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鼎记·食势造英雄(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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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端午斗宴因言无尘的闹剧而被迫中断,白食易插手相助,意外习得神功,初窥武学门径。另一边皇宫里的阴暗面逐渐浮出水面,史琉璃更意外得知自己竟是魔神选中的容器……。

第三十六回水火既济


  罗帏安梦香睡好,不觉红日晓纱窗。东方既白,夏阳明媚,晨光透过树杪丝丝缕缕洒进冷宫寝室。椒兰昭仪最先醒转,卷帐搭钩,朝晖晕染在史琉璃与吴中梅的面庞上,如绯红桃花,煞是动人。
  椒兰昭仪若有心事,自行打水洗面,沏一壶清茶漱过口。此时她身边已无服侍宫女,凡事皆要亲力亲为。她见两位妹妹仍在熟睡,不忍去叫醒,心里想着为她们煮一顿可口的朝饔,便转步来到厨下。一个老婆婆正坐在柴灶旁洗着青菜,椒兰昭仪对她似乎颇为忌惮,闪闪缩缩,扭头欲走。老婆婆眼也不抬,咳嗽一声,椒兰昭仪一惊,立时站定。
  老婆婆将菜叶的水珠捋净,道:“昨日的毒菇汤可曾喝了?”
  椒兰昭仪低着头,小声道:“喝了。”
  老婆婆又轻咳一下,道:“去准备今日喝的毒螺汤吧。记住,一定要在正午时入煲,申时饮下,分毫不可误差。”
  椒兰昭仪应了,脚底却不挪步,老婆婆愠怒道:“还有什么事?”
  椒兰昭仪道:“昨日来了两位女客,夜里歇下了,此刻尚未起。我想为她们煮早点。”
  老婆婆犹豫片刻,站起身,端起菜盆,缓缓向门口走去。经过椒兰昭仪身边时,她轻叹道:“孩子,这都是你的命,咱们不能怨旁人。”椒兰昭仪眼眶一红,默然不应。
  待老婆婆走后,椒兰昭仪端来清水,倒进灶锅里,用炊帚清潔一番,思量着昨夜史琉璃已食过粥,今晨须换个口味,做几碗干挑米粉正合适。于是从面屉里取出一把米粉,泡进冷水里,又拣出木耳、肥瘦肉、干辣椒末、小葱、蒜瓣、蒜苗等,或切丁或切末,滑入锅中,调入香醋,加油翻炒成臊子。
  冷宫饮食虽逊,毕竟尚在皇宫中,普通食材仍然较易获得。油香散出后,从小橱柜里取出一只小坛,挖了几勺豆泥,与炒好的木耳臊子搅拌在一起。最后米粉入锅一滚,立即捞出盛碗,撒盐淋香油,将臊子覆于米粉上。一根根米粉雪白莹滑,臊子红润鲜香,光看看已让人垂涎欲滴。
  冷宫格局小,厨房与寝室相距不远。香气飘飘悠悠,直入寝室。吴中梅在睡乡中猛嗅几下鼻子,呢喃道:“好香,过年了,爹、娘……”
  史琉璃被她惊醒,见她梦里流下两行清泪,怕她为梦魇所困,急急摇醒她,道:“姐姐,想家了吗?”
  吴中梅赧颜笑笑,道:“这阵香气,与娘在过年时炒的臊子香如出一辙,我小时候爱吃极了。”
  史琉璃笑道:“定是娘娘为咱们准备的朝饔,快起床吧,既已煮好,很快就会来请了。”
  二女梳洗毕,坐在竹凳上等候,却不见椒兰昭仪来请,史琉璃道:“姐姐,要不咱们自己过去?”
  吴中梅摆手道:“咱们毕竟是客,主人家未相请,不好自便。这是人情礼节,虽在冷宫,亦要遵守。”
  又过了一刻钟,臊子香气愈发浓了,史琉璃渐感不耐,道:“姐姐,似乎有些不妥,咱们且去厨房一观,就说是帮忙打下手,又不为吃食。”吴中梅也觉有些异样,便答应了。二人相偕来到厨房,岂料齐齐吃了一惊。
  当昨日史琉璃在坤宁宫前倾听吴中梅哭诉之际,身在汤羹局的白食易想起史琉璃曾要他陪着去见一个人,便由寝舍来到婉婷斋外,正要请人入内传报,只见一个胖胖的妇人,牵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也来到婉婷斋正门,请求一名宫女向小郡主传报一声,说她的玩伴到了。
  白食易听说是喜儿的玩伴,便格外留心,见那小姑娘虽豆蔻未及,已生得十分标致,柳叶眉细长如月,樱桃小嘴淡抹胭脂,一双星目明净清澈,娇美似初开粉桃,令人一望即生爱怜之心。
  他心道小郡主有这样齐整的玩伴,定会十分开心。
  果然过了一阵,喜儿蹦蹦跳跳地从里面跑出来,高高兴兴拉住小姑娘的手,亲亲热热道:“小姐姐,快来陪我玩。”两人牵着小手,开开心心跑进婉婷斋。
  那个胖妇人不知是小姑娘的什么人,就在大门口找了片树荫坐下,挥动小香扇,耐心等着。
  白食易想与胖妇人攀谈几句,上前唱个喏,胖妇人斜睨了他几眼,大概见他衣着普通,便不理不睬。白食易讨了个没趣,自去门前想请宫女传报,哪知转瞬之间,大门口通传的宫女已不见踪影,竟换上了御前带刀侍卫。
  白食易央请一名侍卫入内传报一声,孰料那侍卫一拔腰刀,厉声道:“滚开!”白食易心里一惊,向四周窥看,见影影绰绰地散布着许多侍卫,内岗外哨,将婉婷斋保护得风雨不透。他心想可能是后宫哪位嫔妃驾临婉婷斋,才有如此严密的守卫,只好自认倒霉,也找了块树荫坐下,等待恢复正常。
  哪知这一等竟等了两个多时辰,白食易实在等得不耐烦起来,便又上前恳求通传,侍卫大怒,骂道:“挨千刀的傻愣货,屁大点事一直纠缠什么?快滚,别惊了圣驾!”白食易一惊,这才知道朱由崧在婉婷斋内,急忙退开数步。
  又过了片刻,忽然大门里数声疾呼,只见两名小太监一前一后抬着一副担架,快步奔了出来。担架上用白布覆盖,白布下似乎躺着一人。一个小太监哭丧着脸,小声叨叨着。担架经过白食易身边时,白食易一竖耳朵,听清了小太监叨叨的话:“惨,惨,太惨了……老天爷啊……”
  担架被抬到胖妇人身前放下,胖妇人轻轻掀开白布一角,白食易心中好奇,跟过去探看了一眼,刹那间几乎就要骇得晕倒。白布下躺着的,正是两个时辰前陪喜儿玩耍的那个小姑娘,此刻已变成一具尸首。两名小太监都紧闭双眼,不忍目睹。
  那胖妇人俯身从担架上抱起尸首,用白布紧紧裹住,这时白食易看到小姑娘下身有血渗出来,将白布下摆染得一片殷红。两个小太监赶紧转过脸去,胖妇人抱着小姑娘的尸身,大步离去。   一名小太监问另一名太监道:“哥,這到底是咋了?”
  那太监年纪稍大,已经懂得人事,垂泪道:“别问了,你不用明白,明白了更糟。走吧。”
  前头的小太监又道:“听说今晚还有个小姑娘要来……可千万别派咱们当值了,我怕死了。”
  两人垂头丧气,走进婉婷斋,大门随即又关得严严实实。
  白食易怆然泪下,连声哀叹。听那小太监说晚间还有一个小姑娘要被送来供朱由崧亵玩,想起白一刀“侠骨丹心,危不忘义”的教诲,心中义愤填膺,遂决心设法搭救。他匆匆回汤羹局吃过饭,到得黄昏时,爬到婉婷斋外一棵大树上,透过茂密枝叶向下俯瞰。大概戌时左右,那胖妇人果然又来了,身后跟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身穿花裙,相貌虽看不太清,但步态婀娜轻盈,定然也是千挑万选出来的。
  胖妇人在门首停下,请侍卫传报小郡主的玩伴到了。
  白食易望着小姑娘那身花裙,灵机一动。等到喜儿又蹦蹦跳跳跑出来时,他立刻滑下树,手中挥舞树枝,枝上爬着几只在树干捉的毛毛虫,嘴里喊道:“小郡主,快来瞧呀,毛毛虫!”他在通吃侯府当了八年小厮,知道喜儿被毛毛虫蜇过,最怕毛毛虫。
  果然喜儿吓得躲在侍卫身后,尖叫道:“快拿开,快拿开。”
  白食易又故意提高嗓门道:“看,毛毛虫花花绿绿的,和这个小姑娘穿的花裙多像!”
  喜儿看了一眼毛毛虫,又瞧了瞧那小姑娘,“哇”一声大哭,嚷道:“我不要你陪我玩,我不要你陪我玩。你快走,快走!”边说边将小姑娘推倒在地,小姑娘摔疼了,也号啕大哭。
  胖妇人大怒,冲上来要捶白食易,白食易一伸脚,将她绊倒在地,摔得哎哟哟直叫唤。霎时间喧阗闹骂,鸡飞狗跳。侍卫慌了,赶紧入内禀报。
  不一时田成跟着侍卫出来,蹲下身想先哄住喜儿,喜儿指着小姑娘不停说:“我怕,我怕……”
  田成见哄不住,板起脸,对着胖妇人道:“你们先离开吧。”
  胖妇人哼哼唧唧爬起来,牵着小姑娘走了。
  白食易见小姑娘走远,吁了一口气,心想她日后命运虽然难测,但至少在今晚,她的性命是确确实实保住了。
  喜儿见小姑娘走远,便不哭了。白食易小声询问喜儿上午那个玩伴的事,喜儿道:“我和那个小姐姐玩了一会儿后,就有宫女来唤,说御厨煮了我从没吃过的美味,让我快去享用。又说郡主身份高贵,小姐姐不可同桌共食,只能留下来等。我就和小姐姐说好,等我吃完,带一些回来给她吃……”
  喜儿说到这儿,抬头问田成道:“田公公,我吃完东西回来,那个小姐姐怎么不见了?她去哪儿了?我要她陪我玩。”
  田成尴尬难答,便朝白食易冷然道:“白公子,你忒也大胆,可知今晚圣驾就在婉婷斋么?”
  白食易应道:“小人不敢。只因史姑娘有事相约,方才到此,并不知圣驾降临。不慎冲犯了小郡主,还请小郡主原谅。”
  他与喜儿一路同来南京,感情甚厚,知喜儿决不会怪责,田成当然也知,只好“哼”了一声,道:“嘿嘿,果真如此?”
  侍卫突然道:“公公,他上午就来过一回,那时我已明确告诉他别惊了圣驾,他肯定知道陛下就在婉婷斋里。”
  田成面色一变,命道:“将这小厮看住,不准跑了。我进去面圣,看皇上如何发落!”牵了喜儿的小手,转身入内。
  过了一盏茶工夫,田成身后带了四名御前侍卫出来,指着白食易喝道:“传圣上口谕,白食易夜闹婉婷斋,冲撞圣驾,藐君轻上,本该下狱治罪,念在护送乐萱郡主有功,罚去冷宫挑水烧柴,充作杂役。高统领,速速将他拿下!”御前侍卫的为首者立即纵身上来,出手如电,将白食易双腕扣住。田成阴沉着脸,道,“小子,算你运气,若不是小郡主哭闹求情,你此刻已身首异处了。到了冷宫好自为之,别再做狗拿耗子的无谓事。”大袖一挥,闭门而去。
  高统领对另外三名御前侍卫道:“三位贤弟,此刻天色已晚,要咱们再去冷宫闻那阵阴森森的馊味,哥哥心里可不愿意。苟老弟,冷宫既然归你该管,这小子就由你看着,明日一早押去冷宫,如何?”
  那个苟老弟对着高统领点头哈腰道:“大哥怎么说,我就怎么办,没二话。”于是,次日一早,他便押着白食易来到冷宫,与椒兰昭仪撞了个正着。
  史琉璃与吴中梅等得急了,来到厨房,只见方桌上摆着三只面碗,其中两只碗已经空了,仅在碗底碗沿残留着些许臊子渣和剩米粉。
  一个年约四十左右的军官,满脸络腮胡,腰间斜挎一柄长刀,正捧起第三只碗,“呼呼哧哧”地狼吞虎咽。已空的两只碗,显然也是被他吃光了米粉。军官一只脚跨在条凳上,另一只脚下踩着一人,那人面朝下,看不清模样。椒兰昭仪站在桌旁,嘴角带着冷笑,盯着军官。
  史琉璃与吴中梅见此情形,也不明就里。史琉璃问道:“娘娘,来了客人么?这位是?”
  椒兰昭仪冷哼一声,道:“来的不是客,是条狗。一条贪吃的野狗!”
  军官听了,竟不理会,筷子加速往口中拨动米粉,油汁顺着他的大胡子滴淌,也不擦拭。片刻后,军官将第三碗米粉吃尽,这才意犹未尽地放下碗筷,大笑道:“今晨幸亏头儿死命催,来不及吃早点,肚皮豁豁敞,倒得下三大碗米粉。椒兰,你以前贵为昭仪,我这个做奴才的,任你斥骂。但而今你是遭贬的罪妇,受我看管,口下还是积点德。”
  椒兰昭仪冷冰冰道:“积德也得看给谁积。活该你做一辈子奴才,进了门就抢食,说你野狗一般,难道还错啦?”
  军官面色一变,又似想起什么,随即强忍怒气,道:“好,好,我天生命贱,不与你上等人闲争。昨晚田公公传皇上口谕,这姓白的小子冲撞圣驾,藐君轻上,本该下狱治罪,念在他护送乐萱郡主有功,罚在冷宫挑水烧柴,充作杂役。这不,一大早头儿就命我押他过来了。”
  史琉璃听到“姓白的小子”、“护送乐萱郡主”等语,又是一惊。军官踢了踢踩在脚下那人,喝道:“起来,以后你就在这里当杂役了。听说你以前是个洗碗小厮,现在让你挑水烧柴,也算是人尽其才了。啊哈哈!”   被踩者翻转身子,撑持着爬起,正是白食易。他灰头土脸,神色间既愤懑又怨屈。
  军官骂道:“臭小子,别不服,这是在宫里,得罪了皇上,没把你弄死,算你祖上烧高香了。记住,我叫苟全,大内四杰之一,受命看管冷宫,在这里一切都得听我的。我武艺高强,力可拔山,田公公对我赏识有加,你若是不从,难免要喝上几碗罚酒!听清楚没?”他拿腔作调,自吹自擂,想在气势上先震住白食易。
  白食易脸红筋涨,握紧双拳,怒目而视。
  椒兰昭仪突然抓起一把干辣椒,朝苟全脸上砸去,口中骂道:“滚!不然再请你喝碗毒草汤。”
  苟全听到“毒草汤”三字,一缩脖子,登时矮了三分,强忍惧意,嘴里依旧虚张声势道:“今日就暂且让你一回。我不是怕了你……我武艺高强,力可拔山,岂会怕你?我这是好男不与女斗……去也!”脚底抹油,奔门口豕突而去。
  椒兰昭仪默默收拾那三只吃得狗呕狼藉的面碗,白食易忙道:“我来收拾吧,洗碗我在行。”
  史琉璃道:“我也来帮忙。”
  椒兰昭仪气恼道:“这几碗干挑米粉是我特意为二位妹妹准备的早点,没想到一番辛苦被狗吃了。你们且坐着等等,我赶紧再捞四碗。”
  吴中梅笑道:“这位白小哥有口福,若非这么一闹,米粉只有三碗,他就只能眼巴巴地瞅咱们吃了。”
  四人一齐发笑,史琉璃对白食易道:“这位是椒兰昭仪,快来见礼。”
  椒兰昭仪面孔一板,道:“被贬之人,封号已废,以后你们都不必称我昭仪了。咱们平辈相称。”说着,又从碗柜里取出四只干净面碗,道,“稍候。”
  白、史、吴三人围方桌坐下等待,史琉璃看白食易尘土满身,鼻青脸肿,显是经过一番扭打,问道:“昨日你如何冲撞了圣驾,竟被罚来冷宫?”
  白食易右拳重重砸在桌上,愤然道:“昏君干下伤天害理之事,被我撞破,恼羞成怒,要杀我灭口。幸亏喜儿求情,才免死罚入冷宫。”史、吴听他也改口称朱由崧为“昏君”,情知他势必遭遇极激愤事,遂不搭话,只静静听他说下去。
  白食易按捺怒火,尽量以平和语气,将昨日的遭遇细细诉说。说到伤心骇目处,史琉璃与吴中梅紧咬朱唇,不忍再听,却又逼迫自己听下去。
  “咣”一声,一只漏勺被扔到桌上,椒兰显然也分心在听,并已气极。她将米粉捞进面碗,扬眉眴目道:“狗皇帝干的坏事,十日十夜也说不完,又何止糟蹋幼女一桩!两位妹妹先把早点吃了,莫让恶气胀饱了肚子。”
  四碗米粉依旧散发着浓浓臊香,但史琉璃等人却食不下咽。
  吴中梅道:“昏君荒淫好色,天下人尽皆知,但纵欲宣淫到戕害幼女,确实人神共愤!只不知他为何选中婉婷斋做地点?”
  椒兰道:“本朝刑律,奸淫幼女者,谳当斩。狗皇帝虽然鲜廉寡耻,想必也有点忌惮,不敢在自己起居的宫殿里乱性胡为,故而借口小郡主孤单无伴,找来同龄幼女,以陪小郡主玩耍做幌子,然后想法子支开小郡主,让昏君与幼女独处。”
  白食易一捶桌面,道:“正是如此。但我当时懵懵懂懂,以为婉婷斋既是公主、郡主起居之所,日常往来的必是嫔妃彩女无疑,一时也想不到昏君会借此地行淫。狗皇帝知道我坏了他的好事,气急败坏,故而下令严办我。”
  三女流泪叹息,吴中梅悲道:“纤纤花蕾,含苞未放,已被雨打风吹去。”
  椒兰怒火填膺道:“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寒士皆知之理,一国之君却公然践踏,肆逞暴凶,这小朝廷早晚是保不住了。”
  史琉璃道:“我父亲、叔父,时常教我要忠君、节义。但我入宫短短数日间,所见所闻,暗无天日,巍峨皇宫,与人间地狱无异。这样的君,要我如何去忠?无怪乎李自成仅用两日便攻破了北京。哼,鞑子要是过江,南京怕一个时辰都抵不住!”
  哀叹一阵,史琉璃双眸闪动,关切道:“那你脸上的淤伤是怎么回事?苟全打你了?”
  白食易道:“那苟全人如其名,狗犬一般,一路上对我骂骂咧咧。我一晚没好睡,身子倦乏,他嫌我走得慢,踹了我一腿,骂道:‘哪个龟鳖生的小王八蛋,走比爬还慢。’我听他辱及先父,再也忍耐不住,奋力挣脱他的束缚,掉转身子,右掌使出太极火猛击他前胸。不料他一侧身,斜击一拳,我眼一花,鼻子上已挨了一拳。”
  白食易连比带画地讲着,忽然从门口方向传来一声冷笑,一个苍老却骁劲的声音道:“你们沿东边向冷宫走,你转身击他,那是由坎位出手,他斜刺里还击,那是在艮位。后天五行,坎水艮土,你偏偏使太极火,由坎而发,水侵已弱,彼再以土覆之,你自然打他不着,反要被打了。大内四兽,虎豹猪狗。苟全排名最后,武功最差,你連他都打不过,吃了苦头怨不得谁。”
  众人循声望去,见厨房门口站着一个白发苍苍但精神矍铄的老人,左手臂挽着一个菜篮、右手掌托着一个铜炉,倚在门柱边,嘴角上扬,带着戏谑的神情,上下打量白食易,正是神秘老太监到了。
  史琉璃欢然道:“小白吃,快过来拜见老前辈。你在冰膳局遭冰火之困,就是他救了你。我要你陪我去见的人,也正是他。”
  吴中梅与椒兰听到“小白吃”三字,都掩嘴嘻笑。白食易颇感尴尬,急忙上前向老太监施个大礼,连声致谢。
  老太监把菜篮和铜炉放到桌上,瞥了一眼四碗米粉,道:“这米粉不吃也罢。看来娘娘犯了饔人的大忌,一心二用,边煮食边倾听旁事,不知不觉将怒气带入饮食中,遂致辣气过冲,失了调和之美,毁了一顿美餐。”
  史琉璃与吴中梅其实早已察觉米粉之味略逊,碍于情面,不便明言,此刻皆暗自点头。
  椒兰道:“老人家说的固然对,然而这便是我的直性子,一世也难改,旁人操心指正也是无用。”
  老太监叹口气,转向白食易道:“你挨了苟全一拳,然后呢?”
  白食易回道:“我挨了一拳,心里焦急,进身抢住他先前位置,觑他转到我左身,左掌又使出逍遥游,使劲拍出,哪知‘砰’一声,他身子动也不动,我却被震得直跌出去,摔了个七荤八素。”   老太监哂笑道:“嘿嘿,你占住苟全起手之位,便是在艮位,但错使逍遥游,土已消水势,再去攻击震位之木,如弱水激巨树,无怪乎对方岿然不动,你又吃了一亏。唉,身负两大绝艺,却只得其形,不解真谛,枉然呀枉然!”
  白食易被他讥笑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作声不得。史琉璃瞧他窘样,有心纾解,遂道:“老前辈,那日见你凝水成冰、熇涄化汤,实是驾驭水火的顶尖高手。白公子因缘际会,恰巧也习得了水火双功,只是没有名师指引,犹如盲人摸象,终究难冀大成。不如您好好教导他一番,若得成己成物,您面上也有光彩。”
  老太监仰头大笑道:“小妮子齿牙余惠,分明是偏帮偏向。”
  史琉璃娇笑道:“东壁余光,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老前辈,您就答应了吧!”
  老太监收起笑容,朝着白食易正色道:“你那日仗义出头,在冰膳局硬接了冷冰寒三掌,玄阴之气入体,又吸收了另一位用火高手的纯阳之气,水火同躯共冶,故而对于水火运用之功,已有了初步根底。然而你是硬生生将阴阳两气纳入体内,若不能融汇贯通、吸收消化,久之阴阳激荡、冷热交煎,对身体将有大害。你试着运转气息,向大腿内侧五里穴流动,瞧瞧痛也不痛?”
  白食易依言照办,一声“哎哟”,痛得叫唤出来。
  老太监道:“五里穴属肝,那是火气侵入肝脉,肝火炽灼所致。你再运气向肩头云门穴流动试试。”
  白食易再度照办,这次却不感疼痛,说道:“感觉些微麻痒。”
  老太监道:“云门穴属肺,寒气侵入肺脉后,慢慢冻伤肺叶,人身只觉麻痒,若不早治,渐渐地呼吸冰冷,吸气吐气为冷气所凝,清气缓进、浊气难排,遂令气道阻塞,肺气失宣。再加上肝火转旺,血沸如炙,酷热恶寒两相逼,小命神仙难救矣!”
  白食易大惊,这几日间他腹部、胃部、四肢时常忽冷忽热,只因尚可忍受,他性格要强,故而不对人言,但心里毕竟埋下一层隐忧。此刻听老太监直指其弊,切中要害,情知所言不虚,惶急之下,纳头便拜,恳求治疗之法。
  老太监双手搀起白食易,肃容道:“老朽見你侠骨热肠,不欲你就此伤了性命,便嘱咐史姑娘,招你到冷宫一晤,以传授调息水火的心法。不料适才听你讲述,你又习得了太极火与逍遥游两大神功,好比火上浇油、冰堆添凌,体内阴阳之气愈盛,用寻常的心法怕制不住了。你这两套功夫到底怎生学来?先与我说说。”
  于是白食易将端午斗宴自己领悟太极火,又得言无尘临危传授逍遥游等事简略说了。
  老太监惊叹无已,道:“看来你与水火之道确然有缘。冥冥中似有天意指引,由浅入深,步步递进,已是初窥堂奥。”
  史琉璃趁热打铁道:“老前辈,既有缘契,索性今日就收了这个徒儿吧。您若不收,水火两宗连嫡系传人也无,日后靠谁光大门楣呢?”
  她笑语盈盈,本盼以温婉言词说服老太监。不料老太监闻言脸色大变,道:“你怎知我没有徒儿?唉……正因我二十年前收过一个劣徒,至今仍引为平生痛事,所以再次择徒定须慎之又慎。白小哥,你要入我门墙,尚需时日考验。这样吧,你先从挑水、烧火做起,墙角有一根扁担两个水桶,灶旁有根吹火棍,现在起归你用了。”
  史琉璃扑哧一笑,道:“老前辈,您起先还想传他心法来着,怎么转脸就让他打杂哪?你在冷宫挑水、烧火的本领,也要收弟子传承么?”
  老太监大马金刀地在条凳上坐下,笑道:“小妮子懂什么!我先前不过想传他一路寻常心法,调息阴阳、平和水火,能保住性命便成。如今既改了心意,当然不再等闲视之。你们莫小瞧了挑水、烧火,我从六岁起,父母便命我在波斯王的御膳房里担水入缸、劈柴为炊,苦练了五年,打下根基,才传我初步的水火功法。”
  史琉璃其实早已明白老太监的用意,不过要他亲口说出而已,当下含笑不言。椒兰突然插口道:“若是世道太平,白小哥你在宫里练个十年八载也是无妨。然而如今的局势,鞑子已尽占江北,狗皇帝又民心丧尽,这座皇宫恐怕转眼就属了外姓,哪能容你安安稳稳地也练上五年?”
  老太监呵呵大笑,道:“我当年是童蒙学艺,一张白纸,一切都从零开始。可是白小哥已有玄阴、纯阳真气打底,又已登上两大水火神功之径,基础比我好得多。只要肯下苦功,无须五年,至多半年就能有成。而后循序渐进,进一步修习正宗的‘水火相容’心法,继修‘冷暖无常’,再修‘冰炭同肠’,最终达到‘水火既济’的至高境界!”
  史琉璃听得笑逐颜开,白食易也是喜行于色,走到灶旁,找到吹火棍,恭恭敬敬向老太监道:“师父,敢问第一步如何做起?”
  老太监手一摇,道:“先不忙叫师父,我尚未答应正式收你。况且水火妙谛,重在心悟。我只能教你方法,最终能练到什么程度,要看你自身造化。”
  白食易连连点头,椒兰颦眉道:“我被打入冷宫已有月余,一直见老人家你闷声不响,埋首杂务,直到昨日救了史姑娘回来,方才察觉你非同寻常。你在冷宫的时日,显然比我长得多,昨晚讲故事时,又说是我的师伯祖,那时我便想起一个人来,只是那个人尚在人世的几率甚低,我也不敢贸然说出。而今你说到‘水火既济’,那么……那个人……”
  老太监双目直视椒兰,道:“那个人的名字生平,是你父亲告诉你的吗?”
  椒兰一惊,道:“你怎知晓?”
  老太监站起身,绕着方桌一面踱步一面道:“坎上离下,水在火上,既济。得既济,亨通也。济助有为,大功告成。成,宜退守为吉,再进则凶。故当坚忍自重,安保盛运,防范于未然,谨防盛极必衰。唉,我若能早些领悟《易经》真髓,也不至于功败垂成,被迫隐遁了。”
  椒兰身子一震,颤声道:“你……你难道真的是……”
  老太监双眉一扬,英气勃发,苍老之态尽去,傲然道:“不错,我就是鼎皇!”

第三十七回五鼎之秘


  “鼎皇”二字一出口,椒兰登时热泪盈眶,然而未等她珠泪滴落,白食易已抢前一步,双膝跪倒,既喜且悲,高叫道:“师伯祖!原来你还活着!”   老太监满拟自己真实身份一说出,小辈们震惊、赞叹、欢欣,都在情理之中,哪知白食易竟扑倒身前,高呼“师伯祖”,这下轮到他吃惊不小,急道:“你是谁家子弟?怎么如此呼我?”
  白食易伏地仰面,高声道:“师伯祖,家父就是白一刀啊!刀皇是我师公!”
  椒兰也盈盈拜倒,说道:“味皇第三代传人拜见师伯祖!”
  老太监喜出望外,扶起白食易与椒兰,欣然道:“好,好,没想到,没想到!孩子,坐下说话。”他早知椒兰身份来历,但白食易竟是刀皇一脉,实所未料,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小字辈四人中,唯有吴中梅久处王府、深宫,不识鼎皇的赫赫声名。她目视史琉璃,希望得到答案。史琉璃振袖而起,神情间也颇为激动,吟哦道:“食林至尊,五帝三皇。若无詹王,五鼎齐亡。”她拉着白食易与椒兰坐下,强捺激荡的心弦,说道,“椒兰姐姐,你竟是味皇传人,难怪调味功夫超群!小白吃,你父亲竟然是刀皇的徒弟?你却一直不与我说!”
  白食易忙道:“不是故意瞒你,一来你从未问起,二来我对刀法一窍不通,怕辱没了师公,故也不敢自报源流。”
  老太监奇道:“你父亲未传你刀法?”
  白食易伤感道:“先父去世时,我才十二岁,仅熟读了家传的食谱,以及初步品鉴美食的方法。先父原意要我凭依食谱先打好基础,待我大些再传刀法和厨艺。哪知八年前李自成大军入川,祸乱滔天,家父家母俱亡于兵劫,以致刀法与厨艺皆未及传授于我。”
  老太监听了,痛惜之情顿现,问道:“真的一招未传?”
  白食易肯定道:“一招未传!”
  老太监又问:“你可有兄弟姊妹?令尊可有收徒?”
  白食易道:“我是独子,家父亦无别徒。”
  老太监一拍大腿,黯然道:“我只道两位义弟都传下了好苗子,孰料刀皇贤弟这一脉竟绝了传续。呜呼!可哀也!”
  椒兰安慰道:“师伯祖莫悲,刀皇他老人家不至于只收了白一刀一个徒儿吧?”
  老太监摇头道:“你师公味皇收了几个徒儿?”
  椒兰道:“总有五人。”
  老太监道:“这五人关系如何?”
  椒兰思索片刻,道:“听家父说,五位师兄弟早已反目成仇,多年来鸡声鹅斗,闹得不可开交。”
  老太监道:“着啊,味皇座下五大弟子,为了五味中到底谁最有用这件事,阋墙谇帚,互伤互害,令味皇心灰意冷,闭关不出,距今有二十多年了吧?”
  椒兰小声道:“是。”
  老太监叹气道:“我那刀皇老弟豪迈不羁,向来无拘无束惯了,眼见你师公多徒多气,自问没精力调处那些枝节交错的复杂关系,因此只收了一个徒弟,为他取名叫‘一刀’。只此一刀,别无分号。嘿嘿!”他清啸一声,吟道,“提刀独立顾八荒,纵横归来瓜圃荒。唉,可怜何惜刀皇绝学从此失传,刀风渺渺,终沉楚山!”
  椒兰也慨叹不已,忽又道:“刀皇老前辈已谢世了么?不然他再收一徒何妨?”
  老太监黯然摇头道:“他活着与死了,已无分别。”不再理会椒兰,转向史琉璃道,“‘食林至尊,五帝三皇。若无詹王,五鼎齐亡。’这几句口号隐没江湖已久,难为你竟背得出。但你知道這几句话的含义么?”
  史琉璃沉吟道:“当今食林,公认‘七子四义’的厨艺武功最高,然而在上一辈中,更有至尊级高人‘五帝三皇’存在。他们的厨艺武功出神入化,已臻于天人合一的至高境界,称帝称皇实至名归。口号的前两句,说的便是这八大至尊。至于后两句嘛……詹王,应该是指厨神詹王吧?五鼎是什么,我就不晓得了。这四句口号是从家父收藏的书中看到,我见有趣,便拿了书询问家父,家父也仅告诉我上述之事,再多他也不知。”
  老太监点点头,道:“果然三十年河东河西,我们这一辈人,终究是老喽。”伸手摘去侍监帽,露出一头白发,道,“三皇之中,老朽号为‘鼎皇’,排名三皇之首。刀皇、味皇从字面上便能看出其意所指,那么你们明白‘鼎皇’之意吗?”
  白食易道:“鼎,量大、魁首的意思,这是赞您说话有分量,一言九鼎,独占鳌头吧?”
  鼎皇笑道:“哈哈,天下高手如云,各擅胜场,老朽怎敢妄占鳌头?”
  吴中梅道:“鼎,‘三足鼎立’之意,是说您与刀皇、味皇鼎足而立?”
  鼎皇道:“有这层意思,但不是主要含义。”目视椒兰,道,“令尊有告诉过你么?”
  椒兰思考片刻,道:“家父并未说过师伯祖尊号的含义,我猜鼎是上三代时烹煮用的重要食器,可能与此有关。”
  鼎皇道:“你也说到其一了,不过还有最重要的两点,请饱览群书的史姑娘猜猜。”
  史琉璃以指尖轻叩桌面,缓缓道:“‘鼎’之一字,含义颇多,一般皆由食器引申而出,但很多人不知道,鼎,最初是水火的合称。《周礼·天官·亨人》云:‘掌共鼎鑊,以给水火之齐。’水在火上,燃薪沸水,是烹饪的基础,所以上三代时,‘水火’二字即代指烹饪。而鼎皇前辈恰恰是水月宗和火云宗的嫡系传人,集驭水控火之秘要于一身。‘鼎’之一字,当指您聚气炼圣、弄水火神通的本事吧!”
  鼎皇抚掌大笑,嘉悦道:“史姑娘心敏性灵,我若有你这样冰雪聪颖的女儿,什么雄心壮志、威权霸业,统统不图了。就伴着乖女儿颐养田园,不亦乐乎。”他豪爽大笑数声,笑容忽转苦笑,自言自语道,“可惜没这福分。”面色瞬间刚毅,傲然道,“老朽尊号‘鼎皇’,正是因为擅使水火,再加上四十年前第二次泰山争鼎,老朽侥幸夺得皇羲鼎,一时竟执厨武两道之牛耳,食林的朋友们错抬,纷纷以‘鼎皇’相称,却把我的本名给湮没了。嘿嘿。”
  史琉璃奇道:“泰山争鼎?皇羲鼎?这些事物,书上却不曾讲。”
  鼎皇笑道:“傻妮子,书又不是万能,书上没有写的事物多了去。”
  椒兰道:“师伯祖说的皇羲鼎,是否便是口号里的‘五鼎’之一?”
  鼎皇点头道:“五方五鼎,五帝各守其一。四十年前尚无‘三皇’之称,我与义弟刀破风、食无味联袂挑战东方青昊帝,苦战三日三夜,只胜了半招,叨天之幸夺下皇羲鼎。因我被尊为‘鼎皇’之故,江湖中不乏好事者,便将刀破风、食无味奉为‘刀皇’、‘味皇’。他二人武功与我在伯仲之间,厨艺各有所精,称皇也是实至名归。”   白食易咋舌道:“三皇以三敌一,只能胜青昊帝半招,五帝的武功该何等高深莫测!”
  鼎皇道:“岂止高深莫测,他们五人的厨艺、武功,堪称三百年来绝无仅有,普天之下,找不出第六个能与他们比肩者。我和两位义弟本来都心高气傲,满心期盼通过泰山争鼎,能压过五帝一头。不料只一战就心力交瘁,筋疲神竭,背着皇羲鼎灰溜溜滚下山去,其余四鼎想也不敢再想。‘三皇’排在‘五帝’之后,我们服气得紧!”
  椒兰抿嘴笑道:“原来师伯祖壮年时也争强好胜过。”
  鼎皇庄容道:“争强好胜之心,哪个年轻时不曾有过?鼎者,至尊也;鼎盛、鼎贵、鼎甲、鼎命,既含钟鸣鼎食之意,又象征帝王大业,当真无上显荣。距今大约七、八十年前,厨武界曾发生第一次泰山争鼎,五帝拼死击败原先保有五鼎的六合三星,各夺一鼎。
  “起初我们兄弟三人以为五鼎以象征权力极顶之缘故,才令五帝無比珍视,舍命拼抢。那时我们血气方刚,携手闯荡厨武两道,未尝一败,故而不知天高地厚,想抢下五鼎,扬威四海,名垂后世。彼时五帝各自归隐一方,不理世事,我们一再用恶语相激,屡次三番,五帝终于应了,双方相约第二次泰山争鼎。
  “东方青昊帝在正式比试前,突然说道:‘三位年轻有为,欲逞威立万,也在情理之中。然而你们若以为我等五人,是为保住虚名方才应战,那便大错特错了。我五人绝非为厨武界之权势浮名,而霸占至尊五鼎。其间别有用心,非深交不能诉也!此点,尚祈周知。’我们那时还道他讲的是场面话,不及细思,三弟食无味率先出手,但只战了百余回合,便落在下风。
  “青昊帝道:‘你们三人齐上吧。不然莫说夺鼎,恐怕性命也得留下。’我们知他所言不虚,只得厚着脸皮以三敌一,兄弟三人心意相通,彼此呼应回护,威力大增。尽管如此,依然苦拼了三日三夜,才勉强赢出半招。
  “我们筋疲力尽,瘫倒在地,青昊帝道:‘也罢,这皇羲鼎你们且拿去,我参透不出的秘奥,兴许你们穷尽心智,或能领悟。’其余四帝自始至终都只在一旁袖手观战,未发一言。青昊帝说完,与四帝一起大袍飘飘,下山离去。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这才晓得天外有天,骄慢之心尽敛。三弟拿出无味还津丹来,我们分吃了,打坐调养了两个时辰,才有气力站起身,轮流背着皇羲鼎下了泰山。”
  史琉璃明眸转动,道:“鼎是争到了,不过故事怕是才开始吧。不然一代鼎皇,竟变成一个老宦官,隐姓埋名屈居皇宫中,若非无因,未免太奇。”
  鼎皇轻击桌角,目光中似有无限悔意,说道:“我们若早知以后发生的事,那鼎说什么也不去争了!食林中人见我们夺得一鼎,登时轰动起来,由于五帝全然不理俗事,众人便奉我为食林盟主,主掌厨武大事。一时间鼎皇、刀皇、味皇,威名赫赫,万众倾服。
  “但我们心知肚明,五帝不出,才轮到我们现世罢了。不过人在江湖,既汲汲于荣名,也就乐于八面张罗。我因忙于俗务,将皇羲鼎交给二弟保管。二弟慷慨豪迈,我与他交洽无嫌,本是最佳人选。哪知这一托管,竟生出祸来。”
  白食易急切道:“刀皇师公把鼎弄丢了?”
  鼎皇摇头叹道:“若是丢了,反而更好。”
  四小辈大奇,心想拼命夺来的鼎,怎么反倒不珍惜起来了?
  又听鼎皇道:“刀贤弟受我托付,尽心尽责保管皇羲鼎,时时刻刻不离左右,一晃过了半年。某日我在山东,为大舜宴与孔府宴争鲁菜第一之事,担任评判,味皇老弟匆匆赶来,一副愁眉锁眼模样,一语不发,拉起我就走。我途中问他什么事,只是不答。等赶回中州三皇庄,他喝令全庄上下,一律在外厅候命,不得擅入内宅。而后拉着我直奔内宅,来到兄弟三人平时商议要事的密室,指着墙角道:‘大哥,二哥疯了!’
  “我大吃一惊,手持烛台,照亮墙角,骇然瞧见二弟满脸胡渣,衣裳破烂,靠在角落里,怀中抱着皇羲鼎喃喃自语。口水顺着嘴角滴滴答答落在鼎身,他也不理不顾。我上前轻唤一声:‘二弟……’他身子一缩,怒道:‘不准抢我宝鼎!’右掌竖起,以手作刀,猛地劈来。我向后急闪,刀风到处,烛台已被劈成两半,室内登时漆黑一片。
  “密室本就建于地下,一丝光亮也透不进来,全靠灯烛照明。我在浓黑中摸索着,突然触手冰凉,原来是摸到鼎身上了。这鼎我往日也曾认真赏玩过,除了左右两耳各添饰伏羲纹外,与寻常的青铜鼎并无差别。但此时用手摸去,却感到凹凹凸凸,竟似有文字隐隐浮现出来。我惊讶更甚,忙唤三弟取打火石点燃火折递给我。
  “火折的微光只能照亮眼前一小部分鼎身,我一手用火折照着皇羲鼎,一手顺着光亮慢慢摸去。果然,凹凸的部分横竖弯钩、平直曲折,的确是铭文。三弟拾起半截烛台,将就点亮了,登时又是光华满室,再看鼎身,铭文俱都消失不见。我细细查勘,原来那些文字镌得极为巧妙,与浮雕饰纹浑然一体,平时在光亮处察看,只会觉得那些都是浮雕饰纹的一部分,唯有一小块一小块地触摸,才能明晓那是文字。若非机缘巧合,怕终身不知鼎身铸有文字。”
  史琉璃读书甚博,说道:“青铜鼎乃商周古物,其上所铭文字,应该就是金文。我听说商代时即有文字,可惜随殷亡而消逝。西周时金文大兴,凡钟、鼎,多有铸文于青铜器外侧,称为‘钟鼎文’。皇羲鼎之字,定属金文无疑。但精心掩饰,化入雕绘图纹中,显然是不想被人轻易看见。”
  鼎皇赞同道:“不错,我当时心中也是这般想法,正欲进一步细察,二弟口中嗬嗬怪叫,又扑了上来。他双掌连环挥舞,似两柄锋利短刀,旋转如风,逼得我步步后退,难以抵挡。他武功本略逊于我,此刻却强弱易势,令人惊诧。三弟见我危殆,高呼道:‘练错了,练错了。’
  “二弟一愣,猛地停手,转身又抱起皇羲鼎入怀,用手指轻触文字,痴痴地道:‘没错呀,没错呀!’双目直勾勾望着文字,口水又滴落下来。瞧那副模样,仿佛失了魂魄一般,简直是个活死人。我尽管艺高胆大,然而那一刻心中也是惊怖万分,骇异得说不出话来。”鼎皇说着,手指微微颤抖,白食易伸出掌去,轻握他手。鼎皇微笑颔首,以示谢意。   椒兰斟了一杯热茶过来,鼎皇喝了,继续道:“三弟向我使个眼色,我们正要退出密室,二弟忽然喊道:‘大哥,大哥,可记得十年前诏狱奇冤,那狱厨单刀大破十三绣春刀否?’我心头一喜,以为二弟清醒过来,又靠近前,哪知他却是仰头大呼,根本望也不望我一眼。”
  椒兰奇道:“御厨怎会在诏狱中?”
  鼎皇道:“此狱厨,不是御膳那个‘御’,是监狱之‘狱’,专为下狱的罪官做牢饭的。”解释完,续道,“狱厨一事距今也五十年了,暂且不提。我见二弟自说自话,便温言道:‘二弟,大哥怎会忘记?那晚的事,我记得清清楚楚。’二弟怒骂道:‘胡说,你不是我大哥!我大哥哪有你这样老?’
  “惭愧,老朽今年八十一岁,四十年前虽当壮年,然而劳心费力,挂碍牵缠,两鬓已见霜华。我听二弟如此说,明白他此时的记忆正陷于十年前那晚,只因彼时之事太过撼心骇目,给二弟留下深刻印象,所以他心神谵妄之下,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就是那晚。
  “我沉声道:‘二弟,真的是大哥。厨灶无青烟,刀机生绿藓。那晚那位大英雄就是吟着这首诗去世的。我怎能忘记!’二弟一愣,半信半疑道:‘那你可识得波斯文?我大哥精通波斯文,你假冒不来。’我应道:‘大哥出生在波斯,当然识得。’他将鼎塞入我怀中,道:‘鼎内侧有波斯文,你译给我听。’
  “我伸手入鼎,贴着鼎壁摸索,果然长长短短、弯弯曲曲,镌着另一种文字。老朽自幼由父母传授汉文,由波斯名师传授波斯文,所以对波斯文字尚算通达。彼字不像华夏漢字从右向左竖着排列,而是从左向右横着书写。当下我将鼎抱到密室中央,让亮光照着,俯首仔细阅读。以往鼎内铜锈斑斑,字又镌在内壁下方,谁会去细察?
  “我一字一句地读着,心中渐渐波澜起伏,几乎难以抑制。待到读完,抬起头来,再也按捺不住,高兴得手舞足蹈,纵声长啸。三弟担忧道:‘大哥,你……不要也疯了……’我怪笑着一把抱住他,道:‘三弟,五鼎的秘密,我知道啦,知道啦!嗬嗬嗬。’三弟惊惶道:‘大哥,你也失心疯了,剩我一人怎生得了?’
  “我猛捶他肩头一拳,道:‘我可没疯!五帝虽然天纵英才,可他们不识金文,又不懂波斯文,抱着五鼎看来看去,就算再看一万年也是枉然。咱们却是天赐其便,二弟认得金文,先窥门径;我又懂得波斯文,受他指引,谛视堂奥,终于发现了古往今来食林第一大秘密。自今而后,东土西洋、天竺波斯,都将尽在我们掌握之中!’哈哈哈,哈哈哈!”说着顿足踏地,似癫若狂。
  白食易、史琉璃等见鼎皇神情亢奋,语渐张狂,不似先前高迈风范,都吃惊非小。鼎皇见他们怔怔模样,登即肃容道:“嘿嘿,吓到了吧?我当时便是这副近于谵妄模样,连自己也骇然。”
  史琉璃道:“前辈,彼时五帝既已不出,您实质上已在厨武界地位最高,何必再生妄心呢?”
  鼎皇茫然出神,隔了一阵才道:“贪多心自佞,惑妄性成昏。只因那时被我骤然发现鼎上的大秘密,贪欲盛炽,故而欣喜若狂,从此一步错,步步错。”
  白食易讶道:“师伯祖名利俱全,受人敬仰,还有什么能令您如此动心呢?”
  鼎皇反问道:“我们厨武中人,最看重的是什么?”
  椒兰道:“自然是厨艺与武功。”
  鼎皇重重点了下头,道:“这两样,不但是我们存命养家的依赖,更是我们精魂所系的主干。天下厨艺、武功,博大精深,传承繁衍,分化出千门万派,但木穷根本水穷源,任你长江大河,总要有个源头。咱们厨武界的总源头,你们知道是什么吗?”
  四小辈互视一眼,摇摇头,齐声道:“伏请教诲。”
  鼎皇长啸拔身,神情如仰高山,毕恭毕敬道:“距今三千两百多年前,有一位绝世英才,姓伊,名挚,幼时因家贫,寄养于有莘国一位庖人家中。他跟随庖人勤学厨艺,十二岁时就已名动乡里。后来有莘国国君掳他为奴,他也不以为苦,一面耕于郊野,采识蔬果;一面钻研尧舜之道,心存济世之心。
  “由于深入田间地头,食百家饭,又能出入国君膳房,融合朝野饮食精华,他的厨艺日益精湛,学问也倍道而进。渐渐地,他的名声传到了商国成汤王耳中。求贤若渴的成汤三次恳求有莘国国君,希望以重礼交换伊挚,国君就是不肯。成汤无奈,不得不娶了国君之女,才让伊挚以陪嫁奴隶的身份,来到商国。成汤旋即拜伊挚为尹,从此人们便改称伊挚为伊尹。伊尹果然了得,将厨道之理与治国之术结合,辅佐成汤励精图治二十年,终于伐灭夏桀,开创商朝。老子曰:‘治大国若烹小鲜’,赞的就是伊尹事迹。”
  史琉璃赞和道:“烹饪之道,火候、作料、脔割,样样都须精心对待,既要掌握得恰到好处,又不能过头,确实与治国有异曲同工之妙。伊圣首开厨理治国先河,使人叹服。”
  鼎皇道:“所言极是,伊尹绝然当得起一个‘圣’字。商朝建立那年,他已年过半百,本想辞官退隐,汤王却不应允,命他教化万民,师范天下。伊尹为使自己能够胜任,加倍钻研学问,卜算农医、兵法律制,无一不精,厨艺也愈发精深。
  “然而随着年岁渐老,他日益担忧死后自己的才智学识湮没无闻,于是调集海内青铜,铸成一尊高一丈、阔二丈的巨鼎,将毕生学问,分门别类镌于鼎身。他既贵为当朝高秩,行事自然便利迅捷,七年即告鼎成,唐哉皇哉,先安鼎于亳庙,盘庚迁都时转奉殷庙。
  “鼎身所镌才学,博大精深,若日月灿烂,习之大则经天纬地、小则自成卓业。其中尤以烹调之学及他苦研伏羲先天八卦的学问,最为出神入化,闳意妙指绝世无双。伊尹先后历仕五代君主,寿高百岁而逝。他本以为巨鼎能万古流传,哪知商朝文字过于幽奥,历经五百多年星霜荏苒,至西周初年,已只剩少数学识宏深者能够辨识,周公旦便是其一。”
  史琉璃道:“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周公旦一代名臣,制礼乐、定宗法,号称‘元圣’。有他知音,伊尹之幸。”
  鼎皇续道:“周公旦虽不会烹饪,但也好吃,周朝八珍即源自于他。周武王大军攻灭商朝后,随军的周公旦在殷庙见到了伊尹巨鼎,叹为观止,遂将之运载回都城镐京,安于太庙明堂,地位仅次于大禹所铸、象征最高权力的九鼎。   “武王病逝后,周朝危机四伏,内叛外扰,周公旦摄政,卜都定鼎,在洛邑营新都,削平叛乱。他深感江山安稳不易,若自己撒手西去,继任者才识军略未必如己,届时何以保大周江山?因此,他也想效仿伊尹,将毕生才学镌刻鼎上,长期保存,传诸后辈。
  “周公旦毕生所长,除礼乐典章、兵法政略外,还有其父周文王的后天八卦。他结合伊尹之学,修补增订,融入自身精要,准备悉数以金文补镌于巨鼎。然而一来巨鼎已刻不下新增文字,二来又恐商朝文字后世无人识得,于是周公旦另铸五尊中型鼎,有半人高、两腰阔,分别是东天皇羲鼎、南天神农鼎、西天少昊鼎、北天颛顼鼎、中天軒辕鼎。
  “伊尹与周公旦这两大圣才,心合术合,当真冠绝古今,后世再无其匹。那五鼎中,皇羲鼎刻的是缘起、厨艺中的刀法与五味调和之法;神农鼎刻的是厨艺中的驭水控火之法与食材选法、酿酒秘法;少昊鼎刻的是兵法军略;颛顼鼎刻的是治国方略;轩辕鼎最为要紧,刻的是传承递进、相辅相成的先天八卦与后天八卦要旨详解。能得此五鼎,并学以致用者,进可成王霸之业,退可保一生尊荣!”
  白食易等人齐声叹羡。史琉璃道:“二位圣人将饮食之道与兵法、政略同列,由此可见庖厨举足轻重,不亚于经国治术。”
  鼎皇道:“民以食为天。食足则心安,心安则守序,守序则法具,法具则天下平。故而饮食是头等大事。先贤远见若此,我辈食林中人,无不追德感怀。”
  白食易忽问道:“师伯祖,周公旦镌的既是金文,那么鼎内的波斯文又从何处来?”
  鼎皇应道:“五鼎镌文后,周公旦将伊尹巨鼎熔化,秘藏五鼎于王室禁宫。东周末年,诸侯争霸,强者觊觎王权,屡屡问鼎于周。纵横家首领鬼谷子有通天彻地之能,查知五鼎一事,遂派遣徒弟苏秦、张仪下山,分别助六国和强秦定下方略,明则助诸侯夺大禹九鼎以称霸,暗则窥治尹旦五鼎之学,实现纵横家捭阖天下、救倾安民的志愿。
  “然则苏秦、张仪先后失谋横死,五鼎秘密辗转为吕不韦所悉。吕不韦虽只一介商贾,做事却刚敏决绝,他变卖所有家产,买通周王室内侍,绘下五鼎形貌,而后耗费巨资铸了五尊假鼎,偷梁换柱,将真五鼎偷换到手。彼时周室将倾,宫廷内外人心涣散,个个都在思谋后路。内侍与宫卫受了吕不韦巨贿,又不明锈迹斑斑的五鼎有何用处,便乐得帮忙。
  “吕不韦区区商贾,凭五鼎之学,竟尔登堂拜相,执掌秦国国政。他亦熟谙庖厨之术,《吕氏春秋》中有多处以膳事比喻治国,其中《本味篇》全篇记述伊尹以‘至味’说汤的故事,明看是由食物推及仁义大道,实则也隐晦包含了伊尹乃五鼎之祖源的机旨。”
  史琉璃道:“吕不韦商人谋国,数千年来仅此一人,堪称战国第一奸雄,原来其奇策旷谋系拜五鼎所赐。可惜他纵有盖世宏才,终究狠不下心对付自己的私生子嬴政,末了罢相流放,落得个饮鸩自尽的下场。”
  鼎皇道:“伊尹周公皆是正大光明之人,吕不韦修习彼术,即令促狭狡诈,也是权谋之变,会留有余地,故而斗不过彻底心黑厚颜的嬴政。嬴政扫灭六国后,建阿旁宫,宏伟壮丽,绵延数十里。他从吕不韦手中夺得五鼎,为保秦朝江山万代,转奉五鼎于阿旁宫中。那阿旁宫乃皇家禁地,只有皇族才得进出。
  “始皇帝预备传鼎于长子扶苏,孰料在东巡途中忽然驾崩,赵高矫诏杀扶苏,扶持胡亥登位。胡亥昏庸无能,沉湎酒色,与当今那位狗皇帝有一拼。他日日歌酣舞醉,对五鼎正眼也不望一眼,至此五鼎之秘再度失传。
  “五年后,霸王项羽攻进咸阳,气恼阿房宫劳民伤财,一把大火将阿房宫烧成白地。那时幸亏项羽麾下的谋士范增,擅卜筮之术,隐隐占算出五鼎至关重要,带兵抢入火场,救出五鼎。但五鼎在烈火中已有部分毁损,尤以颛顼鼎损坏最为严重,火焰消熔了该鼎所刻的所有治国方略。
  “范增带着残鼎返回彭城,彭城既是西楚都城,也是华夏古都,黄帝即建都于此。我们这个故事里的第三位圣贤,就在彭城登场了。他自号伽泰,是波斯拜火教的智慧使与总膳长。他的原名已不可知,由于创教教主苏鲁支所著的圣典《火教经》第一分册名为《伽泰》,为表示对苏鲁支的追崇,就用了这个名字。在伽泰出生的一百多年前,波斯国被它西边一个名为西秦的国家侵攻亡国,拜火教也濒临灭教之危。”
  鼎皇见后辈们听得聚精会神,问道:“你们知道攻灭波斯国的人是谁吗?”
  四小辈对波斯国史闻所未闻,尽皆摇头。鼎皇道,“攻灭波斯国的西秦国王,名曰亚历山大。此人就相当于西秦的汉武帝,开疆拓土,心雄万丈,统率区区五万军队,当者披靡,一鼓作气将盛极一时的波斯国吞并。
  “他死后,波斯一带被他麾下的一个将军统治,这个将军不准波斯民众信仰拜火教,还对教众大批捕杀迫害。为避免拜火教灭教,教主决定派遣四大使,即光辉使、智慧使、威力使、清净使,分赴东西南北,既为避难,也为传教,为拜火教保存种子,同时寻访四方圣贤,学习异国能术,为日后复国做准备。
  “伽泰的父亲正是奔赴东方赛里斯国的智慧使,他在西域建立拜火教分支,潜心学习中土的兵法韬略。当时秦国全力东进,无心经略西域,所以该分支逐步发展壮大。父亲殁后,智慧使的教职传予伽泰,时间大概相当于中土的战国末期。伽泰不仅文武双全,于烹饪一途亦十分热衷。因为久受华夏厨风熏陶,再融合西域食艺,颇有渊秘心得。
  “过了不久,波斯境内起义纷起,伽泰潜回波斯,联系总教,协助安息王推翻了西秦统治,缔建安息国。然而安息国的统治者并非波斯人,而是波斯的一个游牧民族塞种人。所以拜火教即使立下大功,新国君也未予以重视,伽泰负气之下返回西域。不过他的波斯征程也未白费,总教见他精通厨道,封他做了总膳长。从此伽泰一心一意精修厨武兵法,期冀有朝一日能复兴拜火教。伊尹周公所通,止于东方饮食,而伽泰身兼东西双翼,勤修苦练之下,已可比肩先贤。”
  史琉璃叹道:“我自命博览群书,却从不知晓西域之西,更有如此波澜壮阔之史事。可见四海之大,学问之浩,有涯之生实难穷尽。”   吴中梅道:“术业有专攻,咱们拣取其中心仪的门类下工夫,不说成名成家,至少莫让今生虚度。”史琉璃嫣然一笑,回报知己之言。
  鼎皇续道:“伽泰埋首苦修,待到秦亡、楚汉相争之际,他已是六旬老人,听闻韩信、张良等人用兵如神、智计百出,十分艳羡,心想若能学得中原群雄的本事,于复国兴教大有裨益。于是乔装改扮,来中原窥看龙争虎斗
  “因其处处留心,刻意访察,渐渐获悉了五鼎的秘密,便趁项羽乌江自刎、楚军一败涂地时,潜入彭城,夜探楚王宫,盗去五鼎。彭城军民闻知前线项羽兵败,人人心慌,城中一片混乱,也无人去理会五鼎的事。”
  椒兰道:“那伽泰难道识得金文?不然盗去也是无用。”
  鼎皇道:“伽泰岂止识得金文,他聪明绝顶,又孜孜求学,连梵文、波斯文、西秦文也尽皆识得。盗得五鼎后,他将鼎藏进五个大米缸中,扮作贩缸的商贩,出彭城直趋海港,从海路向南兜了个大圈,来到天竺地界。彼时大月氏人和安息人都在攻打天竺,国中乱糟糟的,伽泰找了座深山隐居起来,认真译读鼎上文字。
  “这一读不要紧,两部震古烁今的绝世经书由此出世!原来,伽泰自身已是博学高才,研学鼎上的知识,不像他人那样只往里吸收,他是边学边结合自己的既有学问,印证启发、抉隐索微,弥补前人缺陷、阐发自我心得。如是者日复一日,二十年弹指一挥,不但伊尹周公的兵法、厨艺,他已了然于胸,更积累了大量衍生而得的新知。
  “尤其是伊尹与周公旦二人均不会武功,伽泰却是深谙波斯与天竺武功的大高手,他将波斯占星术、天竺因明学,与先天、后天八卦互为参证,截长补短,糅合融汇化入厨艺之中,创出一门绝顶的厨武神功。此功一出,诚可谓挥斥八极、一空万古,后世唯有仰望,千秋再无追者!”
  白食易等人听得血脉贲张,齐聲发问道:“那是什么功夫?”
  鼎皇道:“功夫名字先不忙说,且说忽然一日,伽泰只觉头顶心一片清明,心若幽谷,内息圆转融融,知道神功已成,遂长啸一声,走出山洞,准备下山复国兴教。哪知转到山嘴,一泓瀑布飞流直下,汇成深潭,他掬水洗面,骤然间见到水中倒影,竟已是鸡皮鹤发、齿豁背曲。
  “原来山中不知岁月,自己已是八十多岁的朽株枯木,如日薄西山,垂垂将没矣。伽泰想到兴教艰难,复国更难,任自己武功再高、计略再强,也抵不住大限将至。沙场百战、谋算千般,垂老待死之躯如何支撑浴血春秋?道远而日暮,实为恨事。言念及此,意兴萧索,雄心壮志尽付潭水流去。唉……”鼎皇长叹一声,道,“老朽今年八十一岁,对于伽泰的暮年之悲,深有体悟。”
  白食易与椒兰忙道:“师伯祖老骥伏枥,犹有千里程途。切勿自薄。”
  鼎皇淡然道:“不必安慰我,人皆有命,努力活过便可无憾。再说伽泰虽然息了亲身兴复的念头,然而一代圣雄,怎甘心自己毕生心血湮灭蓬草,亦不甘先贤五鼎埋没天竺深山,遂决心将五鼎金文悉数译出,镌刻在鼎之内壁。他心心念念要传绝艺予波斯少年人,盼望后辈能恃此完成兴复大业,故而文字全用波斯文书写。
  “就这样,伽泰从学道者,变成了授道者。他呕心沥血,又耗费十年之功,译镌之事大功告成。在每尊鼎的内壁,不仅有翻译自伊尹、周公金文的内容,更有他自己领悟前因、精思苦诣创出的绝学。至此,中西三圣前后历千年岁月,承传赓续而成的厨武与兵法绝学,终于脩定确勘、合于五鼎。伽泰大事既了,油尽灯枯,瞑目长逝。皇羲鼎所刻的缘起部分,分别记载了周公旦和伽泰自述的以上种种往事,我机缘凑巧,从中知道了五鼎的来龙去脉。”
  鼎皇言讫,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此时日近中天,阳光从户牖射进,照在每个人的脸上。光影斑驳间,四小辈寂然无声,仰思先贤圣智卓识,超绝尘寰,不由心魂摇荡,恨不能神追千古,拜入门庭。

第三十八回三材兼修


  晴旭腾辉,和煦的日照将冷宫的阴郁远远地驱赶开。静穆中,椒兰忽然想起什么,忙道:“师伯祖,亭午将至,我该去煲毒螺汤了,少陪。”
  史琉璃大惊道:“姐姐喝甚毒螺汤?那可是伤身砭骨的。有谁强迫你喝么?”
  鼎皇叹道:“无人逼她。那是她命里该当,不必幽怨,速去吧。”椒兰转身自去取螺洗螺。
  椒兰方走,吴中梅也道:“今日我是要去甘露宫小膳房报到的,只因前辈的故事太精彩,耽搁得久了。我料前辈的故事应当未完,实在不舍离去,心里好生为难。”
  鼎皇道:“你去应卯吧。等今晚散了值,再来冷宫。我也讲得口干舌燥,需要歇歇了。”
  吴中梅欢然道:“如此甚好。”向鼎皇和白、史二人道声别。
  待要离去,鼎皇忽道:“田妃的小膳房里有一种甜芝麻酱,你若得便,顺她一包来,今晚用得着。”
  吴中梅笑道:“前辈你倒不客气,这猢狲的勾当,被抓到可要挨打的。”
  史琉璃笑道:“姐姐也不必偷拿,大可‘摇着铃铛做贼’,大大方方地取一包来,就说要研究研究,哪有不肯的!”
  鼎皇大悦,道:“小妮子不愧官宦人家出身,做官的拿人东西,向来冠冕堂皇。”
  待吴中梅也离开后,鼎皇将桌上的茶水一仰头喝个干净,望着白食易道:“傻小子,还不快去劈柴烧火!两口大水缸也赶紧给挑满喽。”
  白食易立时答应,四面望望,找见柴房,入内搬了两捆柴禾出来,随手从墙角操起一把柴刀,在外间小院的小凳坐下,“啪嚓、啪嚓”地劈起来。鼎皇蹑足到他身后,看了一阵,头摇得拨浪鼓般,哂道:“劈柴不照纹,累死劈柴人。罢了,你果然没学过刀法,‘风前弄斧伐古松’的豪快劲,一时也拿捏不到。且把这些碎木块收拾了,搬到灶下。我教你烧火。”
  白食易笑道:“师伯祖,烧火也不是啥难事,我会烧。”
  鼎皇鼻中一哼,道:“哦?你烧给我看。”
  白食易返身踅到灶旁,扔下碎柴,不管长短粗细,一根根扔进灶膛里,而后用燧石点燃引火草,将吹火棍凑到嘴边使劲吹了几下,火便在灶肚里烧起来,火焰左舔右突,红彤彤地跳动着。   白食易扭脸对身后的鼎皇道:“您瞧,多简单。”
  鼎皇伸手拿过吹火棍,朝着白食易劈头盖脸打了几下,骂道:“这样烧火,傻子都会!”
  这几下打得不轻不重,白食易身上不痛,心里困惑,问道:“那要如何烧?难道烧火也有大学问?也得大讲究?”
  鼎皇道:“岂止大学问,何止大讲究!”唤史琉璃道,“你来。”待她近前,说道,“小妮子要我收小白吃为徒,可是小白吃似乎不开窍。小妮子明不明白呢?”
  史琉璃道:“前辈此前说过,幼时曾苦练了五年担水、烧火的基本功,才得父母传授初步的水火功法。那么前辈让小白吃先把火烧好,自然是让他扎稳根基了。况且水火是一切厨艺的基础,根基不牢,何谈起百尺高楼?这一层,晚辈是明白的。然而进一步的大道理,还需前辈悉心指点。”
  鼎皇目光缓缓扫过白、史二人面庞,正色道:“燧人上观星辰,下察五木以为火。人类文明之始,即肇于火。火之掌握,令人别于禽兽、脱离莽荒,火德实不亚于圣人教化之功。世人熟食、照明、御寒皆依赖火,而旺火者,薪柴也。
  “家母往昔教导我时,将添薪烧火,雅称为‘喂柴’。‘喂’之举动,小心周到、厚意殷殷,正是烧火者应抱持之念。喂柴入灶,不可随意抛扔,须当细细思量、浸浸琢磨,察观火情、判断燃势,条解支劈地了解木柴,掌握好裂扭胀缩、干湿顺韧的柴性,才能有针对地施火克木,从而了解到火性的种种差别,并运用于厨事中,或烤或熏、或炒或炸、或烙或炖,随性变化,妙造无穷。”
  在白食易迄今二十年的人生中,唯有白一刀、通吃侯二人对他有教诲之恩,可惜俱因时机未合,仅仅点到为止,并未深入阐明事理,指引迷津。
  白食易只能自己思索琢磨,点滴积累。然而年轻识浅,无明师善诱循循,终属管窥蠡测,难成大器。此际天赐夫子传道解惑,不啻于暗室逢灯、绝渡遇舟。他喜悦无限,将身子站得笔直,凛然受教,字字句句牢记心间。
  史琉璃听鼎皇一席诠释,也若有所悟。她触类旁通,遂道:“烧火是这般大道理,那么挑水自然也有大学问了。”
  鼎皇道:“小妮子脑筋转得真快。傻小子,暂且搁下柴条,去挑了扁担水桶,到水缸前等我。小妮子,上次在冰膳局解围的那两只水桶,怎么忘了还我?没奈何,先用普通的铁桶吧。”
  史琉璃奇道:“难道前辈上回用的水桶与众不同?”
  鼎皇道:“那可不!老朽如此精深的功力使出来,普通水桶怎承受得住?早冻裂灼坏了。”
  史琉璃道:“那两只水桶,寄放在乐萱郡主住处,得空便提来归还。”
  二人口中交谈,已走到院中大水缸边。
  鼎皇手指水缸,对白食易道:“你伸头进去瞅瞅。”
  白食易依言探头入缸,缩回脖子时满脸疑惑,问道:“师伯祖,里面怎么还有两口小缸?”
  鼎皇道:“这叫三套缸,大缸里叠中缸,中缸里叠小缸。冷宫里原没有这样稀奇的玩意儿,是我不辞辛劳负了来,立在此处练功用。它外表平平无奇,没人理会,我若不说,谁也不知里边别有乾坤。傻小子,你先挑两担水,倒入小缸里。”
  白食易道:“去何处挑水?”
  鼎皇目视正门,道:“瞧那边。”
  原来宫中为防失火,各宫各殿都备有大口鎏金铜缸,贮水满满。冷宫正门边也有两口铜缸,由乔装成当值老太监的鼎皇每日清晨去水井打水,再灌满铜缸。缸底置明矾澄清水质,所以缸水洁净,没有异味。冷宫每日的饮食用水,都从铜缸转担到水缸里。
  白食易顺鼎皇目光看去,遂将扁担横在肩头,水桶挂在翘钩上,飞奔过去,左右各担了一桶水,也不觉吃力,一步步挑回套缸边,对准缸里最小的缸,倒进水去。他见小缸口窄腹小,估摸着两担水进去,尽可灌满,哪知水落缸中,登时冒起一阵水汽,顷刻蒸发净尽,竟留不住半滴水。
  白食易大惊,仰脸望向鼎皇。鼎皇笑道:“这口缸我从波斯王宫搬到北京皇宫,又从北京搬到南京皇宫,若非有大奇异处,何必不辞劳苦,万里负重呢?”
  白食易道:“还请师伯祖明释。”
  鼎皇道:“这口套缸大名叫‘混元二气缸’,里头小缸和中缸的内壁,分别用上古燧明国之燧元石、西域火焰山之火焰石打磨而成。肉眼看无甚异处,实则炽热熔金,好似丹炉灼炭一般,水一注入,立时燋烁蒸发,不存半滴。”
  白食易呆怔道:“哎呀,那岂不是永远也别想将水缸注满?师伯祖敢情戏弄我来着。”
  鼎皇扬眉道:“冷宫里每日饮食用水,皆来自此缸。若注不满,渴也把人渴坏了。所谓‘混元二气’,‘混元’乃天地元气,‘二气’指阴阳二气。阳清成天,阴凝为地,此后天一生水、地二生火,水火负阴抱阳,阴阳变化乃滋生万物!此缸便是个浓缩的水火小天地,混元酝酿,氤氲阴阳,是修炼水火内功的极佳器具。
  “燧、火二石秉纯阳之气,如烈炬杲杲,将阴气熔烁殆尽。要想倒入缸内的水不被蒸发,必须内力中圣水充足,则真火虽烈,不敢相犯。如此,小缸里的水不被蒸发,灌满后才能溢出到中缸;中缸里的水不被蒸发,才能溢出到大缸。等到大缸水势满盛,盈盈若淼,就是练到了水功的至高境界。从此刻起,就由你负责挑水入缸,每日卯时即起,不得延误。”
  白食易道:“侄孙自当遵命,不敢懒惰。但我功力粗浅,冷宫中总要吃喝,若要大缸盛水常满,每日仍需师伯祖神功发力。”
  鼎皇道:“朱由崧登基甫过年余,雨露遍施,遭他贬斥打入冷宫的,唯椒兰昭仪而已。偌大一座偏宫,只寥寥数人起居,故而饮食用水每日一缸足矣。你功力尚浅,以后我与你一道去挑水,待你练完功,我再注满水缸以供食用。”
  史琉璃听鼎皇如此说,知他心中已有属意。一代宗师言传身教,胜过白食易自悟自学千倍。当下心头颇感欣慰。她与白食易共历血海大劫,又一路南来,相互扶持,不知不觉间,心里总盼着他好。这般情愫,说不清道不明,唯在一片心田間,自耕自耘,自感绵邈。
  鼎皇用手指在白食易肩挑的水桶上弹了两下,道:“今日只好先将就用用。”转首对史琉璃道,“上回那两只水桶,得空尽速归还,给我这侄孙搭配着练功用。”史琉璃应了。   鼎皇又对白食易道:“从明天起,你卯时至己时,挑水注缸;午时吃饭、小憩;未时至酉时劈柴烧火。每日水火基本功各练三个时辰,练满百日后,我自会考察,届时再决定是否正式收你为徒。”白食易欢喜不已,连连点头。
  三人回转灶边,椒兰已将一小箩毒螺洗毕,正装入砂锅里。鼎皇对她道:“今日起你不必再弄灶火,全交给他了。”说着朝白食易努努嘴。
  椒兰笑道:“师伯祖因势乘便,借我这小灶台指导机宜,妙得很哪!”
  鼎皇俯身拾起一根柴禾,庄容道:“人世遇合,处处皆缘。老朽与你们也算一缘一会,故而尽力传授些心得体悟予你们,期冀有所裨补,不负彼此机缘。你们三人都听着:凡味之本,水最为始;五味三材,九沸九变,火为之纪。是以水火乃烹饪之首要。无水无火,则一切膳事遑论。熟谙水火之性,乃习厨之根本!
  “凡食材皆有食性,水火之性既谙,进而契合食性,缓急兼用、迭相变易,发南离之威、遣北坎之用,灭腥除膻、去臊润腴,饮食因之而成、性命因之而济、文明因之而兴。是故推及而论,定社稷、安民本,水火可奉首功也!”他停了停,又郑重道,“这番话,之所以对你们三人说,而不单只对易儿说,盖因你们虽各有所长,但基底必须共通共识。以上所言,实系首途厨道之真诠,望能好生记取,定有益终身。”
  白食易听鼎皇叫他“易儿”,显得更亲近了一层,愈发欢喜。与史琉璃、椒兰一齐恭敬应道:“谨受教诲。”
  日午蝉声懒。鼎皇望了望漏壶,道:“砂锅是时候入灶了。易儿,用心,师伯祖教你烧柴了。”
  白食易这次再不自高,在柴堆旁蹲下,恭顺道:“师伯祖,有劳。”
  鼎皇见灶中火势已弱,取过火钳,夹起一块柳柴,顺着灶边轻轻塞入,口中道:“若将厨师比作将军,在灶台上杀伐决断;那么灶火人就是粮秣官,在灶肚里供给军粮,支援前方。火本无体,依木为体。无柴则无火威,则难成炊事。正因为火要依靠木柴,而木柴各具柴性,所以欲识火先识柴。
  “譬如此刻将用煲,煲汤讲文火,细煮慢熬,那么柴禾就该选择质脆性柔的柳柴,令火小而柔,火势和缓,宜于收味。与柳柴同质的尚有桑柴、椴柴、白松柴等,要根据所煲的具体食物,慎审择取。同样用文火熬煮,因用柴不同,结果就大有区别。
  “就说昨夜椒兰为史姑娘熬粥,粥以成糜为度,若火候不足,粥便欠缺滑腻。我选用桑柴入灶,因桑木易裂易燃,火焰阻力小,火势绵绵不断,故而适合烂粥成糜。似此等微妙精细变化,一时难以尽述,需要你在实际运用中,自行体悟。”说着,从椒兰手里接过砂锅,放在火上。
  白食易认真聆听,字字句句铭记于心。
  鼎皇望着火苗舔撩砂锅锅底,又道:“柴禾之选用,亦与炊具有较大干联。譬如将用炒,当择传热快的铁锅,火取武火。此时就要选用材质粗硬的榆柴、榉柴或梨柴,使火力大而急,激荡热油,速得成品。至于瓷、铜、锡等炊具,又另有不同火力搭配,在柴禾选取上也要随质而变。这些待你以后遇上时,再与你细解。现在,你先细观灶中柳柴火势,以旋柴手法,稳住慢火。”他将火钳又夹起一块柳柴,轻轻旋转着推进灶底,随后把火钳递给白食易,道,“照我刚才的手法弄。”
  白食易讶道:“入柴的手法也有不同吗?”
  鼎皇道:“火既依木,则不唯木质,柴的长短、粗细、方位亦是关键。先烧柴头还是柴尖、横着烧还是斜着烧、填灶烧还是捂灶烧等,名堂颇多,关系到火势的微、慢、旺、紧。所以柴禾入灶,有旋柴、直柴、挑柴、横柴、斜柴、捂柴等等不同手法。此外,吹火也有細吹、鼓吹、云吹、山吹、荡吹等等方式。来日方长,你且慢慢学去。”
  白食易与史琉璃大是惊叹,挢舌道:“没想到简简单单的烧火,在行家手里,也变得妙诣无穷起来。”
  鼎皇微微一笑,道:“水、火、木,合称‘灶间三材’,欲入我门墙,必三材兼通。易儿,你就这样好好练,到申时煲好汤,拿给椒兰饮下。我去准备晚饭。”
  史琉璃聪明得紧,见鼎皇先前带来的铜炉放在桌上,眼珠一转,道:“看来前辈今晚要在这炉子上下功夫了?”
  鼎皇开怀道:“小妮子既然猜到,算你有口福,先别回婉婷斋了,留下搭把手。”
  史琉璃高兴道:“遵命。”
  鼎皇道:“真是事有凑巧,原本带着炉来,不过想在冷宫淡食之外,打个牙祭。孰料遇到易儿,倒可借此做一番教习。”
  白食易听见与他有关,忙停住火钳,问道:“师伯祖,咱们今晚到底吃啥?”
  鼎皇热切道:“咱们今晚吃‘骨董羹’。”

第三十九回一炉骨董羹


  夜阑月冷,庭寂风萧,僻处一隅的皇城冷宫在沉沉森森的暝色中,却透出一股暖意。自来冷宫无不凄凉,花残容倦,韶光空转,失意人皆是早早歇了,何曾见过此时此刻这般暖人的情景?窗衣生晕,灯花泛红,欢笑声中,一张方桌围坐着五位老少知音人,他们亦师亦友,谈笑风生。桌的正中,是一具铜火炉,大碗小碟围着炉子摆得满满当当。炉底火焰的红光似小小金蛇舞动,映照着食者乐乐陶陶的面庞。
  白食易右手边放着个小簸箕,簸箕里装着形状不同的木炭。他粲齿道:“师伯祖,原来你说的‘骨董羹’,就是火锅啊!我倒第一次听说火锅有这么个别名。”
  鼎皇将菠菜、鸡肉块、肉丸倒入滚沸的汤底里,道:“你听,这食物倒进炉里的‘咕咚、咕咚’声,是不是特别能勾起馋虫?我们北方人就用这‘咕咚’声,给火锅起了个名字,叫‘骨董羹’。我父母虽久居波斯,却都是华夏北方人,饮食习惯也以北方口味为主。所以我也跟着称呼火锅为‘骨董羹’。”
  鼎皇一面说,一面用筷子将一只小碟里的甜芝麻酱划拉匀,笑对吴中梅道:“这包酱你拿来做‘研究’时,田妃小膳房里的管厨,可曾与你罗唣?”
  吴中梅展颜道:“那管厨的女官,自己就极贪,和协厨的鲍厨头一道,上下其手,将田妃膳房里的好东西,私塞了不少入肚。因此巴不得同僚们都和她一样,才不会去告发。”   史琉璃和白食易听到“鲍厨头”三字,眉头一皱,细细问了外貌身形,齐道:“原来是他。”当下将鲍厨头在碧涵洞里调戏陈怜儿的事说了。
  吴中梅气愤道:“这厨头如此腌臜,以后决不给他好脸色看。”
  椒兰既悲且慰道:“原来可儿还有个妹妹,日后若有幸遇上,定要好生照顾。”
  鼎皇见气氛略转沉重,眉一皱,夹起一筷菠菜,道:“你们可知这菠菜为何得个‘菠’字?”
  史琉璃应道:“前辈突然提个‘菠’字,应该与波斯有关?”
  鼎皇赞道:“小妮子有心。这菠菜中土本无,栽于波斯,大唐贞观年间由西域转入,时人称为‘菠菱菜’。传了千百年,就简称成‘菠菜’了。不过听说在闽东福州一带,方言里仍称为‘菠菱菜’。”
  白食易道:“说到福建,侄孙日前认识了一位福建姓郑的朋友,言谈间颇是投缘。这位朋友豪迈磊落,日后有机会定为师伯祖引薦。”
  鼎皇道:“人之相识,贵在相知;人之相知,贵在知心。若真是知心人,不妨多结交几个。”他吞下菠菜,又夹起一片牛肉,先不涮它,指着小铜炉道,“易儿,你瞧这炉与普通炉子有何不同?”
  白食易道:“我正待问哩。这铜炉是三只脚,看着倒像个小鼎,与一般圆底的火锅炉颇不相同。其中可有什么堂奥?”
  鼎皇道:“三千多年前,伊尹负鼎俎,以滋味游说于汤。他背负的鼎,是一种小型的用来装食物的鼎。后世因此以‘负鼎’来指代辅佐帝王成就伟业。此类鼎起先用在宫廷祭祀、燕飨上,慢慢传到民间,战国时期演变成了百姓们在亲友团栾时涮煮食物的小炉。从此北方骨董羹用三脚炉、南方火锅用圆底火炉。两者区别一目了然。你们久在南方,故而未曾见识过。”
  白食易朝炉底望了望,道:“虽有不同,但这底下烧的炭总该一样吧?”
  鼎皇手一摆,道:“凡器物皆有瓦玉之分。老朽堂堂鼎皇,既然宴客,岂能用凡炭焚芝?易儿,炭上的功夫,也该与你说道说道了。”
  史琉璃嫣然道:“白日里前辈曾说,要借这铜炉教习一番,看来要开始了。”
  鼎皇道:“教习免不了,不过受教的人,可不只易儿,还有你这小妮子。”
  史琉璃既惊又喜,道:“前辈要教我什么?”
  鼎皇却不直接答她,目视着桌上摆放的配菜,沉吟道:“吕不韦在《吕氏春秋》的《本味篇》里,阐述调味之妙,在于甘、酸、苦、辛、咸巧妙配合。你们瞧,现在桌上素菜有藕片、苦菜、莴苣、菠菜、番茄,荤料有牛肉、海蜇头、鸽蛋、海椒鸭血、鸡心、牛黄喉、鲜虾等等,表面上五味一样不缺,可是我食来总觉得欠缺点什么。你们谁能说出缺啥?”
  四小辈各自停箸凝思,片时,吴中梅道:“夏夜暑气较重,可是食物未曾冰镇?”
  鼎皇摇摇头。
  白食易道:“或许是汤底不合么?”
  鼎皇又摇摇头,望着史琉璃与椒兰道:“你二人对味道的敏感,在他二人之上,细想想,别忙说。”
  椒兰从炉中捞起一片海椒鸭血,放在唇边轻轻吹着,少顷道:“辣香扑鼻,辣则辣矣,辛却不足。未免有憾。”
  鼎皇道:“好,这算是入题了。继续。”
  椒兰续道:“辛辣辛辣,世人皆以为辛与辣份属一体,实则辛辣颇有分别。‘辛’之本意乃刑罚与受苦,后指气味重的食物;而‘辣’则专指本朝万历时期由南洋传入的辣椒类浆果,迄今不过数十年光景。如今嗜辣的四川、湖南等地,在未有辣椒前,以茱萸、芸薹、胡荽、芥末、大小蒜等调制辛味。
  “中土原产的花椒与唐时传入的胡椒,虽也有辣味,但更偏于辛。然而现时辣椒风行南北,味重者无辣不欢,厨人调和五味时,渐渐忘却‘辛’的本味,只知无辣不下箸。可是这炉骨董羹里,师伯祖所调的汤底与菜料,又有较浓古风,四味已备,唯独缺辛,以辣替代。因此,此时的火锅食材,若能有春葱、韭、小蒜等‘五辛’之物,则更契合全体,相得益彰。”
  鼎皇欣悦道:“好一番妙论,不负你名字中有个‘椒’字。看来味皇老弟已将‘五味心诀’中的‘辛辣诀’,悉数传予令尊,而你也从父亲处转学到精华,对辣味的运使颇称得心应手了。”说着一睨史琉璃,道,“椒兰所言成理,但尚有一更关键处,史姑娘可否察觉?”
  史琉璃略一思忖,将一块海蜇头在甜芝麻酱小碟里蘸了蘸,道:“前辈特意请吴姑娘取一包甜芝麻酱来,又岂是贪田妃的稀罕物,我猜定然别有用意。”
  说着把海蜇头送入口中,边嚼边道:“海蜇头味咸性温,食用时若不蘸调味料,其本味不但不能与爽脆的口感相谐调,反而冲淡了肉质的厚实,是以或陈醋或甜酱或姜沫,总需佐味相助。同理,今晚的羹料中,正因甘味不足,所以需要甘露宫的甜芝麻酱填补。这酱听说是田妃娘家秘传的制法,从不外泄于人,全南京只有田妃一人会调制。”
  吴中梅道:“可不是!我日里也在小膳房打听了一回,田妃为了和娴妃争宠,秘藏了不少独有的甜食秘方。娴妃那边也一样。两人明争暗斗,互相铆劲,都想着狗皇帝吃了她们的献食,狗颜大悦,独宠自己,压倒对方。”
  众人一齐大笑。鼎皇道:“盼无良猘犬恩宠,终有日自食其果,咱们不必去谈。嗯,史姑娘,老朽实实有一味妙品,因季候不合,未能取到,所以只能以甜酱填补。你可知独缺的是哪个吗?”
  史琉璃莞尔一笑,轻声道:“独缺的是——嘴尖肚子空,身披鱼鳞皮。年年二三月,钻出泥土中。嘻嘻,你们说是什么?”
  白食易与吴中梅异口同声道:“笋!”
  史琉璃欢颜道:“不错,正是雅称‘白玉婴’的笋。竹芽尖尖破土,十日之内为笋,过十日便为竹。笋嫩肥味甘,鲜脆天成,是春冬时至美妙品。宋人有诗云:‘苦竹不肯笋,知此味甘馨’,深赞笋所具的‘甘’之妙谛。其生长于南方润土中,汇聚雪霜之灵气、雨露之精华,清淡芳洁,甘美凌驾百蔬之上。剥去层层金衣,露出皎洁白玉,箨龙跃跃,可荤可素,尤其与肥猪肉同烹,肥甘入笋,鲜美无匹。
  “大食家苏东坡最爱竹笋焖猪肉,可见其来有自。《礼记》曰:‘甘受和’,即是说甘美的食物最易调味。火锅吃的是百搭味,春笋清甘、冬笋白嫩,无论菜肉鱼禽、浓汤白水,皆能以甘馨合味,非但不夺他食本味,反增清香。所以今夜若有此一味,真是上上之选。可惜笋虽一年四季皆有,味佳却只择春冬。前辈乃食界高人,又怎能勉强以老苦之夏笋入炉?甘味既缺,便只能以甜酱充补了。”   鼎皇边听边点头,待史琉璃说完,右掌轻轻一拍桌面,大赞道:“好个宁馨儿。我那味皇老弟若见了你,定会欢喜得胡子也揪掉几根,收徒心又起都说不定,哈哈哈。”
  史琉璃淡淡道:“前辈过奖了。不过味皇前辈既已收了五个徒弟,再收个女弟子,叽叽喳喳不怕吵么?”
  鼎皇道:“我两个义弟,二弟刀皇别看长相豪勇,却喜静乐幽,就像长坐守护香炉的狻猊一般。三弟味皇喜欢热闹,在五个弟子吵翻前,没啥苦闷事,十分喜爱与人说笑,常说五个弟子但知苦钻一味,不识生之意趣。遗憾座下未收一个女弟子,闲时谈笑解闷,定比那些木头木脑的师兄们强百倍。”众人一齐大笑。
  吴中梅道:“前辈昨晚的故事还没讲完呢。趁现在羹暖人和,把您的身世接着讲讲吧。”
  白食易也点头附和道:“还有上午所述五鼎秘事,后来如何,请师伯祖也续上一续。”
  史琉璃见他们心急,抿嘴一笑,道:“都别急呀。忘了前辈说过,还要再等一位客人吗?”
  鼎皇道:“小妮子记性真好。在那位客人来之前,咱们不忙续说故事。易儿,你看这铜炉原本冷冷冰冰,全靠着炉底一团火,把个白水沸得珠滚云蒸,生食入炉,顷刻翻熟。涮一筷红肉,喝一口老酒,实乃浮生一大乐事。无论帝王百姓,只要好这一口的,都得感谢炉底那燃火的木炭。炭为薪柴之一种,上午我已教你大灶用柴的初步法门,今夜便再教小炉用炭之法,令你更谙火性。你须好生记取。”白食易忙凛凛遵命。
  鼎皇从盘中拿起一个鸽蛋,在碗边磕个小洞,而后高举在火炉上方,让蛋清缓缓流下,道:“你们瞧,蛋清本来遇到热水后,才会凝固。可此时一遇到热气,在半空中就疾速凝结,变成软湿的白糊。”说着操起一柄汤匙,接住流下的白泥状蛋清,送入口中,赞道,“滑而不干,软而不散,别具风味。”
  吴中梅嘻笑道:“如此食法,倒是第一次见。我也学学。”四小辈纷纷磕破鸽蛋,有样学样。
  鼎皇又用筷子将小洞捅大,让蛋黄流到汤匙里,放在热气上熏蒸了一小会儿,蛋黄从软嫩渐转硬实,散发出鸽蛋特有的腥香。鼎皇一口吞下,再仰脖喝干小杯里的黄酒,眨眨眼、咂咂嘴,显得十分享受。
  白食易望着氤氲飘腾的热气,奇道:“师伯祖,这炉子发出的气,似乎颇有不同呢!”
  鼎皇道:“你觉得哪里不同?”
  白食易道:“热劲更足、熏蒸有力,所以能令蛋清快速脱水,让蛋黄受气匀实。这不是一般火炉能做到的。”
  鼎皇开眉道:“好,孺子可教。水火之用,因火力不同,作用也各不相同。炉炭系烧木而成,木有生性,炭无生性,故而木久生腐,炭永远不烂。炭质与木质不同,所以炭性与柴性亦不同,造成的火性便有差别。譬如此刻所用的栎炭,炭性紧致,火力快而强,热气上冲有劲,而鸽蛋较小,故能快速令其脱水。若是烫鸡心、牛黄喉这类本身已较硬实的食物,就要换炭喽。”
  说罢,两手在铜炉中部一拉,一个环扣弹起,把铜炉的上部端起。原来这是个精巧的组合炉,上部可以拆卸,下部有个“炭承”,用于存炭。鼎皇取过一个空碗,快速罩在炭火上,不一时炭火因空气隔绝而熄灭。
  鼎皇将栎炭的余炭清理到一旁,从小簸箕里,拣出一小把黑中略带微黄的木炭,用炭夹一一夹了,放入炭承,说道:“鼎炉与圆底向上排烟的胆炉不同,烟气是从底座四散排出,所以炭量要少而匀,不必如胆炉那般堆叠。我现在加入的是柘炭,因木质黄色,烧成炭后也略带淡黄。”
  边说边燃起柘炭,又道:“瞧,这火焰也不似栎炭那样赤红,而是暖暖的鹅黄色。”接着夹起鸡心和牛黄喉,放进炉里,道,“鸡心、牛黄喉较厚,若再用猛火,两强互竞,立时就要老了。所以须用柘炭调成慢火,缓缓软化,入口时才能脆而不老,软硬适中。”
  众人望着不时蹦出来的火星,耳中听着噼噼啪啪的声响,吃着喷香热乎的骨董羹,心头都升腾起一股和煦暖意,就像炉底跳腾的柘炭火焰般融融熙熙。
  白食易生平第一次真真正正聆教于师尊,内心激动,仿佛有团小火苗在自己味觉与心灵深处跃动着。他明白,只要自己用心呵护,这小小的火苗,终有一天,会炽燎成耀焂的巨焰。而师伯祖的教导,就是在为火苗添柴加炭。他牢牢记下每个字,深印在脑海中,镌刻在骨子里。
  屋中暖意伴着暖流飘散,哪管冷宫冷面冷清。鼎皇待众人食过第一巡后,倒掉炉中残食与旧汤底,新换一炉白水,将一把切碎的红菜椒投入火炉,登时一炉红艳,红汤金火,赫映人面。
  弥漫的热气中,鼎皇道:“自商周以降,入鼎涮煮分食之法,虽历经三千多年,然万变不离其宗,总归是火烧炉、水导热,汤沸箸起,各种滋味汇聚舌尖。咱們冷宫里虽没有高级的汤底,可即便是一锅白水,只要调配得当,依然能吃出皇家大料的感觉。打比方说,现时我以红菜椒配油豆腐、蒿菜、牛肚,这些都是价廉实惠的菜料,滋味各别,汇于一炉,能吃会调的,做到‘汤物合一’,便算到达吃火锅的一大境界。但白水清淡,菜料也普通,如何和合调味呢?”
  他停了停,目光扫视桌面,续道:“水有九沸九变,每一变味道皆不同。而沸水者,炽火也。水火无交时,不起因缘、不生际会。到水火遇合时,世间万物皆赖以得生。而柴炭便是水火之媒。有怎样的媒妁造因,便结出怎样的和合之果。
  “油豆腐善于吸味,红菜椒性温味辛、蒿菜气清、牛肚略腥,此时我换用樱桃木炭,此炭属果木炭一种,燃烧快速且无烟,氤氤散发的果木香,幽幽入鼻,缕缕闻芬,不但将白水也熏得香了,更衬合了菜料原有的气味,令红菜椒、蒿菜及牛肚仿佛经香料融合调味,再一起被油豆腐吸收,而后散入沸水里,化作汤底。喝一口汤,既有清气之爽朗,又有辛辣之爽快,身心俱暖、酣畅淋漓,这就是‘汤物合一’的境界。
  “而樱桃木炭就是让汤物交溶的鸾媒。当然,木炭还有芦炭、榉炭、竹炭、梨木炭、柞木炭、枣木炭、荔枝木炭等等,按颜色又可分黑炭、白炭、青炭,要结合具体食材,变化应用,方收撮合全功。”
  白食易用心铭记,叹慕道:“小小木炭里的学问,竟也深广似海。可见师伯祖一身本事,宏渊踔绝,侄孙驾龙跨虎也追不上。”   鼎皇见他神色诚挚,知他并非刻意奉承,遂道:“本事再大,总归也是慢慢学得。你也不必驾龙跨虎,按部就班去学,自然水到渠成。食林中真正掌握水、火、木这三材功夫的人不多,你若学而有成,日后辉映食林亦非难事。”白食易恭敬应命。
  至此史琉璃与白食易等人已心中了然,知道鼎皇是借骨董羹敷陈宣教,阐述三材义理。史琉璃笑道:“骨董羹虽小小一炉,毕集水火木之用,果然极适合传道授业,‘小白吃’由您耳提面命,真是幸运。只是我和椒兰姐姐向慕五味真诠,却没有这样的福分聆教了。”
  吴中梅也微笑道:“前辈只管教徒儿,忘了故事未完、客人未至,可撩拨得人心里难耐。”
  鼎皇将翠绿的卷心菜剥去一层层的外衣,投入炉中,边烫边道:“不急不急,莫催莫催。莫道独孤久,平生自有分。这不,他来了。”
  四小辈忙将目光投向门首,但见树影萧疏,哪有半个人影?

第四十回两部绝世经


  夜渐深,窗外流萤飞树、庭花纤娆,夜氛本是极美。然而一个尖厉的苍老女声,划破晚空,打扰了中宵的恬谧。那人阴冷地笑着,用比冰窟还森寒的声调道:“杀猪老儿,还不进去!鬼鬼祟祟躲在这儿,不算英雄好汉!”
  鼎皇扬眉一笑,道:“易儿,去窗下瞧瞧,咱们的客人一向不喜欢光明正大地出入。”
  白食易道:“哎呀,难道是个贼?”
  一个粗嗓门突然接过话,愠怒道:“你才是贼!你祖宗十八代全是贼!”说着身影一闪,从窗口跃身进到屋中。
  众人目光登时被他吸引,只见来人油头垢面、身材矮壮,眉毛粗嘴巴阔,一颔短髯黑中杂灰,身前围一方油腻腻挂脖厨裙,腰间插一把锈斑斑杀猪尖刀。比樊哙稍逊豪迈、较牛皋略胜横蛮、似李逵偏又不黑,好一条粗犷犷、直坦坦的莽汉。
  鼎皇站起身,手一拱,客气道:“童御厨大驾光临,老朽未曾远迎,恕罪则个。”
  四小辈也起身肃立,哪知童御厨睨了鼎皇一眼,大刺刺拉过一把竹椅,自顾自在方桌旁坐下,道:“尚老儿,一别年余,又学会假斯文假客套啦。”
  椒兰怒道:“你管谁叫尚老儿?鼎皇前辈名重食林,岂容你出言不逊!”
  鼎皇一摆手,道:“厨武两道上数十年来一直尊我一声‘鼎皇’,反而把我的本名汩没了。老朽姓尚,双名鼎天。这位童御厨素来不拘小节,往年在北京城里,职位又在我之上。他这样称呼我,倒也并非不敬。”
  四小辈此刻方知鼎皇的大名叫尚鼎天。椒兰虽被师伯祖制止,但她出身宦门,又曾选在帝侧,十分重视礼节,见童御厨为人粗鲁无礼,先对他存了不满之心,上上下下将他一打量,冷然道:“就凭这副模样,还能当御厨?不知是哪个蕞尔小国请你去宫里制膳?是夜郎國么?”
  童御厨登时急了,翻个白眼,吐口浓痰在地,驳道:“啊呸!俺乃堂堂正正大明朝尚膳监供职,先帝崇祯御赐金牌的头等御厨。你小小女娃不识真佛,问问尚老儿便知端的。”
  鼎皇也坐了下来,招呼众人道:“来,坐下说话。童御厨说起来也不是外人,大家别显得生分。”
  众人围着方桌再次坐下,但椒兰仍不依不饶道:“既然堂堂正正,为何偷偷摸摸躲在窗底下?来了多久啦?偷听了什么事去?水火运用的妙法也偷听了?”
  童御厨鼻孔里打个喷嚏,道:“嘿嘿,尚老儿那点破事儿俺早知道得一清二楚,何必偷听?再说了,他那水火功夫,俺一点不金贵!俺自己的杀猪刀天下无敌,谁希罕他那劈柴烧水的玩意儿。”
  椒兰哂笑道:“好个自说自话的天下无敌。杀猪也能杀出个高人来!”
  童御厨面上有些挂不住了,愠道:“程咬金就凭三板斧,打出个瓦岗寨。俺凭杀猪刀就不能争个无敌?你不信,问你师伯祖去,问问他天下有谁挡得住俺‘捅三刀’!”
  鼎皇连声大笑,道:“椒兰啊,童御厨还真没胡说。你知道他名字叫什么吗?他叫童三刀,人家都管他叫‘捅三刀’。他那杀猪三刀使出来,普天下还真没人挡得住。不过和程咬金一样,只有头三招无敌。三招一过,就泄了气,轮到他挨别人打了。”
  众人闻言一齐哗笑。椒兰道:“既然只得三招无敌,难不成四海之内就无一人能扛到第四招再还手?”
  鼎皇道:“有是有。但有这样本事的人,不是前辈名宿,就是世外高人,自重身份,哪个愿意跟他杀猪刀纠缠?至于其他对手,因为头三招实在太厉害,等不到三招过去,已被他捅个半死,落荒而逃了。”
  童三刀得意洋洋,用手抹着厨裙上的油腻,道:“女娃儿,知道俺的厉害了吧?除非五帝这样的绝顶高手出马,不然连三皇都得服气!”
  鼎皇喟然一叹,道:“我二弟刀破风壮年时曾与老童对过一阵,那时我们还不知‘捅三刀’的底细,二弟接下三招后大汗淋漓,以为不敌。他是性情中人,随即坦然认输。当年他若已练过鼎上的神功,在第二招上便能击破老童了。唉……从此后‘三刀败刀皇’就成了老童常年累月逢人就吹的话头,吹嘘了好久……”
  史琉璃眼睛一眨,突道:“这么说来,童前辈算是欠这位白小哥一份人情了。”
  童三刀张大嘴,奇道:“欠啥人情?俺第一次和你们见面,咋就欠上了?”
  史琉璃道:“这位白小哥的父亲名叫白一刀,是刀皇的嫡系传人。你取巧胜了刀皇,拿着刀皇的名头给自己脸上抹油增光,显摆了那么多年。可你的真本事又担不起这虚名,纯是借刀皇的本钱算自己的利息。所以啊,你间接欠了白小哥一份人情。说吧,该怎么还?”
  童三刀嘴张得更大了。他本是粗人,大碗酒大块肉,有不满就骂、有牛皮就吹,毫无弯弯绕绕的肠子。此时被史琉璃一绕,登时瞠目结舌,虽情知不对劲,但到底如何不对劲却想不明白,更别谈反驳了。只得从火炉里捞个肉丸,塞进嘴里,故意吧唧吧唧地大声嚼着,掩饰心里的尴尬。
  史琉璃见他语塞,并不追逼。椒兰不忿刀皇师伯祖被他占了便宜,又讽道:“糊涂信心易,真实点头难。装门面充出来的高人,不过是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若真有大本事,何至于落魄成这般模样!堂堂御厨,瞧身上脏兮兮油腻腻的,想是十天半月不曾换洗了。”   童三刀猛然被戳中心事,愤将筷子一甩,怒道:“俺这不叫落魄,叫忠心。满清鞑子让俺留在北京紫禁城里伺候小皇帝,俺硬是不从,偷跑出宫,流落到江南。嘿哟,你这女娃儿,怎么老跟俺过不去?看来得把你师婆喊进来喽。俺说老毒婆啊,你也请进来喝杯小酒吧。”
  椒兰一听此话,登时转了脸色,垂首低目,不再多语。
  史琉璃与白食易颇感奇怪,目视鼎皇,鼎皇叹了口气,道:“总归是孽债难逃。弟妹,既如此,你也请进来喝一杯吧。”
  屋外一个尖厉的老声回道:“冤家,咱们这样大的怨仇,理当生不同食、死不同奠,喝酒就免了吧。若是喝你的血,我第一个到。”众人听出这声音正是此前在窗旁呵斥童三刀的森寒之声。除了鼎皇外,都不禁打了个寒颤。
  鼎皇无奈地摇摇头,对四小辈道:“你们不是想继续听故事吗?好,现在老童已到了,别瞧他为人莽撞,在这个故事里出人意料地当了一回聪明人。嗯,说起来,都是很久远的记忆了……
  “伽泰将厨武与兵法绝学译镌于五鼎后,功成身殁。那五鼎在天竺深山中静静等待着它们的新主人。日月轮转,到了孔雀王朝末期,约相当于汉光武帝刘秀时期,在西域有一国,名叫大月氏,此前由于汉武帝刘彻遣张骞通西域的缘故,弃附匈奴,与汉朝结交,因此遭到匈奴猛攻报复,被迫西迁。辗转流浪百余年,其中一支月氏人部落,叫作贵霜部,南下进入天竺境内。
  “孔雀王朝容不下异族,派军队驱逐,贵霜部不是对手,被打得大败,其王子丘就劫落荒而逃,误打误撞地钻进了那座深山。他在山洞里扫土除蒿,要清出一块地方藏身过夜。尘埃拂去、乱蓬捽拔,五鼎赫然矗立。
  “丘就劫少年时曾学过波斯文,细察鼎中文字,知悉前因,喜极而泣。从此丘就劫就在深山中苦修鼎上的兵法,历十年而有大成,随即出山召拢残部,整军再战。这时他用兵如神,屡屡以少胜多,将孔雀王朝杀得一败如灰,不数年间竟征服天竺北部,建立起强大的贵霜帝国。丘就劫深感五鼎授教之恩,开国后将五鼎移入宫中供奉。”
  史琉璃道:“这些异国史事,真是前所未闻。看来读万卷书,更要行万里路,诚哉斯言。前辈若不沾异国风尘,和我们一样闭锁国内,纵然尽晓上下四千年,恐怕对异邦故往也是白纸一张吧。”
  鼎皇道:“那要感谢家父。家父颇具雄心,经年探首史册,中西史事了如指掌。我小时候他常将我抱在膝前,讲那些四海英雄建功立业的故事,故而我对万邦史事也较熟悉。”
  白食易好奇道:“请教师伯祖,你说‘中西史事’,就我们华夏所处方位而言,西域之西是叶尔羌国、波斯国、天方国,再西是西秦国,不知西秦往西更有何国?”
  鼎皇略一沉吟,答道:“西秦再向西,有一大国,名曰‘法兰西’;再向西,又有一大邦,名唤‘佛郎机’。而在法兰西的北边,有一国,其国兵士皆穿大红军服,军帽上有一束赤红缨子,故称‘红毛国’。这红毛国火器大炮与船舰十分厉害,曾与佛郎机国在大海上争霸。后来他们又把军船开到咱们中华东南沿海,先占澎湖,再占台湾,在岛上修建营寨堡垒作为贸易据点。红毛强盗们在台湾掠夺米糖,强征赋税,闹得民怨沸腾。岛上的华夏子民奋起反抗,然而屡起屡败,惨遭屠戮者甚众。”
  白食易愤愤不已,以掌击桌,怒道:“红毛国欺人太甚。日后若有机会,我定要身赴台湾,一扫浊瘴,还乾坤清朗。”
  史琉璃道:“咱们新认识的福建朋友郑森,就在台湾对面,可冀之助力。”
  童三刀忽然冷笑数声,道:“小子,你不过是个被罚在冷宫挑水烧火的下人,能理会得了军国大事?说什么大话!”
  鼎皇立时正色道:“老童,你此话差矣。当世大儒顾炎武先生有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不管是公卿将相,还是贩夫走卒,只要是我炎黄后裔,人人皆有保土抗敌之责。”童三刀见他神情严肃,不敢再啰嗦,夹了一块牛肉塞住嘴巴。
  鼎皇对白食易颔首赞许道:“易儿,你能有这样一份赤子之心,老朽十分欣慰。那法兰西亦是美食大国,日后倘有机缘,你要去见识一番。”白食易毅然点头。
  史琉璃好奇心浓厚,又问道:“前辈,那么过了佛郎机再往西,又是哪里呢?这世间有尽头吗?”
  鼎皇道:“行尽西天更有西。寰宇之大,我等凡人莫能企及,海天茫茫,老朽也不能尽知了。”
  吴中梅道:“哎呀,只顾谈这些没边没际的做什么,前辈继续讲五鼎的故事吧。”
  鼎皇喝口黄酒,润润嗓,续道:“贵霜国由盛转衰后,遭邻国波斯萨珊王朝不断侵攻。约在华夏三国时期,贵霜国都城被攻破,波斯军大掠宫禁,波斯王见到镌刻着波斯文的五鼎,惊为天赐,立即转移到波斯内宫秘藏。
  “这时认识古波斯字的波斯人已越来越少,波斯王虽然识得,但只大体看出是关于厨艺与兵法的文字。他戎马倥偬,暂时无暇理会,待到江山稳固,才开始决心研究一番。他召集宫廷高等学士和御厨,一起研究五鼎上的厨技和兵法。但是当他将看得懂的内容慢慢口译出来后,学士和御厨听了却人人摇头。
  “原来,鼎上汇集了先天八卦、后天八卦、阴阳五行等等奇学,博大精深、古奥难懂,即便中华人也未必明了,更何况看得一知半解的外族人,叫他们如何习学?波斯王大怒,他心底隐隐明白五鼎上的文字定然神妙无比,苦于不得其门而入,又不愿公之于众,让世人皆知五鼎,更不愿让已经威胁到王权的拜火教高人来解读,于是杀尽知情的所有学士和御厨,深藏了五鼎。”
  白食易骇然道:“那些学士、御厨不过略略知情而已,就悉数被杀了?”
  鼎皇道:“世上的帝王不论古今中外,都一样的心狠手辣。为保自己的江山,哪怕一点点的风险都不能容忍。人命在他们眼里算得了什么!”
  史琉璃叹道:“唉,世间就是汉文帝、唐太宗这样爱民如子的明君太少了,所以黎民百姓才活得那么艱难。”
  童三刀道:“本朝弘治帝在位时,也算不错。可惜他命不长。”
  鼎皇赞同道:“国朝迄今近三百年江山,好皇帝确实不多,太祖、成祖虽是有为之君,但治下过苛。宪宗、神宗惫懒;仁宗、光宗短祚;武宗、熹宗荒唐;英宗、世宗昏聩。七除八扣,唯有孝宗弘治帝御宇的十八年,真正算国泰民安、盛世繁华,连带饮食一行也大放异彩。但弘治帝享寿仅三十六岁,谢幕太早,殊为可叹!”   这时窗外突然“嘿嘿”两声,那个苍老女声道:“三百年江山,百姓过得下去的年月,前前后后只有几十年。这样的江山亡了也好,不亡百姓更遭罪!”
  童三刀闻言勃然大怒,骂道:“老毒婆,少放屁!难道江山被鞑子占了,百姓不遭罪?”
  苍老女声冷冷道:“你倒赤胆忠心得很!可是不照样灰溜溜地逃来南方?有能耐去北方拼命啊!别忘了,正是你忠心以待的那个崇祯皇帝,把你打入死牢的。若不是李闯破了北京,只怕你已是冤魂野鬼了。”
  童三刀嘿然无语,又默默地埋头吃肉。
  吴中梅见气氛不对,忙道:“好啦好啦,咱们是听古人故事,不是替古人担忧。前辈快继续。”
  鼎皇应了,续道:“就这样,五鼎再度沉潜禁宫,岁月悠悠,几百年过去,直到一个名叫杜环的战俘,遇上了它们。”
  史琉璃皱着眉头,沉吟道:“杜环,杜环……似乎在哪里见过这名字……”
  鼎皇微笑道:“你读书不少,要记住每个人名颇不容易。杜环此人既有名又无名。说他有名,史册典籍俱在;说他无名,因为民间几乎没人知道他。”
  白食易问道:“既然姓杜,应是中华人士吧,怎么万里迢迢去做了战俘?”
  鼎皇目光深沉,望向窗外星空,似乎正踰涉悠远的历史长河中,说道:“那时已相当于华夏唐玄宗时期,期间波斯萨珊王朝几起几落,再度亡了国。灭它的,就是天方国。当时唐人称天方国为大食,五鼎自然也归了大食。那大食扩张极为迅猛,立国后不过百余年,便向东扩张到了盛唐极西疆域的边缘。两大强国为争夺丝绸之路的控制权,逐渐剑拔弩张。
  “到了玄宗天宝十年,唐朝安西节度使高仙芝击破石国,石国向黑衣大食求援。高仙芝为先发制人,主动出击大食援军,深入七百余里,双方在石国的怛罗斯城遭遇,相持五日后展开决战。此役直杀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最终唐军惨败,不但战死一万余精銳军士,更有两万多人被俘,包括了工匠、文吏、画师等,杜环就是其一。
  “这杜环出身名门,博闻强识、嗜书如命,举凡天文、书法、饮食、医药、卦理、兵法,无不精通,真正大才子一个!彼时的长安乃宇内第一大城,四方商贾云集,他又跟着经商的胡人、歌坊的胡姬学了波斯语与大食语。壮年时,他对地理探索产生浓厚兴致,正巧高仙芝要拔军西征,他便随军西来,结果军覆身虏。不过由于他通晓波斯语与大食语,在黑衣大食受到优待,后来又立下战功,因此被允许自由游历大食国及周边邻国。
  “杜环本身学问既博,又环游列国,眼界更是大开。他将自己长达十年的游历见闻,写成游记《经行记》。此书详述域外数十国的地理、物产、风俗人情,采摭丰富、思覃研精。除了咱们都知道的那几个大国外,尚记录有末禄国、摩邻国、拂菻国、苫国等等,实为我华夏游历寰宇第一人,比本朝三宝太监下西洋还早了六百余年。”
  白食易与史琉璃、吴中梅、椒兰都屏息静气,听得心潮澎湃。童三刀大概先前已听过,故而并不专注。
  窗外悄然无声,唯见身影伫立,显然那个童三刀口中的“老毒婆”也被深深吸引。
  史琉璃心中向往,插话道:“前辈,我想起来了,往年我翻阅《太平御览》,曾见其中选摘数段游记,作者正是杜环。可惜当时未窥全貌,心中一直盼着能瞻睹全璧。”
  鼎皇把头一摇,叹道:“杜环从海路归国后,正逢安史之乱,盛唐气象不再,国运急转直下。《经行记》成书后备历劫难,到五代时彻底亡佚。幸亏杜环的叔叔杜佑是位文史大家,在所编撰的《通典》中引用了部分《经行记》的文字,这才使《经行记》保存下一千五百一十一字的残本。宋时《太平御览》、《太平寰宇记》、《文献通考》皆从《通典》转引。依杜环所游国数及文章体例推算,《经行记》原文应有数万字之多。如此绝代奇书失传,实乃天壤间一大恨事。”
  众人闻言,无不扼腕,窗外也轻轻传来一声叹息。
  鼎皇续道:“然则不幸中又存了万幸,《经行记》虽不传,杜环留居大食期间,却做了一件大事,对我华夏及大食影响至深。”众人忙问:“是何大事?”
  鼎皇的目光又投入悠远天幕中,道:“杜环百艺皆能,尤精饮食之道,他在大食时特别留意诸国食膳食材,《经行记》里辟有专章予以记述。可惜这些本该成为食界瑰宝的文字,也尽数散佚了。杜环又喜研兵法,颇能御众。大食军的异密对他十分赏识,将他编入军中,征战诸小国。杜环运用奇谋,屡立战功,渐渐被异密倚为心腹,得以参谋军国大事。
  “某日,呼罗珊异密并波悉林对杜环说,在海里凡的禁宫中,有五座样式奇特、三只脚的铜器,似乎是你们东方的事物。那上面镌满了奇奇怪怪的符号,没人能看懂。你学识如此渊博,现在也深受海里凡器重,我们不把你当外人,等我禀明海里凡,带你入宫去,帮我们看看,那五座铜器到底是什么!
  “杜环也很好奇,便答应了。待到入宫后,他一眼就看出五座半人高、两腰阔的铜器,是周朝的青铜鼎。他绕着五鼎,细细察勘那些奇怪的符号,不一时已明了此乃中华上古金文与波斯文字。”
  白食易突然问道:“大食人看不懂金文倒不消说,但他们既征服了波斯,难道国内就无人看得懂波斯文字?”
  鼎皇答道:“伽泰翻译的文字,以及他自创的内容,固然都是用波斯文镌刻,然而波斯文字与我华夏文字一样,也有古字今字之分。伽泰所书波斯文,属于一种古老的、形状既像钉子又像木楔的文字。在伽泰那个时代,虽然只有上层人识字,但还有不少拜火教的高手也会读会写楔形字。可是伽泰是约当于华夏汉初时人,到盛唐时已九百多年过去,沧海桑田,波斯人不但语言发生了改变,文字也改用钵罗钵字,后来更逐步被大食文字替代,所以彼时大食国已无人能看懂楔形字。”
  史琉璃大生赞赏之心,道:“看来杜环的才学真是兼览博照。他看得懂中华上古的金文也还罢了,竟然异国那么古老的文字也识得?”
  鼎皇道:“每个朝代,总会出那么几个通今博古的汪洋高士。杜环既读万卷书,又行万里路,学识岂止八斗?他热爱书法,常年搜求字帖,拜名士习学小篆,又能穷追其理,上溯字源,由籀文通于大篆金文。你看而今的华夏,除极少数人外,朝堂民间还有几个通识金文?波斯楔形字也是这般。至于杜环能识楔形字,因他访学陇右期间,遇到了拜火教清净使。   “萨珊王朝灭亡后,拜火教从国教又变成异教,残存的教众无法在大食立足,星流云散,分赴四方躲避。清净使以代代相传之故,是极少数尚能辨识楔形字者之一。杜环与清净使言谈投机,彼此引为知音。
  “清净使拿出波斯地毯相赠,杜环见上面有些符号颇为古怪,便向清净使请教。清净使知杜环书法妙绝,心中有意传授,遂告诉杜环此乃古波斯楔形字。杜环大喜,认为以古字参研书法妙理,必有裨益,于是认认真真跟着清净使学解楔形字。哪知天缘巧合,等到杜环被虏,竟成了大食国唯一看得懂五鼎上两种古文字的人。”
  众人啧啧称奇,均感造化之玄,实非人力可测。
  鼎皇接着道:“杜环仔细看过鼎上文字,又惊又喜。他在禁宫里驻留了一天一夜,而后禀告海里凡,五座铜器系中国古物,称为‘鼎’,是象征天下的重器。海里凡与并波悉林又问他,鼎里鼎外的符号是什么?杜环略一犹疑,回复说那些只是记载古代君王祭祀、打猎的文字以及礼制典章罢了。”
  白食易讶道:“他为何要说谎呢?”
  史琉璃蹙眉道:“傻小子,如果实话实说那上面镌刻了极厉害的兵法,大食国得了去,用于进攻大唐,我华夏岂不生灵涂炭?”
  鼎皇点头道:“确是此理。杜环终究是华夏人,心中念念不忘故国,当然不肯让大食得了兵法,凭之攻伐唐国。他一念存善,免了两国军民无数死伤,德莫大焉。并波悉林闻说是些文绉绉的典章,心中失望,但海里凡却颇感兴趣。
  “原来当时秉政的黑衣大食,是刚从白衣大食那里夺来的江山,海里凡一心图治,十分留意别国的典章制度,希望汲取以治国。中华古国文明渊深,数千年来名播四海,海里凡心想这些上古典章定是极好的,便让杜环留居宫中,专门辟出一处静室,要他把鼎上的礼制典章翻译出来。
  “此举正中杜环下怀,从此他就留在宫里译鼎。他一心二用,一方面将描述上三代事迹的《尚书》,冒充鼎上内容,翻译成大食文,交差给海里凡;另一方面以汉字翻译真正的五鼎全文,那些金文楔字,被悉数译为云汉华章,用楷书细心誊录在纸本上,贴身秘藏。反正除他之外也无人识得古字,完全不必担心被揭穿。”
  众人会心大笑。吴中梅嘻嘻道:“大食国君臣待他那么好,他还使诈蒙骗。文人使起坏来,比坏人还阴。”
  童三刀道:“没错。像俺这样的直肚肠,就想不出这种偷梁换柱的主意。”
  鼎皇道:“这也是杜环一片为国为民之心,情有可原,不必苛责。”
  史琉璃对一切图书典籍都兴致盎然,问道:“前辈,杜环译出的那一部书,叫什么名字?有传本吗?”
  鼎皇道:“不是一部,是两部。伊尹、周公旦、伽泰三位先贤,集毕生所学之精髓,萃于五鼎,既含烹饪之术,又容治国大道,更有先天后天八卦要旨,以至于无敌兵法,得之者等同于天下唾手可得、家国顷刻能安。但其内容过于恢宏博大,常人智力精力有限,难以全数修习。也就是说,厨武、治国、兵法只能择其一而学,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若强行总揽全修,人智人力必有尽时,一旦智穷力竭,势必走火入魔,心力交瘁而死。
  “杜环聪明绝顶,翻译过程中,心与文合,已尽悉此理。于是他将翻译的内容,主体分为厨武与兵法两部分,各译为一部书;而八卦奥义与治国之道,作为辅助,附在两书正篇之后。因为厨武与兵法都需要运用到八卦机妙;而食定民心、兵取天下,归总皆是为了治国安邦,让百姓过上好日子。所以杜环这么做,是极合适的。”
  史琉璃連连颔首,道:“是极,是极。我对杜环的钦佩又深一层了。恨不能起他于地下,好生聆教一番。前辈,两部经书叫什么名字?”
  鼎皇深吸一口气,道:“这两部书典,特出于世,冠绝宇内。杜环为它们取名叫《食易真经》、《三圣兵经》!”
  众人一齐由衷赞叹道:“好!好名字!”霎时间心驰域外,均盼着能一睹为快。
  鼎皇又道:“先前我已说过,杜环尤精饮食之道,亦通兵法战略。他虽比不上三圣,但也竭尽所能,在两经繁难处做了不少注解,令两经修习者事半功倍。所以这两部沉博绝丽的经书,比五鼎更佳。再加上杜环这样的博学奇人、天方奇遇,也都可遇不可求。因此两经实是空前绝后,永无来者。”
  史琉璃欣然道:“既用汉字译成、楷书写就,我华夏人士尽可修习了。敢问前辈,如此绝世真经,如今落在谁手?”
  鼎皇眉头一皱,道:“不知道!”
  众人“啊”地一声,心都往下一沉。

第四十一回三个知音人


  浓浓夜色浸染窗衣,灯花半残,人面微醺。鼎皇用长筷往炉中拨拉几下,道:“这一轮吃得差不多了。骨董羹也要吃过三巡,方显尽兴。”顿了顿,朝窗外道,“我再整最后一巡汤底,弟妹,来几朵菇,提提鲜。”
  窗外冷冰冰地传来答话:“哼,我这里只有毒菇,不怕死可以请你吃。”
  鼎皇并不在意,微笑道:“弟妹,你忘了我的拿手本事么?有菇只管来。”窗外“嗤嗤”数声,飞进数朵菌菇。鼎皇右手一抄,全接在掌中。手掌一摊,一瞧,乐道,“好,果然够毒!”
  众人向鼎皇掌中望去,只见那几朵毒菇竟是七彩颜色,菌面肥厚,泛着幽幽冷晕。
  白食易倒吸一口凉气,惊道:“这……这能吃?”
  鼎皇手掌一覆,把毒菇翻进炉里,道:“第二巡的残汤不要吃了,正好拿来去毒。”从小簸箕里拣出一把荔枝木炭,加到炭承上,再倒一勺清水,道,“火性分阴火阳火,阳能长阴,亦能祛阴。且看老朽禀真元之气、导纯阳之火,燎蒸烈漰,辟邪去毒!”
  言罢,右掌缘抵近炉底,运起真气,一条红线沿右腕达于掌心,整只手掌顿时变成深红色,散出火燎般的熇气。
  史琉璃那日在冰膳局的水井边,见识过鼎皇的绝技,还不甚惊讶,白食易、椒兰与吴中梅乍见神功,面上皆是一副既惊且敬的神情。
  炉中汤水汩汩起泡,毒菇沉浮翻滚,菇身的斑斓七彩在沸水烫灼下,渐渐褪了颜色,变成了素朴的灰白色。鼎皇掌上加劲,火焰哄地腾烘起来,整炉汤水变得五颜六色,仿佛制衣坊的染料倒入其中,花花绿绿煞是吓人。   过了大约一盏茶工夫,鼎皇开怀道:“成了!毒素全逼出来了。”
  他用小勺捞出毒菇,抽小刀将肥厚的毒菇切成菇片。摁下铜炉环扣,弹起铜炉的上部,端到庭院中,把汤水全泼到地下。再从水缸里舀水,把炉洗得干干净净,不留一点毒渣,才又回到屋里,将炉置好,换上白水,倒入已成灰白色的毒菇片,笑道:“除笋之外,至鲜至美之物,其唯蕈也!”做个请的手势,道,“诸位,请品尝。”
  四小辈颇感犹豫,童三刀鼻孔一哼,道:“怎么?怕了?毕竟年轻啊……其实死生之事,不必看得那么重。”操起筷子,夹起一片菇片,放在鼻端,用力嗅了嗅,赞道,“妙不可言,妙不可言。”入嘴大嚼。刚嚼得七八下,身子突然朝地上一扑,四肢抽搐,口中吐出黏涎。
  四小辈大惊失色,白食易道:“不好,他中毒啦。”赶忙去扶。
  哪知童三刀猛地又直起身子,用汤匙捞了数片菇片,塞入口中,边嚼边道:“不错,这菇毒未去尽,你们别吃啦,统统归俺受用吧。毒死也心甘!”
  四小辈见他面带嘻笑,登时醒悟,哄然道:“你耍我们!”再无疑虑,操箸执匙,各取菇片而食。
  鼎皇慈和地望着后辈们,问道:“滋味如何?”
  白食易大叹一声,道:“这样的绝味,就算吃完即死,也值得了。只恨吃得太晚,太晚!”
  吴中梅也是咨嗟称美,由衷道:“古人云‘拼死吃河豚’。我未吃过河豚,以往不能理解,难道美味比性命还重要?今日食此美蕈,方晓古人诚无欺言,有些美味果然值得用性命去尝!”
  史琉璃凝箸道:“往昔我在家时,有家仆从老家携回雁来蕈,当时也是初尝,那鲜味带着松林的清芬,还有一股山间特有的异香,至今仍萦绕味蕾。窗外那位前辈的毒菇,毒性尽去后,吃起来那股鲜香沁心的滋味,比雁来蕈更有过之啊!”
  窗外那老婆子鼻中一哼,道:“小姑娘年纪轻轻,果然好哄,几朵菇便能牵了心去。”
  鼎皇道:“那也要弟妹的菇独一无二,不然这位史姑娘食遍珍馐,岂能一蕈而倾叹!”
  那老婆子又哼了一声,道:“看上去也不过十八九岁的年龄,谈什么食遍珍馐。活到九十九,再来吹大气吧。”
  史琉璃倒不着恼,客客气气道:“我只是跟着父辈们多读过几本食谱、多尝过几道小菜,实在说不上博识。您老人家年高德劭,才真正算得上大食家。老婆婆,久站屋外,您不累吗?请进屋来说话吧。”她语气诚恳,态度温婉,那老婆子似乎反被说得不好意思,默不作答。
  童三刀嘻笑起来,道:“老毒婆年高固然是高,德劭却绝然不劭。一身是毒,心肠更毒,说声‘年高德缺’才配得上她。”
  椒兰满面愠色,斥道:“你这杀猪浑人,不准辱我嫲嫲!”
  椒兰愤激之下,脱口而出,登时语惊四座,吴中梅失声道:“啊呀,她是你的祖母?”
  椒兰紧咬下唇,犹豫一会儿,头一点,道:“嫲嫲,进屋说话吧。夜里凉,您担心身子。”
  窗外的老婆婆沉默片刻,叹道:“难为你还有一点孝心,好吧。”
  话音刚落,众人眼前一花,方桌旁已多了一位鸡皮鹤发、骀背苍颜的老婆婆。
  白食易惊道:“婆婆好快的身法。”老婆婆却不理他。
  椒兰又低眉顺眼,轻声道:“嫲嫲……”
  老婆婆斜睨了她一眼,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草乌头,道:“今晚饮食无节制,明日正午的毒量,须加三钱。草乌头切片,与毒螺同煲。”椒兰默默点头,接过来纳入袖中。
  史琉璃面色一变,惊道:“老婆婆,你怎么让自己的孙女吃……这未免……”
  老婆婆瞪了她一眼,道:“我自家事,与你何干?”
  椒兰忙伸手轻轻捏了捏史琉璃,暗示她不要多问。
  吴中梅低声对史琉璃道:“就是她!就是她帮助娴、田二妃在‘福鹿早至’里下毒,陷害椒兰昭仪。”
  史琉璃大骇,轻声道:“祖母害孙女?”
  老婆婆耳音极灵,白眉一挑,盯着吴中梅道:“吴家小姑娘,你好呀,有段日子没见了,你还是那样多嘴多舌啊!”吴中梅低头不去理她,老婆婆又道,“前几日相府斗宴,好大的排场,其中有个评判叫‘吃不得’,名虽如此,实则样样敢吃,统统吃得。她四年前就吃过我的草乌头煲毒螺,不住口地赞好。而今我给我孙女吃,你们说吃得吃不得?”
  史琉璃与白食易均见过吃不得师太,知她食性特异,岂能拿来相比较?互望一眼,默默无言。
  老婆婆知他们内心不服,口气略转,道:“我虽被人骂作‘老毒婆’,却不是坏了心肠之人。这一点,日后自知。各人有各人的命途,椒兰命该食毒,非我逼她,你们也不要误会了。”
  史琉璃听她如此说,明了苦衷内藏,忙道:“老婆婆,是我多事了。家家都有难念的经、人人都有难唱的曲,苦与累唯有自己懂得。”
  老婆婆面色大霁,赞道:“世家出来的小姐,毕竟与众不同。”
  鼎皇趁势接口道:“不错,人人都有难唱的曲,我的苦衷心曲,也望弟妹谅察。”
  老婆婆登时怒气满面,骂道:“老匹夫,你害死我儿、逼走我夫,我半生为你所陷。如此深仇大恨,你要我谅察什么?若非打不过你,我早已将你抽筋扒皮,下油锅炸成人干了!”她語气狠毒,字字句句无不咬牙切齿,听得人肌革瘆懔,毛发悚然。
  史琉璃忍不住问道:“二位老前辈,你们怎么结下如许大的怨仇?直到发鬓皤然,还纠葛不休?”
  鼎皇猛叹一口气,手抚酒杯,道:“最是西风吹不断,心头往事歌中怨。这番冤仇,与五鼎关联莫大。咳咳,老朽又要把陈年往事叙上一叙了。你们且洗耳恭听吧!
  “话说那大唐才子杜环将五鼎上的先贤文字译成《食易真经》、《三圣兵经》后,贴身秘藏。又过不久,他听往来贩丝的西秦商人讲,从大食之海绕过天竺,再经暹罗、马六甲,可抵达华夏的广州地界。杜环大喜,因为当时陆路由于战乱缘故,已被塞断,要返唐无法走西域路线。他向海里凡请命,诈说愿为大食往东方各岛国传教。海里凡对他信任有加,便应允了。杜环遂登上一艘商船,泛海归唐。   “孰料登岸之时,方知故国已然天下大乱,安禄山、史思明正举兵造反,都城遭叛军攻陷,玄宗李隆基流亡蜀中。杜环归不逢时,有家不能回,只好滞留岭南,飘蓬无依,苦不堪言。困顿之中,自身尚不能苟全,两部绝世奇经也跟着罹殃,时日一久,竟尔湮没无踪,和《经行记》一起消失在风尘中……”
  史琉璃心細如发,皱眉道:“虽是如此说,但我有个疑问,既然中唐时已湮没无踪,后世之人,比如前辈,又是如何知晓两部经书的存在呢?”
  鼎皇道:“问得好,可见你用心在听。再说倏忽间已是唐末,君昏臣暗,激起大英雄黄巢举事,率数十万大军纵横南北,搅得血染山河、玉京萧索。黄巢军中有位军师,唤作柳公,原也是个秀才,受不了世道黑暗,跑去做了和尚,所以人们又称他‘柳和尚’。
  “柳和尚一不拜佛、二不诵经,是个好吃爱酒之辈,随军转战,每到一地,必寻当地美食做五脏庙之祭。黄巢占广州后,柳和尚把广州有名的美味统统吃了个痛快,还意犹未尽,要寻访民间庖厨高手,尝人所未尝。广州在唐朝时,是重要的贸易港口,《旧唐书》里称:‘广州地际南海,每岁有昆仑乘舶,以珍货与中国交市。’所以有很多海外商贾定居于此,在饮食口味上与内陆颇有不同。
  “一日柳和尚微服离营,穿街过巷,又去寻市井美食。走到一处坊市,听见呼喝斥骂、兵刃撞击声不断,急忙近前细看,只见数百名义军将数十名大食国商人围在垓心。商人中有的衣着华贵、帽镶宝石,显是豪商;有的肤色黝黑,头发卷曲,赤裸上身,一望而知是豪商的奴仆。双方高呼鏖战,义军人数虽是商人的七八倍多,无奈就是不能取胜。
  “柳和尚再看片刻,心中讶异,那些大食商人武功并不高明,但结阵联防,进退有序,义军兵士尽管久经战阵,也始终不能突破数十柄弯刀组成的阵势。柳和尚再看一会儿,心中惊讶更甚,原来他已看出大食商人布的阵势,竟是依照先天八卦的方位,两仪内敛、四象变通,乾坤坎离流转不停、兑震巽艮变幻无定。义军兵士只会寻常的技击武术,自然摸不着头脑,乱冲乱打,占不到丝毫便宜。”
  史琉璃道:“先天八卦是我华夏绝学,大食商人竟能运使对敌,的确使人惊奇。”众人皆点头赞同。
  鼎皇道:“柳和尚惊异之下,愈发留心观察。终于被他发现在大食商人的最后面,有一口大木箱,从木箱里发出极为细微的声音,指挥着商人们攻守进退。义军兵士全无内功修为,所以觉察不到。
  “柳和尚察破玄机,随即跃身而出,大呼一声‘住手!’兵士们见是军师到了,纷纷停手罢斗。柳和尚向为首的校官询问为何殴斗,校官简要说了。原来黄巢军流动作战数年,军士疲敝,后勤亦乏力,柳和尚便献策,让黄巢远离中原,据岭南之地永为营垒,伺机北伐。黄巢依计而行,占领广州后,见城中有大批胡族人、大食国人定居,且结党欺压汉民,黄巢为免内患,下令外族人一律限期迁走,否则杀无赦。这数十名大食商人屡劝不听,兵士们奉令要将他们格毙。
  “柳和尚听完不声不响,踱步到大木箱前,猛地一掌轰出,木箱碎裂,从箱子里滚出一个鹑衣百结、蓬头垢面的乞丐。大食商人们见状,惊怒交迸,纷纷举刀围在乞丐身周,护着乞丐。那乞丐抬起头来,扭脸朝向柳和尚的方向,柳和尚这才看清,乞丐瞳仁煞白,毫无光亮,竟是个盲丐。”
  史琉璃失声道:“哎呀,盲丐……”
  白食易道:“乞丐中苦人儿不少,残疾者所在多有,盲丐有何稀奇?”
  史琉璃眼望鼎皇,道:“如未记错,丐帮正是创建于唐末,而创帮帮主也正是一位盲丐……”
  鼎皇道:“不错,没想到这段江湖掌故你也知晓,史姑娘果然博闻。”
  白食易道:“那难道这位盲丐,就是丐帮第一代帮主?”
  鼎皇却不正面答他,反问道:“易儿,你说,天底下最会吃,能吃到最美味食物的人是谁?”
  白食易不假思索道:“那当然是皇帝啊。”
  鼎皇目光移向史琉璃,道:“你说呢?”
  史琉璃含笑道:“是乞丐。”
  白食易奇道:“怎么这样说?乞丐碗里装的是百家饭,吃的是残羹汤,怎能算最美味的食物?”
  鼎皇大笑道:“没能耐的乞丐才吃残羹剩饭,有本事的乞丐吃的比皇帝老儿还好,比如这位盲丐。
  “那时柳和尚见他眼睛瞎了,心中有些怜悯,便问他为何躲在箱子里帮助大食商人。盲丐鼻子嗅了几下,咧嘴一笑,道:‘和你一样原因。’柳和尚一愣,道:‘我与你素昧平生,你知我是什么人?在做什么事?怎么说和我一样?’盲丐从脏乱的头发里拔出一根草,放入口中剔着牙,嘻嘻笑道:‘我当然不认识你,可是我知道你在做一件事,目的与我一样。那就是——寻美食。’
  “柳和尚紧盯着盲丐的浑浊眼珠,片刻后抚掌开怀,道:‘好,我明白了。你因为盲了眼,嗅觉便特别灵敏,一定是嗅出我衣裳上沾染了各家食肆的味道,所以知道了我的目的。’盲丐还是笑嘻嘻地,道:‘听他们喊你‘军师’,你也果真有几分聪明。那么,我为何帮大食人,你也明白了?’柳和尚点头道:‘嗯,这些大食人有美食,还是寻常难以吃到的美食。’盲丐道:‘我一生命苦,父母早亡,无依无靠,沦落为丐,受尽世人白眼。唯有美食慰我肠胃,更慰我心。这些大食商人有一道绝味,中土见所未见,我帮他们,他们就请我吃。你说我该帮不该帮?’
  “柳和尚听到‘绝味’二字,顿时馋虫上脑,咽了咽口水,道:‘该帮,该帮!’义军兵士们目瞪口呆,校官急道:‘军师,你怎么帮起外人来……’柳和尚把手一摆,道:‘好了,这里一切有我做主,你们退下吧。’校官道:‘可是格杀异族,是冲天大将军亲自下的命令,我等不敢违抗。’柳和尚道:‘黄大将军那里,自有我去说,万事不赖你们。’校官知道柳和尚是黄巢跟前的大红人,见他一力承担,自己实则也打不赢那帮商人,乐得推脱,便领着兵丁去了。”
  童三刀大腿一拍,道:“这个柳和尚真对俺胃口,这才是真正的同道中人。为了吃,啥都能不管不顾。”
  鼎皇道:“真嗜食者,万事食为大。古人今人一般无异。再说柳和尚待兵士们走远,换了一副和悦的神情,对盲丐道:‘丐兄,兵丁们是被我撵走的,咱俩的功劳就算对开吧。你快让那些大食商人拿出绝味来,分我一半吃。’盲丐道:‘好,你说得有理。’高声说了句大食语,一个头裹八宝箍头巾、颈挂璎珞宝圈、身披镶金银丝披风的男子,从商人中排众而出。   “盲丐又叽里呱啦对他说了几句柳和尚听不懂的话,男子也叽里呱啦回了几句话,盲丐点点头,对柳和尚道:‘这位是这帮商人的首领,名叫辛巴达。他说绝味在他们船上,问你敢不敢去?’柳和尚略一犹豫,应道:‘人生除吃无大事,死亦何惧?去便去。’盲丐对辛巴达翻译了,辛巴达仰头大笑,说了几个词。盲丐向柳和尚道:‘他赞你豪爽,合他脾气。’柳和尚打个手势,请辛巴达带路。辛巴达手一挥,众商人与黑奴迅速列队,前后簇拥,向绣衣坊码头行去。
  “唐代與外国的贸易十分兴盛,朝廷在广州设有市舶使,此刻已被黄巢军打跑,码头废弃不用,全无往日人潮涌动的盛况,只有岸边孤零零地停靠着一艘大三角帆船。柳和尚上船后,见船舱内的摆设布置大异中土,并无桌椅陈列,以沉檀为案几,坐卧俱在地毯上。那地毯用纯羊毛编成,画着海外的奇花异草,四边围镶着真丝。毯中散发出淡淡的幽香,显然织毯的染料是从名贵香花中提取而得。
  “辛巴达请二人在地毯坐下,自己盘起腿,双掌连拍三下,立时进来三名蒙着面纱的侍女,虽然脸孔看不太真,但身姿苗条婀娜,当为丽姝无疑。侍女奉上蜜煎黄橙、肉桂甜乳、葡萄叶卷菜末三样点心,辛巴达做个请的手势,柳和尚与盲丐各自尝了几口,味道间充满异国风情。
  “柳和尚大悦,道:‘大食国亦为当世大国,与我华夏并立,文明礼制自不输华夏。这几道小点甘芬适口、巧心内蕴,从中即可管窥大食饮食之佳。’宾主们闲谈了一阵,盲丐居间做翻译,柳和尚这才知道辛巴达一干人,并非定居在广州的商贾,也不从事往来贩卖瓷器丝绸的买卖,而是专事航海探险。
  “辛巴达本来家境窘困,通过探险发了大财,身家豪富,因久慕东方的唐国金粉繁华,特意在第七次航海游历狮子国后,直向东行,满拟瞻仰大唐风采。哪知一上岸,迎面就是一大群从广州城里逃出的大食商人,纷纷诉说唐国正在内乱,叛军首领要杀尽外国人,赶紧回航逃命吧。
  “辛巴达见惯大风大浪,并不畏惧,心想既然来了,见识一番总好。于是带着部下和奴仆进城,果然软红香土皆不见,遍地尽逢恶罗刹。黄巢军满城驱杀胡商,他们入城不久就撞上了一队士兵,两方言语不通,动起手来。起初辛巴达方人数少,落了下风,这时躺在大木箱里睡觉的盲丐,嗅出辛巴达身上有股闻所未闻的肉香,便用传音入密的神功与辛巴达做下交易,随即指点布阵,双方方才战成平手。”
  童三刀见鼎皇饮了几口酒润嗓,插话道:“这天方国的饮食,其实在唐末还不能与中华相提并论,柳和尚不过在说客气话。俺在紫禁城里奉职时,听老辈御厨闲叨,天方国饮食真正勃兴,乃在本朝三宝太监下西洋时。郑大人的舰队上有不少一流的厨师,是他们指导天方国宫里的厨子,才令天方国食业大振。特别是一个原本微不足道的烧火工,得到‘厨圣’玉天星的传授,竟一跃而为国王第一宠厨。所以说,论起做吃的本领,天下万国千邦,没有一国能胜过中华!”
  史琉璃惊道:“玉天星?原来厨圣真有其人?书上将他的事迹写得玄乎其玄,我还以为和‘三言二拍’一样,不过是供人茶余饭后消遣的说部呢!”
  童三刀斜了她一眼,冷冷道:“嘿嘿,俺大字识不得几个,今夜方知不读书的好!”史琉璃知他话中带刺,却不介意。
  鼎皇歇了片时,继续道:“三人越谈越投机,颇有相见恨晚之意。柳和尚问起辛巴达,先天八卦极为繁复,为何盲丐一加指点,他们就能心融神会,无滞运用?辛巴达说自己阅历丰富,曾在第二次航海时习学过波斯古字,在第四次航海归国后,因为获取了无数奇珍异宝,得到海里凡的召见,还获邀入宫,见到了深宫中的五鼎。他虽然只从鼎上学了一些皮毛,但原理相同,所以一有高人指点,立时便能加以运用。”
  白食易道:“这样看来,自杜环离去后,五鼎仍然深藏大食禁宫中,不知后来如何落入五帝之手?”
  鼎皇道:“莫急,咱们按时间顺序讲。三人谈笑风生,过了大概有一个多时辰,大船上的厨师来禀告,给嘉宾准备的最尊贵美食已烹治完毕。盲丐一听大为兴奋,伸手从背后一摸,摸出一双筷子来。
  “辛巴达笑着摇摇手,道:‘这道菜,不用你们中华的筷子吃。’少顷四名侍女合力端上一个四角银托盘,放置于沉檀案几上,盘里共有三小碟、一大碟,俱是中华瓷器。三小碟里盛着黄澄澄的浓汤,大碟却用白金食罩扣着,见不到里面,显得颇为神秘。
  “辛巴达恭恭敬敬地拿起小碟,在盲丐与柳和尚面前分别摆下一碟,道:‘这叫‘胡姆斯’,直接讲就是‘鹰嘴豆泥’,是用敝国特产的鹰嘴豆煮软捏烂后捣碎成泥。我们大食国人每餐必备,配上你们中华的瓷器,真是天作之美。’说完向侍女一招手,侍女手执水晶瓶,倒下清水,为三人洁净双手。
  “辛巴达虔诚祷告道:‘感谢真主赐予我们饮食。’祷毕对侍女道,‘启罩。’侍女提起扣在大瓷碟上的白金食罩,登时,三只大似蒲团的雪白驼蹄,如生辉白玉般,溢烁耀目,直映眼帘。柳和尚刹时间目眩神晕,惊叹无已。盲丐虽然看不见,却也被一种流布四围的逼人气势所镇,这种气势只有最顶尖的美食才能飙发,也只有第一流的食家才能凭直觉感受到。”
  四小辈听得仿佛身临其境,也被驼蹄珍馐深深吸引。
  童三刀道:“唐朝那时候,汉人虽也将驼蹄列为八珍之一,但用的是西北大沙漠的野驼蹄,这大食国竟然有白骆驼,确实罕见稀奇。”
  鼎皇道:“白骆驼岂止罕有,因肉质与食性迥异于普通骆驼,烹治起来也极为不易,只有极个别技艺高超又通晓白驼肌体的厨师方能无损料理。”
  白食易道:“无损料理?”
  鼎皇道:“白驼浑身是宝,损失一点都是罪过。”
  童三刀道:“这与琉球黑猪讲究皮肉鼻尾决不浪费一点,是同一道理。”
  鼎皇点头称是,接着道:
  “辛巴达向两位新朋友道:‘敝国稻米产量少,日常多食面、饼、酪,肉类以牛、羊、沙鸡为主。宴客时依贫富不同,所出菜肴虽平贵各别,但奉给客人的一定是主人最好的食物。贵族们宴客最郑重其事的是烤全驼,然而有钱有势者终其一生都未必能吃上一口白驼肉,更不用说世间稀有的白色单峰驼了。这白色单峰驼的驼蹄,是我用第五次航海探险时,在猴城得到的椰子那么大的珍珠,与敝国海里凡交换来的。二位朋友,我与你们有缘,是真主将你们送到我身边,就像真主指引着我去冒险一样。所以我愿意把我最珍贵的食物与你们分享。’说完用洗净的右手轻触雪白晶莹的驼蹄,那驼蹄已焖得酥烂,轻轻一捏,就掀起一块丰腴肥美的驼肉。   “辛巴达将肉往鹰嘴豆泥里蘸了蘸,道:‘这豆泥绵密香浓,还带点坚果香味,敝国人惯于用它蘸食。但驼蹄肉质丰润鲜醇,豆泥恐掩其味。所以蘸与不蘸,二位随意。’用三个手指捏住驼肉,送入口中。柳和尚与盲丐均想品尝白驼蹄的原味,也学着从蹄上捏起一块驼肉,细嚼慢咽起来。三人原本妙语欢声,此时各自静默无言,沉浸在天赐绝味的佳妙中。就这样不语无声,手捏舌品,一盘白驼蹄尽入胃腹中。
  “待到食罢,辛巴达又祷道:‘感赞真主。’盲丐从美味深浸中回过神来,开言道:‘驼蹄在我们唐国的吃法,主要是做成驼蹄羹,有自然之风味。而贵国又是别一番烹法,先蒸再煮,慢火软其肉,再剥去细皮,埋进热沙里,让肉焖到酥烂,出沙后以冰水反激,使脂膏富有弹性、掌筋口感丝脆,食来腴韧相兼,绵软有致,果然一代绝味。’
  “辛巴达惊讶道:‘朋友,你真的是第一次吃?’盲丐道:‘我从不骗朋友。’辛巴达道:‘这单峰白驼,蹄无甲、举趾高,在沙漠中行走如飞,踢沙破风,绝世无匹。而且负重能达两千斤之多,所有重量都汇总于四只肥大坚实的驼蹄上,长途跋涉下,将蹄肉锻炼得丰匀健实,蹄筋则纤韧细密。如此佳物,我的厨师想了很久,才结合古波斯与大食的烹饪术,以热沙与冰水调理,怎么你一吃就知道烹法呢?’
  “盲丐意兴豪发,道:‘二位与我皆可算同道中人,咱们交浅言深,便告诉你们也不妨。在下祖传下来两部极其了不得的经书,其中一部叫《食易真经》,里面对华夏、波斯与大食的饮食闳意,均指掌剖明。另外一部则是兵法。在下眼未盲时,曾将二经各熟读了半部,所以知道依白驼的肉性与蹄性,当以何法处置最恰当。’”
  四小辈听到此处,都不约而同道:“呀,原来两部经书落到了盲丐手中。”
  鼎皇道:“不错,这也是辛巴达一经他指点,立即能运用先天八卦布阵御敌的缘故,盖因二经与五鼎同出一源也!辛巴达十分聪明,登时也想到了这点,感叹道:‘全大食除了海里凡外,就数我最为豪富,我聘请的厨师是大食心火派的首厨,我得到白驼蹄后,他用了整整一年时间,才想到烹法,原以为独一无二,哪知早有前代高人妙指在先,太令人惊奇了。朋友,可不可以把食经借我看看,兵书就算了,我对打仗不感兴趣。’柳和尚也饶有兴致,道:‘鄙人常年随军征战,倒想借兵书一观。’
  “盲丐沉默了一会儿,道:‘二位,实不相瞒,两部经书早已不知去向了。我曾祖本是大庾岭驿道的驿官,一百多年前,安史之乱刚刚结束时,有个据说从岭南回长安的书生,经过大庾岭驿道,病饿交加,倒毙道中,是我曾祖替他寻口薄棺收敛了。点检遗物时,发现了两部经书,我曾祖识字不多,随手翻了翻,也不以为意,塞进自己怀里,就这样传留了下来,我小时候就是读这两部经书长大的。
  “‘说来也怪,别人家父母给孩子启蒙,教的都是《千字文》,我三岁识字,十一岁时父母遇祸横死,中间这八年,父母日日夜夜苦逼我背诵两部经书,说是不必管文字的含义,只要先死记硬背下内容即可。于是我拼命死背经书,突然有一天,我清晨醒来,父母竟双双暴毙,二经也不翼而飞。从此我成了无人关心的孤儿,只能四处流浪,做了乞丐。
  “‘等到年龄渐长,慢慢自行琢磨领悟,经书的文义也理解了不少。可惜父母亡得早,二经都只背下来半部。所以二位若要观摩,我只能将经书背诵给你们听,要看原书,那是没有的!另外事先讲明,从来祸福相倚、荣辱相伴,我这眼睛就是因为只练半部经,得不到正确指引,走火入魔才瞎的。你们也只得半部经,有什么祸,莫要怨我。’
  “辛巴达与柳和尚面面相觑,权衡再三,终究抵不过诱惑,便请盲丐将食经与兵经分别背诵数遍,二人闭目凝神,用心记忆。后来,这三人都凭着经书之力,各自轰轰烈烈地干下一番大事业。
  “盲丐在唐昭宗时,团结关中商洛三万乞儿,大败官衣党,创立了丐帮,他就是丐帮第一代帮主沈无依。柳和尚辅佐黄巢从岭南出兵北伐,一路势如破竹,攻占长安,建立了大齐朝。可惜他只学到半部兵经,力不至御极,最终功败垂成,被沙陀族大将李克用所败。同时因为他爱好杯中物,还学到了食经里的酿酒秘法。
  “至于辛巴达,到广州的这次旅行,是他第七次出海探险的最后一站,回到大食后,海里凡封他做了‘智慧宫’的智慧长者。他把游历各国,特别是天竺、华夏时的经历写下来,留存智慧宫里,成了天方国奇书《一千零一夜》的重要故事来源。我小时候住在波斯,父母就常给我讲这书里的故事,可惜现在还没有人把它译成汉文。
  “辛巴达在智慧宫中面壁沉思,将从半部食经上学到的华夏烹饪术与大食厨艺结合,创出‘侯卡玛’饮食流派,传播于天方域。尽管食经精深处他不能理解,也已使天方饮食由蓬筚步入堂皇。”
  四小辈人生经历尚浅,闻此大悲欢大起落的往事,无不唏嘘感慨。
  史琉璃道:“那个病死大庾岭的书生,想必就是杜环了。可叹绝世才子,落得个客死异乡的下场。”
  鼎皇道:“两部绝世经就这样失了踪影,亦为大憾事。沈无依创立丐帮后,以帮众大多鄙陋无文的缘故,帮中故往大事一律不立文字,只在丐帮八袋、九袋长老间口耳相传,年月一久,遗漏渐多,老朽未潜入皇宫前,因与某位八袋长老熟识,听他讲述,才得以知晓这段沈无依与二经的旧事。”
  白食易心头难以释然,问道:“二经既已沉隐,那么大食禁宫中的五鼎,又如何来到中原呢?”
  鼎皇道:“黑衣大食享国五百余年,亡于蒙古西征军马鞭下,大食故地尽为蒙古四大汗国之一的伊儿汗国所有。蒙古人穷兵黩武,国祚不能久长,突厥人的帖木儿国又灭伊儿汗国,这时华夏已是国朝时期。太祖朱洪武与成祖朱棣皆雄才大略,华夏国势重又振衰起敝,强盛起来。到得景泰年间,代宗皇帝选贤任能,重用名臣于谦,外则四夷宾服、内则国泰官清,民间富庶繁荣,饮食之业再度大兴。
  “食林中也是人物风流,名士辈出,尤以‘六合三星’最為佼佼不群,乃彼时领袖厨武界的三位大贤。‘六合’者,指天地上下四方,形容影响之辽阔;三星者,乃厨圣玉天星、大明三十万官厨教头宸赞星、素林寺住持檀星长老。他们……”   正待细说,蓦地,飘飘渺渺地传来一个女子的幽语声:“星星,你们在说星星吗?可是今晚的天上,并没有星星啊……”语调凄凉哀厉,仿佛有道不尽的怨、数不清的恨缠绕其中。
  “是……是瞳儿……”椒兰双目一合,清泪怆然而下。

第四十二回甜咸豆腐花


  “瞳儿!”这个名字一说出,夜色顿时变得沉郁起来。
  吴中梅冷笑道:“我倒忘了,那个害人精瞳儿,也禁闭在冷宫中。咎由自取,奇祸自招,咱们不必理她。”
  椒兰衔悲茹恨,道:“一说起她,我就想起可儿,想起可儿被活活烹死的惨状。我虽与瞳儿同处冷宫,但彼此绝无来往,任她自生自灭,再与我无干。”
  史琉璃心怀怜悯,道:“其实瞳儿也是可怜人,真正可恶的是身处高位还要权斗不息的田、娴二妃。而今她眼睛既盲,又神志不清,不知平日如何过活?”
  椒兰眼望老婆婆,道:“是我嫲嫲在照顾她。”吴中梅“嘿嘿”冷笑一声,又不做声了。
  老婆婆道:“我知道你想说‘臭味相投、同流合污’之类的话,碍于我孙女在,不便明言,是不是?唉,世间事若都能像你想的那样非黑即白,也就不会有愁肠千结、百爪挠心了。”
  鼎皇见老婆婆神情郁郁,对童三刀道:“老童,今晚的骨董羹也吃差不多了,把开眉豆拿几颗出来,磨了粉用热水冲饮,消消食、开开怀。”
  童三刀的目光从鼎皇身上扫过来,又在老婆婆身上扫过去,道:“你要哄她开心,办法千百种,何必定要用俺的开眉豆?俺这豆子稀有得很,是天竺南端狮子国的特产,中土见所未见,俺过几日劫狱时要用,浪费不得!”
  四小辈听他公然说出“劫狱”二字,都吃惊非小。吴中梅道:“杀猪佬,这里可是皇城,切勿造次。”
  童三刀神情严肃,目光缓缓扫过在座诸人,道:“你们都是尚老儿信得过的人,俺说出来并不打紧,难道还怕你们去告发么?俺急巴巴地赶到南京来,一来是跟尚老儿了结陈年旧账,二来便要干劫狱大事。事若不成,俺对不起先帝洪恩,死不瞑目。”
  白食易听他说得郑重其事,好奇道:“既然话已摊开说,童前辈也无须隐瞒了。敢问您要去劫何处之狱?救怎样之人?”
  童三刀霍地站起,面朝正北,恭恭敬敬道:“俺老童要劫的是刑部天牢,要救的是先帝正统血胤——皇太子朱慈烺!”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惊愕失色,震骇木然。半晌,老婆婆道:“好,往日在北京时,人人都说童三刀熊心豹胆,今夜我才真正信了,果然够胆色!刑部天牢有九鹰十八卫,还有铁面狱王镇守,你敢孤身去劫狱,倘若失手被擒,就要被千刀万剐,实是九死一生!更何况崇祯帝还差点要了你的命,你仍能忘死尽忠,冒险去救他的儿子。这样通身是胆、义无反顾的豪士,如今见一个少一个了,老婆子理当敬你。”说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鼎皇面色凝重,担心道:“老朽潜入皇城时日已不短,禁宫天牢、御苑琼阁,处处都探察过。狗皇帝怕死怕刺客,又害了不少人下狱,所以凡枢纽要害之地,无不重门击柝,较之北京紫禁城还要戒备森严。你只有程咬金的唬人本事,如何能擒龙缚虎,深入天牢重地救人呢?”
  童三刀道:“凶危艰险,俺当然晓得,所以才要用到开眉豆嘛。俺估摸着,原本劫天牢成功几率仅有一成,有了开眉豆,至少三成机会。值得一搏。”
  这时史琉璃问道:“前辈,您一再提及潜入北京、南京的皇宫,此举的目的,究竟是为了什么?”
  鼎皇略一犹豫,答道:“我受父母嘱托,要找一样十分要紧的东西。这件东西若是早二十年找到,就不会有王恭厂大爆炸,满清也未必能入关,法兰西的国王不会是那个孩子,英吉利的国王便保不住江山,罗刹国的帝位更不会落入罗曼诺夫家族手中。那么天下苍生的命运,就不是如今已知的悲苦模样!”
  四小辈极为震惊,史琉璃道:“天哪,老前辈,什么法兰西、英吉利,今夜之前闻所未闻。罗刹国倒是听过,是在蒙古更北面的一个大国,据说国人个个蛮勇有力,黩武好战,一百多年来从一個小国已扩张为当世数一数二的大国。”
  鼎皇道:“不错,罗刹国野心勃勃,惯以商队为先锋,步步为营,侵吞蚕食疆土,其势力不断东扩南下,目今已与蒙古抵壤,我华夏与罗刹国迟早会有一场大战!”
  白食易以钦佩的神情望着鼎皇,道:“师伯祖殚心竭智,所谋者大,不愧一代人杰。我日后能有师伯祖十分之一的本领,此生也不枉了。”
  鼎皇却黯然道:“有大本领未必是件幸事。老朽自幼生长波斯王宫中,目睹种种波诡云谲,争算百端,父母日日祷告,只盼我平淡度过此生。我却少年心性,事事龙争虎战,好胜逞威。年老回思,无尽嗟叹。易儿,你记住,真正能令一生无虚的,不是本领大小,而是存一颗皓然澄澈之心,光明朗照,无愧天地。”白食易屏声受教。
  鼎皇转目童三刀,道:“老朽知你虽然外表粗鲁,实则输肝剖胆,丹心如故。你既已决定劫狱,便不能拦你。但你须将日子明确告知,老朽届时无论身在何处,一定扫除万难,赶去接应。”
  童三刀抓过酒壶,给鼎皇满上一杯,慨然道:“尚老儿,当年在北京尚膳监,你为了自保,害我被打入死牢。不过俺晓得你是迫不得已,并非诚心陷害,所以并不怎么恨你。俺心里也清楚,劫天牢是凶多吉少,所以本打算在今晚把恩恩怨怨跟你算一算。不过,此刻就凭你这句话,什么恨什么怨,统统不值一提。来,干了这杯酒,陈年老账一笔勾销。”一仰脖把酒喝得涓滴不剩。鼎皇头一点,也饮尽杯中酒。二人相视大笑,仿佛又回到昔年紫禁之巅,携酒观晚霞的美好时光。
  童三刀放下酒壶,道:“五月十四,狗皇帝要在明月楼大张赏月宴,届时宫中大部分守卫都会被调到明月楼周围保护狗皇帝,特别是最强的九鹰十八卫,将只留下其中的三鹰六卫守天牢,那时天牢守备最为薄弱,俺就在那日动手。”
  吴中梅道:“这狗皇帝倒特别,不赏上元节的春月,不赏中秋节的秋月,偏偏去赏五月十四将圆未圆的夏月。”
  鼎皇感慨道:“不,你还不懂,夏月的月,才是最撩人心肠、最孤美幽深的月。你人生阅历尚浅,故而还不懂得那种惆怅、那种惘然。狗皇帝虽然昏聩无道,却也不失至情至性的一面。”   吴中梅咬咬下唇,道:“是,或许等我‘望极春愁’的时候,便能懂夏月之美了。前辈,二经的故事讲完了,不过五鼎还有不少下文,您和这二位老人家的纠葛,想来也与五鼎有关吧?请接着讲吧。”
  鼎皇摇摇头,望望窗外夜色,蹙眉道:“讲故事和听故事,都需要相应的心境与氛围。说书人也讲究张弛有度、缓急相兼。老朽此刻悲情上心,一股讲故事的劲头已泄了。加上清夜深暝,酒残人倦,该歇息了。五鼎的故事,日后再寻良时讲述吧!老童,你……”
  正待对童三刀说几句叮咛保重的话,却见童三刀不断将筷子轻轻戳到盛着甜芝麻酱的小碟里,然后频频用舌尖舔筷头,边舔边惊叹道:“这是田将军府出产的甜酱啊,你们中哪个去偷来的?”
  吴中梅面露不悦表情,道:“偷啥偷,话莫说那么难听!我是光明正大地从田妃的小膳房里取来的,你能尝出是田妃娘家的特制,也算有几分功力。”
  童三刀道:“本朝自土木堡之变后,承平良久,文武百官、皇亲国戚沉迷声色口腹之享用,在饮食上极尽奢侈,田、娴两府更自研自制,巧心变化,造作百般。这甜芝麻酱不过是小小的用来蘸食的调料,据说就用了十四道工序、十八种辅料,口感柔腻甘醇,连北京御膳房里的芝麻酱都比不上。
  “当年袁督师大破皇太极,解京师之围,先帝赐宴赏功,其中有一道菜叫‘丹凤朝天’,需要用极品甜芝麻酱才能做到至味,御膳房里的酱却无一合适。最后还是田将军献上自制的甜芝麻酱,才令龙颜大悦,袁督师也连声赞好。若非有此机会,俺堂堂御厨,也尝不到田府的芝麻酱。今夜在座诸位真是有口福。”
  鼎皇眯起双眼,笑道:“老童,你临大事仍恬然自若,我也多少放心了些。这甜酱确实如你所言,已是酱料中的极品,除了娴国公府的螃蜞酱,当今酱料无一有此高水准。单论甜、咸滋味的造诣,田、娴二府可推为今世第一,可惜他们的传人俱都心术不正,砥志研思,全为了一家一姓享用。多年前味皇贤弟曾拜访过二府,希望能与他们联袂和衷,取长补短,造福食林。哪知田、娴门户之见极深,不但不肯合作,还动用官威压人,味皇贤弟只好作罢。”
  老婆婆脸上显出不屑的神情,目视椒兰,道:“甜、咸二味有什么了不起?辣味才是五味正本。兰儿你须好好研习辣味,早日盖过其他四味,为你可怜的爹爹争口气。”
  鼎皇道:“弟妹,你这话便不对了。五味相辅相成,彼此助力,没有谁能压过谁,离了哪种滋味都不成。”
  老婆婆眼睛一瞪,道:“我儿子为探寻绝顶辣味,被你生生坑死,你现在还来说这种败兴话么!我们辛家虽然男丁死的死、走的走,只剩下孤女寡妇,但也不能辱没了先人名头。椒兰,你听好了,辣味一定要成为五味之首,不行也得行!”
  椒兰低低应了声:“是。”
  鼎皇叹气道:“强扭的瓜不甜,弟妹你又何必呢!唉……”
  吴中梅突然一拍巴掌,连声道:“哎呀,别吵别吵,说到田与娴,我听故事入神,有件事忘了跟史妹妹讲。妹妹,今日我在甘露宫小膳房里,听几个来传膳的田妃近侍宫女七嘴八舌说,娴妃因为狗皇帝把我调配给田妃,认为不公平,所以在狗皇帝那里撒娇施媚,要狗皇帝也派一个高明的女厨到娴雅宫听用。
  “狗皇帝说,仓促之间朕去哪里找高明的女厨?那个坏道士袁本盈献议说让妹妹你去。狗皇帝犹豫说,史姑娘毕竟是史可法的亲侄女,岂能当作一般女厨使唤?袁本盈就附在狗皇帝耳边,不知说了一通什么话,狗皇帝便答应了。所以明天应该就会颁下圣旨,让妹妹去娴雅宫小膳房担当咸品主理,和我在甘露宫任甜品主理同级。妹妹,娴妃人品虽坏,尚有人性,索要女厨也只是争强好胜,但袁本盈居心叵测,用意不明,到了娴雅宫,你要特别小心在意。”
  史琉璃紧皱眉头,道:“我身在宫中,皇命难违,只能应命。多谢姐姐先行提醒,我定加倍留心。”
  鼎皇道:“没想到又生出这样事来,那快去歇息吧,明日各要早起。”
  当下众人快手快脚,将残汤冷炙收拾了,史琉璃与吴中梅仍去椒兰屋中就寝,童三刀去鼎皇屋中,老婆婆则去照料瞳儿。
  白食易望来望去,不知自己该去哪屋。鼎皇将他领到柴房外,道:“易儿,你以后就在柴房歇睡,自有妙处。”白食易从小苦惯了,也不以为意,倒头便睡。融融冷宫,重归寂寂。
  史琉璃心中有事,睡不踏实,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忽儿担心叔父的生死、一忽儿忧愁食魔使的苏醒,又想到在娴雅宫可能面临的艰难处境,实在心烦意乱,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去。
  明季后宫规制严整,各宫各殿均有专人日夜侍奉值守,即使是冷宫,值守太监与使唤杂役也不下五十人。但南京皇城一来是留都,规模已逊;二来朱由崧一年来选了众多秀女入宫,都需要宫婢太监伺候,人手严重不足,所以冷宫只留了“老太监”鼎皇和椒兰的祖母做粗活。管事太监哪看得出这二位都是另怀目的的世外高人,糊里糊涂让他们长期住了下来。
  老人家都睡得早起身也早,天刚蒙蒙亮,绣眼鸟才飞上枝头鸣叫了三四聲,鼎皇就披衣下床了,而童三刀还在呼呼直打鼾。打来热汤净过面,鼎皇正思忖去厨房准备早点,“咚咚咚、咚咚咚”,敲打宫门声一阵紧过一阵,有人正在冷宫门外使劲擂门。鼎皇心中厌烦,但他的公开身份是老太监,职司所在,只得垂首弯腰,去开了宫门。
  门外的人早等不及了,门才开了一条缝,外面两只粗壮的手臂用力一推,宫门豁然洞开,闯进三个人来。其中一人身着太监服色,另外两人膀大腰圆,头梳堕马髻,穿的虽是宫婢袄裙,却恶声恶气,颐指气使,俨然一副主子模样。鼎皇定睛一瞧,三人全认识,太监是朱由崧身边的宣旨太监,两个恶婢则是田贵妃与娴贵妃的贴身使婢。
  田婢与娴婢瞧也不瞧一眼卑微的老太监,站在庭中,喝问道:“史琉璃昨晚住这里吗?圣上有旨,快唤她出来接旨。”
  这时史琉璃和吴中梅也被叫喧声惊醒,匆忙洗漱完,赶到庭中,田婢与娴婢见了,登时转了一副笑脸,热情地迎上来道:“史小姐,咱们又见面啦。哎哟,咱俩卯时就去兰香居找你了,你却不在,打听了几圈,才知道你在冷宫里歇息。快,快,好事情,接了圣旨,咱们再叙话。”   宣旨太监将圣旨展开,尖声道:“史琉璃接旨。”在场人等皆跪伏在地,宣旨太监字正腔圆地把圣旨念了一遍,果然是宣調史琉璃到娴雅宫小膳房任咸品主理之事。史琉璃谢过恩,宣旨太监自行去了。
  田婢与娴婢亲亲热热地一左一右拉住史琉璃,一个道:“史小姐,我请你吃早点去,走。”另一个道:“早点自然要吃,不过该我请客。走。”拉扯个不停。
  史琉璃被她们拉得周身骨疼,不禁有气,手一甩,道:“谁请也不吃,就在冷宫里吃过早点再去娴雅宫。”
  娴婢慌了,道:“那可不成,我家娘娘要史小姐今早务必去中和桥桥底下,吃一碗咸豆腐花。不然奴婢的屁股就要变豆腐花了。请史小姐可怜可怜,跟我去吧。”将史琉璃左手紧拽在自己臂弯里,拉着就要走。
  田婢赶忙拦住,道:“史小姐,我家娘娘也发话了,请史小姐今早务必去中和桥桥底下,吃一碗甜豆腐花。不然奴婢的屁股也得开花。史小姐还是跟我走吧。”拽过史琉璃的右手,急急欲行。
  吴中梅见她们不停地左拉右拽,怕史琉璃骨脆经不起,忙轻摁二婢肩头,道:“二位姐姐别急,既然都在中和桥桥底下,总是一样,同去便是,何必争执?”
  娴婢迭声道:“不一样,不一样。娘娘嘱咐一定要先吃咸豆腐花。”田婢道:“不,不,必须先吃甜豆腐花。”二婢捋袖揎拳,就要先掐上一架。
  史琉璃沉声道:“不要争了,先到了那里再说。”
  二婢对视一眼,齐道:“也好。”
  史琉璃向吴中梅道:“姐姐,你陪我去吧。”
  田婢道:“吴主理在我甘露宫中任职,我家娘娘原意也要她去。嗯,废话莫说,这就走吧。”史琉璃向鼎皇道声别,四人出冷宫,朝正阳门而去。
  中和桥在正阳门以南,一路过玄真观、山川坛,远远便瞧见一座木桥横跨秦淮河上。此时朝阳已驱散晨雾,桥上人来人往,桥两头小贩小摊的叫买叫卖声、赶早市出早工的喧哗声,回荡在临河而筑的一排排灰瓦房上空。
  秦淮河是南京有数的烟花之地,但它真正揭开撩人面纱、露出魅惑容颜的时刻,是在纸醉金迷的夜晚。早午时画船中的花魁们尚未睡醒,寻欢作乐的达官贵人与风流才子们也还在朝堂上、书院里,摇头晃脑地假斯文。来来往往忙碌辛苦的,都是像船工、脚力、佣仆、小商贩这样的市井细民。
  在中和桥靠南头的桥墩底下,有两家紧挨着的小食摊,摊前冷冷清清,没一个客人光顾。
  史琉璃等四人来到小食摊前,见左边摊挑出一面小旗幡,上书“咸花落玉池”;右边摊也挑出一面小旗幡,上书“甜雪赛甘蜜”。
  娴婢向左边卖咸豆腐花的中年汉子问道:“还是没人买?”中年汉子点点头。
  田婢向右边卖甜豆腐花的年轻后生问道:“你也一样?”
  后生一脸无奈,道:“大清早到现在,一碗没卖出去。”
  娴婢与田婢齐声道:“盛两碗来。”
  于是中年汉子和后生分别盛了两碗咸、甜豆腐花,二婢各接一碗在手,努努嘴,示意两人把另一碗递给史琉璃和吴中梅。
  史琉璃接过咸豆花、吴中梅接过甜豆花,田婢意有不满,道:“史小姐,先尝甜的如何?”
  娴婢撇嘴道:“算了吧,你若怕输,等会儿去旁边摊上买碗妙音水给史小姐喝了清口。关键不在于先尝哪碗,明白么?”田婢想了想,不吱声了。
  史琉璃低头细观手中的咸豆花,但见色白如洁玉,莹莹若雪泛清潭。轻舀一匙,闭目细品,只觉一阵海风般的咸香直透舌间。再以舌应鼻、以鼻应心,用心去着意体味。
  数匙尝过,娴婢急不可待地问道:“如何?”
  田婢却拦着道:“不急说,不急说,尝过甜豆花再说。”扭头奔去旁边摊上买了两碗妙音水,分递给史琉璃与吴中梅,道,“这是妙高峰下妙音泉的泉水,最是透润清活,用来漱口,不会有任何异味残留。”
  史、吴二女接过,轻漱几口,小口吐在桥墩下。接着史琉璃换品甜豆花,吴中梅换品咸豆花。
  史琉璃将食碗转到阳光照射处,让日光洒在甜豆花上,只见凝脂生晕,如月沁瑶肌,赞道:“嗯,卖相甚佳。”沿着豆花边缘挖一小匙,送入口中,依旧用心细品。片刻后,对田、娴二婢道,“形似而神近,神近而意合。这两家豆花摊,之前怕是同一家吧?”
  田、娴二婢对视一眼,拍掌道:“佩服,佩服。正是,正是。史小姐从何处看出呢?”
  史琉璃道:“这两家的豆花,与一般的豆花大为不同,完全不加葱花、紫菜、木耳、蜂蜜、蔗汁等辅料,就只有纯粹的豆花本身,且外观殊无二致,此为‘形似’。
  “豆花属半凝固流汁,软活度最难把握,须娇柔如妙龄少女,方不负‘咸花、甜雪’之名。一旦点卤失准,变成半老徐娘般的老豆腐,就佳人不再了。这两碗豆花嫩而不散、入口即化;轻晃碗沿,嫩脑似团玉般光洁莹莹,由中心向外,层层泛出圆漪。可见从磨豆、熬浆,到滤渣、化膏、冲花,手法完全相同,此为‘神近’。
  “豆花本身无味,须依外物入味。然而这两碗豆花无外物相佐,竟也能做到咸香无涩、甘甜不腻,直沁心脾。显然是在浸豆、打浆、煮滚时,已调好甜咸滋味。甜咸虽有别而内蕴一体,万变不离其宗,此为‘意合’。故能看出它们本是一家所出,后来分了家,各干各的。”
  吴中梅也道:“此两碗豆花,口感上嫩滑无比,气味上悠远隽长,是难得的好物,非经数十年岁月,不能钻研出此等妙味。因此,我猜测卖豆花的这二位,极可能是兄弟俩,一同继承了祖传的手艺。”
  娴婢巴掌连拍,夸道:“好,英雄所见略同。噢,不对,是英雌……哎,好像也不对。总之,二位都猜对了。”
  田婢道:“观物于微,以食推人,二位的识见与本领果然不凡。贵妃娘娘慧眼如炬,算找对人了。”
  吴中梅听如此说,笑道:“两位贵妃娘娘自然不会平白无故请我们吃豆腐花当早点,有什么事请姐姐明言吧。”
  娴婢“咣”一声,将碗扔回豆花摊,哼道:“算你们两个不孝子走运!”两个摊主点头哈腰,不敢应声。   田婢一手挽起一人,道:“二位大主理,咱们回宫吧。边走边说。”掉头朝来路走去。
  娴婢急忙抢上来,也挽住史琉璃,亲亲热热道:“好妹妹,先听我说。”
  史琉璃心想这二婢忽而疾言厉色、忽而谄词佞媚,转换极快,眉眼高低全看当时需要。婢仆已如此厚颜鲜耻,主子如何,可想而知。遂淡淡道:“姐姐请讲。”
  娴婢为史琉璃理一理被风吹乱的发鬓,笑得满面绽花,道:“我家娘娘自从听说史小姐制出荔枝蜜黄金卷后,就心心念念盼着你、时时刻刻叨着你。一有机会,就向皇上讨了个人情,提拔你做咱们娴雅宫膳房的大主理。一步登天,飞黄腾达。你说我家娘娘待你是不是恩重如山?”
  田婢冷笑道:“拉倒吧,是袁天师向皇上推荐的史小姐。再说了,史小姐本就出身名门,啥主理未必稀罕。”
  娴婢瞪了她一眼,接着道:“当今万岁爷呀,英明神武、仁厚宽和,是一位大大有为的明君。唯一的爱好,就是爱喝点小酒,摆几围小宴。逢年过节不说,就是寻常日子,也是夜夜欢饮、时时樽空。”
  史琉璃心中冷笑:那何止是小酒小宴,根本就是百姓的血肉脂膏。脸上神色如常,继续听娴婢道:“这不,过几天的五月十四,他又要在明月楼摆下明月宴,邀请文武百官齐聚赏月了。我家娘娘呢,想趁着‘明月宴’这么好的意头,为万岁爷献上一道以咸味为主的大菜,让他吃得开开心心,心花怒放。可是万岁爷富有四海,什么美味没吃过?非罕有极品不能出手!所以娘娘有点拿不准,不知该做哪道菜……”
  田婢忽然粗声大笑,道:“稀奇真稀奇,古怪真古怪。从来只有吃甜食令人开开心心,谁见咸不拉叽的玩意儿,能叫人心花怒放?吴主理,我家娘娘其实也是一样想法,打算在明月宴上,献一道以甜味为主的大菜,让皇上真真正正吃得开心顺意。”
  史琉璃与吴中梅飞速对望一眼,均想:原来又想借宴争宠。
  娴婢续道:“史小姐既蒙皇上恩典,入我娴雅宫共事,那咱们就是一家人了,我也不说场面话啦。娘娘极盼着能与史小姐共同研商,合制大菜,但又恐史小姐年纪尚轻,小食有余,大任难担。因此想试试史小姐的真本事。刚才那两家豆花摊,本系一家,摊主人称‘秦淮花王’,在秦淮河边、中和桥底,卖了足足五十年豆腐花,而且向来咸甜合卖,不偏不倚。
  “他每日卯时出摊,只卖三百碗,卖完即收摊,决不多供。每天天不亮,远近八方的人就蜂拥而至,为了尝一碗花王勾的豆腐花,经常争得头破血流。花王的大名甚至都传进了宫里,两位贵妃也时不时叫我们出宫来买豆花。然而三个月前,豆花摊竟变得冷冷清清了,你们说为何?原来花王去世了。
  “他有两个儿子,就是你们适才见到的中年汉子与年轻后生。这兄弟俩因为年纪相差十来岁,情意不相通,彼此间隔阂颇深。父亲在时他们已然不睦,待老父离世就公开争吵起来,吵来吵去情面大伤,再不能合一起做生意,索性拆伙分家,一人做咸一人做甜。起先他们以为靠着老父的招牌,依旧会生意兴隆。不料人们吃惯了甜咸俱备的豆花,又鄙夷两兄弟不孝顺,老父刚死就分家,因此即便兄弟俩已得了父亲功力的九成,还是难以招徕顾客,生意一落千丈。”
  吴中梅道:“那与我们有何干系?难道我们一去吃,生意就会好起来?”
  田婢道:“干系此刻虽无,明日便有了。两位贵妃娘娘的意思,是让你们想法子,帮兄弟俩把生意搞好,救活两家豆花摊。顺便嘛,瞧瞧到底是咸厉害,还是甜厉害!”
  吴中梅道:“难道贵妃娘娘要我和史姑娘比试?”
  娴婢道:“没错,史小姐是咸品主理,自然负责帮助咸豆花摊;吴姑娘你身为甜品主理,理应帮助甜豆花摊。给你们一日一夜的时间想办法,明日各自料理一摊,谁卖的数量多,就是谁赢!”
  史琉璃踌躇道:“花王生前是咸甜兼顾,合味归一,才能客似云来。如今咸甜分家,各顾一味,再要重振旗鼓,困难不小。难道就不能劝他们兄弟和睦,重归于好吗?”
  娴婢瞥了田婢一眼,道:“我们咸味,是绝计不跟甜味苟合的。”
  田婢也回敬白眼,道:“甘露又岂愿与咸鱼厮混。哼!史小姐不必再犹疑,娘娘就是看中兄弟俩分了家,咸是咸、甜是甜,才这般吩咐下来的。你们就尽力一试吧!甜花咸花斗一番,且看花落谁家!”
  说着话,四人已回到皇城正阳门前。娴婢道:“二位主理,就在此处分别吧。明早不去找你们了,咱们在正阳门会齐,不见不散。明日见。”说完与田婢摆手甩腿,大步离去。

第四十三回味中别有味


  史琉璃与吴中梅携着手儿,沿着皇城的花径慢慢走着。春色已过尽,好花正为初夏而绚烂,团团簇簇、丛丛拥拥。艳丽的海仙花如锦带伸曳、丰厚的八仙花似绣球滚地、秀美的九里香倾吐芬芳,还有一串串纤柔的紫藤交织垂落,汇聚成紫色的花瀑。高大的乔木花树也挺拔着躯干,金凤花、木棉花、楸树花、广玉兰,个个在枝头开得烂漫。
  红嘴绿翎的小鸟儿,在花树间穿飞跳跃,由高枝儿飞到低枝儿、从颤颤的梢头跳到青青的枝杈,与吹拂的和风一起,让那粉红雪白姹紫嫩黄的花瓣片片飘坠,缤纷飞舞,落英漫天。
  史琉璃仰起头,任花瓣轻撩颜肤,停缀肩头,若有所思道:“姐姐,你看这些落花,就好比宫中的薄命红颜,身在雺晦,风起风息俱不由己,更无人爱惜。天和日暖时,尚能浅露芳华;一旦逆风恶雨,必零落得遍地残红。我听说田、娴二妃争宠由来已久,她们鸡犬勃谿,而今把咱们也卷了进去,这番甜咸互斗下来,只恐薄寒中人,伤了和气。届时憋气负屈,便不美了。”
  吴中梅幽幽道:“妹妹,你到宫中时日尚短,对不平意、不顺景的事还没看透。二妃即便没安什么好心,咱们身寄篱下,也挣脱不得,只能听其自然,一步步行去。莫顾风雨明朝至,只爱花香耳目前。面前的好花美景且珍惜,何必去想往后的愁云忧絮呢。”
  史琉璃道:“姐姐所言當然有理,但我思量着,还须与姐姐事先讲明,不论谁输谁赢,都不可介怀,不可存了芥蒂,失了情谊。”
  吴中梅叹道:“这自是不消讲,我也不是小气的人。然而妹妹本是客身,不早谋脱离,反陷入其间。宫闱人事乖戾无常,平日里虽说听其自然,若真的遇到加害威逼之事,妹妹也须奋身相抗,不可像椒兰昭仪与可儿那样平白受屈。”   史琉璃默默注视着交错蜿蜒的紫藤花,愀然道:“我是极爱紫藤的,往昔在开封老家时,常在父母手植的紫藤花下流连不舍。然而紫藤虽幽静娴美,却藤蔓纠缠,牵连纷杂。我爱它的淡雅空幽,不愿葛藤滋烦,正如我立身处世的态度一般。所以不到极处,怕也只能忍耐。至于脱离皇宫,现今北方故园已陷,叔父被俘生死不明,我孑然一身,无依无靠,虽天大地大,又能去哪儿呢?”心下黯然,闷闷不乐。吴中梅见勾起她的伤心事,连连宽声劝慰。
  二人分花约柳,一路赏花、一路低语,行尽处,园径渐芜、飘花渐疏,转过一棵大槐树,冷宫近在眼前。
  突地,吴中梅收住脚步,悄声道:“不好,是‘大内四兽’。咱们最好暂避下。”拉着史琉璃的衣襟,隐身到一头大石狮后。
  石狮大张着嘴,史琉璃从它硕大的齿缝间望出去,只见两条大汉坐在一条长板凳上,面对着紧闭的冷宫宫门,左手一碗豆浆、右手一个大肉包,啃一口肉包就一口豆浆,吃得满嘴油汁,遍地狼藉。吃完后,手也不擦,朝门内高呼:“不够饱,不够饱。昭仪莫小气,快快开门。”
  这两条大汉,史琉璃认得其中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正是先前押白食易到冷宫的苟全。另一人是个头陀,身宽体胖,面白无须,肥头大耳摇来摆去,就像一头猪的模样。
  吴中梅低声道:“那个胖头陀名叫朱不戒,是‘大内四兽’的老三,人如其名,什么都不戒,色戒、荤戒、酒戒、杀戒无一不犯。这两只畜生一大早就堵在冷宫门口,不知要闹什么!”
  史琉璃奇道:“皇宫里怎么会有头陀?”
  吴中梅道:“狗皇帝怕死,宮中卫士众多还嫌不足,又请了一批江湖中的败类看家护院。朱不戒就是由‘四兽’之首的‘毒壁虎’请来的江湖高手。”
  史琉璃道:“鼎皇前辈曾说‘大内四兽,虎豹猪狗’,我原以为为首的‘虎’是老虎,没想到是壁虎,还是毒壁虎。”
  吴中梅道:“‘毒壁虎’是绰号,那人全名叫高鲸虎,官居御前侍卫统领。”
  苟全吼了几嗓子,见门里不应,点头哈腰对朱不戒道:“三哥,我说得没差吧?那个叫椒兰的小娘们,做起早点来,那是宫里一绝。可惜脾气太差,使唤不动,估计还端着昭仪的臭架子不放呢!”
  朱不戒摸着滚圆的大肚皮道:“洒家最爱吃肉包,吃过的肉包足可填满玄武湖。但刚才那个大肉包,外皮咋就那么薄?肉汁咋就那么鲜?肉馅咋就那么香?看起来,不单单是做肉包的人手艺好,用的猪肉也特别好。简直是凤凰头上戴凤冠——好上加好,瞧洒家的口水……嘿,嘿,你倒是再去叫门啊。冷宫不是归你管么?你就这么没地位?”
  苟全干笑几声,尴尬道:“三哥,里面有个老婆子,厉害得紧,每次要有她在,椒兰小娘们就硬气。上回我被那老婆子强灌了一碗毒草汤,泻得腿软了七八天。今天看这阵势,硬闯也难呀。”
  朱不戒咧嘴哂笑道:“你也是犯贱,三天两头上门讨打,图的什么?”
  苟全脑袋低垂,叹道:“三哥,你知道我是贵州人,一天不吃辣,浑身不得劲。可宫里做的菜,大多是江南菜,有甜有咸有酸,偏偏没辣。特别是早上这顿,以往在老家时,我要么吃上一碗辣子鸡拌粉、要么来上一碗肠旺面,嗨哟,吃完一身透汗,那才叫全身舒坦。
  “老话说得好,一日之计在于晨,日出之食,马虎不得。而今在这南京城里,就算出去打野食,都撞不上丁点辣味,叫我如何忍受?只好每天忍酸就苦,拉长脸对付着吃。所幸老天可怜我,自从椒兰昭仪被贬到冷宫后,被我发现她烹制辣菜,堪称一绝。那天早上,我尝了一盘煸烧辣牛干,那滋味,啧啧,真个一生忘不掉。从此我就时时刻刻想着到冷宫来吃早点,不料她却瞧我不起,说我们大内四杰人品卑劣,宁给牲口吃也不给我吃……”
  朱不戒舔了舔舌头,道:“难怪你宁愿挨揍也要把脸皮厚上一厚,原来是为了吃!行,对洒家脾气。咱们兄弟四个,结拜才半年光景,大哥一向冷峻、二哥好色如命,洒家虽也好色,毕竟在吃上头下工夫更多。你平时贼头贼脑,不料遇到吃也变成性情中人,洒家倒要重新看待你了。嘿嘿,既然那娘们辣味整得好,你赶紧把门敲开,叫她整两碗给洒家尝尝。”
  苟全为难道:“这、这不是没法子嘛。实话和三哥说了吧,我就是辣瘾又上来了,又忌讳老婆子在,所以请三哥来帮忙,把老婆子给制服了,咱们兄弟才好分甘同味。”
  朱不戒怒道:“原来你哄俺来冷宫,是帮你出头打婆子?啊呸,俺这对拳头虽然比肉包还大,可从来不打老弱病残。”
  苟全忙道:“那老婆子年纪虽老,身手可一点不老。我一条精壮汉子都打她不过,又岂是普通的老弱?”
  朱不戒道:“嗯,如此一说,洒家倒想会会她了。对了,这两个大肉包你哪来的?”
  这时冷宫宫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矮壮粗犷、满面红光的老汉跳出来,神情焦急,兜着圈子叫唤道:“大黄,大黄,你在哪儿?这条死狗,又跑去哪里蹭屎了?俺给你留了两个大肉包做早点呢,快来吃,快来吃。咦,肉包呢?”
  朱不戒眼珠鼓得浑圆,猛地一瞪苟全。苟全慌了,结结巴巴道:“不,不是……三哥……这肉包……狗不吃……啊不,不是给狗吃的……唉,我不是骂你狗,我才是狗……啊呸,该打该打。”伸出巴掌,抽了自己两耳光,赔笑道,“赶早在宫门边瞧见有个碗,碗里有俩大肉包,一闻,太香了,所以就想着孝敬您了。我自己不也陪吃了一个?可见绝非有心坑三哥。”
  朱不戒大手一摆,道:“算了,狗未必比人低贱,吃便吃了。喂,那老汉,洒家且问你,这俩肉包是谁做的?”
  那老汉正是杀猪御厨童三刀。他眯缝着眼,认真瞅了瞅苟全油腻的双手,自言自语道:“给狗吃的,狗没吃着,结果还是给狗吃了。”
  苟全大怒,扬手要打,朱不戒拦住他,道:“不忙动手。老汉,答我话。”
  童三刀笑眯眯地答道:“这肉包是俺和椒兰昭仪一起整出来的,她负责调味,俺负责肉馅。如何?八辈子里头回吃吧?”
  朱不戒老老实实应道:“上辈子吃没吃洒家不知,但这辈子的确头回吃到这么够味的肉包。馅用的是三江白猪的猪肉吧?”   童三刀收起笑意,道:“额呵,你竟能吃出是三江白猪肉。此猪与金华两头乌并称‘黑白双豚’,乃关外名种,一般人等闲吃不到。瞧你不出,一个野头陀,见识倒不野。”
  朱不戒一拍大肚皮,肥肚皮颤啊颤,荡出一圈圈肉褶。他笑道:“洒家这肚皮里,大半装的是猪肉,什么三淮猪、陆川猪、里岔猪、金华猪、松林猪,天南地北,只要是好吃的猪,统统在洒家肚里滚过胃肠。
  “洒家最爱吃的是猪肉,顺带着也爱研究猪肉的烹法,你这肉包,有两大异处,一是外皮薄如蝉翼,作淡黄之色,与靖江蟹黄汤包的外皮差不多,但口感柔韧有嚼头,哪有面粉可以做出如此皮薄耐嚼的肉包皮呢?二是不单汁滑,馅里还带着一种似辣非辣的香气,与肉包原有的酱香、葱香相结合,愈发适口。是以洒家决不能白吃,定要问个明白,这迥然有别的大肉包,到底怎生做出来的?”
  童三刀原先见二人纠缠不去,自告奋勇出来,要打发他们走。他大半生在猪肉上打滚,此时听朱不戒说得头头是道,也是个猪嗜,倒生出惺惺相惜之意,于是认真答道:“猪肉乃普天下最廉价肉食,自古以来,只要逢着光景过得去,家家户户总要割二两,或煎或炖、或炒或蒸,整好了下饭过日子。寻常百姓家,若无猪肉日子便难过了。正因为百姓人人吃得,吃法又各各不同,所以猪肉的烹调法便有了千百万种。单说肉包,就有开封灌汤包、西域烤肉包、广东叉烧包、山东水煎包、常州加蟹小笼包等等区别。
  “俺这肉包,之所以吃起来外皮特别柔韧、肉馅特别香滑,一靠猪肉好、二靠制法独特、三靠调味迥殊。肉,你已尝出,用的是三江白猪肉。此猪皮毛纯白,产于关外三江平原,颈实腹沉、背腰宽平,骨细筋少瘦肉多,腿臀处的肉相当丰实,尤其是臀尖肉,剁碎了做肉馅再合适不过。至于制法嘛,新颖得很,叫作‘以肉包肉’!”
  朱不戒大奇,道:“以肉包肉?你是说,包子外皮用肉做?不是面粉?果然新颖!”
  童三刀带几分得意道:“也多亏了俺刀法高,才能配合着做出这天下无双的肉包。先要选用宁乡猪——这可是当年正德皇爷都夸赞过的极品肉猪——取腿部或臀尖,去皮去骨,留下精肉,用极快的刀功快速剁成肉泥,而后加绿豆粉软化,再以刀背均匀捶打,打成肉糊糊后,倒入糯米糊增加黏性,最后擀成像蝉翼一样薄的肉皮,包上肉馅,摆笼屉里旺火蒸一刻钟,双美肉包就做好啦。
  “由于外皮也是猪肉所制,所以吃一个肉包,能尝到两种肉味。宁乡猪皮薄毛稀,肉质紧嫩,嚼在口中柔滑清脆,淳香撩人,与特殊调味的三江白猪肉馅搭配,吃上几个,保管神仙都不愿做哩!”
  朱不戒一面听一面使劲点头,拇指一翘,道:“别致,实在别致。‘以肉包肉’做肉包,洒家头回听说,也是头回吃,不枉了不枉了。请再说说肉馅里特殊香气的来源吧!”
  童三刀道:“好,我先问你,肉包为什么要用蒸的?”
  朱不戒道:“蒸的好处,在于能将食物的气味催发而出。肉包的馅心,若讲究起来,可不单只有猪肉,虾干、木耳、香菇、笋等皆可入馅,味道复杂。用蒸固然易熟,而将食物的精华催出,促使馅心的气味能蒸腾融汇,也是原因。”
  童三刀拍掌道:“你算个行家,说到点子上了。一般肉包不论馅料调得多么好,大体总是咸味的,吃来吃去未免单调。这冷宫里的椒兰昭仪,是位调辣味的高手,她用猪骨髓、花椒、香肉粉、草果、姜末混合,精心调制成一种辣酱,加绍酒搅拌后,均匀浇在肉馅上,而后入笼一起蒸。热气升发,辣酱之味直渗馅中,与肉馅原有的酱香与葱香融合,变得似咸回甘、似辣不辛,配合柔韧有嚼头的肉皮,遂令此肉包具备了‘肉里又有肉,味中别有味’的特色。这种做法系完全獨创而得,世间未有,俺给这肉包起名叫‘双美大肉包’,如何?不是吹牛吧?”
  闪身在石狮后的史琉璃,听到“味中别有味”五字,“呀”地一声,若有所悟。吴中梅望了她一眼,也锁眉深思。
  朱不戒从长凳上一跃而起,跺脚称绝道:“从古至今,肉包何其多,但辣味入肉未尝一试。而今以肉包肉、味中合味,遂使见辣不是辣、肉中添妙味,别辟蹊径,高明,真是高明。老汉你初看像肉铺屠夫,但这番妙论说下来,足见你不是普通人,若非王公勋戚也是一品大员府里的首厨。”
  童三刀见朱不戒意态诚恳,显是出于真心,不禁得意洋洋,张口应道:“俺是御……”猛地想起身负劫狱大事,岂能暴露身份予外人!硬生生刹住,道,“俺是遇……到机缘巧合,线头掉针眼里——碰对了头。椒兰昭仪的调味与我的刀功,缺一则此肉包不可成,也算一段世间食缘吧!”
  朱不戒道:“洒家有幸为这段食缘见证,不虚南京之行。”
  童三刀道:“只要善于举一反三,用合味法不但能做出双美肉包,即便双美甜包、双美菜包、双美豆包等,也统统不在话下。不过味道要合好,就需要对五味钻研极深的高人出马了。”
  朱不戒道:“‘双美’二字当之无愧,先前那俩肉包虽说原是喂狗的,但洒家吃落肚,也值当了。”
  童三刀由衷道:“天下最难得事,乃逢一知音。老汉精研杀猪、烹猪大半生,如你这般一言神驰的,平生初遇。你随俺入来,俺重新干干净净蒸两个双美肉包给你吃。”
  苟全见二人越谈越投机,心想坏了,请老朱来是闯宫的,没想到变成交朋友了,急忙对朱不戒连使眼色。
  朱不戒瞧在眼里,仰头一笑,道:“老汉,洒家实话与你说,俺这四弟因嘴馋椒兰昭仪做的早点,挖空心思想吃,偏偏冷宫里有高人在,进去不得,不能尽兴解馋。他请俺来,是想败了那位高人,往后好畅通无阻。俺与你尽管一见如故,但兄弟之谊也不能不顾,你且进去,唤那老婆子出来,让洒家用‘封豕神功’打服她,遂俺兄弟的心愿。”
  童三刀两眼一眯,又露出讥嘲的笑容,淡淡道:“你身为苦行头陀,不思精修,替人看家护院、欺善护恶,都也罢了,目下却要为一条狗,和年纪一大把的老太婆动拳脚,羞也不羞?”
  朱不戒头一摇,道:“老汉你莫看错了洒家,洒家绝非什么好人,只不过爱吃猪肉,才和你多聊了一句半句。你拿话挤兑俺,没半分用处。这宫门俺是一定要闯,老婆子说不得也要打上一打了。”   童三刀把衣裳下摆撩起,掖进腰带,道:“俺算是冷宫的客人,主人有忧,客亦同仇。所以,不必主人出面,俺代为打发了吧。”
  朱不戒目光在他身子上下一扫,道:“瞧老汉这模样,或许有那么点武功,但你可知洒家的‘封豕神功’力敌千钧,万夫不当,任谁撞上都要粉身碎骨。劝你莫管这闲事吧!”
  童三刀眉笑眼开道:“好极了,敌愈强,俺愈强,不凶不狠俺还提不起劲头打。”从腰间抽出锈迹斑斑的杀猪尖刀,道,“亮兵刃吧。”
  朱不戒一拍光头,道:“洒家神功凭肉身攻守,无须兵刃。随你十八般武器,俺只以一身相迎。”
  童三刀笑道:“好,果然猪的全身都是宝。”
  苟全道:“三哥,他骂你猪呢!”
  朱不戒斥道:“滚开。”双掌按在光头上,用力摩搓,不一时掌心通红,脑袋热气直冒,头一低,将光秃秃亮闪闪的脑袋对准童三刀,嘴里大喊一声,“野猪投林!”如一头凶暴的野猪,飞速撞击过来。
  童三刀将杀猪刀一竖,用尽全力,疾似闪电般当头劈下,口中喝道:“劈猪头。”
  朱不戒只觉头顶风啸如涛,暗叫不妙,急急把头一缩,杀猪刀贴着头顶心划过。朱不戒吓得胆儿一颤,心道:这杀猪老汉的武功竟这么厉害?不敢轻敌,站稳身子,猛吸一口气,将大肚皮鼓成圆球般,双手抱住膝盖,吼一声:“豭猪开山!”着地冲滚而来。
  童三刀不慌不忙,杀猪刀画个半圆,中途一横,向圆球中段疾挥过去,口中喝道:“破猪肚。”
  朱不戒眼见寒光一道,刀风怒号,更胜前招,若不躲避当场就要被开膛破肚,骇出一身冷汗,双手就地一撑,变滚为爬,狼狈不堪退回原处。两招下来,朱不戒一颗心扑扑乱跳,先前的傲气几乎泄尽。
  童三刀得意洋洋道:“你那神功看来不神嘛,一把普普通通的杀猪刀都敌不过。如何,俺看就此罢手吧。”
  朱不戒一咬牙,道:“事不过三,洒家有一招最刚猛无俦的绝招,你能接下,真正服你。”
  童三刀道:“好,说话要算话。”
  朱不戒大张开嘴,气运丹田,背肌一扳,粗臂上汗毛竟根根豎起,大吼一声:“刚鬣破竹!”双掌作剑状,向前挺出,双足发力,拔步狂冲。他全身所有力量均集中剑掌上,气劲凌厉,势大力威,锐不可挡。哪知冲到童三刀身前时,眼前一花,童三刀不见了踪影。
  电光石火间,脚下蓦地有个声音喊道:“捅猪门。”锈刀森寒,向肛门捅来。
  朱不戒大惊失色,他此时全身气劲遍布,刀枪不入,唯有肛门恰是罩门所在,一触即亡。慌忙间仓促应变,脚底急滑,跌扑倒地,摔了个猪啃泥。
  童三刀收刀笑道:“服不服?不服再打过!”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咚咚打鼓,暗道:别打了,别打了。
  朱不戒满面惭色,拱手道:“洒家的封豕神功共有一十八式……”
  童三刀心里慌张,暗叫不妙:坏啦,别说还剩十五式,再来一式俺就露馅了!幸而朱不戒接着道:“适才所使三式,除‘野猪投林’外,其余两式均属极厉害招数,老汉你应付自如,足见武功高深莫测,洒家不是你对手。服了,心服口服!”他哪知童三刀就会杀猪三刀,任对手如何厉害,都抵不过这三刀。三刀一过,形势逆转,随便一个三脚猫都能把童三刀揍个屁滚尿流。
  童三刀赶忙将杀猪刀插回腰间,就坡下驴,装出一副高人风范,大度地挥挥手,道:“你也算一流高手了,只比俺略逊一筹而已,再下苦功练个一年半载,便能与俺打个平手了。须知俺当年曾三刀败刀皇,你败在俺刀下,也不算辱没了。不过,此刻既输了一招半式,望你们信守诺言,不可再来滋扰了。”
  朱不戒恭恭敬敬道:“这冷宫原属洒家四弟该管,不过大家都是江湖中人,冷宫荒僻,朝廷也不理会,所以咱们就按江湖规矩办吧。今日俺们既然栽了,决然不会再来纠缠。日后有机会,洒家再堂堂正正品赏‘味中别有味’的佳妙。就此告辞了。”言罢一甩头,大踏步离去。苟全见事已至此,无可奈何,只好跟随着离开。
  这时一条大黄狗“汪汪”叫着跑到童三刀身边,苟全见了,低声对朱不戒道:“三哥,等天黑我去把这条狗摸来,宰了炖锅香肉,给您下酒,顺便一解你我吃狗包子的耻辱!”
  朱不戒大怒,当胸捶了苟全一拳,骂道:“不长进的东西,老子喝酒吃肉向来光明正大,岂能偷偷摸摸?那肉包子好吃得紧,那老汉厨艺武功也都高得很,老子不觉得受辱,倒是你刚才说的屁话,脏了老子的耳朵。”
  苟全慌忙赔罪,诺诺连声。走不多久,又小声地自言自语道:“这冷宫真邪门了,高手一个接一个……”
  待到朱不戒与苟全走远,冷宫宫门再度打开,鼎皇微笑踱出,对童三刀道:“老弟,你这‘捅三刀’声势大、招数绝,‘四兽’里最擅外家硬功的野猪都被你吓退了,大功一件啊!从此无人滋扰,易儿在冷宫里练功,也不怕被揭穿了。”
  童三刀笑道:“那头野猪虽蛮横,人品还算有谱。走,进屋,咱们吃肉包去。”
  鼎皇朝门里喊道:“易儿,开始练功吧。”门内白食易应了一声,挑着一副两头勾着水桶的扁担,大步迈出宫门,奔向水井,开始了水火基本功的习练。
  史琉璃扯扯吴中梅的衣袖,道:“走吧,咱们回婉婷斋。”
  吴中梅道:“怎么?不进冷宫向几位前辈请教请教,让他们帮着想法子吗?”
  史琉璃道:“方才听童御厨讲说双美肉包,启发颇大,我已有了主意,现在要回婉婷斋准备。”
  吴中梅道:“妹妹,你天赋终究高我许多。其实,我也想到法子了,只是比你领悟得慢多了。也好,那咱们同回婉婷斋,准备明天的豆腐花吧。”

第四十四回合味归一


  秦淮河柔波轻漾,日日夜夜伴着桨声灯影,濯洗着金粉凝脂。这天,当朝阳的金辉再次驱散晨雾的迷蒙时,早起的人们惊讶地发现中和桥桥墩底下那两家紧挨着的豆花摊,竟换了新主人,而且是两个女人——两个貌美如花的女人。
  在“咸花落玉池”与“甜雪赛甘蜜”的小旗幡下,两位摊主纤手翻弄,正各自往面前的小桶里点冲卤水,豆腐花在慢慢凝固中。而原先的兄弟俩,则变成了打下手的,递碗递勺、擦桌抹凳,旁边还站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宫婢,对他们指手划脚,呼呼喝喝。   许是美女一颦一笑的动人,又或是今早的豆花不同往日,原先冷清的小摊前渐渐围拢来了人群。人们三三两两,交头接耳,用充满好奇和期待的目光,注视着两位美丽的女子冲豆花,想瞧瞧她们怎生让无人问津的豆花摊再度吸引食客的味蕾。
  这时从河沿边走来一名脚夫,他满头大汗淋漓,显然是刚在货船上搬运完货物,赤着脚、敞开怀,在初夏的阳光照射下,热得遍体躁闷。他手搭凉棚,望见前方有两个豆花摊,围着不少人,便急步走来,凑到右首的甜豆花摊前,不问好歹,掏出五个铜板,道:“來碗甜豆花。”哪知女摊主却笑盈盈地将铜板推了回去,道:“不要钱,尽管吃。”
  脚夫劳累一整天也只赚五十文钱,听说吃东西不要钱,大喜道:“姑娘,真不要钱?那快盛一碗来。”说着,用袖子在脸上、额头上来回抹了几把,袖子登时湿漉漉的全是汗水。
  甜豆花摊的吴中梅,从小木桶里将已凝成玉膏状的豆腐花轻舀了一碗,递给脚夫。脚夫接碗,抵近唇边,只觉一阵凉气扑面,说不出的清爽,暑气顷刻减了几分。他粗食惯了,可不会慢吞吞一口口品尝,将碗沿就着大嘴,呼呼呼数口就把豆花倒了个碗底光。
  脚夫食毕,肚腹一缩,闭眼猛吸一口气,满面春风道:“啊,我闻到了花香,是春天的花。好凉爽的风呀,吹来了阵阵甜甜的香,甜里还带着丝丝冰凉的酸梅味,舒服极了,一点也不觉得热了。”他睁开眼,问道,“姑娘,这是什么豆花?为什么会有两种滋味?”
  围观众人见脚夫一脸的受用,又听他说甜豆花里带了酸梅味,真是稀奇,也跃跃欲试想尝尝,纷纷伸手道:“给我来一碗。”
  一个老翁突然把拐杖一举,止住众人道:“诸位,在秦淮河这样的烟花地,老王头靠卖豆花,能在花魁堆里挣得个‘秦淮花王’的雅号,可见他这碗豆花是多么深得人心了!咱们都是老王头的老邻居、老主顾,吃这碗豆花少则数年,多则有小半辈子了吧?按理说,老王头过世后,咱们理应支持他的儿子,继续捧场才对。可咱们为什么不讲情面,硬是改吃其他早点呢?”
  他用拐杖重重一顿,大声道:“因为现在的豆花,已经不再是真正的‘花王豆花’,而是分了家后,不地道、不正宗的‘水花’。尽管俩儿子有老王头九成的功力,可分甘同味没有了,各行其是、离心离德,再好的美味也变成了没味。大家伙眼睁睁看着,都心痛哪!这才商量了不买不吃分摊后的豆花,目的就是让两兄弟明白‘合则两利,分则两败’的道理。今天,他们请了高手来助阵,变着花样调制新豆花,看手法、看架势、看成品,两位姑娘棋高一着无疑,新豆花也必然会吸引大家。但请大家莫忘了初衷,三思,三思!”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称是,一时间已经伸出的手又都缩了回去。
  史琉璃纤指轻翩,片了一小碗自制的豆花,对老翁道:“敢问这位老丈,高寿有几了?”
  老翁答道:“老夫已虚度七十二春秋。”
  史琉璃道:“古稀之寿,想来已遍尝人间五味了。再请问,豆花是何味?”
  老翁道:“那还用说,南甜北咸,豆花当然是甜、咸二味。”
  史琉璃又道:“不错,普天下的豆花,都分为甜豆花、咸豆花,那么这两兄弟分摊经营,甜咸各一,你们为何要抵制,致其生意惨淡呢?”
  老翁手捋白须,呵呵一笑,道:“姑娘是外地人吧?原不知老王头豆花的妙处。老王头本是信阳州人,信阳州地处南北交界处,可南可北,饮食上也兼具了南北特色,米饭面食、水鱼山珍共冶一城。老王头自小吃着北方的大气、南方的细腻长大,对南北饮食颇有心得。
  “后来他继承了祖业,靠卖豆花谋生,他就琢磨着:豆花的甜咸之争,争了千百年,为什么一定要争呢?难道不能集聚南北特色,将甜咸合一,融融共处吗?于是他悉心钻研,终于成功造出了这咸花与甜雪共落一池的豆花,食来软嫩绵凝、芬甘咸津,举世独此一家。
  “后来河南闹饥荒,流寇与官军连年激战,民不聊生,老王头就举家逃到南京,在这桥底下开了家豆花摊,我就是那时认识他的。他的两个儿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这小半个南京城的百姓,都吃惯了‘秦淮花王’甜咸融合的豆腐花,而今分道扬镳,美味中裂,使人食不甘味,当然要抵制了。”
  史琉璃道:“好,原来如此。那么请老丈尝尝我制的豆花,再点评点评。”
  老翁犹豫一小会儿,道:“也罢,只当品赏吧。”接过碗匙,略尝一口,顿时失声道,“怎么是辣的?不对,是咸中带辣。哎呀,这可奇了,老汉活了一把年纪,头回吃到辣味豆花。”
  史琉璃道:“老丈先莫管味道,且说还入得口么?”
  老翁轻吸一口气,让豆花的味道在口腔中回旋,道:“姑娘谦虚了,这是我毕生尝过的,仅次于老王头的豆花。呃,老汉早点尚未吃,这下馋虫被勾起了……”说着,也不顾先前口口声声说过不吃这摊上的豆花,竟自埋头将咸辣豆花三口两口吞入肚。
  老王头的大儿子见老翁吃得香,迟疑一阵,嗫嚅道:“老叔,要是觉着好,以后常来吃呀,这位姑娘已将制法传我了。”他知老翁在老主顾中说话最有分量,只要一点头,日后生意便不愁了。
  老翁放下碗,咂咂嘴,摇头道:“吃是好吃,若要以后再来吃,还是不成。”
  大儿子强捺火气,赔笑道:“那为何故呢?”
  老翁道:“先前已说得明白,大家伙不来帮衬你,是为了保住老王头的铁招牌,莫坠了老王头辛辛苦苦闯下的声名。你们请高手来帮忙,锦上添花得再好,兄弟俩仍是要分开单干,我们依然吃不到正宗的甜咸合味的豆花。所以只好请你们继续数苍蝇了。”
  众人纷纷拍掌,都道:“是极,我们要吃正宗花王豆花,才不吃偷工减料的‘水花’!”
  大儿子望了隔邻摊弟弟一眼,道:“我与他一向说不到一块儿,你们强逼我俩合伙,不是为难人么!”
  弟弟听见了,也把脖子一梗,道:“这样的兄长,我也不稀罕跟他搭伙!”
  田、娴二婢眼睛一瞪,骂道:“再没生意,你们就得蹲桥墩底下要饭去,到时脖子硬得过肚子么?”   脚夫吃完那碗酸甜豆花,通体清凉,心头十分舒畅,对吴中梅道:“姑娘,我不是南京人,也不长住,所以跟老王头没情分,不在意啥招牌啥名声,好吃便成。我自个儿掏钱,你卖我几碗,我拿去船上请兄弟伙吃。”
  吴中梅笑道:“说好不要钱,自然白送,不用客气。”又轻舀了几碗摆在桌上。
  脚夫大为感激,有意帮吴中梅宣扬,遂问道:“姑娘,我随船走南闯北,各地的小食尝过不少,知道在甜豆花中混合酸味,其实颇难。但你这个酸甜豆花,实在与众不同。我是个粗人,没法子形容得很明白,就问你两样,一是如何把酸甜两味平衡调在豆花里?二是豆花不易冰镇,你怎么把热腾腾的豆花做出降暑的效果?那种凉爽,直透入心底,比泡在泉水里还痛快。”
  吴中梅微微一笑,问道:“以往天热时,老哥你喝什么解暑?”
  脚夫道:“咱下等卖力气的,比不上阔人,天热也就喝酸梅汤、绿豆汤、凉茶之类。”
  吴中梅道:“莫说穷人富人,大热天,酸梅汤、绿豆汤总是袪暑饮品的首选。甜津津的豆花,与咸味或辣味搭配,变成甜咸、酸辣豆花,都较为容易。然而天气炎热,酸辣味会让顾客们愈发烦闷,是以酸甜为上选。可是豆花质嫩,如果直接调酸,浓淳酸味合入甜中必夺主味,要做到均匀平衡,的确需花一番心思。
  “我不从调料溶解入手,而是在选取黄豆粒时,挑拣其中个大饱满的,置入事先揉擦去核、只剩果肉的乌梅水中浸泡,待其膨胀,再浸到冰镇的绿豆汤里,这样就吸足了乌梅的酸味和绿豆的清凉。而后将黄豆粒磨碎、出浆、滤渣、熬煮,揭皮后热气升腾中自然便带有一股皮皱收汁的酸梅味及丝丝凉爽。点浆后再拌入荔枝膏、甘蔗汁,酸甜适度的豆花就做成了。由于清凉感一开始就渗入黄豆中,入口就如春融冰花,冰爽直沁肺腑,配合酸溜溜、甜滋滋的口感,暑天来上一碗,送凉止渴、降火润燥,你说值不值得每天早上来吃一碗?”
  脚夫拇指一翘,大赞道:“一碗小小的豆花,竟然花了如此多的心思去琢磨改进。值得,当然值得!”
  此际太阳已渐升渐高,地面暑气熏蒸,众人身上燥热,听了这番话个個舌底生津,也不顾有约在先,纷纷嚷道:“给我来一碗。”“也给我一碗。”不过片时,一桶酸甜豆花已被你争我抢,分食得只剩小半桶。
  老翁见拦挡不住,眼珠一转,对史琉璃道:“姑娘,大热天来碗酸甜豆花,祛暑降温,不失为一个好选择。可你的豆花却带了辣味,未免夏炉冬扇,与眼下不合吧?”
  史琉璃笑道:“老丈莫急,稍候便知。”
  脚夫正自回味酸甜豆花的妙处,猛地身子打了个哆嗦,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升头顶心。他起初并不以为意,然而不过片刻工夫,身子竟变得凉津津的,热汗也变成了冷汗。这下脚夫着了慌,叫唤道:“哎哟,我冷……奇了怪了,太阳当头燎,我身上却冷飕飕……”
  旁边一人道:“兄台莫非起了急病?”
  脚夫道:“不是病,就是说不出的冷,冷得不自在。”
  旁边那人刚要笑话他,忽然自己身子也一哆嗦,一股寒意也直冲上脸,禁不住叫道:“不好啦,兄台,我也冷。别是被你传染了吧?”不多一会,方才吃过酸甜豆花的人,个个都叫起冷来。有的缩脖抱肩、有的两脚跺地,就像在腊月寒风里瑟瑟发抖。
  在一片叫冷声中,却有一人叫道:“热……热啊,太热了,太阳莫不是邪乎了?要把火盆倒下来?”
  众人啐道:“谁呢?跟咱们唱反调!”目光逡巡,只见老翁汗出如浆,一面用衣襟使劲扇风、一面扯开衣扣透气。
  有人道:“老丈,五月天虽热,也没你这样热法,倒像过火焰山一般。”
  老翁道:“真邪门了,我此刻浑身如烧,就像在沙漠里顶着火炉走,你们说怪不怪?”
  又有人道:“俗话说病从口入,老丈今早都吃过啥?”
  老翁道:“就在这摊前吃过一碗咸辣豆花嘛……难道……”说着眼望史琉璃。
  众人醒悟过来,都道:“对,对,咱们也吃过她们的豆花……哎哟,不好了,定是那两兄弟见咱们不照顾生意,起了报复心,请人来下毒害咱们呢!”这些人俱是老实巴交的小民,没弯弯肠子,一人这样说,其他人尽皆信了,登时哀声大放,有几人吓得跪下来,冲史琉璃和吴中梅磕起头,连喊饶命。
  史琉璃与吴中梅又好气又好笑,急忙搀起跪伏者。史琉璃向老翁道:“老丈,你方才说我热天调辣,与眼下环境不合。既要相合,就请你吃一碗酸甜豆花吧。”目示吴中梅,吴中梅舀了一碗豆花递过去。
  老翁犹犹疑疑不敢接,史琉璃道:“老丈,煌煌南京城,光天化日下,我与你们无怨无仇,难道会公然害你们么?”
  老翁见史琉璃神情坦然,点头道:“老夫阅人无数,姑娘面善颜和,的确不像坏人。好,我吃。”将酸甜豆花几口食尽。
  “咦,呼……”老翁长舒一口气,两臂一张,将拐杖也扔了,脸上满是惬意神情,畅快道,“老舒服勒!怎么一下子到春天了?风和日丽、暖暖融融,不炎也不寒,浑身每个毛孔都像浸在珍珠泉里,心里还能感受到春花的芳香、雨露的清芬,太舒服了。”
  史琉璃笑靥如花,道:“老丈,可知我们不曾下毒了吧?”
  老翁未及答话,脚夫已抢着道:“我身上还冷飕飕的,可咋解?”
  吴中梅道:“这回呀,得请你再吃碗咸辣豆花了。”史琉璃立即片了一碗,递给脚夫。
  脚夫照单全收,一气落肚。少顷神清气爽,冰感尽消,不由惊异道:“嘿,不得了,怎么全身变得爽朗平静,就像到了初秋时,暑气已退、清风习习,不冷也不热,太舒坦了。”
  叫冷的众人听了,又纷纷嚷道:“也给我来一碗。”吃过咸辣豆花,果然个个身子都暖洋洋地,如惠风绕体般,十分安适。
  脚夫将空碗放回,诚诚恳恳道:“姑娘,我是个笨人,但也明白,此刻的变化肯定与这碗独特的咸辣豆花有关。你这豆花,咸香中带一股醇醇的辣,滚烫味浓,下肚后与先前的酸甜豆花混合,互相平衡,使得酷暑严寒全消,身子温和舒适,真是神奇。看你们两位的配合,显然有备而来,其中的原因,还请明示。”   史琉璃望望盛豆花的木桶,只剩小半桶了。她笑道:“先给诸位说说我这咸辣豆花的制法吧。其实天下厨艺,并无一成之规,任何食物的烹庖,只要肯花心思,皆能变化百出,不必拘泥于已有之法。豆花虽是日常小食,制作起来亦无须固守甜、咸之刻板。
  “譬如我昨日琢磨变化时,就想到咸味豆花主要靠虾米、紫菜、南乳、花生碎、芫荽、盐等佐料起味,若辣味较冲,混合后必压主味,且红彤彤的颜色将喧宾夺主。所以我事先将木桶内壁、汤匙,浸泡在用北地青红椒、油泼辣子、蒜瓣、芽姜调成的辣水里,卤子则用琥珀卤。
  “这琥珀卤是云南深井盐所聚结晶,色作金黄,苦咸味较淡。待豆浆出锅时,点入琥珀卤凝固。由于非直接调辣,辣味只通过木桶和汤匙传递,因此豆花不改色、不压味。再加上琥珀卤透力强、凝胶力匀整,豆浆凝固后水嫩雪白,似琼花凝脂,比寻常豆花更薄更莹澈,故而要用薄薄的水晶铲,片着装碗,不能用木勺舀。
  “拌好佐料后,咸辣匀和的新式豆腐花就成了。吃起来的味道嘛,我不敢自夸,老丈先前已说过了。至于两者混合,为何能平衡寒热……”她卖了个关子,转向吴中梅道,“还是请姐姐来说明其中道理吧。嗯,姐姐将黄豆粒浸泡在乌梅水中,与我殊途同归,也是为着辅味不压主味。可见天下的厨理,归根结底,总是相通的。”
  吴中梅嫣然一笑,道:“何止天下的厨理,世间种种滋味,亦是相合相通的。自然万物,流转不息,酸甜苦辣咸这五味,正合着金木水火土五行。四时、五气、五行、五味,实为一个整体。《黄帝内经》中说:‘阴之所生,本在五味;阴之五宫,伤在五味。’就是说,人之精气,源于饮食五味;而储藏精气的五脏,也会因五味而损伤,所以饮食的核心便是五味调和。调得好,既得口腹享受,又滋养气血,延年益寿;调不好,则伤身损命、害病沮神。
  “我和妹妹的豆腐花,于五味中各得其半,酸补肝、甜益脾、咸补肾、辣益肺,通过相生相克得到均衡谐和。同理,因为酸收、甜缓、咸软、辣散,入胃后各归所喜,如果调和不当,相克相乱,导致酸伤脾、甜伤肾、咸伤心、辣伤肝,则必生害变。我俩故意用秘法调制豆腐花,暗合生克之理,令两种豆花各有所偏,所以食后不是偏寒、就是偏热,一两次无妨,但久之偏寒损脾阳、偏热亏心阴,必须将两种豆花混合食用,方能酸而不酷、甜而不哝、咸而不减、辣而不烈,从而达到热无灼灼、寒无沧沧的食感。
  “今晨我们将新式豆花的制作窍要教给了两兄弟,他们底子好,一学即会。如此一来,兄弟俩各持一种豆花,若仍要强行分开单干,则所营豆花不是阴衰热盛,灼人血络;就是热衰阴盛,冻人心脉。唯有二人联手,合味归一,才能令诸味互补、寒温适中,既使食客得口惠,又使‘秦淮花王’的豆花生意免于倒闭,世代传承。为了让新老主顾们再度惠临,我和妹妹计议着,小小戏弄了大家一番,望诸位海涵,别怪责小女子哦。”说着与史琉璃连连作揖致歉。
  在场诸人听罢,啼笑皆非者有之、感慨交集者有之。老翁喟叹道:“二位豆花合味后的水准,比花王在生时已更上一层楼,单凭此点,就值得我们重新惠顾。更何况这番合味归一、再造花王的良苦用心,更令人肃然起敬。孟子云:‘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只要满怀至诚之心,就一定能打动他人。你们首先打动的,就是老夫。从今时起,我每日的早点就重新回到这儿吃。”
  史琉璃俏皮地娇笑道:“两碗豆花分開吃,不要钱。但要一起尝,就得收钱啰。”
  老翁道:“那是自然。其实买碗豆花当早点,佐料随意添,有菜还有汁,美味实惠,何乐不为?若不是兄弟俩不争气,老夫何必怄气?请给我一碗吧。”说着从袖中摸出五文钱,放进小摊收钱的纸箱中。
  史琉璃倾过豆花木桶,略略倾斜地撇着手,水晶铲平整地一划而过,将咸辣豆花稳稳地片进碗里。老翁赞道:“好手法!此豆花薄如虫翼、滑腻异常,片得过轻不能入铲、片得过重碎成细块,手若不稳还会溜碗滑出去。姑娘轻轻巧巧,运铲自如,此前定然熟习过吧?”
  史琉璃道:“家叔颇爱食豆花,以往我曾随婶婶学过片豆花装碗,故能幸免出丑人前。”说着将碗递给吴中梅,吴中梅轻舀几勺酸甜豆花,覆在咸辣豆花上。老翁接过,小汤匙上下一翻,四味混一,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这老翁是个塾师,在四邻八里间颇有威望,众人皆以他马首是瞻,见他带头帮衬,也息了抵制之心。人群中这个道:“快给我来一碗。”那个道:“我要三碗,带回去给老婆孩子也尝尝。”两兄弟大喜,急忙拱手揖让,招呼众人。两桶豆花皆只剩小半桶,片刻便不够卖。
  哥哥道:“诸位稍等,待我新做一大桶咸辣豆花来卖。好兄弟,还请你配合。”弟弟也道:“我也要做一大桶酸甜豆花,望兄长相助。”二人虽是不得不合,但利之所趋,不知不觉间已释了前嫌。
  老翁含笑望着两兄弟忙前忙后,欣慰道:“这就对了。一个屋檐底下住久了,哪有锅沿不碰铁勺的?兄弟乃分形连气之人,遇事互相多包涵,没有解不开的结。这下老王头总算能瞑目了。你们该多谢两位姑娘。咦,她们人呢?”
  脚夫手指北面,道:“她们已悄悄走了。”
  老翁顺手指望去,见史琉璃与吴中梅的背影越来越小,感慨道:“这两位姑娘芳姿绰约,已是天人之姿,更具妙手妍心,乐善助人,真如神女下凡,老夫感佩之至。”
  脚夫闻言,痴痴地目送史、吴丽影,心中默默祷祝,祈望今生能有缘再见。
  (未完待续)

下期预告:


  史琉璃与吴中梅巧妙地制作出了五味调和的豆花,然而在田、娴二党眼中,他们是否会满意如此结果?史、吴二人该如何应对?除二党相争之外,宫里又会有怎样的风波?且看下期《食鼎记·食势造英雄(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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