸妈站在海上的一艘小渔船上,笑着朝他招手。”
   林笑笑心下一惊,他从来都没见过你爸妈,怎么认得?但她没有将这话问出口,因为这个时候她看到盲眼大伯已经回来了。
   他穿着丈夫的旧衣,正无力地斜倚在门口。他的身材有些臃肿,丈夫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显得有些小,他又挺着肚子,很像一只倒扣在地上的饭碗。林笑笑轻轻哼了一声,大伯忽然就转过头来,望向她的方向。
   那天晚上林笑笑失眠了,她又一次想起大伯的眼睛,像死鱼翻着白肚且没有一点光芒,但她确信他听到了自己与丈夫的对话,他甚至还诡异地朝她笑了笑。    他好像经常笑,除了笑,林笑笑似乎没在他脸上看到过别的表情。她跟大伯相处的时间,远远多于跟郑元长。但她从不敢靠近这个男人,他身上有一种很奇怪的气味,隔着老远就能闻到。那气味有点像海腥味,又像刚下过雨的泥土味,更像是老房子里沉积百年的腐朽木头味。林笑笑也问过郑元长,他只是迷迷糊糊说了句没闻到什么气味,然后翻了个身又开始打呼。
   直到很多年后的一个深夜,躺在病床的林笑笑忽然发现那种气味,就是濒临死亡的味道。
   林笑笑终于如愿以偿吃上了新鲜蔬菜,渐渐地,她习惯家门口有人熱热闹闹办道场,她装作是给大伯搬长凳的样子,其实是给村里赶来看道场的村民一个落座的地方。
   西门岛的女人大都逃不过赶海的命运,她们背着背篓,穿着皮围裙和厚重的皮靴,冬日的太阳慢慢爬上她们单薄瘦弱的后背,远远看去像未进化成功的远古猿人。她们用无数个清晨和潮汐将自己慢慢变成一个男人的模样。林笑笑更讨厌西门岛的男人,每个男人身上似乎都有一股鱼腥味,飘散不掉。他们的面容黝黑,说话声音又大,林笑笑很怕他们会不小心将口水和愤慨都喷出来。还有西门岛的海水也让她讨厌尤其是涨潮时,海水会肆意涌上来,黄泥一样的颜色,混浊又带着腥臭味。她更讨厌退潮,隐藏在水面下的海草会重见光明,像是被海水中呕吐出来一样,摇摇摆摆像个醉鬼。
   可是,即使西门岛这样让人嗤之以鼻,林笑笑还是很努力地让自己成为一个西门岛人,她首先融入的是西门岛人的阴事道场。
   丈夫出海的日子里,能看上一场道场,成了她最大的消遣。她无法忍受一个人在石屋里的生活。石屋虽冬暖夏凉,却有一种不近人情的冷漠,她总感觉有日光和海风从石头缝里漏进来,偷窥着她的青春。于是,她试着与老人们一同观看一场道场。他们坐在长凳子上,远远看去就像一群停在电线杆上的麻雀,漠然冷血,远离着人间哀乐。
   渐渐地,她无声地沉沦了进去,她看到的岂止是一场道场,更像一个简易人世。
   这告别道场上,有人是悲伤且笑,有人是喜极而泣,还有人漠不关心,疲态尽显,还有偷情的男女趁机眉目传情,动手动脚..这世间百态,人情冷暖就这样敞开着在她门前上演。她忽然开始钦佩起自己的大伯,这个瞎眼的男人仿佛有先见之明。
   他的笑是有源头的。
   林笑笑很想站在他面前,认真地问一句,你是不是比我们都看得更清楚?
   但大伯无法再回答她。
   一个退潮的深夜,她的大伯摸着黑准确无误地走进大海深处,再也没有回来。
   郑元长坚持认为他只是迷路了,这个他生活了几十年的海岛,总有一些角落是他从没有到达过的。
   在一次吃晚饭的时候,郑元长突然问她:“你想不想回去看看。”
   林笑笑正专心致志地剥着肥硕的皮皮虾,她将筷子从皮皮虾的尾部插入,然后将皮皮虾整层外壳顺势剥下,迅速狠辣,这是郑元长教她的剥法,西门岛人都这样剥。林笑笑正对付着皮皮虾,连头也没抬:"回哪儿?
   郑元长说:“回家。”
   林笑笑愣了一会儿,然后冷笑着反问了一句:“这里不就是我的家?她的笑里带了几分嘲讽的意味。
   郑元长没有再往下说,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林笑笑继续剥她的皮皮虾,却发现怎么都剥不出来。她气得将皮皮虾扔在地上。郑元长将碗里的米饭都扒干净,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封已经拆开的信放在桌上。他站起来准备给菜地除草,出门的时候还是说了一句:“你要是想回去,我就陪你一起。反正哥不在了,家里是不需要留人的。”
   林笑笑咬着嘴唇,她想起很多年以前,好像有一个男人从她的院子里离开,站在门口的时候特意回头跟她告别:“你要记得回来。”
   她伸手拿过信封,刚一打开就看到两个明目张胆的大字讣告。
   她没有再看下去,将信纸重新塞回信封,然后嘴角一动,她听到自己抽搐般的笑声,一发不可收拾。笑着笑着整座房子连着整个海面都开始晃动,开始模糊不清起来。
   她的丈夫,此刻正背对着她蹲在菜地里,他的背影很像一座老家的小坟丘。在她的故乡,人死入土才为安,每个人最后都会变成一个土黄色的小坟丘。她好像很多年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小坟丘了。
   夕阳慢慢落进海平面,黄昏无风,也无浪。
   这是一个极其寻常的傍晚,她开始发了疯般地想念家乡的一抓掩埋尸体的黄土。
   回小叔家的一路上,她竟然显得很兴奋,仿佛是去游玩,倒是郑元长一脸严肃。
   到达目的地时,已经入夜,但小叔家里却很热闹。一个穿着道袍的黄牙男人正站在堂前舞动着他的拂尘,而这个世上唯一与她还有点血缘的男人正挂在墙上盯着她,面带微笑,就像当年送她出嫁时一样。
   叔母衰老得让她不敢相认。她在曾经住了十多年的地方转了一圈,发现一切都面目全非。院子里站满了人,不停有人走过来跟她打招呼,她应付着点头,眼睛里悲喜不沾,如同初来乍到的路人。然后,她一转身就看到了那把被闲置的椅子。
   就是这把破烂的竹椅,将她所有的美好青春都蹉跎干净。
   她忽然有些难过起来。她前半生的记忆就剩下这把破竹椅,而她的下半生却要在不同的阴事道场中开始。她忍不住流下了眼泪,侧过身却看到郑元长正倚在门前的柱子上,一脸好奇地盯着屋内的道士。
   他的眼神与那个死去的盲人大伯如出一辙。林笑笑浑身一抖,吓得连哭都忘了。
   回家的路漫长曲折,他们需要换乘三次客车,一次渡船,最后在泥泞不堪的黄泥路上步行一个半小时才能看到那间石房子。林笑笑问郑元长:“你在我叔母堂前看什么呢?
   郑元长说,没见过这样的道士唱腔,有些新鲜。
   林笑笑眼珠子一转:“那你是喜欢西门岛的道场,还是我老家的?
   郑元长露出深思熟虑的神情,但不过须臾之间,他便回道:“我更喜欢你老家这样的,有唱腔,还有一套锣鼓班子,多热闹喜气。西门岛的道场更像一场曝尸现场,我一想到自己死后也要在露天底下躺一晚,我就不敢死了。    林笑笑扑哧一声笑出来。
   这是她在这个世上最后一次笑。
   那天以后,她就再也没有笑过。
   郑元长和她乘坐的大巴在路上出了事故,生死关头,郑元长将她盖在自己的身体下。死里逃生的林笑笑,在医院躺了一个星期就痊愈了。
   出院那天正下着小雨,她想起第一次进西门岛也是这样的天气,潮湿阴冷,连海面都透着悲怆凄凉。她努力地牵动了一下嘴角,发现自己把笑的能力落在了那辆出事大巴上。
   郑元长的后事是他一个叔公操办的,简单得近乎潦草。她花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免除了郑元长“曝尸”的遭遇。整个过程,寂静无声,她没有哭喊,甚至没有落泪。她平静地看着满身伤痕的他被抬走,然后转身回到石屋,从枕头下掏出一瓶避孕药,狠狠地扔到了海里。海水退潮,滩涂上有女人正在捡蛏子。她想起,现在正是蛏子最肥的时候。
   那天晚上,她的胃口出奇好。吃完了整整一盘蛏子,没有放料酒、生姜和葱蒜。
   也是那天晚上,她发现自己终于完完全全蜕变成一个西门岛人了。

    五


   谢洋觉得岁月并没有在妻子身上留下什么印记。直到他在西门岛与妻子第一次吃饭。
   “你为什么不放点料酒和生姜呢?这样煮了就吃多腥啊。”他有些难以下咽。
   妻子从樱桃小嘴里吐出一个花蛤壳,不以为然地说:“西门岛人就是这么吃,海鲜就应该这么吃。”
   “可我们不是西门岛人啊。”谢洋此话刚一出口就有些后悔了。他害怕妻子翻脸,所幸她恍若无闻地将花蛤吃干净,然后背过他给门口的菜地浇水去了。
   晚上,他破天荒地没有与妻子亲热,他总是觉得有一阵海腥味从妻子艳若樱桃的小嘴里传出来。
   自从郑元长去世后,村干部不止一次登门拜访。他也不说话,捧着一个搪瓷杯往家里一坐,笑呵呵地里里外外打量这个房子。
   终于有一天,谢洋忍不住问:“你天天来,到底为啥事?
   这个大暴牙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茶,又咂了咂嘴:“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回哪儿去?这就是我的房子,我的地方。”妻子的声音拔得像海浪一样高。谢洋看看妻子微微涨红的脸,再看看地痞一样的大暴牙,终于明白他的来意。
   大暴牙依然笑嘻嘻的样子:“这是村里的房子,现在元长没了,村里自然要收回这个房子。
   林笑笑冷笑道:“都说人走茶凉,你们就这么急着赶尽杀绝?
   大暴牙渐渐收起笑容:“话不要说得这样难听。我这是看在元长的面子,要不然凭你们两个外地佬还能在这里跟我讨价还价?
   谢洋忍不住出声道:“你既然说是村里的房子,那就請你拿出书面文件来。”
   大暴牙突然就怒了:"这位老兄,你算老几,这里几时轮得到你说话?话音未落,林笑笑举着一把菜刀从厨房出来:“这里还轮得到你说话这是我的房子。现在我们要烧菜、做饭,你给我滚。”
   大暴牙看了看她的菜刀,笑笑说:好,下次我带人来。”
   大暴牙一走,谢洋就问:“你为什么不愿意回去难道我们没有别的去处?
   林笑笑系上围裙,在桌子上开始切菜。谢洋问:“我们回去吧。”
   林笑笑把菜刀砍在砧板上,说:“我就是西门岛人,除了西门岛,我哪儿也不去。”
   大暴牙果然带了很多人,除了村里的干部,郑家的长辈,还有公安。他们后面还浩浩荡荡地跟着一群来看热闹的村民。
   谢洋担心林笑笑与他们起冲突,便靠着门框堵在门口。可是林笑笑却气定神闲,她甚至还烧好了一壶热水,老早就坐在桌边等他们。
   大暴牙依旧是笑眯眯的样子,他笑起来很像一只刚从深山里跑出来的狐狸。林笑笑从屋里走出来,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巡视了一圈。
   晨曦从海上闻风而来,照在林笑笑已经不年轻的脸上。谢洋看到她的眼角有发丝般的细纹,但仍然很美。她整了整头发,然后一屁股坐在门口的长凳上,这条长凳在谢洋还没进西门岛时就已经在这里了。
   谢洋见这长凳日久落灰,便试图将它搬进家里,遭到林笑笑的阻止。
   林笑笑说:“你别动这凳子,他们兄弟俩每天都要坐在这里看日落。”这是她第一次在谢洋面前提到郑元长,也是唯一一次。
   现在她就跷着腿坐在这条长凳上,清亮的眼睛透过围在门口的人群,投向混沌的海面。谢洋有些手足无措,他觉得这个时候他应该说些什么,但他看了看人群中的眼睛,像寒风凛冽呼啦啦地刮过来。
   谢洋向来很有自知之明,林笑笑也是因为这点才看上他。他知道这里是没有他说话的份的。在老家,像他这样的情况被称为:补丧。这两个字是他听过最恶毒的词语,但他没有办法,他为了一圆年轻时的爱情,忍辱将这两个字顶在头上。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这是极度耻辱的事情,从他跨进西门岛这间石房子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一个完整的男人,因为他的尊严被阉割了。
   林笑笑坐在那里,嘴角微微扬起来,但却没有笑,就像是坐在海平面上的一尊雕像,有睥睨众生的孤傲与清冷。
   谢洋有些吃惊,这早就不是他记忆中那个低头剥豆子的小女人,那时的她楚楚可怜,现在的她连眼角眉梢都是鹤唳风声。
   没等这些不速之客开口,林笑笑就从洗得发白的围裙袋里掏出两个小本本,交到公安手里。她一边嗑瓜子,一边一言不发地看着大暴牙的脸色从红变成白,再从白变成青,最后沉淀成死灰色。
   谢洋终于明白她的底气从哪里来。他更没有想到的是,那个叫郑元长的渔夫居然早有先见之明,能让这个外乡的小女人毫无后顾之忧。就凭这一点,谢洋就甘拜下风。想到这里,他忽然暗自庆幸那场车祸的发生。
   人群如退潮般散去,谢洋问林笑笑,你既然早就有证件,为什么不早点拿出来?
   林笑笑白了他一眼:“不把事情闹大,谁帮我见证。现在好了,全岛的人都知道我是这个房子的主人。我们就在这住,住满这一辈子。”说完她掸了掸围裙,转身回屋准备午饭去了。    一个月后,一场超强台风偷袭了西门岛,林笑笑的石房子首当其冲。谢洋在睡梦中听到石头坍塌破碎的声音,他将林笑笑从床上一把拉起,来不及穿衣服就往门外跑。
   屋外正值滂沱暴雨,巨浪滔天,海水像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足有三层楼那么高。谢洋拉着林笑笑往村里跑,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林笑笑却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的房子,我的房子还在那里。”一路上都留下她大喊大叫的回响。
   他们在郑氏祠堂里待了三天,祠堂建设得金碧辉煌,比他们那个寒酸的石房子气派许多。这让谢洋有些酸楚,他回头看了看靠在柱子上忧心忡忡的林笑笑,她三天都没有进食了。
   谢洋安慰她:"石房子本就为抵御台风而建,哪那么容易倒塌,即便真的倒了,大不了咱们再建一个。”说到这里,一直沉默的林笑笑突然开口了:“那是我的家,房子可以再建,家呢?
   谢洋觉得她有些无理取闹,不想再与她争辩。
   台风过境后,林笑笑像海风一样飞奔到海边。谢洋还没走到就听到林笑笑大叫着:“我的家还在,家还在啊。1
   郑元长的石房子本有三间,中间那间供做饭、吃饭、会客使用,旁边两间是卧室。自从瞎眼大伯失踪后,其中一间就空置下来,被林笑笑用来堆放杂物。
   被超强台风带走的就是这间杂物房,以及门口菜地里刚播下的小菜苗。但林笑笑似乎并没有受影响,她高高兴兴地收拾着劫后余生的两间石房子,将里里外外都打扫得干干净净。
   谢洋觉得自己真是老了,他开始分不清梦境和现实,或者说他已经无法准确控制自己进入睡眠的时间。醒来的时候,月光已经铺满他的门前,他的一双脚正沉浸在白月光中。他吓得立马从长凳上跳起来,他觉得这月色像一块白布,趁他熟睡不怀好意地想侵占他的身体。
   幸而,他醒来得够早。
   “不是你醒得早,是今天的月亮来晚了。”他居然听到了妻子的声音。
   他有些分不清时日,于是颤抖着走到菜地边上,他看到自己为妻子立的衣冠冢,才确定妻子真的已经离开了,有很多年。
   他转身的时候,看到了自己在月光下的影子。
   他苍老寂寥地在滩涂上游离,像一个孤魂野鬼,潦倒而癫狂。
   妻子走后,村干部大暴牙又来了。这一次他和颜悦色地跟谢洋商量:“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谢洋十分认真地打量着他的暴牙,他的牙齿黄得近乎发黑,谢洋想起老家的粪桶,就是这种颜色。想到这里,他粗鲁地打断了他的话:“我为什么要回去?
   大暴牙对谢洋的回答有些意外:“老谢,你别开玩笑了。全岛的人都知道你是要回去的。你老婆葬礼的时候,你不就说过吗?你早晚要回去的。”他说着还特意偷窥了一下谢洋的脸色,接着换了一种语重心长的口气:“老谢啊,人老了总要落叶归根的,林笑笑是嫁到西门岛,她的名字是写进郑家族谱里的。可是你……”说到这里,他便顿住了。因为他们闻到了一阵焦味,从门外传来。
   谢洋忙走出去将煤气关了。大暴牙适时跟了出来:“老谢,你这里连做饭的地方都没有,你说你这么倔做什么呢这个房子连着这块地,我们都问你买了,你不就可以拿着钱回家养老了吗?
   谢洋揭开锅盖,锅里的土豆已经焦得看不清样子。他将土豆盛进盆子里,然后轻轻地叹出一口绵长幽怨的浊气。
   那个黄昏,大暴牙是蹦蹦跳跳离开这个石房子的。因为谢洋答应他会慎重考虑。
   妻子离世后的第三年,又一场台风在西门岛悄悄登临。这一次谢洋没有逃离,他穿戴整齐地坐在屋子里,像是迎接一位远道而來的贵客。
   台风没有将他带走,也没有将石房子带走,甚至没有带走妻子的衣冠冢,只是带走了谢洋的卧室。于是谢洋索性将厨房搬到了屋外,靠着屋檐底下,倒也算有片瓦遮天。
   西门岛正如火如荼地进行旅游开发,谢洋所在的石房子成了最好的景致所在。他从一个卖菜的女人口中得知,村里想买回这块地,建一幢气派的海景民宿。他如果占着不走,那就等于断了全村人的财路。
   谢洋对西门岛人并没有感情,就像他们这么多年来对他视若无睹一般。但大暴牙说对了一件事,妻子去世的时候,他的确说过要回家去。
   他无法忍受客死异乡,他更无法忍受的是,西门岛上曝尸一样的丧葬仪式。他进岛已有十余年,每个月都要在门口见证阴事道场。从血气方刚,看到华发满头。曾经与他一起看过道场的人,最后一个个都成了道场的主人。他们面容安详享受地躺在冰棺里,他们的子孙守着他们的遗体在海边打牌、烧烤、喝酒以及吹牛,其乐融融。
   幸运的是,林笑笑如郑元长一样没有经历这样喧闹的身后事。如同熟睡般的林笑笑直接被送上了从殡仪馆开来的面包车。谢洋没有随行。生老病死,本就是要一个人去经历的事,他无法陪同。
   妻子死后,他无数次想过要离开这个石房子,离开这座岛。
   但每次走之前,他都会听到妻子的声音。“你早些回去吧。”
   “你记得把我的门关好。”
   “这里的海鲜很好吃,千万不要加任何佐料。”
   ……
   他抬起脚,背着手慢慢走向石房子。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他很想知道现在的时间,但自从台风刮走他的卧室后,他好像不再需要时间了。每次做饭他都是看着日头而定凄是遇上阴雨天,那就依着肚子的饥饿程度来安排做饭时间。
   他不需要时间,时间也不再需要他。他已经记不得自己的岁数。
   所以,当他今晚看到影子的时候,才蓦然发现自己这样垂垂老矣。但他今夜的精神出奇的好,他看到退潮后立在滩涂上生机勃勃的鲜活蛏子,看到菜地里衣冠冢上冒出的绿油油小野草,他还看见他那口生了锈的铁锅里盛满了清冷如霜的月华。可是当他将眼光投向那间石房子的时候,竟然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他揉了揉眼睛,恍惚看到了妻子系着围裙站在门口,她身后还站着两个男人。一个眼神无光,斜倚着门框一味傻笑着,另一个满脸憨厚,眼睛里却有沉入深海的星光。
   他用力闭上眼睛,再重新睁开,却只剩下一间孤零零、摇摇欲坠的石房子,如礁石一样伫立在他的后半辈子中。
   他一直以为石头是这个世上最坚固的东西。直到遇见了妻子。那个女人有一颗比石头还要硬的心。
   她为他打开了门,将他带来海边,却没有为他留下回家的路。
   谢洋听到自己轻声抽泣起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他好像很多年都没有哭过,这个哭声对他而言陌生极了。
   他越哭越响,最后竟像个孩子般嚎啕起来。他看到了自己百年以后,石房子被推翻的情景,一幢豪华别墅临海而建,门前有沙滩椅,有绿植鲜花,也许还有无边的游泳池。而郑元长的菜地,妻子的衣冠冢,以及他的露天厨房,将不复再现。
   谢洋猛地转过身,夜色依旧温柔,海风暖煦轻拂,夹杂着海腥味和青草的气息,这是妻子身上的味道,他再熟悉不过了。
   他突然发了疯一样朝大海狂奔而去。月亮悬在海面上空,整个海面银光闪闪,他停住脚步,整个人匍匐在滩涂之上。
   月光像沙子一样漏下来,洒满全身,他放眼望去漫山遍野都是今生今世。
   他又听到妻子的声音:“你要把我的门关好,这样别人就进不来了。”他停止哭泣,转而将头埋得很低很低,一直碰到滩涂上泥泞的软泥。
   谢洋温柔地说:“谢谢你,笑笑。我回家了。”说完,他狠狠地吻上了这片土地。
   那一刻,他终于找到了自己名字的真正意义。
   在那个被西门岛冷落多年的石房子里,有谢洋写给大暴牙的一封信,他愿意将房子和土地无偿赠予西门岛,条件是在他死后,西门村要为他举办一场道场,一场真正的西门岛人拥有的道场。
   惊墨,作家,现居浙江诸暨。主要著作有《何燮侯传》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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