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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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刹那芳华,错付流年;情到荼蘼,意似白马。
  邂逅梦魂惊,执子同死生;别后再相逢,暮雪掩前庭!美眷如花舞霓裳,仇恨来时剑饮血;此生无情已负卿,结草衔环待来生!
  引 子
  清晨,几滴露珠在草叶上颤动,一个中年道人正在草丛间行走。忽然,草丛中一个浑身血淋淋的人映入他的眼帘。那人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孩子,孩子睁着惊恐的眼睛,见有人来,忽然大声哭了起来。哭声惊起几只鸟儿,它们沿着树梢飞向白雾蒙蒙的霸王山深处。
  草丛中的那人此时微微睁开眼睛,喊了一声:“枯树师兄。”
  “龙虎师弟。”枯树道人大惊,忙将那人紧紧抱住。
  那人用尽最后的气力说:“师兄,孩子!”缓缓闭上眼,“兰儿,我好想见你!”旋即溘然而逝。
  枯树道人眼里滚出两滴泪,摇头道:“师弟,你终究还是放不下她。”
  此时的京城,秋的凉意穿透朱红门墙,给御花园带来了热闹。玉兰花开了,初时只有几个小骨朵儿,原本以为成不了气候,没想到短短三四天的时间,这几个小骨朵儿竟在秋天怒放了。
  “太后,您看,今年玉兰花开了三次,可真是多福多贵的好兆头啊!”随行的太监说。
  太后像是听见,也像是没听见,伸手想去触碰,一阵风吹过,玉兰花摇曳起来。
  “我怎么觉得有人在喊我?”她说。
  御花园向南不远就是储秀宫,她最初因选秀被迫来这里时叫兰儿,却没有资格在这里栽种自己最喜欢的玉兰花。如今满宫栽下了玉兰花,兰儿这个名字对她来说却很陌生了,她已经不再是兰儿,而是权倾天下的慈禧太后。
  光阴荏苒,对于太后来说,曾经深爱过的冯龙虎,日渐在岁月的蹉跎中变成了她心里藏得最深的秘密。只是没想到,十多年后,一个叫冯英杰的年轻人却踏进了这个秘密。
  冯英杰本是科举考进后宫的蓝翎侍卫,守卫范围离太后很远,就算是偶尔遇上,也是早早低眉垂首,不敢抬头看太后。后宫都是这样,谁敢仔细打量她呢?
  冯英杰不明白,一向与世无争的师父为什么让自己来京城考取功名,这功名还要被武林同道加上“鹰犬”二字。
  师父只说这是他父亲临终的遗言。
  他模糊地记得有这么个人,一身是血地把自己抱上霸王山,然后就只能每年对着一个土堆烧纸钱磕响头。师父从来不告诉自己父亲是做什么的,是怎么死的。一直到自己二十岁时,他才说,父亲叫他进宫当侍卫。
  冯英杰参加了武科,几番打斗下来,最终成了一名蓝翎侍卫,在规矩忒多的后宫一呆就是三年。
  要不是因为那次太后出恭,蓝翎侍卫冯英杰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会怎样!
  那次,太后去恭谒西陵。前呼后拥的人群行至一片空旷处,冯英杰被统领叫过去保护太后,其实是太后要出恭。
  秋天,漫野的草半黄半青,在风中瑟瑟作响。在幾棵弯曲的树旁,围起一大片黄幔,冯英杰等十几个侍卫在离黄幔约一米处,面向原野,迎风站定。
  只听幔中有人喊了一声:“传官房!”便见一个太监将一黄布包裹顶在头顶,弯着腰,急急忙忙地跑向黄幔内。
  这时候,风也跟着急了点儿,吹得黄幔呼呼地响了几下。那个太监又顶着黄布包裹出来了,还是那样弯腰低头跑,跑着跑着却“哎哟”了一声。
  冯英杰知道宫里的规矩,太后出恭的时候,作为外围的侍卫,回头是死罪,但他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去。这一回头,没看见“哎哟”的那个人怎么样,却望见了满头珠翠,以及珠翠下一双冷冰冰的眼睛,这眼睛让他如坠冰窟,急忙再转回头,已经晚了。只听一声“拿下”,他就被身旁的人扑倒,抹肩头拢二臂,捆了个结结实实。
  本来,堂堂的太后杀个侍卫是很平常的事情,但这个侍卫扯着嗓子一喊,那似曾相识的声音竟让她心头猛地一怔,她忙让人将冯英杰拖过来,冷冷问道:“大胆狂徒,你是哪里人氏?”
  “奴才是南阳府人氏!太后,求求您饶了奴才,俺是听见身后有人‘哎哟’,担心太后安危,才回头看的。”冯英杰一个劲地磕着头说。
  “你抬起头来,让哀家看看。”太后的声音仍然很冰冷。
  就在冯英杰抬头的一刹那,太后看到了一双莹润的眼睛,马上想到了记忆中的一个人——冯龙虎!
  “放开他吧,哀家想看看他的身手。”太后说。
  冯英杰惊魂甫定,很卖力地打了一通冯家拳。打完之后,他就直接从蓝翎侍卫升到了三等侍卫。
  忽有一天,太后问冯英杰:“你记不记得你的母亲长什么样子?”
  冯英杰说:“不记得了。”
  太后问:“真的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冯英杰说:“奴才当真是一点儿都不记得。”
  这个世上的人,他只知道师父见过父母,可是师父只愿意跟他讲他父亲,告诉他父亲喜欢吃什么,喜欢喝什么酒,小时候睡觉喜欢蹬被子,却从来没跟他提起过母亲。
  他的心一阵酸涩,几乎想抬头问问太后,为什么忽然问起他的母亲,可是终于没敢。这个时候,太后却交给他一个美差,让他去珍珠河取珍珠。
  那个地方离霸王山没多远,跟叫他回乡探亲差不多。他哪里知道,太后是因为看见了他,才怀念起那条河——半夜里有珍珠仙子跳舞的河,那是她与冯龙虎一同经历过的河。
  冯英杰领命后,快马加鞭来到了赊店镇。
  正是初春的黄昏,太阳已经在西边的半天处,黄中带着些红,却没有一点儿热度。他牵着马走在这个小镇上,人流将他淹没。这条街都是卖瓷器的,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不停地响着,街上一眼看不到头,大大小小都是瓷器。像他这样牵着马走路的人也不少,他们背着包裹,站在店门口挑挑看看,与小二们攀谈着。
  冯英杰这才发现,虽然是自己的家乡,但因久居山中,自己对这里并不熟悉。他转了好久,看见一个生意冷清的店铺,窄小的门面在这条热闹的街上非常不起眼,店里一个老人静静地坐着,面色红润,精神矍铄。   他走进去,老人没有动,只是冲他点头笑了笑,说:“客官,需要点儿什么?”
  “我想打听个地方。”
  “老朽生于此,长于此,这点儿忙一定能帮上,小哥尽管问就是。”
  “我想打听一个叫珍珠河的地方。”
  老人闻言脸色一变,半天才说:“小哥风尘仆仆的,专为这个地方而来?”
  “是的。”冯英杰说。
  “老朽还真没有听说过附近有这条河,小哥一定是找错地方了。”老人说。
  冯英杰心里不由吃惊:不是说珍珠河离这里不远吗?
  “那老丈知道这镇上有什么好的住处没有?”冯英杰心想天色已晚,人困马乏,就算是走错了地方,也得先歇下来明天再说。
  老人一听此话,哈哈一笑,说:“小哥,谁不知道这镇上的石门街是个绝好歇脚的地方,你去那里吧。”
  冯英杰谢过老丈后,就按他所指的方向,缓缓走向石门街。
  走到街口时,石门街已经开始亮起了灯笼。灯笼的红色在满天红光里,很暗很淡。这里做生意的人也很静,不像瓷器街那样喧嚷。一间写着“永丰元粉庄”字样的门店就静静地立在街口。
  门开着,一个女子站在那里,眉如新月,眼若秋波,粉颈青丝,腰如细柳。她静静地站着,两只眼睛不经意地向外看了一眼。这一眼,让冯英杰的心怦怦地跳了几下,他忽然想进去买点儿东西了。
  他进去后,那个女子仍然是静静的。
  旁边一个老妈子忙站起来,说:“客官,您来了,要买点儿什么?”
  他也不知道自己该买什么,只听别人介绍荷花粉好,就忙不迭地掏出钱买了一包荷花粉,然后脚步慌乱地走出永丰元,走进红灯高照的石门街。
  街道狭而长,红灯下站着一个又一个俏生生的女子,看见他都忙不迭地打招呼。他顿时明白这是什么所在,霎时浑身冒汗,便急匆匆地往前走,却发现路的尽头并没有出口。
  生意都是前面的好,所以尽头处只有一家店子,名字也跟前面一样带着个“花”字——石榴花。
  石榴花的女人很少,所以几乎没有什么生意,冷冷清清的门前忽然来了这样一个牵着高头大马的英俊少年,店主人花妈妈赶紧摇着手里喷了好多香粉的罗帕,上前打招呼道:“客官,再往前就没路了,您就在这里歇歇脚吧。”
  这倒正合冯英杰的心意,他说:“我只是住店吃饭。”
  花妈妈说:“哟,客官,到这里来的人不都是住和吃吗?”
  “真的?”冯英杰大喜。难不成那个老头没有骗他,这里真的藏着一家正经的旅馆?他这么一舒眉一抬眼,两只眼睛就和花妈妈对了个正着。
  花妈妈本来正盘算着这个人口袋里到底有多少银子,这些银子又有多少能留在石榴花,一看见他的眼睛,顿觉心头一震,问:“客官从哪里来?”
  冯英杰心想,我这还没住店呢,你却先盘问上了。他不想泄露自己的身份,遂回道:“小生冯英杰,做生意路过这里,本想找个歇脚的地方,却不想误走至此。”
  花妈妈听见“冯英杰”三字,顿时脸色变了,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冯英杰。”他又说,“这里住店多少钱?”
  “不收钱。”
  “那吃饭呢?”
  “不收钱。”
  “那,那做什么收钱?”
  “都不收钱。”
  冯英杰颇觉诧异,本想随花妈妈踏进石榴花,却见她脸色沉重,全不似刚才的热情,心里倏然掠进一阵寒意,莫非这是一家黑店?他想,像这种烟花巷,会有谁不收钱?若真是黑店,我正好把它铲了!于是,他笑盈盈地随着花妈妈往里面跨。刚一进去,就有两三个姑娘扑了上来。
  “呀,妈妈,今天领到人了!”
  “呀,公子,哪阵香风把您吹来了呀?”
  说话间,已经有人搂腰附上,有人用手摸上脸了。
  冯英杰这才知道这个店子与前面都是一样的,顿时脸色通红,急忙往外走。走出没多远往回看,还看见花妈妈站在那里朝他张望,表情甚是古怪。
  他逃也似的跑出石门街,觉得从没有过的狼狈。他在街上找了一圈,终于找到一家客栈,随口一问珍珠河在哪儿,小二清楚地告诉他,离城五里地,快马加鞭一小会儿就到了。一听这话,他不由得想去找那个老头算账,想想他也一大把年纪,就算了。
  一夜无话,第二天天一亮,冯英杰就直奔霸王山。
  远远看见师父,他翻身下马,跑了过去。
  枯树道人这些年没少在山路上眺望,今日终于看见徒弟归来,宽大的袍袖都有些簌簌发抖了。
  “师父,我回来了。”冯英杰看见他,倒头便拜。
  枯树道人忙扶他起来,望着冯英杰英姿勃发的脸,他高兴地说:“好徒儿,想死为师了。”
  他们住的茅屋很破,春风一吹,就有尘土和黄北草簌簌地落下来。冯英杰开始收拾屋顶,一会儿又跳下来喂马。
  枯树道人看着他忙上忙下,说:“歇会儿吧,你都赶这么远的路了。”
  “师父,我不累。”冯英杰说。
  “来,给为师说说这几年过得怎样。”枯树道人说。
  馮英杰一听师父问,忽然满腹心事涌上来,停了手上的活儿,说:“师父,徒儿遇到了好多奇怪的事。”就将自己如何险些被砍头,太后又是如何对自己的事情和盘托出,然后跪在枯树道人面前说,“师父,请恕徒儿冒昧,我觉得您一定还有什么重要事情没有告诉我,我都这么大了,该知道的,您就都让我知道吧。”
  枯树道人想了一会儿,说:“我也一天天老了,今天早上练‘霸王卸’的时候,双脚竟在稻草上留下脚印了,再不告诉你,只怕以后想说也没有机会。而这世上,我不告诉你,又有谁能告诉你呢?”
  原来,枯树道人是冯龙虎的师兄,冯家“霸王卸”功夫本来非子不传,但是枯树道人天资聪颖,冯龙虎的父亲便破例传给他这门武功。本指望他能光大师门,谁知有一天,他见有一伙人调戏女人,便出面劝阻,言语不合动起手来,一下子竟打死两个。而这两家都是本地的大户,不依不饶起来,他只好避祸深山,做了道人。   “师父,我隐隐约约记得我父亲是受伤而死,他是被谁所伤?他又怎么认识当今太后的呢?”冯英杰道。
  “你父亲跟当今太后从小就相识,太后的父亲那时在南阳府任通判,跟我师父也就是你爷爷是好朋友,后来他去了山西、安徽等地任职,你父亲就一直跟着他。那几年天下大乱,四处起捻,你父亲跟着惠征大人四处征战,你想你父亲一身功夫,上阵之时自是所向披靡,结下了不少冤仇,尤其是跟安徽的张氏兄弟结怨甚深。你父亲后来因不满惠征贪腐,离他而去,回至南阳近郊你老家隐居,却被张氏兄弟探明底细,深夜大军突袭。可怜你一家老小,只有你父亲抱着你杀出重围,来到霸王山。到这里喊了一声‘师兄’后已无气力,只是要我照顾你,要你长大了进宫当侍卫。英杰孩儿,这很多事情都是师父后来才打听明白的。”
  冯英杰听到此处,已是怒目圆睁,双拳紧握,说:“师父,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您怎么不早说,我一定要杀了他们。”
  “这仇不用报了。”枯树道人说,“开始我怕自己去报仇再遇不测,英杰孩儿你没人照顾,还没等到我再寻思去报仇的时候,张氏兄弟在徒骇河一战,已全军覆没,只有兄长张瑗下落不明,但至今也没有再出现过,应该也是战死了。”
  冯英杰这才解开了自己的身世之谜。晚上,他带着一壶酒,望着霸王山的一轮圆月,在冯龙虎的墓前细说自己这些年的经历。
  他想起父亲的遗言,想起了太后,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带太后来父亲坟前,让父亲实现最后的愿望。他仿佛看到了另一个年轻时的自己,正注视着年轻貌美、一朵花一样的太后。不过他也觉得这想法很荒谬,太后岂是自己说带来就能带来的!
  灯,只属于夜,而石门街的女人,却是属于无数男人的。
  永丰元粉庄的大小姐宫花每每望着奔向石门街的男人,总会投以不屑的目光,但那天的那个男人,她却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好像两团火在燃烧,那么明亮有神,那火焰却又像是在痛苦上燃烧,这种淡淡的说不出的痛苦一下子就揪住了宫花的心。他的燃烧和他的痛苦明明在眼前,却又像在千里之外。宫花知道他看见了自己,更知道,他那双忧郁中带着火光的眼睛,仔仔细细地看见了自己。
  石门街的女人也来买粉,她们大都用的是一些米粉、铅粉,宫花从来不给她们拿荷花粉。荷花粉的粉质细淡自然,香味清远持久,宫花以为这种味道和粉质,不适合这条小街上那些朝着男人挤眉弄眼的女人。
  没有这条街上的女人来买荷花粉,更没有男人买荷花粉送给这条街上的女人。这个男人以前像是从来没在这个镇上出现过,一出现就打破了这个从来没有的事,他买了荷花粉,走进了石门街。
  宫花看着他魁梧的背影消失在石门街的时候,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失落。她开始朝石门街张望,她想着那个男人会怎样从那里走出来,又怎样再走过永丰元。
  但是一连几天,他始终没有再出现。也许他就是个过客!她的心彻底空落了。
  “小姐,天黑了。”仆人张妈说。
  “关门吧。”宫花依依不舍地朝石门街又望了一眼。
  朱红门板一个接一个地装上,当最后两扇装上时,宫花已行至粉庄的院子里。
  这时,街道上忽然响起一阵车马声。马声很轻,车声很轻,听起来马与车很多,却没有人的喧哗声。
  车马声走远的时候,宫花觉得有个人留了下来,就站在大门口,她知道他一定会站在那里。
  果然,有人轻轻地敲门。
  “张妈,你跟他说我不在。”宫花说。
  “那要是送你东西呢?”张妈问。
  “不要。”宫花说。
  “这个戴家二公子对小姐你挺好的,他家跟宫家也是门当户对,夫人都说了好几次让我劝劝你……”
  张妈的话还没说完,宫花就生气地说:“张妈,你是听我的,还是听我妈的?”
  “都听,都听。”张妈说。
  “我说了,我不想看见他,我妈都不敢在我跟前提这事,你还敢说?”宫花说。
  “我知道了,我这就去跟他说你不在。”张妈见宫花生气了,就急忙向大门口跑去。
  “还有,你跟他说,以后不要再来了。”宫花说。
  “是,小姐。”张妈颠着小脚一路小跑,打开门的时候,却只看见戴家二公子戴存义牵着马正慢慢离去,马耷拉着脑袋,人垂着头,粉庄门前昏黄的灯光将他矮小的身影在地上拖得很长。
  “戴二少爷,您有事吗?”张妈问。
  戴存义的背影顿了一下,没有说话,又继续慢慢地走了。人与马一起溶进夜色的时候,粉庄的门口空落落的。他的心亦空落落的,摸摸怀中暖热的套娃,鼻子一阵发酸。这个十五层的套娃是他在恰克图托了好几个朋友才买到的,放在行囊中都不放心,揣在怀里暖回来的,生怕路上有点儿磕碰,他多么希望这个金发碧眼的“玛特罗什卡”能够换来宫花的微微一笑,却在敲门的时候,将她吩咐张妈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月光淡淡地散在一条长街上,戴存义慢慢走着,影子拖在地上。影子的寂寞能看出来,心呢?心深藏在身体之内,你看不透也猜不到。
  他的祖传拳法讲究的是练心,虽然他还停留在形意拳的第一层练精化气上,但修心养性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心情猛然大变,以至于有一个人悄悄地跟上来他都不知道,等那人猛然伸出手扣他的肩头时,他才惊觉,忙沉肩塌腰,未及发力,已被人在右侧肩井穴上抓了个正着。
  “谁?”他心中一凛。
  身后那人低低地叫了一声:“二师兄。”是戴存义的师弟、宫花的表哥李彦超。
  “彦超,你现在背后偷袭的功夫很有长进啊。”戴存义不悦地说。
  “我在粉庄门口看见你,就一直跟着,你都没发现,要是大师兄看见你这样,恐怕就不是背后伸手的事了,估計会跟到你前面,来一个大耳刮子。”李彦超松开了手,嘻嘻笑着说。
  “你明天就要跑北,今天晚上还去那儿溜达?”戴存义向石门街望了一眼。那是李彦超来的方向,在夜里,从那个地方出来的男人,只会让人想起一种事情。   “你不要只教训我,你刚才的事我都看见了,你怀里揣的什么,拿出来我看看啊。”
  “咱们不一样,你是在石门街晃,我是……我是……”他想了想,终究没法子说出口。
  “你是在我表妹家门口晃,敲了门不敢进。”李彦超哈哈笑着,“你可真胆小!”
  “你们两家有亲戚,我跟粉庄又没有亲戚,哪能那么随便就进去?”戴存义小声说。
  “要不我替你把东西送过去吧!”李彦超说。
  “这个……恐怕不妥!”戴存义脸上一红。
  “哎呀,什么妥不妥的,就这样了!”李彦超一把将戴存义怀里的套娃掏了出来,“走,我们先去喝酒,算是你给我饯行。”
  一顿酒喝完,已是深更半夜。跟戴存义分开后,李彦超径直走到永丰元门口,刚想敲门,却猛觉不妥。
  永丰元狭长的院子像一个弄堂,此刻这个弄堂也沉进夜色里,影影绰绰比白日里显得高大许多。有一间房子不知道怎么了,一会儿亮灯,一会儿又熄了,然后一会儿又亮了,一明一暗的折腾,在夜色里分外显眼。
  那就是宫花住的地方。
  李彦超看着那灯一明一暗,心里一阵笑,不停地亮灯灭灯,心里有事,睡不着呗。她在想谁?
  他在粉庄门口徘徊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深吸一口气,猛跑两步,纵上高墙,沿着墙根跑到小楼下面,一个旱地拔葱蹿了上去,然后站在栏杆之上,伸手轻叩窗棂,说:“表妹。”
  “谁?”里面一声惊呼。
  “别喊,我是彦超表哥,二师兄让我送个东西给你,我放外面了,等我走北回来跟你细说啊。”李彦超匆匆说完,如释重负,急忙跳下楼,似乎听见宫花叫他的声音,但他也顾不上应了,逃也似的翻出永丰元的院子,这才长出一口气,觉得浑身冒汗。毕竟这是半夜里翻墙入户,而且表妹是未嫁之人,虽然是一片好心,但真让人看见了,有口莫辩。
  偏偏怕处有鬼,他正准备离开的时候,面前忽然出现一个人,双手抱臂,气定神闲,冷冷地看着他。
  冯英杰有任务在身,在霸王山没敢多停。第二天,他沿着客栈小二指的方向,一阵快马跑到了珍珠河。
  河边的草和树都使劲地吐着新芽,太阳暖暖地照着,河湾里很静,河水也很静,明镜似的摆在那里,似乎可以一览无余,但是看不见珍珠。
  不过他在河道里看见一个有点儿脸熟的人,竟是那个瓷器店的老头。老头正在河湾里背着手缓缓地踱步。
  “大爷,您今天不做生意了?”冯英杰上前作了一揖,说道。
  老人忙回了一揖,说道:“哦,是你呀!”
  冯英杰说:“大爷,您不是没有听说过珍珠河吗?怎么也跑到这里来了?”
  老人尴尬地笑了笑,说:“这位小哥,你来这里做什么?也是来找珍珠的?”
  “是的,我是来找珍珠的。”
  “那你冬天不来,那时候珠密光泽好。你也不等秋天来,秋天蚌多珠好找。这个时候人家都不来了,就我来了,偏偏你也来了,满河就那么几个了,我找了好几天,就找着了两个,我估计这几天能再找几个呢!你一来,年轻力壮的,欺负老年人,我上哪儿找去?”老人一口气说了好多话,冯英杰都插不上嘴。
  看着目瞪口呆的冯英杰,老人又说:“喂,你还找珍珠吗?”
  “找啊。”
  “那你还不赶紧下河啊,你站在这里能把珍珠看出来啊,要下河摸啊,小伙子。”
  “哦。”冯英杰让他喊得无所适从。
  “你快点儿下水,我教你。”
  冯英杰正不知该如何找珠,有人愿意教,他觉得这个老人真是上天派来帮他的,问路的时候有他,找珠的时候还有他。他脱去鞋袜,赤脚下到水里,春天的水还是刺骨冰凉的,他忙运功,力注双腿,意敛丹田,马上就不觉得冷了。
  “你别站在那儿,往前走,那片草多的地方,对,就那堆烂泥里,你摸摸有没?没有啊,没有往前继续,看看那边石头下面有没有?”老人吆喝道。
  老人在岸上站着喊了大半天,冯英杰才摸出几个蚌,终于有一个蚌里还有一个露水大小的珍珠。
  “唉,如今找珠的人多了,把珍珠都找没了。”老人看着珍珠惋惜地说,“就找到了一个,你说是你要还是我要?”
  “给你吧,我不要。”冯英杰说。
  “你不要,那你来做什么?”老人说。
  “我是来找大珠的。”冯英杰说。
  老人一听,顿时呆了,他看了看四周,小声问:“找珠母?”
  “是的。”
  “你是观珠还是要把珠母带走啊?”
  “带走啊。”冯英杰说。
  他话音刚落,老人就跪在了地上,说:“河神莫怪,河神莫怪,这位小伙子只是胡说八道。”说完,又站起来,把那颗珍珠塞给冯英杰,“这个给你,拿走吧,别来找珠母了。你不知道曾有多少人打这个主意,最后都小命翘翘了。”
  “真的?”冯英杰吃惊地问。
  “你想啊,珍珠河有珠母都传了多少年了,谁不知道找到珠母能发财啊?可最后谁带走了?”
  “可是,我也是没办法……”冯英杰讷讷道。
  “好吧,那我就告诉你,这河里的珠母是双胞胎,十年才会一起出来一次,平时圆月之夜都是轮着出来。”
  “为什么啊?”
  “一起出来容易被人抓走啊。”老人笑着说,“两个不一起出来,抓走一个就还有一个啊!珍珠河也不至于断了灵气。刚才不是我吓你,确实有人为了找珠死了的,你看这水这么清,也不深,可是淹死好多人了。尤其早几年,一拨一拨地来,这两年珠母也不怎么出来了,珍珠河连小珠儿都少了,反而太平了。”
  “那今天我是无论如何看不到珠母的,对吧?”
  “当然看不到。珍珠河不江不湖不海,却产珍珠。河水都是从地下涌出的,珠母平时并不在河里,就呆在涌泉的泉源处,深在地下,谁也不知道有多深,藏在哪里。珠母雙生,就是因为泉源有两个。凡有大水之源,必定通海通江,在地下蜿蜒千里万里都有可能,一处泉源已不好找,两处更是难寻。你纵然堵得了泉水喷涌之处,也难寻到泉源,更难觅得珠母。所以,就算是月圆之夜,能否看得到,也得看你的运气。”   冯英杰于是回到客栈等待月圆之夜。
  等待是寂寞的,他寂寞到无事可做,忽然想去粉庄。可是到了粉庄大门外,他却不敢踏进去。
  站在远处望着墙内的灯火,他心绪乱极了。以他的功夫,只需轻轻一纵,就可以进去。但他不敢,也不愿意。可是现在有人却那么做了,这叫他怎不恼火。
  “朋友,看你也仪表堂堂,怎么干起这种宵小行径?”冯英杰说。
  被说的人当然是李彦超。
  李彦超不想解释,决定一走了之,他跳下墙,身子一闪,准备越过冯英杰。不料冯英杰身形更疾,仍然挡在面前,堵住去路。李彦超心头一凛,心想还是个高手呢,掉头就跑。刚出三五步,他觉得颈后一阵凉风,忙缩颈藏头避了过去,然后脚下轻点,蹿上房顶,从瓷器街的房檐一直蹿到另一条街,才停下来。
  但是他的功夫实在没练到家,冯英杰只几下就超了他,挡在他前面,问:“燕子三抄水,你是戴家人?”
  这个镇上的功夫,以戴家最为有名,冯英杰当然也知道一些,而且他想若是戴家人的话,应该不会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
  李彦超怒道:“关你什么事?”一个狸猫倒上树扑了过来。他的本意是想把这个人摔趴下就行了,然后赶紧跑,这大半夜的,在大街上跟一个陌生人缠斗,实在不是什么好事。冯英杰功夫比他高出很多,明知他是形意拳的人,却对他的拳不闪不避,李彦超的拳撞在他的身体上,跟撞在一团棉花上,软绵绵的没有半点儿力道。李彦超一阵绝望,他没想到自己轻易不在夜里溜达,就这一回,还撞上了这么厉害的人。李彦超更想不到,他这一拳碰上的功夫,就是冯家“霸王卸”,幸亏冯英杰无意伤人,否则自己会伤得更重。
  冯英杰怕李彦超对那个吹气如兰的粉庄姑娘动了歪心思,心想还是把他扭送衙门为好,这深更半夜的,纵然要亮出自己宫中侍卫的腰牌,他也顾不得了。
  李彦超一夜未归,家人四处寻找,最后得到一个消息,镇衙里昨晚抓了一个盗匪,有人说是李家少爷。李彦超的父亲李洛水一听跳了起来,急匆匆地赶过去。真是李彦超,他被捆成了粽子,放在镇衙的大堂上。
  阳光径直照在大堂的青砖地上,地上有几片褐色的血迹,有些血迹还涂在了镇衙的柱子上。柱子前面坐着一个陌生人,也是很轻的年纪,却有着不怒自威的脸。镇衙的堂桌前空着,镇衙长武奕毕恭毕敬地垂手站在陌生人后面。
  李洛水先奔向儿子,见儿子除了脸上有几片淤青,别的地方无伤无碍,这才放下心来,问:“武衙爷,这是怎么回事?”
  “李掌柜,这是御前侍卫冯大人,快,见过冯大人。”武奕说。
  李洛水后退几步,倒头便拜。
  冯英杰急忙站起来,扶住他道:“江湖人不拘这些小礼,李前辈礼重了。”
  李洛水抬眼看去,只见这人双眸含光,隐而不露,伸出手扶自己的时候,两只手看似绵软,却似有无穷力道,一看就是修内之人。他丹田沉气,拜倒在地,说:“不知冯大人驾到,有失远迎,草民罪该万死,但不知犬子一夜未归,为何却被捆绑在此?”
  李彦超看到父亲来了,早已羞得无地自容,不敢抬眼看他,武奕和冯英杰问了几次他都不说的原因,终于在父亲的再三追问下,嘟囔了出来,他说是为了送东西给宫花表妹。
  冯英杰一听,知道自己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顿觉尴尬透顶,他本想此事就这样算了,武奕却不依,非要叫宫花来当面对质。
  宫花万万想不到能在这里见到冯英杰,更想不到那个买荷花粉的男人,竟然是御前侍卫冯大人。他依然还是那天的装束,镇衙的大堂给这个奇怪的大人添了几分威严,威严的目光在看到宫花进来的时候,忽然间有亮光闪了几下。这亮光不知道别人有没有注意到,宫花是看得真真切切的,她的心“扑通”跳了几下,想了好久,终于说:“昨天晚上表哥是给我送过东西,但是我已经扔了。”
  李洛水一行人离去后,冯英杰转身欲走,不料武奕却拦住他说:“听大人口音,好像是本地人,不知卑职与大人是否同乡?”
  “这里跟我还真有些缘分。”冯英杰说。
  “冯大人,既是有缘分,就不必急着上路了,也容卑职略备些薄酒,与大人接风洗尘。”武奕说。
  冯英杰心念一动,说:“那就劳烦武大人了,也容英杰能与李老英雄当面赔礼道歉。”
  武奕满口答应,一边张罗饭局,一边差人去请李洛水。
  正午时分,李洛水应邀来到一个叫“永盛美”的酒馆,同来的还有他的妹夫、宫花的父亲、镇上鼎鼎大名的水粉商人宫雨。
  武奕一见宫雨,忙起身相迎,道:“早就想跟宫兄在一起聚聚,都知道宫兄难请得很,也就一直未敢打扰,今日冒昧相邀,还望宫兄海涵。”
  “哪里,武大人言重了!”宫雨面色沉静,和武奕拱手相见。
  李洛水则冲着武奕和冯英杰笑道:“大人们太抬举小民了,犬子也是唐突,才有這场误会。”
  “有道是不打不相识,若不是为此事,冯大人也未必肯见小人等,更难得在此一叙乡谊。”武奕说。
  “大人既然是荣归故里,何妨再多逗留些时日,也好多领略些故土风情。”李洛水说。
  这时,古筝轻弹,曲是《出水莲》,人是石门街的头牌“牡丹红”,一袭大红衣,涂着厚厚的脂粉,浓妆却不艳俗,十分炫目。
  武奕这番安排确实煞费苦心,他要看看这个冯侍卫是俗还是雅,但是,冯英杰对人好像视若无睹,对曲也是充耳不闻。
  倒是宫雨端起酒杯轻吟道:“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洛阳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冯大人,既与此地有乡谊,草民斗胆敬您一杯。”
  冯英杰看见宫雨,顿时想起轻轻柔柔的宫花。他也不知道昨夜如果李彦超翻的不是永丰元的墙,他会不会真的出手。此刻见宫雨举杯而来,他忙站起来接过,一饮而尽。
  岂料宫雨又说:“纤纤出素手,娥娥红粉妆。冯大人,您看对面的佳人正对您相望呢!”
  冯英杰顺他手指处看去,“牡丹红”杏眼春波,正含笑向自己望着,眼睛欲眨不眨,眉毛似弯不弯,柔荑欲弹非弹,冯英杰何曾见过这么俏生生的姿势,不由得满脸发热,一下子从额头红到脖子上。   武奕见了,若有所思道:“看李掌柜、宫掌柜如此美意,武奕也冒昧问一下大人,不知大人可否成家?”
  “英杰从小父母双亡,科举入宫后一直没有操办此事。”
  “宫掌柜膝下一女待字闺中,武奕忽有此念,不知冯大人和宫掌柜意下如何?”武奕说。
  冯英杰一听,面容更红,嗫嚅着无法回答,而一旁的宫雨和李洛水竟是出人意料地也没有出声。武奕一见自己的提议遇到这样的沉默,一时弄不明白当事人的意思,正不知如何是好,只听永盛美的小二吆喝一声道:“客官,菜来了。”
  镇上有两道甜品很出名,夏天是油炸西瓜,这个季节就是这会儿端上的熟灌藕,也叫蜜汁江米藕。
  李洛水指着盘中的菜对冯英杰说:“冯大人在宫中可曾吃过此菜,本地白莲藕是极佳的贡品。”
  冯英杰还真在宫中吃过这道菜,那是一次当差回来,宫中小主赏的。他以前在霸王山的时候,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倒没吃过这道本地菜。此刻在故乡见到这道在外面见识的本地菜,不由百感交集,笑着说:“藕断丝不连,在宫里吃过的,此刻倍感亲切。”
  “平常的藕,藕断丝连,夹起一片,丝丝缕缕粘嘴挂筷,唯有咱们这里的白莲藕,藕断丝不连,江湖儿女一向豪爽利索,不喜瞻前顾后,最是喜欢这道菜,没想到这道菜也入了宫中贵人的法眼。”李洛水感叹道。
  这道菜让冯英杰心中五味杂陈,他想了想,忽然道:“太后一直想出宫游玩,她听说咱们这里南船北马,中原名镇的风景,自是独具特色,所以先让我回来打探一下,看看能不能来这里赏玩一番。”
  这话让在座的人大吃一惊。
  尤其是武奕,猛然听到这个消息,心头不由狂喜。太后权倾天下,却远在京城,怎么巴结也都是巴结不上的,自己纵然舍了家业,大把大把地扔银子给上面的官,也抵不住太后轻轻一句话,若她来到自己的地盘,只要能讨得她的欢心,高官厚禄岂不是轻而易举?
  “冯大人既是奉命出京,怎么不早点儿到镇衙来,我们一定全力以赴,不知道冯大人有没有选好太后的行宫地址,或是带了图纸,我们也好依命行事。”武奕说。
  “这个我倒真没想过,太后只是说过此事。”冯英杰说。
  “太后金口玉言,若有此意,自是赊店镇洪福。还请冯大人能设法让太后尽快成行,这对本地是莫大的荣幸。”武奕说,“行宫之事大人只要说出上面的意思,卑职等定会尽力办成。”
  “如此甚好,武大人的忠心,我一定禀明太后!”冯英杰拱手道。
  散席之后,待李、宫二人离去,武奕又郑重其事道:“冯大人若真对宫家小姐有意,卑职明日即上宫家为大人提亲!”
  冯英杰面上虽然窘迫,内心却欣喜至极,拱手道:“如此甚好,此事全凭武大人作主了!”
  天气很晴,月亮露出了一点点便马上消失了,离月圆之夜还有十多天。
  冯英杰怎么也睡不着,想着美丽可人的宫花即将成为自己的新娘,他竟失眠了。
  三更过后,天已慢慢变亮,但四更天仍然属于黑夜。这个时候,起床早的还没起来,睡得再晚的也睡下了,是人睡得最沉最香甜的时候。当然这是说的正常人,在黑夜里捣乱的人,这个时候却是最好,所以四更天也叫“鸡鸣狗盗时”。
  这个时候在街上出现的人,一定让人疑心。而且这个人,是奔同福客栈来的,他在对面屋顶窥伺了冯英杰的屋子半天后,见没有什么异样,才转身离去。
  冯英杰忙起身出屋,上了屋顶,脚尖轻点过一片瓦面,向那人追了过去。而那个人对瓷器街的地形也甚为熟悉,身子几起几落便消失在冯英杰的视线里,冯英杰只模糊地看见他似乎跳进了永丰元粉庄的院子,追到院墙下却早已不见踪影。他知道武奕早几日已向宫雨提媒,此时还未有回音,这个时候追进院子委实不妥,于是折回了客栈。
  一夜未敢合眼,天刚蒙蒙亮,他便直奔永丰元而去。
  他看着永丰元已经打开了门,张妈正拿着鸡毛掸子踮着小脚在柜台上掸着,看起来永丰元没有出什么事。那自己昨夜追的那个黑影又是谁?他明明进了永丰元,而今天永丰元却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他忽然觉得那个黑影有些熟悉了,心中凛凛一寒,难道是宫雨?
  冯英杰没猜错,昨晚的黑影确实是宫雨。
  原来这个宫雨,就是枯树道人曾经跟冯英杰讲过的捻匪头目张瑗。当年兵败,张瑗在逃难途中被女侠李迎水所救,他隐瞒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最终以“宫雨”的名字和李迎水结为了夫妻,躲在赊店镇做起了水粉生意,并生下女儿宫花。将近二十年平安无事,谁知冯英杰的到来却让他坐立不安起来,他生怕冯英杰是来查访自己行踪的。是以那日宴上,武奕对他提起宫花和冯英杰的亲事时,他只能以沉默相对。昨夜四更天,也正是他前往客栈打探冯英杰的虛实。
  此时,宫雨立在庭中,白衣随风轻飘,暖阳之下一脸暖色。他微笑地看着冯英杰,那笑容像一个慈父,却轻声咳嗽着。
  “宫伯父,您生病了?”
  “冯大人挂心了,老毛病,经常这样。”
  “伯父应该加些衣服了。”
  “是啊,想着今天天暖和了,谁知还是那么冷,冯大人屋内坐。”
  风起的时候,院中花香也更浓了些。一些蜜蜂嗡嗡地飞过来,有一只竟将宫雨的白衣当作花瓣,伸出嘴采了过去。
  蜜蜂在宫雨后背,他浑然不觉。
  冯英杰挥手过去,迅疾而有力,不偏不斜,正扣向宫雨的肩井穴。一旦这个穴道受制,宫雨就算有再高的武功也逃不掉。
  但是宫雨没有反应。
  冯英杰的手搭在他的穴道上,他才回过头来,问:“冯大人,你这是怎么了?”
  “哦,有只蜜蜂。”冯英杰一翻掌心,那只蜜蜂已被拍死。
  “蜂蛾微命,细腰群哲,冯大人手重了。只喜花蕊上蜂须,怎知辛苦造蜜房,我家花儿素喜花香,最愿与蜂蝶为舞,冯大人,您请回吧。”宫雨不悦道。他何尝不知那一掌是在试探自己,他猛然觉得这个宫内侍卫有些来意不善了。   宫雨说完,又一阵咳嗽。
  冯英杰一掌挥出,见他不闪不避,肩井穴上也没有任何力道,分明是一个不会武功的人,他又哪知宫雨隐藏了这么多年,岂是他一掌能试出的?
  他羞得满面通红,见宫花正远远地看着他们,那娇柔之态,令院中牡丹都瞬间无颜色,忙作揖道:“宫伯父,原谅小侄一时愚钝手重。”
  宫花也走了过来,轻移步子,如同蝴蝶薄翅乘风。她羞红脸说:“爹爹莫怪,冯大人也是怕蜜蜂蜇着爹爹嘛!”
  不管宫花再怎么说,因为那只蜜蜂,冯英杰还是被赶了出来。出来以后,他心里一直想着宫花那低眉垂首的羞涩,心里竟像没了魂一样。
  这之后,冯英杰在永丰元附近一连转了好几天,才有点儿勇气,磨磨蹭蹭地走过去。
  门开着,红门黑柜子。柜子后面的人或是给顾客包着胭脂水粉,或是没事闲聊,就是没有看见宫花。
  既然看不見,他就走近些。
  走近些也还是没有,难不成她是病了?
  他无精打采地往回走。街道两旁热闹的声音,他都好像没有听见一样,连张妈颠着小脚在后面追他,他都不知道。
  还好他走得慢,张妈追上他后,拿着一个香囊往他手里一塞就走了。
  香囊盛烟绣结络,翠羽拂案青琉璃。这小小的物件,总是载着女儿家的许多心思。
  冯英杰握在手里,都没敢在街上细看,一路快行回到客栈中,关上房门,才拿出来。这是一个做得很精巧的四角香囊,五彩丝线绣了一双蝴蝶,这对蝴蝶正振翅飞过几朵红色的花。冯英杰的心顿时跳了起来,打开香囊,里面有一张纸。
  只是一张白纸!细看,星星点点的,还沾着泪痕。
  冯英杰的心思忽然超乎寻常地灵敏起来,他觉得一定是宫雨不许宫花跟自己来往,把宫花关了起来。他在房里坐卧不安,强自坐到三更时分,出了客栈。
  一弯如眉的新月,将他的影子拖得悠长。
  影子再长,长不过巷子。巷子再深,又怎能深得过人心?那是面对面,却永远也看不透的地方。冯英杰站在遇见李彦超的那条巷子里,永丰元墙外的这条巷子,还是一样的深,一样的静。
  他却明白了宫花的心思。
  站在巷子里,他能清楚地看到一盏灯亮着,在永丰元的阁楼上,粉红色的灯光,在这样的深夜,不是在等,又怎会亮?
  他在巷子里站了一阵,终于忍不住,脚尖一点,跳上永丰元的墙头,然后登萍渡水,脚尖快速点过一棵大树,径直走向那间亮着灯的房。
  夜,没有风。他的衣袂带起的轻微风声,让躺在床上的宫雨一下子睁大了眼睛。他看看身边熟睡的妻子李迎水,悄然披衣起床。
  练武的人总是很警觉的,这些年他也听到过院中有这样的声音,但他从来没有起来过。也许人家只是路过,如果起床了,反倒惊了别人。
  还好这些年,有过的这种声音都是路过。但他这次实在是忍不住了,这些天发生的一些事情,让他觉得心神不宁。他悄然走到院中,才发现这次这个声音真的不是路过了。
  一个人影直扑自己爱女的闺房。女儿是他生命的延续,自然看得比生命还重要。他情急之中,提步起身准备扑过去。
  淡淡的月光下看得真切,却是宫里来的冯侍卫。
  冯英杰站在房门前,不敢敲也不愿走。他正在犹豫的时候,房门轻轻地半开了。
  这又是为谁开的,自然是为站在门外的人。
  冯英杰敏捷地闪了进去。
  房内烛光亮着,粉红色的帐幔,床上一条软软的被子,床前站着一个怯怯的女子,脸也红着,微喘着,胸脯鼓胀胀的一起一伏。与外面的月白风清相比,一道门隔开的恍然是两个世界。
  这个时候能说什么?说什么客套话都是多余的。两人眼中那燃烧着的火还能让对方说什么呢?
  冯英杰觉得自己的手想动,胳膊也想动,胳膊和手都想轻抚一下面前的人儿,却终究还是忍住了,他嗫嚅着说了一句:“我……”
  “我爹把我关起来不让出门,想尽早给我找个人家,今天还让我娘来劝我嫁给永盛镖局的戴存义。”宫花软软地说着,声音如同春风轻拂着叶子。
  “我明天就找个能说服伯父的人来提亲,他要不愿意,我就自己来跪在那儿。”冯英杰绵绵地说,声音如同春风里颤抖的花儿。
  春风中的叶也颤,花也颤,花和叶颤悠着柔情蜜意就要靠近的时候,房门被“咚”的一声踢开了,一阵凌厉的风声从冯英杰背后袭来。原来是宫雨!虽然他手中是一根木棍,但是力劈华山却是刀法中有形剁形,无形剁影最为刚猛的一招。
  冯英杰本来猝不及防,棍临上身才察觉,躲已来不及,忙运气卸力。宫雨一棍的力道卸下不少,但他还是给砸得胸口一闷。他心中不由大惊,这人分明是练家子,那日何以装作全然不会武功?这个时候也由不得冯英杰多想了,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趁着宫花喊着“爹爹”,去拦了那么一下,他脚底抹油,身子一蹿,逃出了房间。随后,他身子几起几纵,已跑出好几条街,回头看看宫雨没有追来,才长出了一口气。
  逃回客栈的冯英杰不安地度过了一天,宫雨没有出现,月色却又那样撩人地出现了。他半推开窗户,望着月色水一样地浸染着客栈,无端地想起皇宫,想起霸王山,想起已经没有印象的父亲,想着将来的自己,又不知会身在何处。
  冯英杰长了二十多年,再没有比这个夜晚,让他想起更多事情了。他想有个家了,可是,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到哪里是家?
  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忽见客栈的阴影处,怯生生地走过来一个人影。
  是宫花!虽然她低着头,但是冯英杰仍然一眼就看了出来。那脚步声音越来越近,分明就是冲着自己的房门来的。
  宫花走到门口,冯英杰已经为她打开了房门。两个人互相看着,目光像涂上了炭火。
  “英杰哥,你若真对我有意,就带我走吧!今日白天,家父家母一气之下,竟答应了戴家求婚一事,打算过两天把我嫁给戴存义……”
  冯英杰吻住宫花,激动万分道:“花妹,我正想今夜上你家和你父母理论,现在倒省了事,我这就带你走!”   天亮后,宫雨发现女儿不见了,心知大事不好,就一个人来到同福客栈。客栈的彭掌柜正在号台前理着账本,见了宫雨,两个人相互打拱问好后,宫雨就说要找人。
  彭掌柜跟宫雨相识多年了,就小声说:“他走了,昨天半夜里,先是宫姑娘来,然后两个人一起走的。”
  宫雨顿时羞得脸通红,说:“知道他们去哪里了吗?”
  彭掌柜说:“不知道,那个客官一向神秘得很,不知道他在这里住这么久,是要干啥,看着也有钱得很,却从来不出去乱花,宫掌柜和他认识?”
  “旧友的儿子,才知道的。”宫雨慌乱地应了一句,就仓皇地走了。
  辛苦养大的女儿就这样跟人私奔了,这让宫雨觉得很没面子,走在大街上觉得人来人往的都有些异样。可宫雨毕竟是宫雨,近二十年的隐姓埋名,让他的心态在这样的事情前,也能很快平静下来。
  他沿着墙角快步走回永丰元,行至后堂,发现李迎水早已眼泪汪汪地等着他回来。
  “要不咱们报官吧。”她说。
  “彭掌柜说他看到花儿了,看来她真是去找那个混蛋小子了,如果报官,他本来就是官,我们去镇衙又有什么用?而且事情闹大了,女儿的名声也毁了。”宫雨说。
  李迎水听他说完,就又没主意地流出泪来。
  宫雨打发人将舅兄李洛水叫来,告诉他家里发生的事。李洛水也觉得家丑不可外扬,便和宫雨分头悄悄去找宫花和冯英杰。
  “冯大人跟宫姑娘私奔了。”武奕的手下刘三消息灵通得很,马上就来告诉武奕。
  “怎么会?一个正五品的京官,肯娶这样的小家碧玉就不错了,还用得上私奔?”武奕不相信。
  “同福客栈的伙计告诉我的,千真万确,他们都亲眼见到的。”刘三言之凿凿地说。
  武奕纳闷了。他是没有女儿,有的话,招一个冯英杰这样的女婿,那是家门的荣光,还用得着私奔?
  但是冯英杰就是找不到。
  所谓的消失,只是找的人没有看到。
  冯英杰并没有走多远,他也走不了多远。一个背负任务的人,又能走多远?
  他没想到,那个只能看在眼里的美人儿,就这样睡在了他身边。有时候夜里醒来,他都怕是在做梦。
  霸王山的一切都变得柔软起来,甚至那块他练功时常坐的石头,他也觉得软绵绵的。他一直修内很少练剑,可是这几天他总是喜欢练剑,他喜欢将剑在手上挽出一个又一个剑花,然后看着宫花坐在门口或缝补衣服,或为他沏茶。
  他知道什么叫“愿做鸳鸯不羡仙”,知道什么叫“家”了。霸王山的小茅屋是他觉得最幸福的地方,远胜过宫闱高墙的富丽堂皇。
  只是月亮越来越圆,明天就是十五了。他还没有忘记自己的任务。
  这就是他没有走远的原因。但是这几天的耳鬓厮磨,他发现其实自己并不想走远。
  月光泼在小茅屋的床前,他坐了起来,身上还环绕着玉藕似的胳膊。那胳膊在他坐起来以后,松开了,变成了轻抚,抚着他身上那铁似的肌肉。
  “英杰哥,你怎么了?”宫花问。
  “我明天要去办一件事情。”他说。宫中多年养成的习惯,他不想说自己要去办什么事情,宫花也没有问,但是他想了想,还是觉得应该说。
  “我这次来赊店镇,是为了帮太后寻珠的,出来这么久,早该回宫复命了。明天有个机会,能取出珍珠河的珍珠,我想去试一下。”他说。
  “那你还回来吗?”宫花问。
  “小傻瓜,当然回了,我寻得了珍珠,就带你回京城。”他说。
  “我们不等你师父回来吗?”宫花问,“你不是说等你师父回来了,我们就一起去见我父母,我总不能一辈子不见他们吧!”
  “师父也不知道去哪里了,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要不我们两个一起去你家,宫掌柜要打要骂就随他,我不跑,也不还手。”他说。
  宫花想了想,抽泣起来。
  “别哭啊。”冯英杰顿时没了主张,“我明天还去不去寻珠啊?”
  宫花没出声,只是更紧地搂住了他。
  霸王山初夏的夜很静,连虫鸣声都很少,他们也不说话了,这个夜就更静了。
  天亮时分,宫花给他收拾了衣服,还烙了两张紫苏菜饼。
  冯英杰笑了,说:“这么近,别收拾了。我今天去,如果顺利,明天就回来了,这些用不着的。”他说着,还是把两张紫苏菜饼带好,说,“要不你再多烙点儿,我们回京城的路上吃。”
  宫花点头答应了。
  冯英杰觉得她烙饼的时候,样子更美,比所有的花都更风姿绰约。
  月圆之夜,冯英杰颇费了一番周折,总算找到了珠母,于是兴冲冲地回小茅屋找他的花妹。
  这条路是如此美丽温柔,望着隐约可见的霸王山,冯英杰觉得自己都想飞起来。
  才几天没回去,在路边若看见一个女子,衣服或者走相有点儿跟宫花相似,他的心都会怦怦跳几下。
  胯下马儿若是人,定会抱怨他的急躁,已经跑得呼呼喘气,冯英杰还勒紧缰绳,扬着鞭子催着:“驾。”
  可是,事与愿违。他跑到小茅屋前,门却紧闭着。
  他推开房门,屋子是空的,东西都在,只是没有人。
  “花妹,我回来了。”他大喊道。空山空路,没有人影,没有人应声。
  他着急了,前山后山找起来,一直找到天黑,黑沉沉的天,还刮起了风,下起了雨。
  “花妹,你在哪儿?我回来了。”他站在山顶运足功力大声喊着,声音在风雨中传出了好远,只要宫花在,她一定听得到。
  她听不到,就一定是不在。她这样一个弱女子,不在这里,又能在哪里?屋子里连一丝打斗的痕迹都没有,连她一点儿日用的东西都看不到,分明是收拾过的。冯英杰站在风雨中,比霸王山的树木站得还要笔直,那些树木在风中摇晃着,他却是动也不動,更像是石头。
  她一定出了事情,他这样想。   她或者是下山买东西去了,他又这样想。
  在霸王山等了两天,还是不见宫花的影子,他就直奔赊店镇,在镇上来回找了几圈,还是没有宫花的影子。
  一个大活人,怎么就这样没声没息地消失了?
  就是一阵风刮过的时候,也会有东西动一动,何况是人?冯英杰跑到关帝庙里烧香祭拜,祈求关二爷让他早日寻到宫花。
  黄幔子静垂着,关二爷不会和他说话。他出门的时候,却看见了张妈。她低着头在庙门口挑着香火,却只挑不买。
  “张妈。”他喊了一声。
  张妈转身就走。
  “张妈,你等等我。”他追了过去。
  张妈的小脚不用等他,他也追得上。张妈并不言语,只是将一个东西扔在了地上,继续走自己的路,像是压根儿没有看到冯英杰。
  冯英杰捡起一看,是个香囊,很熟悉的香囊,跟自己身上的几乎一模一样,只是五彩丝线只绣了一只蝴蝶,连花也没有。打开里面,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他高兴起来,当晚就趁着夜色,将永丰元里里外外找了一遍,却什么都没有发现。他在永丰元门口又守了两天,这两天却连张妈也看不到了。
  他终于还是厚着脸皮,敲开了永丰元的大门。
  宫雨和李迎水都在,他们拉长着脸,冷冰冰地看着他。
  他“扑通”一声跪在那儿,说:“岳父岳母大人在上,请受小婿一拜。”他一个头磕下去,宫雨已经拉着李迎水从屋子里走到了院子里。
  “冯大人,你这般称呼,我们可是承受不起的。”宫雨冷冰冰地说。
  冯英杰赶到院子里,“扑通”一声又跪下,又一个头磕下去,说:“我知道岳父岳母大人不喜欢我,但是我和花妹是真心想在一起的,还请告诉我她的下落,英杰在这里给您二老磕头了。”
  李迎水伸手想去扶,宫雨却一把拉住了她,说:“冯大人,你拐走了我的女儿,她在哪里,我还想问你呢,你说,你把她藏在哪里了?”
  “我们两口子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多听话懂事的女儿,被你拐得不知去向,你知道我们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吗?你现在还来问我们她的下落,你是不是欺人太甚了?”宫雨吼道,边吼边举起了棍子。
  棍风呼啸着到了头顶,冯英杰将两眼一闭,这次是躲也不躲了。
  棍子停住了,宫雨气愤地将棍子扔到一边,拉着李迎水进了屋子,反锁着了门。
  院子里的牡丹开过了,芍药也开过了,这个季节里都是叶子,葱葱郁郁的叶子。叶子下面有一个青砖小道,冯英杰刚巧就跪在那个青砖小道上。他叫不开门,就跪在院子里,就跪在那个青砖小道上,动也不动。
  他将太阳从南半天跪到了西半天,跪到快落下的时候,宫雨在屋子里开始骂了:“你这个畜生,你到底想要干什么?你走吧,你不要再纠缠我们了。”骂了一阵子,看冯英杰仍跪在那里无动于衷,就打开门走了出来,对着冯英杰“扑通”一声跪下,说,“冯大人,你放过我们这可怜的一家人吧!”
  宫雨平日里儒雅干净,衣服上不沾一点儿灰尘,像两只眼睛看人,都像怕脏了一样,不多看别人一眼的。如今老脸上涕泪横流,跪在院子里,那表情当真也是可怜。
  冯英杰无奈地站起来,望着自己在夕阳下拖长的影子,失落地走出了永丰元。
  张妈既然能送出香囊,宫花一定在永丰元。可是香囊在,人不在,连送香囊的张妈也看不见了。
  他不明白,宫雨为什么不愿意把女儿嫁给自己,自己真的就那么差劲?
  李迎水也不明白。
  冯英杰走出院子后,她也打开门出来,问宫雨:“这孩子都这样求你了,你还要怎样?”
  “他们不能在一起。”他说。
  “他们已经在一起了,你还要拆散他们?这是女儿一辈子的幸福!你不说出理由,我就自己去把那孩子叫回来。”李迎水说。她已经忍了好久了,虽然一向对丈夫言听计从,这一次她确实忍不住了。
  “不是我不告诉你,只是我怕你替我担惊受怕,这也是为了我们一家人。我们不能跟官府走得太近,一旦露出马脚,我们都难逃一死。”宫雨终于决定告诉李迎水自己的一切。
  看似平凡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每个人的故事,就是每个人的生命。只要生命在,各种不同的故事,就在不停地上演。
  这个夜晚跟李迎水度过的许多无数的夜晚一样平常,她却听到了让她想也想不到的事情,而这事情,就发生在自己丈夫身上。他竟然不是“宫雨”!他竟然是“张瑗”!
  天阴沉沉的,看着让人透不过气来。可是,再沉闷的天,又怎能沉闷得过冯英杰的心?
  冯英杰觉得自己这几个月就像做了一场梦。有些梦醒了就忘了,有些梦却痛在心里,他怎么也找不到梦中的人,就只想天天想梦。
  宫里却来了命令,叫他回去。这个时候,他才想起,自己是朝廷正五品的三等侍卫,怀里还揣着太后急切想要看到的珠母。
  来的时候是一人一马,走的时候还是一马一人。这几个月的日子过了,自己却一点儿也没有改变。武奕想讨好他,给他拿来好多珠宝玉器,他都推辞掉了。宫花不在,这些对他又有什么用呢?
  他望着依旧繁忙的赊店镇,对武奕拱手一礼,道:“武大人,英杰就此别过了。”
  “大人只管安心回京,行宫之事武奕绝不怠工的,静候大人佳音,时刻恭迎太后御驾。”武奕对这事丝毫不忘。
  “武大人放心,英杰一定会周全此事。”他无精打采地应付道。
  镇上的人各忙各的,也有人向他多看几眼,也不过像是看风景一样,而镇上的人在他眼中,也不过是风景。是眼中看看就忘掉的风景,而不是装在心里,牵肠挂肚的人。
  他自然想不到,这里还有个人会把他装在心里,对他牵肠挂肚,那个人就是花妈妈。
  花妈妈站在瓷器街的街角,那里光线暗着,人流拥着,谁也没有注意到她。她却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冯英杰无精打采地骑着马,胡子泛出面颊,眼睛半睜半闭,脑袋一摇一晃地从自己的面前经过,心中如同大雨倾盆。   她也不知道宫雨为什么会对冯英杰这样,莫说以一个母亲的眼光看儿子,就是以普通人的眼光看冯英杰,那也是少年才俊,这宫雨一定是脑袋让门缝挤扁了才会这样。
  可是她去永丰元买粉的时候,宫雨的脑袋分明还是圆圆的。这让她觉得冯英杰走了,她非要把这件事情弄清楚不可。
  花妈妈原不姓花,姓齐。还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齐梦玉。
  她父亲在独山脚下,以雕玉为生。他给女儿取了一个这样的名字,是因为花妈妈出生前,父亲梦到了玉。他雕了这么多年的玉,还是第一次在梦中出现了玉,一块比汉白玉还要白的玉。他希望女儿这一生,能像玉一样贵重。
  玉不琢不成器,花妈妈这一生,却被命运的刀子,雕得毁了价值。
  因一次机缘巧合,她嫁给了冯龙虎,一个英俊潇洒的汉子。她第一眼就看上了他,她喜欢跟他说话,看着他练武。可是结婚以后,她却很少看见他。
  他白天在府衙里,晚上回来倒头就睡,连夫妻间的温存,他好像都算着次数。齐梦玉觉得自己嫁给了一根木头,温热的身体明明近在咫尺,却是那么陌生,从来都没有属于过自己。可她哪里知道,在冯龙虎的心中,还装着一个兰儿。
  “你为什么总是冷淡我?”她问。
  “我忙。”他说。
  “你晚上都不碰我,你不想要孩子了?”她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觉得脸上火烧一样,但是这句话她还是要问,她要不问,闷在心里,就像一块石头堵着,终日里沉闷闷的,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冯龙虎对她这句话很不屑,说:“我练功,‘霸王卸’的功夫,要远女色。”说完就走了,干脆住在府衙里,一连几天都不回来。
  她厚着脸皮去找婆婆哭诉,还真管点儿用,冯龙虎和她在一起办了些夫妻间的事情。也就那么几次,她怀上了孩子,这个孩子就是冯英杰。
  冯英杰生下来以后,冯龙虎对儿子倒是很疼爱,对她更加不理不睬。后来,他随惠征大人去合肥讨捻,走的时候,跟她连声招呼都没打,只是抱着儿子亲了又亲,她就站在旁边,丈夫要去干什么,竟然没人告诉她。
  她觉得很寂寞,就回了娘家,把儿子留给了婆婆,就像丈夫不告诉自己去干什么一样,她也不辞而别。
  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都是不准备再要了。可是不要,又回来了,父母很不高兴,催她回婆婆家。这是她最后的家,也这样不留她,让她觉得自己成了无家可归的人。
  独山的山脚下能采出一块又一块的好玉来,那种玉很结实,比山上的石头结实很多。她不喜欢玉,她喜欢山上的石头。她喜欢一个人爬上独山,坐在石头上,吹着自己的箫,箫声在山顶蒙蒙的雾气里轻诉着,像是她在跟谁说话,又像是谁在跟她说话。
  有一天,她正闭着眼睛吹箫,突然闻到了人的味道。
  她忙睁开眼,发现一簇槐花下面,站着一个有点儿奇怪的年轻人。那人穿着黑色的衣服,有着冬天一样冰冷的脸,他看着她,眼睛却是夏天一样的眼神。
  “你的箫声很美。”他说。
  她没有说话。
  “你的人更美。”他说。
  她喜欢这种赞扬,但是她开始害怕这个人,于是站了起来,要离去。
  那个年轻人却鬼魅一样地抱住了她的身体,说:“你的身体好软。”说着的时候,就将自己的嘴唇贴住了她的嘴唇。
  一个陌生的味道,一个热烈的身体,一种惊恐的感觉一齐向她袭来。她想逃,但哪里逃得掉。
  他将她拖入槐树林,做了她很想做,但是绝不能随便做的事情。他的身体在她的身体里纵横驰骋的时候,她感到了一阵一阵的快乐。这快乐让她觉得是罪恶,让她觉得自己丢掉了最后的道德。他们的身上沾满了槐花,洁白的槐花落在地上,又滚在他们身上,已经不是槐花了,而是尘泥。
  还好,这个男人对她说:“我爱你,跟我在一起吧。”
  这样男人的邀请,对一个孤单的女人,绝对是致命的诱惑。在那一瞬间,她忘记了山脚下的父母,忘记了自己的儿子,忘记了自己是一个结过婚的女人。
  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带着她开始过野兽一样的日子。她跟着他避开人群,住山洞,住树洞,有时候他甚至是在村庄旁边的地上挖洞,上面搭上樹枝,盖上青草。他搂着她,亲着她,她能清楚地听见他的心跳和地洞外面行人走路的声音,每一个声音都让她的心狂乱地跳着。如同她第一次见到冯龙虎,他脖子下面一吞一咽颤动的喉结,都会让她心跳一样。
  然而,一个月后,他却突然消失了,如同他突然出现一样。
  她开始到处寻找,这才发现,找一个没有正常生活轨迹的人是多么难。没有他的影子,没有人听过他的名字。而且她怀了他的孩子,她能感觉到孩子鱼一样在肚子里动,已经有了最初的胎动了,这胎动,让她没办法放弃这个小生命。
  她不能回娘家,她不愿意看到爹妈愤怒得都有点儿悲伤的脸。她更无脸面回冯家。原本有两个家,现在哪里都回不去了。她大着肚子漂泊着,等待着,幻想着他还有可能会突然出现。没想到,他竟然还真的出现了。
  还是在那片槐树林里,她想哭,哭着告诉他自己有多想他,而他只是冰冷地站在树下。
  他冰冷地告诉她,自己是日本人,去那里要走很远的路程,跨过很宽的海洋,他来这里是为了寻找几样东西,但是都没有找到,他要回去了。
  “带我一起走吧。”她都来不及哭诉,声音都带着乞求,她怕自己说不完这句话,他就又忽然消失了。
  “我不能带你走,你不属于我们那里,你是属于这里的。你是一个寂寞的人,你应该感谢我,感谢我这些天带给你快乐。”他说。
  说完,他就向树林外走去。
  她哭着追向他,他却头也不回,走得更快了,脚都没有沾地,很快消失了。
  齐梦玉心中充满了愤恨,她觉得自己太贱,都不如一只猫,一只狗,因为它们都是有主人的动物,而自己只是被人当作玩物耍弄了一场,而且还是那么心甘情愿。
  她痛哭了。   让她更撕心裂肺的是,冯家在这个时候突然被灭门,一场厮杀,一把大火后,那些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消失了。
  她绝望地打掉了肚子里的孩子,走进了石门街。齐梦玉从此消失,石门街多了个花妈妈。
  馮英杰离开赊店镇后,得知丈夫秘密的李迎水经常半夜惊醒。
  “早知是这样,我就不告诉你了,我就是怕你害怕才一直不敢说的,没想到你还是这样怕。”宫雨望着妻子,有点儿懊悔地说。
  “没事的,你这么多年都瞒过去了,一定还能继续瞒下去的。”李迎水无力地说。
  宫雨拨亮了灯,看着她额头上的冷汗,无奈地说:“夫人,要不然我们离开这里,你就不会害怕了。”
  “走到哪里,我们还不都是在一起!”李迎水说。
  “那我一个人走,离开你,你看不到我,就不会害怕了。”宫雨说。
  “你一个人在外面,我看不到你,会更想你,会更害怕。”李迎水说。她将头偎在宫雨的肩膀上,如同当年他们初见。
  可这又能怎么办,这么大的事情,除了神仙,谁又能帮得到自己的一家?她于是跑到关老爷面前虔诚地跪下。
  “关圣帝君,奴家李迎水,一心行善积德。不想这几日却听闻夫君原本是以前捻军将领张瑗,在各处造杀孽颇多。他已潜心改过多年,只安心做个小生意糊口度日,还望关圣帝君能赦免他以前的罪孽。愿关圣帝君能保佑我一家老少平安,能保佑我夫君不被朝廷和仇人寻到,能保佑我家花儿寻到一个真正如意的郎君,永丰元一定给关圣帝君重塑金身。”
  她小声对着关圣帝君倾诉着,香炉里香烟袅袅,在殿内飘荡着。她的忧愁似也飘散了不少,走出关帝庙的时候,觉得轻松了很多。
  李迎水离开关帝庙后,花妈妈也从庙里走了出来。她这段时间一直在永丰元门口来回晃悠,想找到宫花在哪里。见李迎水来庙里进香,她也悄悄跟了过来,却不想在庙里听到她的那一段许愿,顿时明白了为何宫雨怎么都不肯把女儿嫁给冯英杰。
  原来他是张瑗!当年冯家满门被屠,花妈妈也只打听出就是捻军西路的张家军,并不知道这些人从哪里来,去了哪里,长什么样子。这些年她也想过给冯龙虎报仇,却从来找不到仇人的影子。她以为这一生这个仇只能去问阎王爷了,却不想就在眼皮子底下出来一个捻军姓张的,她真得感谢关老爷的大公无私,让她听到了李迎水的这番话。
  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巧,冤家的路就是这么窄。
  她走出关帝庙的大门,发现今天赊店镇的天有着从没有过的蓝,风也轻轻的,特别舒服,白云丝丝缕缕地在天上晃悠,而地上的人,都忙得像蜜蜂一样。她都忘了自己其实也如蜜蜂一样忙,只是这一刻,却觉得澄明透彻的心,远超过所有人了。
  原来找到了仇人,竟然是这样的心情。
  几天后的一个夜里,永丰元突发了一场大火。
  大火越烧越旺,眼看要蔓延到街道上别的人家。整个镇上的人都慌了起来,纷纷赶来救火。
  “花儿。”熊熊大火令李迎水大惊失色,她想起了还锁在后院里的宫花,于是望着大火,撕心裂肺地喊着,“花儿,我的女儿啊!”
  “这怎么办啊?”大家望着大火,都是束手无策。
  人群中却有一个人猛地拔地而起,身形一闪,冲进了火里。
  “戴二少爷,你不要命了!”有人大喊道。
  戴存义却不应声。火中已无立足之地,他身形急冲,扑向宫花房间的时候,身上的衣服已然着火。
  水火无情,饶是功夫再好,这种大火又怎斗得过!
  好在这时,天空一个霹雳闪过,一声巨雷炸响,瓢泼大雨从天而降,水如珠帘般瞬间占有了这个世界,“哗哗”的水声压住火势,熄灭了戴存义身上的火。
  戴存义踹开房门,喊道:“宫姑娘。”
  宫花被熏得面色发黑,缩在床角正自哆嗦。
  她其实已经准备死了!有些时候死了比活着舒服,活着要承担的事情太多,这些东西压得宫花好累,她真的不想再面对了。
  火起的时候,她并不准备逃。她想静静地呆在这里,就这样了却了。是的,从被父亲强行带回宫家的那天开始,她就不怎么想活了!可是火势熊熊烧到门口的时候,她忽然记起自己已经怀孕了,怀的是英杰哥的骨肉!她顿时明白,她不能就这样带走一个小生命,但此时她已经冲不出去了。
  正绝望间,戴存义冲了进来,她心中大喜,颤抖着喊了一声:“戴大哥。”就晕了过去。
  这一声“戴大哥”,让戴存义如沐春风,他眼里都要流出泪来。
  那带着火温的青烟,在大雨里,还在慢慢地袅袅着,不肯消散。赊店镇上名噪一时的永丰元,就这样毁在一场大火里。
  再说冯英杰回到皇宫,献上硕大的珍珠,太后喜极,大大赏赐了冯英杰。立了大功本是件好事,不料冯英杰却因此遭到小人的嫉恨,惹出一番大麻烦。
  直到有一天,太后忽然问身边的太监:“小李子,怎么好久没有看见冯侍卫?”
  那个太监嗫嚅了很久,才说:“回老佛爷,他,他……因为奸杀宫女,被慎刑司关了起来,自己也招了。准备处死的时候,却被人从慎刑司劫走了。”
  太后本来正端着一个精致的瓷碗品着茶,她慢慢品着,听着那个太监慢慢说着,那个太监说到最后的时候,她的茶碗就掉在了地上。
  她身边的人吓得都跪下,没有谁见过太后这么失态的。
  可太后毕竟是太后,心内这么震动,面上却仍然不动声色,她只是轻声问:“这满宫中,这件事情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
  太监颤声说:“回老佛爷,奴才也是刚刚才知道,正在寻思着该不该告诉老佛爷。”
  太后忽然冷笑道:“宫女被奸杀,侍卫被抓进慎刑司,有人在慎刑司把犯人劫出去,这么大的事情,竟然没有只字片语传进哀家耳朵,看来,我真的老了,耳朵也背了。”
  她垂下头,抚摸着颈中的佛珠,轻声念着佛号。她就这么静静地坐着,身边一干随从跪着,没有一个人敢轻微动一下。   良久,她终于长叹一声,说:“查一下是谁干的,把冯侍卫好好地给我找回来。”
  “喳,奴才这就去查个水落石出。”
  这年冬天,赊店镇就一直干冷着,满大街都是灰尘,却没有雪。一直到临近年关,才开始飘起小雪,谁知道一下便不可收拾,鹅毛大雪漫天飘飞,赊店镇便笼在雪中了。这雪一直下到小年二十三仍然没有停,地上的雪已经很厚了。
  厚厚的白雪踩上去,如同踩在梦上。近夜色的时候,世间便只有雪的光了。
  戴存义打开镖局的门,拿出一个焰火放在地上。
  街上的雪花仍然不停地飘落着,偶尔有行人踩出两行脚印,马上就被雪花盖住了。
  被雪花覆盖得平整的街道上,却有两个人并排骑着马而来。马走得很慢,他们穿着斗篷,戴着帽子,帽檐又压得很低,看不出是谁。
  戴存义也不想管这两个人是谁,这赊店镇南来北往一天该有多少过路客,谁又能记得住谁?
  偏这两匹马在他面前停了下来,一个人将帽檐往上扬了扬,说:“戴兄弟最近可好?”
  帽檐扬起的时候,戴存义看见了一双略带忧郁却又闪着寒星的眼睛,他的心不由得猛地跳了几下,心想,我莫不是大白天见鬼了,不是说冯英杰死了吗?
  不过再一想,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他又没做过什么亏心事,就算是恶鬼也不会来找自己。
  他忙拱手一揖,问:“你是冯大人?”
  冯英杰苦笑一声,说:“正是在下。”
  戴存义高兴地说:“冯大人,我真没想到会是你。镇上有传言说你已经……已经死了!”
  冯英杰四处打量了一下,然后低声说:“说来话长了,戴兄弟,别惊动旁人,我们找个安静地方说吧。”
  戴存义见冯英杰似有话要说,就欲领他进镖局。旁边一直站着的那个人却拉住了戴存义的手,说:“还是在外面找个地方吧。”
  戴存义这才看见斗篷下那张柔美的脸,就问道:“冯大人,这位是?”
  “这是贱内。”冯英杰说。
  (注:冯英杰在躲祸途中巧遇侠女邱云容,又听人说宫花已经和戴存义结婚,便放弃了回赊店镇寻找宫花的念头,而是和邱云容结伴行走江湖。很快,二人便坠入爱河,结为夫妇。)
  这句话比戴存义看见冯英杰活着更吃惊。他想起了那个大着肚子即将临盆的宫花,为了冯英杰苦苦地守着,这才几个月,冯英杰就領着另一个女人,大言不惭地对自己说,“这是贱内。”
  戴存义胸中忽起怒火,遂冷冷地说:“有啥事,就在这里说吧。”
  冯英杰见戴存义忽然变了脸色,本来有很多话想问的,却一时犹豫起来。
  戴存义又说:“你这半年过得很快活吧,你可知道宫姑娘为你受了多少委屈?”
  “宫姑娘,她不是嫁给你了吗?”冯英杰问道。
  戴存义一听此言更恼了,骂道:“想不到你贵为官府中人,长得也一表人才,心思却这般卑鄙!”
  冯英杰一脸狐疑,心知有事情,可容不得他分辩,戴存义转身就走。他欲拦下问是怎么回事,戴存义却一拳径直冲来。
  他忙一转身,说:“戴兄弟,有话好好说,永丰元是怎么了?”
  戴存义怒得一脸通红,并不答话,以拳化掌,瞬间已经变换了三个位置,眉心、咽喉、膻中三处大穴,处处都是要害。冯英杰忙将身子后撤,雪地上划出两道脚痕。戴存义也不愿意跟他多打,见他身子一撤,转身将门关上。
  因他用力太大,永盛镖局的招牌上覆着厚厚一层雪,被震得全都落了下来。这时,一大团雪猛地落向邱云容的脖子中,她躲闪不及,“哎哟”一声,砸了一头的雪。
  街上的人群已经陆陆续续出现了,说着笑着的是大人,跳着闹着的是孩子,噼里啪啦的是小鞭炮,咕咚咕咚的是二踢脚。
  雪还在静静地落着,小年的年味,一样很浓厚地在这雪中弥漫着。
  冯英杰和邱云容不敢在人多处久留,忙翻身上马,悄悄离去。
  年对于所有人都是喜庆的。孩子盼着长大,是高兴;老人并不盼着死去,却仍为又长了一岁而高兴。世间的事情就是这样,别人都高兴的时候,你又怎能独自哀愁呢?
  宫花挺着大肚子,自然是不能在这大雪天出去的。
  自从永丰元被烧后,宫家一家就都住在了李洛水家。她不能把孩子生在舅舅家,眼看即将临盆,就早早搬到镇外一个闲置的庙中居住。早前,她母亲李迎水忽然得了一场怪病,不能照顾她,宫雨就仍然打发张妈前往庙里。
  庙里的门窗倒也严实,只是这几天雪实在太大,屋内还是被灌进来不少雪。她听着镇上的鞭炮声,轻抚着肚子说:“儿子,要过年了,真好,要过年了,你可要乖啊,你要跟娘一样坚强。”
  孩子还在肚子内,没有人知道是男是女,宫花却总认为是个儿子。她很希望是个儿子,希望他能长得像冯英杰,长着那样英俊的脸,有着那样迷人的眼睛。
  生下来的孩子自然是要姓冯的,她会养大他,然后带着他去京城找寻冯英杰的遗骨(她此前也听说冯英杰被人害死了),告诉他,他有儿子,他在这个世上不是孤零零的,他死后也不会再孤零零的,会有儿子给他添坟,会有儿子给他传续香火。
  她这样满心地盼望着。她的盼望就是她全部的希望。
  又有一团雪随风穿过窗户。
  失修的庙是没有人来进香的,连张妈都去火神庙进香了,这庙里就她一个人。她觉得自己也应该做些什么,就扶着床沿慢慢坐起来,将窗户关紧,准备去庙里的神像前拜一拜。
  当她打开门张望的时候,只见一个黑色的人影飞快地朝这边跑过来,身影很熟悉。
  待他走近了,她问道:“戴大哥,怎么走得这么急?”
  戴存义抖了抖身上的雪花,说:“花妹,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宫花望着他问:“什么好消息?”
  戴存义说:“那个冯大人还活着,没有死。”
  宫花一听,眼里流出泪来,望着庙中那个布满蛛网灰尘的神像缓缓跪下,说:“感谢菩萨保佑。”   戴存义想着冯英杰的样子,看着眼前可怜的宫花,他不忍将冯英杰已另娶他人的事告诉她,说:“我也只是听到镖局的人打听回来的消息,他还好好地活着。花妹安心就好了,我们会尽快找到他的。”
  宫花两眼是泪,轻抚着肚子,说:“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她其实早已绝望,没想到如今还有这般的希望。
  宫花自是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肚子里的孩子似乎也为这个消息感到万分高兴,在肚子里开始踢腾,踢得宫花的肚子一阵阵的疼痛。她捂着肚子,“哎哟”着倒在地上。
  这下可急坏了戴存义,看着她那难受的模样,不知道如何是好。
  血开始从宫花的两腿间渗出,她惨呼道:“戴大哥,我怕是要生了。”
  “你忍着,我去叫人啊!”戴存义说。
  戴存义在身形掠出庙门的时候,听见身后宫花的惨叫声,犹豫了一下,又折回身冲进庙里,抱起宫花说:“花妹,得罪了。”
  “我不能走,我哪里都不能去,会给人家带来不吉利的。”宫花颤声叫着,一头的汗。
  “那怎么办?”戴存义也急得满头大汗。
  “你快去叫人啊。”宫花打着哆嗦说。
  戴存义只能把她又放了下来,就在这一抱一放间,已经误了许多时间,戴存义也弄得一身是血。
  还好这个时候张妈颠着小脚跑了回来,一见这情状,忙对戴存义说:“戴二少爷,帮忙烧点儿热水。”
  戴存义急忙冲进厨房,情急中却又找不到水在哪里。好在这里离河近,戴存义一急之下,把铁锅从灶上端了下来,猛跑到河边,一脚猛跺,在河面跺出一个窟窿,把铁锅盛满水,又端回厨房,手忙脚乱地把水烧开。
  房中传来张妈欢快的声音:“小姐,小姐,你看看,是个小少爷。”
  戴存义听到这声音,长嘘了一口气。
  他赶紧回到镖局,将宫花生产和遇到冯英杰的事情告诉了李洛水和宫雨。
  “你确定你看到的那个人是冯英杰?”李洛水问戴存义。
  “是的,李师叔,是他先给我打的招呼。”戴存义说。
  “这个忘恩负义的畜生!花儿在这里为他担惊受怕,为他生了孩子,他却另寻了女人风流快活。”李洛水骂道。
  宫雨苦笑一声,说:“何来恩,又何来义?都是我教女无方,被人家骗了而已。”
  戴存义说:“可是现在怎么辦啊,也怪我心急,没有想明白就告诉宫姑娘他还活着,倒不如她以为他已经死了好。”
  李洛水想了想,说:“这件事情暂时不要告诉花儿,我们先去找到他,把事情问明白再说。”
  霸王山一片白茫茫,小茅屋都快被积雪压塌了,屋内飘进不少雪,被褥什么的早已脏烂得不像个样子,看来枯树道人好久都不在这里了。
  冯英杰跳上房顶,将屋顶的雪扫下来不少,邱云容将屋里收拾了一下。
  邱云容说:“真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啊,瞧你这里,真跟个狗窝一样。”
  冯英杰“嘿嘿”一笑,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还是这里最舒服。我在这草屋里,就是站着,也能睡得很踏实。”
  邱云容说:“那你今天晚上就站着睡吧。”
  冯英杰说:“那你又怎么舍得。”
  两人眉来眼去正调情谈笑间,草屋门口慢慢走过来一个人。
  一身白衣,剑眉朗目,看着很是潇洒。冯英杰一见,不由得脸色都变了。
  这个人是宫里的一等侍卫“玉郎索命”江凌风。人长得玉树临风,用一把长剑,翩翩的剑招下不知夺了多少人的性命。
  冯英杰慨然一声长叹,暗自提气,说:“你来了。”
  邱云容看他脸色不对,已拔出剑来。
  江凌风却微微一笑,说:“冯大人莫惊慌,我来不是抓你的,你已经沉冤得雪。我是奉太后口谕,请大人回宫复职的,并带来太后密信一封,请大人过目。”
  冯英杰听得胸口一疼,说:“老天有眼!”
  江凌风似乎不愿意多说话,只是微笑着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来,手一用力,那信已如轻鸿般落到冯英杰手中。
  冯英杰打开信,里面却只有一首诗:“伫听寒声乱鬓影,遥望赊店雕栏冷。唯愿周公载梦去,千帆过处无雁影。”
  这让他心中一动,望望邱云容,那热情马上又淡了。
  他说:“能还我个清白就行。但是还烦请江大人回禀太后,英杰多年未曾尽孝,想在父亲坟前守上一年半载再回京城。”
  江凌风自然也不愿意在这里久呆,他已经在这山上清苦地守了几个月,如今终于可以交差,自然高兴。
  “既然冯大人有此孝心,江某一定将此事向太后禀告清楚。这就告辞了。”他说着快步走出,白色的人影很快融在雪中。
  小草屋顿时溢起欢乐的气氛,冯英杰大叫道:“夫人,我沉冤得雪了。”
  邱云容也高兴地说:“你要陪我大摇大摆地去京城买珠花。”
  冯英杰说:“去,一定去。”
  邱云容又说:“你要用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地娶我一回!不能像现在有名无实,偷偷摸摸的。”
  冯英杰说:“嗯,好的,我都答应你。”
  两个人在屋中欢腾地闹着,笑着,连门口又站了两个人都不知道。
  宫雨和李洛水不是穿着白衣,却也被雪落得一身是白。他们站在门口看着屋里的二人,宫雨的眼中都要喷出火来。
  冯英杰看见宫雨、李洛水时,顿时呆住了,惊呼一声:“宫掌柜、李掌柜,是你们?”
  李洛水冷笑一声,说:“不速之客,情非得已,还望冯大人见谅。”
  冯英杰看见宫雨,也没什么好心情。他想起那日自己苦苦哀求,他仍棒打鸳鸯,又将女儿嫁与旁人,就冷冷地说:“不知两位究竟有何情非得已的事情来此?”
  宫雨两眼怒瞪着冯英杰,忽然手撩长袍跪下。
  冯英杰虽然不知是什么事情,但是绝不会让他跪下的,他两手一托,已将宫雨扶得稳稳的,说:“宫掌柜,这是为何?”   宫雨的双目忽然红了,流出泪来,说:“以前是宫某的不对,我在这里给冯大人赔礼了。只是小女委实可怜,听他人误传大人死讯后,仍然独守在赊店镇,守着腹中大人的骨肉,昨天晚上风雪中已经为大人将儿子带到这世间了,还劳烦大人有时间能去看看。”
  冯英杰呆了,他一瞬间在脑海中想到了很多可能,但有一点他相信,宫雨不会骗他。若不是情况真如此,以宫雨的心高气傲,断不会跪下来求他。
  “不是说她嫁给了戴存义吗?怎么她……”冯英杰喃喃自语。
  宫雨也没多说,摇头叹气地拽着李洛水离开了小茅屋。
  二人再也没有心情闹了,他们互相看着。
  邱云容忽然流出泪来,说:“你是要去找她的,对吧?”
  冯英杰说:“我总要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邱云容说:“那要是真的像他说的那样,你怎么办?”
  冯英杰没有回答,他根本不知道如何回答。
  草屋外的风裹着雪,雪在风里飞舞,冯英杰的心比这飞舞的雪更乱。
  邱云容“呜呜”地哭了起来,冯英杰紧紧拥住了她。从认识到现在,他还从没有见过邱云容这样哭过。
  “要不,我不去了,说不定是他们骗我的。”冯英杰说。
  邱云容说:“要是他们不是骗你的,你怎么办?”
  冯英杰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邱云容不哭了,就靜静地躺在他怀中。外面的风雪很大,天很冷,相拥着的两个人却觉得无比的温暖。他们就这样紧紧地抱着,听着风刮过的声音,听着雪落在屋顶的声音。
  冯英杰的心里却又想着另外一个人:宫花。是的,那个时候,在这个草屋的这张床上,她也喜欢偎在自己怀中,那温暖,那柔软,也是他很难忘掉的。
  他觉得在这个屋子的这张床上,他这样搂紧另一个女人,是对这两个女人的污辱。他这样想着的时候,手不由得松开了。
  女人的心思都是灵敏的,邱云容在他忽然松开的瞬间,问:“你在想什么?”
  “我没有,我什么都没有想。”冯英杰说。
  “你开始骗我了。”邱云容说。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就这样静静地到天黑,又静静地到天亮。
  天亮的时候,冯英杰睁开眼睛,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邱云容不在了。如同当初宫花忽然离开一样,他前山后山地找,大声地喊,却还是只有他一个人。
  邱云容是骑着马走的,雪已没了马蹄印,看来走的时间不短了。他自己的马也不见了,看来这是连追也不让他追了。望着空荡荡的雪地,冯英杰关好茅屋门,向山外走去。
  他到了赊店镇,打听出宫花在哪里后,就悄悄来到了破庙里。
  推开庙门,发现孩子正在床上睡得香甜,宫花守在旁边,眼睛盯孩子盯得出神。屋子很破,床上的被褥也是旧的。冯英杰想起当时初进宫花闺房,那堆得如云的蚕丝被,那激起无限缠绵的粉红帐幔,不由得心中一疼,他已经把什么都打听清楚了,是花妈妈烧了永丰元,他一定要给宫家人找花妈妈讨个公道。
  宫花的面容也很憔悴,看见冯英杰进来,她蜡黄的脸上泛起了笑容。冯英杰也笑了,就像用自己的脸接住了宫花的笑,两人的笑容都是那样幸福,那样甜美。
  阳光下的雪,开始无声息地慢慢融化。
  融化的雪究竟是不是虚幻呢?有过就是有过,就算是化掉了,它也是存在的。冯英杰这样想。
  过了年,天暖冰化,河道开冻,码头上又桅杆林立了,赊店镇又开始繁忙起来。
  冯英杰给孩子起名冯连山。
  冯连山越长越可爱,白净的皮肤粉妆玉琢一般,尤其两只眼睛长得最像冯英杰。他的手在冯英杰面前会偶尔伸一下,像要去抓什么东西,冯英杰不知道他是要抓什么,只觉得是在抓他的心。
  他抱着他站在门口,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说:“儿子啊,看,这是大马,将来爹教你骑马。”
  他又哪里知道什么是马啊?刚满月的孩子,能用面部微微一笑,已经叫父母心花怒放了。他相信自己的爹当时抱着自己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心情。
  生命就是这样传承的。
  冯英杰这时候也知道钱的重要了,所幸的是他还攒有一点儿,能找个小院子安顿下来,不至于流落街头。
  宫花去舅舅家看母亲李迎水了。自那次大火后,她的病越来越重,全身已经开始溃烂。她不愿意再挪动地方,也不愿意宫花抱着孩子回去。她倒不是讨厌这个孩子,而是怕他会沾上自己的病气,她总怕这种病会再传染给别人。越是这样心情沉重,她的病就越来越重。宫花每回去看娘一次,回来就跟冯英杰哭一次。
  冯英杰抱着儿子,看着宫花又锁着眉头慢慢走回来,说:“儿子,看,娘回来了,跟你娘笑一个。”
  他让儿子笑,是怕再看到宫花哭。
  宫花看见儿子粉嫩嫩的脸,果然锁着的眉头就松开了,她高兴地伸出手去抱儿子。
  冯英杰一边哄着儿子,一边将他递给宫花。就在这暖融融的亲情中,他忽然觉得有点儿异样,总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
  终究是习武的人,他不动声色,四处打量。
  瓷器街口,一个熟悉的身影闪了过去。
  “是那个老鸨。”他低声对宫花说。
  宫花问:“哪个老鸨?”
  “花妈妈。”他说着,身形一闪,已经追了出去。
  花妈妈报了一箭之仇后,就离开了赊店镇,那个时候她也没想着自己是为什么而活。
  她不知道自己活着该在哪里,更不知道自己死后该在哪里。她倒是想死后葬在冯龙虎身边,可他本就是冷脸对自己,这再死皮赖脸地葬在他身边,在阴间的日子只怕也是难捱。
  她不想做个孤魂野鬼,因她活着的时候就已经像个孤魂野鬼了。她先是听说儿子在京城出了事,便赶了过去。她在京城飘荡了几个月,打听到儿子还活着,便一路南下,飘回了赊店镇。
  冯英杰和宫花的事情在镇上被传得沸沸扬扬,她一回来就听到了,才知道自己已经当了祖母。   她远远地看着冯英杰站在门口哄儿子,就像看到冯龙虎当年抱着冯英杰。他们父子长得越来越像了,她发现冯英杰朝这边看了一眼,便赶紧逃走。
  她跑过一条街,又走过一条街,在火神庙的高墙下,扶着墙砖止不住流下泪来。
  火神庙这条街比较僻静,很少有人。
  她拍打着砖墙哭泣着,她都不知道该哭什么,她觉得什么都该哭。
  她哭得浑身无力,慢慢倚着墙坐下,看见面前站着一个人,正是她又怕见又想见的那个人。
  冯英杰一脸怒容地看着她,看得她的心都碎了。
  冯英杰冷冷地说:“花妈妈,我只是想替永丰元讨一个公道。”
  花妈妈无力地说:“那什么又叫公道呢?”
  冯英杰说:“你烧了人家的房子,致使人家又染上重病,现在宫夫人都要死了,一条命换一条命,你应该偿命的。”
  花妈妈忽然凄厉地笑了,说:“偿命,我应该给她偿命吗?”她的笑声让冯英杰感到惶惑。
  他问:“你们之间究竟有什么仇?”
  花妈妈忽然止住了笑声,说:“我们没有仇。但是你不能杀我,我自己去死,也不能让你杀我。”
  冯英杰亮出长剑,一步一步逼近她。跟着跑过来的宫花,忙将儿子藏在怀中,生怕他看见这血腥的一幕。
  花妈妈也看见了他们母子,她的心里顿时觉得很幸福,她觉得就这样死了,看著他们从此幸福,自己也会是一个含着笑的孤魂野鬼。
  她笑着说:“我自己来,是我自己想死的,跟你们没有关系。只是有一件事情要求冯大人,我死后,请把我挖个坑埋了,不要就这样扔在这里。”她说着,从身上摸出金银珠宝来,这是她变卖了石榴花后的全部家当,她一门心思地想留给冯英杰,又怕他不肯要。
  她从这堆金银珠宝里摸出两块大金子,说:“这就够我到那边花了,余下的就请冯大人收下,当是我赔你永丰元了。”说着,她将金子吞了下去,第一块大些,她伸着脖子使劲咽了几次才咽下去,第二块小些,一口就吞下去了。只一会儿,她就觉得肚子很疼,她捂着肚子在地上来回使劲地蹬着。她并不想这样,她不想让儿子、儿媳、孙子看见自己死得这样难受。
  但是肚子疼得太厉害了,她还是忍不住挣扎了起来。还好,不用挣扎太长时间,她就感觉到了轻松,感觉自己像是飘浮在云端上。一个人就站在面前朝她笑着,笑得那样迷人。是冯龙虎,他这次没有黑着脸看她,而是笑着看她,是她等了二十多年的笑容啊!她轻轻地唤了一声:“龙虎!相公,我来了。”就奔了过去。
  冯英杰看着花妈妈在地上挣扎的时候,心口觉得从没有过的疼,尤其是她最后那句呼唤,他更是听得一清二楚——难不成这个花妈妈就是自己的亲娘?
  这个念头闪过,顿如霹雳一样,冯英杰手中的长剑“咣啷”一声掉在地上。
  宫花却是恨透了这个女人,这会儿自然很高兴大仇得报,说:“英杰哥,咱们还是把她找个地方埋了吧,这也是她最后的要求,人都死了,就答应她一次吧。”
  冯英杰强压住内心的惊慌,说:“行。”就弯腰去搬她的尸体。
  这时,火神庙中走出一个道士,瘦小的身子、宽大的道袍,走起路来鼓胀着袖子,像要飞起来,正是冯英杰好久不见的师父枯树道人。
  枯树道人一出门就看见了冯英杰,自然也感到是得来全不费功夫,便朝这边奔过来。及至走近,看到躺在地上已经死了的花妈妈,他忍不住叫了一声:“弟妹啊,想不到我刚知道你还活着,还未再见面,你却又仙去了!”
  冯英杰一下子全明白了,脸色惨白,瘫软在地上,好久才撕心裂肺地喊了出来:“娘啊,我的亲娘啊。”
  他抱起母亲,一步步挪开火神庙,全不管身后呆站着的宫花。他想了很久,最后还是将母亲葬到父亲身边,这该是她的心愿。死了就一了百了,只苦了还活着的人。冯龙虎的墓,冯英杰已经看了二十多年,已经习惯了,这猛一看到旁边的新墓,心就如刀绞般疼痛。
  他又如何面对坟中的爹?有何面目对刚埋下的娘?以后该如何面对宫花?如何面对宫雨?又该如何面对自己的儿子?
  他悲从中来,跪在坟前,哭一阵爹,再哭一阵娘。连着哭了好几天,谁劝也不起来。
  他就守在霸王山上,望着坟头那渐渐长起来的青草,脑海中始终一片空白。
  ■
  张瑗没想到太后这么快就来到了赊店镇,他等了很久了,没想到说来的真的就来了。
  太后的行宫山陕会馆里三层外三层被镇衙府衙的人团团围着,要想进去不是易事。没想到苍天开眼,太后竟然从会馆里走出来,沿着那青砖路,袅袅地走着,远远看去,整张脸竟然看不出皱纹。
  张瑗暗骂道:“这个老妖精,你的死期到了。”
  太后向自己女儿家走去的时候,身边并没有跟随太多人。
  张瑗觉得这是徒骇河边那一堆堆血淋淋的尸体在催着自己为他们报仇了。
  这是最好的机会,也可能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好机会!
  他先跳到院中藏下,听着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握刀的手青筋露着,竟冒出汗来。
  终于,他们走进了院子。
  他最后深吸了一口气,猛地跳了出来,大骂一声:“老妖婆纳命来。”一招力劈华山,向着太后当头砍去。
  太后顿时被吓呆了,“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她身边的太监尖着嗓子喊:“快来护驾。”
  冯英杰自然一眼就看到跳出来的是谁了,他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挡住张瑗的这一刀。这一犹豫不打紧,那刀裹着风声,已经吹动了太后的头发。
  斜刺里一把长剑快如闪电伸了过来,只轻轻一挑,张瑗的刀便偏到一旁,然后这把剑挽了一个剑花,顿时剑影大涨,一剑快似一剑,将张瑗困在剑影里。
  正是“玉郎索命”江凌风。
  他一身白衣飘飘,看似不费什么力气,却将张瑗累得气喘吁吁。
  冯英杰呆在那里,不知道该伸手帮哪一边。这个时候,张瑗的刀已经被江凌风挑飞了,人也被挑了两剑,倒在地上。   江凌风冷笑一声,剑尖一拧,直指他的咽喉而去。
  宫花惨叫一声:“爹爹。”抱着孩子扑了过去。
  江凌风头也不回,一剑挥去。
  冯英杰怕他们母子有闪失,便纵身一拧,长剑一闪,迎上了江凌风的剑影。
  江凌风一见,顿吃一惊,喝道:“冯侍卫,你想造反?”
  太后这个时候也面色一沉,怒喝一声:“冯英杰,你好大的胆子,竟然跟人串通,行刺哀家!”
  这个罪名可不轻!冯英杰听得浑身冒汗,凌厉的招式顿时慢了一下。
  高手过招,哪能由得你片刻迟疑。就这一慢,江凌风一剑已经刺在他的胸口上,还好他有“霸王卸”的功夫护体,将力道一卸,剑尖偏了一下,只在皮肤上划了一个血口子。
  江凌风却不再给他还手的机会,一脚将他踢倒在地。扑上来几个侍卫,将他紧紧摁住。
  太后的心都要碎了,她跋山涉水来到这个小镇上,没想到看到的却是刀剑相向。她无力地说:“冯侍卫,哀家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行刺于我?”
  冯英杰一见宫花母子都被刀架在脖子上,知道不服软不行了。
  他哀求道:“太后,求求您饶了我们,奴才不是行刺您,只是为了保全他们母子。”
  太后问:“那这刺客和他们母子是什么关系?”
  张瑗一见行刺不成,还连累了一家人,便在地上哈哈大笑起来,说:“你这老妖婆,我就是当年捻军白衣将军张瑗。跟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你要杀要剐冲我来吧。”
  他说得这样豪迈,偏偏宫花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昏了头,又哭叫了一声:“爹爹。”
  这一叫,激起了太后的怒火,她说:“冯英杰,你还想骗哀家吗?”
  冯英杰实在是无奈了,就将张瑗的事情和捻军灭了冯家满门的事情,一股脑儿全讲出来了,最后说:“奴才也是护子心切,这才与江大人动上了手,还望太后能饶过那个刚出生的孩子,为冯家留下一点儿血脉。奴才纵死,也会对太后感恩戴德。”
  太后这才知道这个刺客不仅要杀自己,而且已经杀了冯龙虎,她再也忍不住了,浑身开始哆嗦起来,头上珠翠在哆嗦中掉了一颗,她怒喝道:“冯英杰,你杀了他,你快杀了他!”
  摁住冯英杰的侍卫松开手,冯英杰捡起长剑,无助地望着天。
  太后见冯英杰还在犹豫,更是恼怒,说:“他杀了你父亲,你还不杀了他?你要不杀了他,这里的人都得死!”太后的声音冰冷如三九寒冬,她颤抖着手指着宫花母子,指着身后跪在地上的赊店百姓,“都得死!都得死!”
  她是太后老佛爷,她一生也杀人无数,再杀几个,她仍然还是太后老佛爷。冯英杰看着一脸哀求的宫花,看着这个时候竟然还无知地露出笑容的儿子。
  这个尘世对他还有太多眷恋,自己的命倒不足惜,可是这些人的命,又怎能毁在自己手里?
  张瑗,不,这个时候他更是宫雨,眼神中忽然充满慈爱,轻声说:“冯大人,你就动手吧。”
  冯英杰闭上了眼睛,稳了稳颤抖的手,一剑挥了出去。宫雨都没有出声,他以为没有刺到,睁开眼时,一股血喷泉一样喷了他一脸。
  冯英杰就怔怔地站在那里,等着人群散去。他想起了儿子,想起了宫花,于是慢慢走过去。
  正伏在宫雨尸体上哭泣的宫花,忽然站起来,抱着冯连山,以从没有过的奔跑,疯了一样消失在大街上。
  太后无味地回到行宫那张雕花大床上坐了一会儿,便对身边的太监说:“小李子,摆驾回宫。”
  那太监心里自然是想着,跑了这么远,这就回去?可又哪里敢问,只是拖长了声音喊道:“摆驾回宫。”
  冯英杰终于在码头邊追到了宫花。
  她忽然不再跑了,站在那里。
  冯英杰说:“花妹,你要往哪里去?”
  宫花说:“不管往哪里去,我们都不能在一起了。我爹杀了你爹,你又杀了我爹,你看到我的时候,会想起仇恨,我看到你的时候,一样也会看到仇恨。我们的儿子就是仇恨连着仇恨生下来的,我要带着他走,离开这里,远远离开这里,离开这些仇恨。我们不能再想起你。”
  冯英杰说:“咱们的儿子是无辜的,他不应该跟这些仇恨有任何关系,咱们带着他好好活下去吧。”
  宫花哭了,说:“英杰哥,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我忘不了你杀我爹,你娘害了我娘。你也忘不了我爹杀了你爹,你娘又为这事被逼死了。这孩子不能再跟仇恨有任何关系。”宫花顿了顿,望了望河水,“他不叫冯连山,就叫张一水吧,以后他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了。”
  冯英杰苦笑着说:“这是我的儿子,怎么会跟我没有关系?”
  他正要上前,宫花忽然擎出一把牛耳尖刀,对着冯连山,不,是张一水的脖子,说:“你要过来,我就立刻杀了他,然后自尽。”
  冯英杰顿时吓坏了,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宫花抱着孩子慢慢上了船。
  宫花低头看了一眼孩子,那眼睛长得很漂亮,漂亮中带着一点儿忧郁,如同自己当初看见的冯英杰的眼睛。那是她看了一眼,一生都无法忘掉的眼睛。
  那一眼是该看,还是不该看?就算到了此刻,她仍然是说不清。命里注定的这一眼,你是逃也逃不掉的。命里若真有这一眼,又有几个人愿意逃?
  仍然是夕阳西下,冯英杰在岸边奔跑着,喊着她。
  船慢慢远了,消失在桅杆林立中。
  冯英杰跑累了,想慢慢走入这河水中,让清凉从头盖到脚,从此也不追也不逃,什么怨什么仇都不想了,都不问了。他这样想着,脚就慢慢进入了河水中。
  这时,一只手却搭在了他的肩头上,他回头一看,邱云容俏靥如花,在这斜阳下更是娇艳。
  “冯哥哥,你连生命都能放弃,还放不下仇和怨吗?你能,我能,我相信宫姐姐也能。”她说。
  生命是重要的,但是世间还有许多比生命更重要的,比如情,比如带着情的人。
  他抖擞抖擞精神,和邱云容一起跳上一艘船,沿着刚才宫花消失的地方追了过去。
  夕阳在河面上变得越来越红,越来越大。一艘大船摇过,河面上顿时出现了无数个夕阳,红得似火一样燃烧,红得似花一样娇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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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古传奇》创刊于1981年,30多年来,始终恪守“中国气派、民族风格、大众意识、时代精神”的办刊方针,“通俗而不庸俗,传奇而不离奇”的办刊风格,让“今古传奇体”独具特色,深受广大读者喜爱,成为中国通俗文学期刊的一面旗帜,屡获湖北出版政府奖期刊奖、湖北省优秀期刊、湖北省首届十大名刊、湖北省“双十佳”期刊、湖北省著名商标、湖北省十大名刊成就奖;全国百种重点社科期刊、国家期刊奖百种重点期刊、入选“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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