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雪国》:爱的银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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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单就小说技术层面而言,《雪国》似乎已经不太能提供什么新鲜的养分给今天的小说读者和书写者。川端康成当年令人惊艳的诸种技艺,比如将眼前的具象和过去的回忆反复剪辑组合的意识流手法,自然风物、传统民俗和主观感觉的交相铺陈,以及男女主人公在孤立空间中暗藏玄机的对话与幽微入骨的心理描写,在经过了大半个世纪或显或隐的效仿与追摹之后,如今正泛滥在每一个小说初学者的文本中,并构成当下短篇小说日用而不知的庸常。
  但《雪国》的故事本身依旧有某种直见性命的力量,尤其对于已度过作者写作《雪国》年纪的我而言,重读《雪国》,就是重新穿过某个长长的隧道,然后看到夜空下白茫茫雪地中曾伫立过的不灭的美。
  “我是睁着眼睛走进这一场恋爱的,我知道它终有一天会结束。”“你不用这么害怕。爱不会终结,不会因为我们彼此不见面。” 格雷厄姆·格林在《恋情的终结》中安排他笔下的男女主人公如是说。而在《雪国》中,岛村和驹子似乎也正是这样各自睁着眼睛踏进他们的命运。
  驹子和岛村第一次见面是在初夏,她给岛村的第一印象,是“出奇的洁净”,但岛村的第一反应却是怀疑自己的眼睛,之所以看到这样的洁净,“是不是由于刚看过初夏群山的缘故”。在这一句无与伦比的优美复杂的转喻中,我们看到爱正如何在某种不安中诞生。当然,对岛村这样的中年人而言,爱是很容易被感知的,所以有时候困难的不是如何表达或接受,而只是如何隐藏与回避,尤其,是看起来完全不会有结果的爱。岛村和驹子闲谈起来,忽然,又没头没脑地让驹子帮他去找个艺伎,这一方面似乎是在挑逗对方的心意,另一方面,又是某种不动声色的提前放弃,因为自惭形秽。
  然而,在爱萌生羽翼的那一刻,理性的计算总会让位于感官的诚实。随之而来的年轻艺伎在岛村这里所激起的扫兴感,让他立刻再次意识到,他被驹子所隐隐唤起的欲念,并非突如其来的单纯的性欲,而是从未有过的爱欲。正是这样的爱欲,而非婚姻,才能迫使一个人主动地保持忠贞。岛村慌忙把那位艺伎打发走,自己跑向旅馆后面的山,跑到筋疲力尽,再跑下山,正遇见立在杉树下含笑等待他的驹子。
  “这时他才发现,在山上待了七天,养精蓄锐,之所以想把过剩的精力一下子消耗掉,实在是因为他先就遇见了这个洁净的姑娘。”
  对此,驹子自然也有所感知。“两人之间感情的交流,和没有叫艺伎之前,已全然不同。”
  但他们也只是安静地坐在河水边交谈,并在简短的交谈后陷入沉默,爱的天使在他们上空盘旋,等待他们有勇气踏出各自固有的生活。而这样的勇敢决断,最初往往来自女性。
  那天夜里,驹子醉酒后冲进岛村的房间,那一大段断断续续的融合着酒意和爱意、热情和挣扎的表白言辞精彩极了,以至于我会猜测,这样精彩的言辞绝非虚构所能完成,它一定在小说家的生活中真实地发生过,进而,它会一再地重现,在一代代爱的人们之间。但小说家的悲哀一如岛村的悲哀,他永远无法做到像驹子这般奋不顾身地投入,他的灵与肉每每是分离的,只不过,小说家令人赞叹的力量在于,他竟然能将这种男性的游离和女性的忘我同时不动声色地记录下来。
  第二天一早,岛村就回东京了,仿佛遭遇到生命中某种不堪承受之物,落荒而逃。“一次不算数,一次就是从来没有。”这是昆德拉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中引用过的谚语。
  所有的爱情故事,假如成其为故事,都是从第二次见面开始的。
  “滑雪季节之前,温泉旅馆里客人最少,岛村从室内温泉上来时,整个旅馆已睡得静悄悄的。在陈旧的走廊上,每走一步,便震得玻璃门轻轻作响。在长长的走廊那头,帐房的拐角处,一个女人长身玉立,和服的下摆拖在冰冷黑亮的地板上。”
  时隔半年多,新绿滴翠的初夏已换成冰天雪地的岁末,岛村再次从东京坐火车来到辽远的此地,他的确是专程前来看驹子的,但在没有重新见到她之前,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要来找寻的到底是什么。她是他在生活中缺失的那个部分。一个人无法清晰地讲出自己所没有的东西,他只能去体验。
  与岛村相反,驹子从一开始就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爱中。她在日记里记下最初的相见和思念,却也仅此而已,对驹子而言,岛村是与生活平行的那个部分。那些浪漫主义小说家认为爱是扰动生活这潭死水并使之向前的戏剧化力量,但《雪国》的作者对此显然有更为严厉的认知,在《雪国》中,爱不曾改变任何既有的生活,充其量,它只是让生活变得更加容易忍受一些。
  “‘记了又有什么用呢?’
  ‘是没有什么用。’
  ‘徒劳而已。’
  ‘可不是。’她毫不介意,爽脆地答道。同时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岛村。”
  在有关《雪国》的自述里,川端康成谈到驹子才是这部小说的中心,也承认确有其实际存在的原型。而正是这真实存在过的少女,以及在这少女生命中被小说家所目睹的、被爱所焕发的、稍纵即逝的纯真与热情,才构成这部小说不可磨灭的美。这种美超越任何小说的技法,并且会长久地存活下去。不管时代如何变化,每个遭遇过爱的人,仍旧可以从《雪国》中找到那个正在爱着的或被爱着的自己,而有所不同的,仅仅只是那些彼此之间唱过或听过的歌、那些在遇见对方之前所携带的往事,以及两个人此时此刻所置身的空间与季节。
  驹子带岛村去看她住的地方,跟他讲自己的身世和往来应酬的客人,为他弹苦心练习的曲子,用心记住他的每一句话和随口说出的约定。她一直想念着他,可在见面时,当她对着他描述这份想念,又是害羞的,轻描淡写的:
  “如果连着下几天,电线杆上的路灯都能给埋进雪里。走路时,要是想着你什么的,脖子会碰到电线给剐破。”
  而当岛村对此的反应仅仅是逃避式的“雪真能积那么厚吗”,她也毫不介意,只是继续描述那吸引男孩子们纵身跳入且游泳般划行其中的大雪。她唯一呈现出激烈的时刻,是当她在车站送别岛村之时,服侍她艺师病重之子行男的叶子姑娘突然前来唤她回去,说弥留之际的行男想见到她。她拒绝回去,尽管这是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男孩,是她儿时被卖到东京时唯一送她的人,是厚厚的日记本里最早记下的人,是传说中的未婚夫,而她几个月前(就在第一次见到岛村后不久),之所以委身艺伎行业,也正是为了给这个病重的男孩支付高额的医药费。但她说,“不,我不愿意看着一个人死掉”。
  “这话听来,既像冷酷无情,又像充满炽烈的爱。岛村简直迷惑不解了。”
  驹子比岛村想象的要复杂。而《雪国》中确有诸多不曾讲清楚的故事,譬如驹子、行男和叶子之间的故事,又如驹子和老家滨松的那个男人的故事,以及驹子卖身为艺伎前后的故事。岛村企图通过这些在言谈间泄露出来的故事片断来拼凑出驹子这个人,这是每个普通人认识他人的方式,同时,却也是无效的方式。因为,要真正认识一个人,唯一的方式是认识这个人的爱,而非围绕着他或者她的那些坊间故事。
  岛村第三次来见驹子,是一年后的秋天。他这次逗留很久,直到初雪的日子。驹子几乎每天都来和他相会,即便是在应酬客人大醉之后也会习惯性地赶来,就好像第一次大醉后来见他的那个夜晚一样。她对他的感情毫无改变,哪怕他只是一年来一次,但他的感觉却似乎一天比一天淡薄,以至于他开始决意要尽快离开此地,并断绝这段关系。
  小说写到这里,仿佛正滑向某种始乱终弃的俗套,末尾几节岛村对于叶子的越发注意和对于驹子的躲避,也似乎在印证这一点。“驹子的一切,岛村都能理解,而岛村的一切,驹子似乎毫无所知。驹子撞上一堵虚无的墙壁,那回声,岛村听来,如同雪花纷纷落在自己的心坎上。” 但岛村真的理解驹子的一切了吗?一个丧失爱的能力的人是否真的能够理解一个爱者?或许,他之所以自以为了解她,只是因为她在爱着他罢了;而她要爱的只是眼前这个人,并不是围绕着他的一切。“你走了,我要正正经经地过日子了。”在预感到岛村即将永别之际,驹子所表现出的镇定洒脱又再度让岛村感到意外。
  如果爱注定不能相等,借助奥登的诗句,那么驹子就始终是“爱的更多的那个人”。然而,与我们过往的文学经验相反,“爱的更多的那个人”并没有成为这篇小说的叙述者或作者,《雪国》并非是由一个心碎的爱者所写下的追忆,而是来自一个无能力爱的被爱者的冷眼旁观,某些时刻,他以为这样的爱不过是飞蛾扑火般的徒劳和虚无,但最终,他知晓这爱竟是有幸倾泻在自己身上的壮丽银河。他得以知晓,银河并不是专为某个人而出现的,同样也不会因为某个人就消失,它一直在那里,如同引领我们上升的永恒女性。《雪国》带给我们的不同于其他爱情小说的奇异感受,或许正由此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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