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气血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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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在椅子上還没坐稳,助理小邓一手端着氤氲着茶香的杯子,一手举着记事本,袅袅婷婷地飘到我身边。我用拇指揉着有些酸痛的太阳穴,对她说,咖啡!邓瞥我一眼,略带娇憨地哼了一声,腰肢一扭,端着茶杯婷婷袅袅地飘出去了。
  啜了两口热咖,觉着精神些,拿过邓给我的记事本,浏览一天的安排。邓没走开,倚在桌前的椅背上,斜睨着我,用略带鼻腔的沙哑声问,昨晚又没睡好?
  我冷着脸,压根不瞅她那满腔关爱的脸。用手里的碳素笔戳着记事本,跟我这些年,不知道我从不在律师楼外接待客户?小邓点点头,当然知道,可是……我把本子抛在桌上,没有可是。你跟他说,要么来律师楼跟我当面谈,要么就另请高明。
  一个电话打在我的手机上,是个陌生号,想不接,但那铃声又很固执地响个不停。我瞥一眼号码,尾数是四个九,不似一般的骚扰电话,便按了接听键。电话那头是个男人的声音,开口就是罗大律师好!我唔一声,问,你哪位?那边没回答,却笑了。
  接下来我终于明白了对方是谁以及给我打电话的意图,并且破天荒地答应不在我的律师楼,而是在餐桌上谈他的官司。
  我想按铃叫小邓进来,但想了想,还是走到她的办公室。小邓见我,满脸委屈的样子,幽幽地问,茶还是咖啡?
  我摇摇头,随便坐在沙发上。我说,下班后有个应酬,可能要喝些酒,你开车送我过去。还有,我见的这个人,就是你早上说的那位,他是个例外。邓哀怨地瞅我一眼。其实,我这就算给早上那事的一个道歉了,最近不知咋的,老是晚上睡不实,老是发些连自己也说不清的邪火,我这四十刚过五十不到,没到更年期吧。何况,男人有更年期吗?
  律师的职业,让我养成了守时的习惯,我推开餐厅的门,偌大的包房只有一个人坐在那儿,很孤零的样子。他见我进来,欠欠上身。我走过去,和他握手,他的手凉凉的,很绵软。
  我问,就我们俩?他点头,司机我让他自己方便去了。罗律师没带人来?我摇头。
  俩人吃饭,平时也有,但大都是工作餐的性质,顶多去家街边小店亦或是快餐店什么的,隆重时也就加杯啤酒。像今晚这样,霸着一个大包房,上满桌子菜,孤零零地就俩人吃,还是生人,不禁你瞅我,我看你的有些滑稽。他举起酒杯,邀我,喝点红酒?我本想摇头,他又说,不喝点酒,我俩这一桌子菜,咋吃?我想想也是,不喝点酒,几口吃完了,正经嗑还没唠呢。
  酒是好东西,几番推杯,横在两个男人间最初的那种陌生和尴尬被冲淡,抚平了。
  我瞄一眼他递给我的加香名片,密密麻麻的一大堆头衔,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两项:一是坐在我对面的这位是市里那家很有名的叫“爱心”的民营医院的老板,也叫院长;再有他还是市慈善总会的副理事长。
  我说,张院长,按理说,您这样的名人我早就该结识,可惜才认识您。张院长嘿嘿地笑了,我啥名人,就一看病的郎中,哪像你,法界的才俊。若不是愚兄遇上绕不开的事,还真不敢劳老弟大驾呢!
  说到这儿,就算切到了正题。原来这位仁兄婚姻遇到了红灯,找我给他打婚姻方面的官司。
  我沉吟,呷了一口酒。我知道,如果答应接他的活儿,今天就算破了两个例了。
  刚想开口说话,张院长打断了我。他细眯着眼瞅着我,嘿嘿地笑。我知道罗老弟想拒绝我。你好些年不接离婚这类小活了,罗老弟手里都是数额大的,经济类的大案子。我还知道,老弟从来不在律师楼外谈活。可听说本人是一个高位截瘫、行动不便的残疾人时,就屈尊到这儿见我,说明老弟除了讲原则,也是一个灵活变通之人,更主要还揣着一颗仁爱之心,对弱势群体有体恤之情的。这一点愚兄我斗胆自认彼此有相通之处,因此,我还想让老弟再破回例……
  也不知是几杯红酒的作用还是张老板的恭维话,反正脑子晕乎乎的很受用。我突然感觉面前的这位张老板是极不平凡之人,单不说他一个高位截瘫的残疾人能在人才满溢、物欲横流的世界打拼出这么大的一片天地,就拿为请我打官司而做的这些功课来说,就足以让我对其刮目相看,并兴趣盎然。
  我心甘情愿地破了第二个例。
  2
  我按铃将邓叫过来。邓不坐,斜倚着,模特走猫步似的,手里拿着纸笔。我不瞧她,盯着杯里的茶叶看,碧绿的叶片在水中舒展、升腾、旋转。
  邓忍不住了问我,昨晚没喝多吧?我唔了一声,没说多,也没说没多。我问她,你认识那个张老板?
  邓脸微微发红,不自在地挠发,扭捏身子。我和他不是很熟的,就是前些天人家不是身子不舒服嘛!邓抬起眼帘瞟过来,我依然盯着茶杯里的茶叶。邓咬咬嘴唇继续说,就托了个朋友找到他。他是中医,在市里很有名气的,人家是大老板,平时根本不接诊,除了偶尔给领导就是抹不开面子的亲朋好友。他给我号脉时,就随口问我在哪上班什么的。我说出咱所的名,他就说你是名律师,要请你打官司。我就说,我们罗老板那可是“大律”!
  我剜她一眼,大驴,还大马呢,你们屯都这么夸人?
  邓噗嗤笑了,说,人家不也是为你扬名嘛。
  于是你就把我这点规矩抖搂给人家啦?
  邓点点头。我也想,人家是个坐轮椅的,上上下下的也不方便,就答应给他约一下。昨天没等我说明白,你那猴性子就耍上了!邓瞥我一眼,嗔怪形于色。
  我笑一笑,算是再一次表达我的歉意。我问她,对了,我这当领导的得关心关心下属,我的邓大小姐到底看出了啥毛病,要紧不要紧?邓低下头,欲说还羞,也没什么,就是生理期有点不舒服,张院长说我主要是气血不和……
  我不禁一笑。一定是笑得很坏,邓嘟起嘴,小声说我一句没正形。
  助理这东西,没有还真不行,数不清的杂务会缠得你脱不开身。选不好更不行,过去我曾用过几个男助,但都用不长。男助不像女助,心容易野。好点的翅膀稍硬,要么就另起炉灶放单飞,要么就开始藏心眼、闹待遇;不好的就别提了,粗心大意、拖拖拉拉不说,还眼高手低。异性的相对要稳一些,野心也不那么大,并且平时还养眼。可异性也有异性的弊端,那就是不好拿捏,闹不好就会泾渭不分,甚至暧昧。应该说,小邓给我当助理,是最长的一位了。邓算得上一个好脾气的女孩子,细腻、温婉,能力也不错,最让人省心的就是从不因待遇问题使小性子。但要命的是那不经意间营造的办公室暧昧时常模糊了老板和助手间的界限,让本人时常走神且心猿意马。我开始有些提心吊胆起来,不得不拿出小时候对“同桌的你”的方法,不时将不经意间越过界的小胳膊肘,硬着心肠给推回去。   那天晚餐我和张老板就签好了代理文书,我对张老板提的唯一要求就是他必须和我说真话。打这类的官司,如果缺少甲乙双方的掏心掏肺,则会很被动且事倍功半。张老板抚胸保证,临走时还一再叮嘱我,尽量做好他老婆的工作,能不离就不离。我说,既然如此,为什么你不主动找她把话谈开?他摇头,两手一摊。她根本不见我,不怕你笑话,我现在住办公室,好长时间没回家了。
  三天后,邓拿着卡片皱着眉头给我交差。说,联系不上当事人。我说怎么会呢?她说,就是,我连打了三天电话,不是不接,就是一听我说话就撂。我没好气,你不会发个短信把事情说清楚?邓转身欲去。我叫住她,得了,还是我自己约吧。邓一吐舌头。
  电话很容易就挂通了,甚至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可并不应答。我想,对方一定是个谨慎之人,要么就是在这方面受过惊吓,我主动喂了两声,很快,听筒里沙沙响了几下后,一个女声怯怯地应道,你找谁?
  我自报了身份,并简要说明了找她的缘由。我说,我必须和你面谈,时间、地点你定。听筒里沉寂了好一阵,我不得不又喂了两声。那边终于发出了声音,告诉我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我本想带邓一起来,因为女人间毕竟好沟通,但想到她在电话里对年轻女性的排斥,便打消了这个想法。
  这是一片高档楼盘,小区内静谧而高雅。我如约按响了门铃,开门处一个女性候在那里。她三十左右的年纪,素面朝天,略显憔悴的脸上有一双忧郁的眼睛。她往我身后瞅,确认是一个人后,从鞋柜里拿出一双拖鞋让我换上。
  我一时拿捏不准这个女人的身份。保姆不大可能有如此的神情和气质,而素气的外表和低调的衣着又同这幢豪宅的女主人身份有点不搭。她莞尔一笑,这笑容让她的脸上恢复了些许生气,但只是一缕阳光穿透厚厚的阴云,很快又被阴霾遮蔽。單凭这一瞬的表情,我断定她就是我要找的女主人。
  她让我坐大厅的沙发上,倒一杯茶给我,有些羞涩,有些歉意。说看我家里乱得不成样子了,这几日保姆父亲病重,请假没来,我一个人带俩孩子, 实在脱不开身去事务所见你,请罗律师多见谅。
  我呷口茶,表示理解。客厅很空旷,我俩一时陷入无语的状态。她低垂眼帘,不看我,两手下意识地抚平着有些起褶的沙发巾。楼上,依稀有孩童嬉戏的声音传来。我问,有两个娃娃?多大了?她说双胞胎,才两岁半。别看是女孩,淘起来不比男孩差!说起小孩,她的神情明显柔和许多,话也不那么艰涩了。
  3
  女主人叫邬月琴,认识张老板时,还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那时的张老板正处在事业的低谷和人生的转折点。一是刚从医院辞职下海开诊所;二是老婆熬不过清汤寡水的日子,和他离婚。邬月琴第一个应聘到他的私人诊所,做护士兼打理诊所的杂务。
  诊所刚开张那会儿,可不似现在“爱心”医院这般的红火。张老板学的是中医,本身就是人们眼中的“偏门”,且人们即便找中医看病也往往看重于名气和资历,即所谓的老中医。而张医师那时候虽然不是“嘴上无毛”,但较人们心目中的长髯飘飘,仙风道骨的形象相差甚远,因此,初创诊所时可谓步履艰难。
  张医师之所以弃相对平稳的官医而不做,既是奔着钱来的,其实更是为着一口气。前妻抛他而去,倒不独为他是个瘫子,主要是为他收入少。其实,社会上的职业不仅五行八作间相差甚大,就是同行之间那也是很不平衡的。就像同是当官的,就有清水衙门与肥水衙门之分;医院内也是这样,有的科室红包满天飞,打也打不断;有的门可罗雀,像中医科在综合性医院就大抵如此。
  正因憋着这口气,彼时的张医师就处于一种玩命的状态中。一天二十四小时,吃住都在诊所,每天除了睡觉和拉撒,屁股基本不离那把轮椅。时间长了,诊所的状况倒稍见起色,张医师用中医疗法治好了几个疑难杂症,名头也见响,并且腮上也蓄起了胡须,但不是仙风道骨那种的,而是拉拉杂杂,老鼠胡子似的布满日益塌陷的那张本来还算白净的脸上。
  月琴是个心软的姑娘,倒不是陪不起和他一同玩命,而是特别看不得他那种近似于自虐的玩法。于是就想着离开这儿,省着每天看着揪心。但月琴还是个善良的姑娘,她知道诊所正困难的时候,自己像其他护士那样脱下大褂走人,有点不地道,也不落忍。于是月琴就一面尽可能地帮他,一面肚里准备好随时离开的说辞。
  一日下班前,张医师让月琴去买几瓶水和方便面。第二天月琴休班,月琴知道这是张医师明日一整天的吃食。别说月琴是搞医的,即便是个普通人也懂得人不能总吃这种快餐食品。月琴心就颤了,就去市场买了鱼、肉还有好多的新鲜蔬菜拿回家,让妈妈帮助做好。爹下班回来,没进门就像猫闻到了鱼腥,心里琢磨,今个啥日子?不是父亲节,宝贝大闺女亲自下厨房?管他呢,吃就是了。洗了手、脸,从柜门里掏了酒瓶子老早盘腿坐那儿候上了。
  老等也不见饭菜上桌子,倒见闺女手里拎着多层的保温饭盒往外走。老头就有点坐不住了,喊闺女,提溜那些好吃的孝敬谁去?月琴有些歉意地对父亲说,爸,都给您留了,你先跟我妈吃着。爹说,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月琴的脸唰就红了。其实月琴大可扯个谎,说是哪个小姐妹病了,自己去看她什么的。可月琴偏是一个实诚的孩子,说不得谎,于是就嗫嚅着将事情的原本跟父亲说了。
  老爹也是明白人,知道闺女心善,更何况是对自个的老板,会来点事也是应该的。闺女走后,老头、老伴一边吃饭一边闲聊着,老头就多了个心眼。老伴说,不用多想,听琴说那张医师是个瘫子,年龄挺大的,还离过婚,闺女心气忒高的,怎么能呢!何况闺女早就惦着离开那儿呢。
  月琴紧赶慢赶来到诊所,是想让老板吃口热乎的。一进门,却像被电击了似的立在那儿,只见张医师一只手臂上举,打着吊针,另一只手拿着几根酒精棉签正费力地朝屁股下够着。裤子半褪着堆在轮椅上……张医师显然没想到月琴会这个时候来,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急忙用那只吊着吊瓶的手提裤子,裤子没提利索,倒将针头拔了出来……
  月琴毕竟是学护理的出身,这时反倒镇静下来。她撂下饭盒,先是麻利地将针头重给扎上,又欲拿过张医师手里的棉签。张医师连摇头再摆手,不让她碰。月琴唬着脸,嗔怪道,还搞医的呢,没听说有“三不背”吗?张医师翻愣着眼睛,啥“三不背”?月琴说,父母不背,夫妻不背,再有就是大夫不背。张医师咂咂嘴,问月琴,那我俩算哪不背呀?   月琴猝不及防就被问住了,粉脸通红。她一把抢过棉签抢白道,明知故问,你现在就是我的病人,我就是你的医生。张医师翻翻白眼,不情愿地背过身。
  月琴褪下张医师的裤衩,手和心不由都哆嗦起来。尾骨周围和两边屁股蛋因长时间的坐压,已经形成了大面积的溃烂,脓血模糊与裤衩粘连到一起……月琴噙着泪,一边用黄沙条处理溃烂面,一面说,亏你还是搞中医的,中医最讲究的就是养生,就你这个搞法,把命搞没了,就算赚多少钱,又有啥意义呢?
  张医师低着头,两眼紧闭着不吭声。
  收拾完溃面,吊水也滴完了,月琴从柜子里找出一身干净衣服让张医师换上,又将热乎饭菜摆到桌面上让他吃。张医师不肯,非让月琴一块吃。月琴这才想起自己忙乎到现在,肚子里早就空了,也就没再客气。
  喝口鲜美的鱼汤,望着满桌子的饭菜,还有对面温婉素洁的月琴,张医师就有些恍惚了,嘴一咧,两行浊泪顺着鼻腔淌下来。
  月琴一惊,忙放下筷子,问他哪又不舒服。张医师摇头,有些羞涩,我刚才一恍惚,不知咋就想起了我妈。忙又补充道,我小时候患了小儿麻痹,每到吃饭时,我妈就像今天这样,让我在炕上不动,将饭菜摆上来,陪我吃。虽然饭菜比不得你做的丰盛,可那是我这辈子最爱吃的饭菜。咳,这情景好长时候都不曾重现,只能在梦里找了!月琴问,那你妈?张医师摇摇头,没了好多年了。
  月琴将一叠面巾纸递给张医师,默默地不说话。
  张医师揩干满脸的泪,方才你问我拼死拼活地挣命为哪个,是为赚钱,谁都知道,但也不单单是为了钱。也是为了一个心愿,还我妈的一个心愿。见月琴扬起好看的眉毛,张医师说,小时候我虽然腿脚不好,但脑子还灵光,我妈就拼死拼活地供我上学。还说让我学医,将来不但自个吃药方便,还能给人治病,积德。可是我家穷,吃饭都费劲,哪有闲钱让我念书。我妈就卖家当,家当卖完了就舍着老脸去亲戚邻居家借,有的好心就借了,有的不但借了,还说有就还,没有就别记挂了;可也有的不但不借,还恶语相向,说什么,一个瘫子,念什么书,有那钱,还不如让他学个补鞋、修锁头什么的。我妈对好话是含着眼泪听,恶话也是扬着笑脸迎,从来不对我漏一个字。直到我考取了中医药大学,我妈手捧着录取通知书哭了个昏天黑地。哭完了,妈用轮椅推着我,一家一家地拜,我站不起身,妈就替我给人家鞠躬,直到把个老腰都直不起了。我心痛妈,可妈说,我愿意,我高兴,妈盼这一天眼都快盼瞎了!
  毕业那年,我妈患了重病,我紧赶慢赶总算赶上老人家有口气。妈攥着我的手将一张欠账单塞给我,用细弱游丝的声音对我说,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一旦我儿将来赚了钱,一定不忘替妈还了。
  张医师将汤做酒,一扬脖喝干。现如今我毕业从医八个年头了,不但母亲的账单还没还清,连老婆都混没了。是呀,有谁愿意和一个兜比脸干净的瘫子讨生活!
  张医师用手抹把脸,好像要将满脸的晦气抹光。其实,我不恨她,反倒有些感谢她,正是为了这,才有了我辞职下海自己干的行为。他抬眼瞅月琴,月琴,你别笑话我,我心里一直有一个梦,那就是,我要靠自己的努力,赚好多好多钱,不单自己过上好日子,还要将欠乡亲们的钱加倍还清。然后我就开一家大的医院,免费为像我母亲那样看不起病的穷人治病;我还要办一所希望小学,让那些和我当初一样的穷孩子不花钱来念书。
  说这话时,正好是夕阳西下的时候。一抹阳光透过诊所的西窗,恰好射在张医师的身上,张医师那本来清癯、苍白的脸在斜阳的映衬下像是镀上了一层金辉,显得神圣而肃穆。月琴不禁有些迷离,她喃喃地说,这不是梦,你会成功的,我信!
  4
  月琴娘越来越感觉闺女不一样了,钱没见多赚,可加班加点的时候日渐增多;再有就是经常自己掏腰包买食材,做好了往诊所拿。最让老人犯疑的就是过去隔三差五就叨咕要跳槽,可现在再也不提了。有时跟她说起这事,也是含糊其辞,顾左右而言它。
  老太太就想起老伴提过的醒,心里咯噔一下。
  一日,诊所不太忙,月琴也没在,诊所来个老太太,指名要张医师给看病。中医讲的是望、闻、问、切,张医师看看老太太,气色还好,吐纳也正常,就开口问病情。老太太没啥准,一会说头晕,一会又说心口窝子不得劲。嘴上说着,俩眼睛却不闲着,直往张医师身上够。张医师见问不出个所以然,就给她号脉。正号着,月琴进来了,见到老太太,一下就愣在那了。妈,你身子哪不舒服,咋没听你跟我说呀?月琴这一嗓子,将老太太闹个红脸,脉也不号了,起身就往外走。一邊走,一边掩饰地说,没啥,就是路过,觉着头有点迷糊,就进来了。老太太一出门,屋内的俩人你瞧我,我瞅你,都挺尴尬的。
  第二天,月琴没来上班,张医师没咋介意,以为老太太身子不爽,姑娘在家伺候一天也属正常。昨天号脉,虽时间紧了点,但也号个大概了,老人家没大恙,主要是更年期,气血不调,张医师给开了方,就等着月琴上班给她。
  一连三日,月琴音讯全无,这在诊所开业以来是绝无仅有的。张医师就有点坐不住了,可坐不住也得坐着,因为他再着急也站不起来。他就打发诊所的小护士去月琴家里(这时的诊所已见起色,人手比从前多了),并带去按方抓的中药和补养品什么的。不大会,小护士回来了,噘着嘴,东西咋拿去又咋拿了回来。
  张医师就问,没找到?
  小护士答,找到了。
  那是没看到人?
  小护士答,看到了。
  张医师着急呀,你能不能把话说全喽?
  小护士不愿意,人家不是问啥答啥嘛。
  原来小护士压根没见到月琴,只有月琴妈在家。老太太让小护士转告张医师,月琴不再去诊所上班了,半拉月的工资也不要了。至于中药和补品,谢谢你家老板,我没病,请原物带回。
  张医师脑袋嗡嗡直响,半天回不过神来。张医师告诉自己,走就走吧,本来诊所也是浅水池、歪脖树,养不住月琴这样的好女子。可话是这样讲,就是挡不住想人家,白天忙乎还好点,一到夜晚,睁眼闭眼,满眼都是月琴那双好看的眼睛。于是张医师满嘴就起泡了,上厕所撒黄尿,整晚上睡不着觉了,头发也大把大把地掉了。   张医师是大夫,但他知道自个医不了自个的病,他知道这病得找谁来医。
  张医师给手下的人都派了活,他让大家不管想啥法找到月琴,找不到就不要回来上班,找到的给双倍工资。
  其实月琴是被爹妈“绑架”到了市郊的一家康宁医院。“康宁”是一家专治精神病的医院,当然月琴去那儿不是治病,而是在那里上班。起初,月琴并不同意父母的安排,觉得即便跳槽也不是这样一个跳法,起码要给诊所打个招呼。可是一向对女儿百依百顺的爹妈没想到这一次是出了奇的拧,第二天月琴就由老爹“押着”去了医院。
  康宁医院地处偏僻,对病患是封闭式治疗,病人二十四小时全方位处于监管之中,相对其他医院,医护人员的工作量要大,管理也严得多。除了周末,月琴基本吃住都在医院。
  月琴对父母的行为很反感,但月琴是个孝顺孩子,不想在这事上过分伤爹妈的心。她想,等工作熟悉了,找个时间,专门到诊所去一趟……那个玩命的张医师也不知咋样呢?
  一日月琴去食堂用早餐 ,月琴好静,就拣了个背静地儿自己喝粥。隔桌叽叽喳喳有人说话,不经意间传进耳朵里——你说真叫绝,连着五天了,没日没夜的,就在大门口那儿耗着,俩眼睛瞪得像电灯泡似的,专门往大姑娘、小媳妇身上瞄,怪瘆人的!另一个接茬,可不是咋地,起初我还以是哪个病区的患者跑出来了,一打听,根本不是。可我看,不比咱院的患者病得轻……
  月琴心一凛,还想往下听,可那几个吃完了,叽叽喳喳地从月琴身边跑过去,月琴看表,上班的時间到了。
  一转眼,周末了,这天院里会安排通勤大客车回市里。整个下午都下着大雨,到发车时雨不仅没有停的意思,反而瓢泼似的更大了。
  大客车开过院大门时,几个靠窗的小护士手指着外面又喳喳起来,看,还在外面,这么大的雨,就这么浇着!咦,还坐着轮椅,好像是个残疾人!
  月琴顺着手指的方向透过车窗向外瞭一眼,这一眼,让她雷劈了似的僵立在那儿。平时那么文静,那么温婉的月琴说话总是慢声细语,可这会儿,月琴用全身的力气,岔了音地朝师傅喊,停车!然后拨开过道的人群,在众目睽睽中,冲进瓢泼的雨里。
  5
  离开月琴家已是傍晚时分了。这期间,我俩的谈话被几次打断,主要是月琴的两个女儿需要照看。我随月琴去了楼上,两个女娃甚是可爱,一颦一笑都像月琴,也有张老板的影子。借看孩子,我趁机将张老板不想离婚,望月琴谅解并回心转意的心思和月琴讲了,并加上自己的发挥。劝她看两个女儿的份上,面对现实。
  月琴摇摇头,又叹口气。你别劝了,我不是三岁孩子,更不是一时冲动。当年我和他走到一起,不知付出多大的代价!父亲是卡车司机,因我的忤逆而神情恍惚,开车走神出车祸死于非命,我妈也一股火……月琴眼圈红了,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中。忽而她惨然一笑,这些年来,我一直在自我欺骗,我想,只要我俩把日子过好了,只要将两个女儿培养成才,爹的在天之灵就会原谅我,因为我过得幸福就是他们最大的心愿!我就像一个傻子,天天为他忙上忙下;像一只母燕,精心哺育两只小燕。直到有一天,一个电话打到我的手机上,一个可以做他女儿的小姑娘告诉我,她肚子里怀了他的孩子,问我怎么办?
  你不知那些日子我是咋熬过来的,我整个崩溃了,不吃不喝不睡,不刷牙不洗脸不出门,不敢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我宁愿相信这是一个噩梦,但我知道,我的报应到了!
  走时,月琴执意送我出门,我让她不必客气。她摇头,说不是客气,也是想借此透透风。小半年了,就没出过小区的门,电话也不打,更不敢接年轻女子的电话,魇着了!感谢罗律师今天和我说了这么多话,让我心里放松了很多。
  说这话时,月琴苍白的脸似乎有了血色,她甚至还主动和门卫的保安打招呼。我问她,对案子,还有啥要求,特别这种对方有错在先的。月琴捋了捋被风吹散的秀发,别的都无所谓,俩孩子必须归我。有句话叫“穷养儿子富养女”,我,他可以不考虑,可孩子是他的亲骨肉,让他看着办吧。
  我知道我这个律师当得不合格,不知不觉就站到代理人对方的立场上,还情急中说出了对方错在先这样不妥的话来。但这确实是我心态真实的体现,这么好的一个奇女子,那么不易的一份缘……
  这个不靠谱的张医师呀!
  我打电话给张老板,说要见他。看出来,他见我比我欲见他还迫切!在电话里迫不及待就问结果,我说,三言两语说不清。他说好吧,你到我医院来。
  张老板的办公室在医院大楼的后面,是一排挺普通的独立平房。平房的周围被绿树遮掩,很幽静的一个地儿。平房的里面却极讲究和实用,最直接的感受就是无论厅堂与走廊还是各个房间之间,绝对没有门槛和凸出,也不铺地毯,而是平滑的可供轮椅通行无阻的大理石地面,看得出是用极了心思的。
  张老板在宽大的写字台后面露出上半身。这时我又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无论是老板的写字台还是喝茶的茶台以至一旁的餐桌,但凡有桌、台的地方都只单侧放置坐椅,而另一侧却空留着,看着很不协调,甚至有些怪怪的。我正好奇,张老板的轮椅无声无息,很灵巧地滑到茶台旁,用手指着对面的椅子让我坐。
  我不禁惊叹张老板设计的高妙。张老板咂咂嘴,还不都是为我这瘫子量身定做,这些,都是月琴当年一手操办的。
  没待我坐稳,他就急切的问,老弟这一趟如何,我那俩公主还好吧?我没理会他的问话,而是端起茶杯先喝了一口,顿觉满口茶香沁入肺腑。我起身从旁边的餐桌上抓过一个喝酒的玻璃杯,拎起茶壶,倒满大半杯,也顾不得饮茶的讲究了,一扬脖,牛饮起来。张老板在一旁看的发呆,嘴里连说,我的罗大律师,不至于吧?
  我一抹嘴,什么不至于,从早晨到现在,就喝了一口茶。张老板叹口气,月琴也是办公室主任出身,照顾人那是很心细的,看来是让我伤得不轻!说完这句话,脸上现出忧郁的神色。
  我扼要地将见月琴的情形给他说了一遍。末了,将月琴临走时留给的两句话不走样地复述给他。当然,我隐去了对月琴说的他是过错在先的那句话。张老板并没过多露出意外,只是不吭声,低头吸溜吸溜地喝茶。   我起身欲走。张老板抬起头,巴巴地留我,老弟,也快到饭时了,就别走了。我俩也不去外边,我让厨房给整两样小菜?还没等我点头或摇头,张老板就拿起电话,给对方下达了指令。我顺水推舟,将屁股放到沙发上。一是妻子学校放假这两天带孩子外出旅游,我回去也是方便面伺候;再有,有正好借此与张老板沟通下一步的打算。
  四冷四热八个菜,外加一汤,很精致地由小车推过来。张老板两手一推,轮椅轻快地将他载到酒柜前,一伸手,一瓶五粮液攥在手中。张老板问我,整口白的?上回没喝好,话也没唠透。没等我回话,他迫不及待地对服务员喊,打开!
  在接了这个案子后,我对张老板也下了一番功夫。应该说,眼前这个看着貌不惊人,甚至有些猥琐的男人在本市、乃至本省都算得上一个传奇人物。一个坐轮椅的残疾人,没有任何的家庭背景,硬是靠不屈不挠的拼搏,拼出一份属于自己的天地。不仅开办了一家大型综合医院,还涉足了房地产业。更值得一提的是,他在医院设了一个科,专门免费接诊那些低保家庭和看不起病的困难群体;还在家乡建了养老院和希望小学,让孤寡老人和念不起书的孩子免费进入。说句心里话,若抛开月琴这件事,眼前的这位张老板,绝对够得上让我佩服的不多的男人中的一个!
  我也是在社会大染缸里浸泡出的,更不是什么正义的化身,作为职业律师,像张老板这样的大款我见多了。让他们守身如玉地跟原配老婆过日子简直有点天方夜谭的味道,按当下的标准,能做到外面彩旗飘飘而保持家里红旗不倒,那就算标准的好男人了。可眼前这位太特殊了,月琴那么一个温婉可人的姑娘,不嫌弃他是个寒酸贫贱的瘫子,在他最背气的日子,顶着家庭巨大的压力嫁给他,并在事业上与他共同打拼,张老板如此对月琴着实让人有不齿之感。
  我斜睨他一眼,张老板正兀自把酒灌入口中,一瓶酒,就这工夫,已被他灭掉一半。由于喝得急,张老板的脸红到脖根,两眼也泛起了猩红的血色。我见他这样,就勉强劝他两句。他说,酒是蒙脸布,喝了想说什么都顺畅了。我说,那就整点啤的。他说,我不喝啤酒,那玩意利尿。
  张老板说,我看出来了,你从月琴那儿回来,就没给过我好脸。我知道,你认定我就是忘恩负义的“陈世美”,是“男人有钱就学坏”的小人一个!
  我从鼻孔中哼了一声。说,请张老板放宽心,我首先是一名职业律师,个人的好恶并不影响我会尽力代表你打好官司。
  张老板连连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咱俩今晚只喝酒、聊天,谁要谈狗屁官司誰他妈的就是孙子!张老板用手里的酒杯对我的杯子撞了一下,一仰脖,将酒喝干。
  我端起酒杯,只是象征性地抿了一口。张老板并未和我计较,而是又将杯子倒满。两眼直直地瞅着杯中物,和我唠叨起来。
  在事业取得一定成功,特别是当我兑现诺言做了一些善事后,社会上就开始关注我了。各种美誉、头衔纷至沓来,采访、报告、会议、聚会劈头盖脸,推不开甩不掉的。你以为我被这些虚了泡淘的玩意冲昏了头?还真不是。我从小就是个面薄识羞的人,也是天生缺陷的制约,养成了内向、自卑的性格,不愿意,也不习惯抛头露面。我对月琴说,我是谁,我不过就是一个瘫子,过去是个穷瘫子,现在是个有钱的瘫子。
  但有了钱的瘫子和没钱的瘫子还真就不一样。跟过去比,不用每天辛苦地坐诊,房地产方面也有专人打理。这时,月琴就劝我甭成天挣命似的,也应像其他成功人士那样,做点高雅和养生的事。你知道我是个中医,在养生方面还是颇在行的,但你还知道我的天生缺欠,很多养生理念到我这里只能就是个理念。就拿运动来说,别说骑马、打高尔夫这些高难的,就连最基本的篮球、网球、羽毛球等对我都是梦中的奢求。有一段时间,月琴让人给我特制了一块乒乓球案子,还找专人陪我打乒乓。起初,我还蛮有兴致,可打了一段,我发现这种运动不仅对我,对对方更是一种折磨。我们只能像初学的小学生一样来回推挡,对方稍一用力,球就会逃出我的控制范围以外。看着对方小心翼翼的难受劲,我把球拍撇到了窗外!
  于是我试着将闲暇尽可能安排在应酬上,这样既能打理生意上的关系也可排遣我的烦闷。可即便是这种简单的聚会有时也会让我陷入难捱的尴尬之中。若是我请别人,还好一些,我会早早到场,等待大家的到来。待人们酒饱饭足推开椅子,抹着嘴唇离席时,坐在轮椅上很优雅地目送大伙一一散去。然而也有吃别人的时候,遇到这种情况我就很难堪。主人宴请基本都有种规矩,也是礼貌,就是要第一个到场,结束时最晚离席。每当我的司机双手扣着我两扇屁股,在众目睽睽下背着我上楼、下楼时,我的心都抽搐到一块了。伏在司机后背上的我就像一个丑陋的大青蛙,耷拉着两条麻筋似的残腿,我就感觉我这时的样子一定像极了动物园里开屏的雄孔雀,扎撒着翅膀将屁眼对着围观的人们让人观赏。我还突然想到了希腊神话的一个故事,那个叫安泰的大力士,当他双腿离开大地时,是不是就同我此时的心情一样呢?
  后来我就尽量让自己不吃别人的,而只请别人。可时间长了,还是不行。你知道,现在消遣那都是讲究“一条龙”的,吃越来越不是中心,而是把兴奋点放到了吃后的内容上。有的钟情泡澡,有的享受按摩足疗,有的喜欢借酒劲嚎两嗓子。对前两项,涉及我的缺欠,我只能敬而远之。嗨嗨歌,还可以接受。久而久之,许多人就不愿赶我的场了,说张老板的饭局太单调,吃完就嚎,嚎一身汗,还得回家自己冲澡。嗨,你说他妈的,花钱请吃请喝,最后还请出一堆不是,你说我这不是犯贱嘛!
  望着张老板微醺的脸,我现出一丝迷惘。我吃不准他喋喋不休地和我说这些,与他的出轨有什么必然联系,但似乎又感觉有那么一点说不清的关联。
  正当我疑惑间,张老板说,你是不是以为我跟你说这些有些矫情?也是,照过去穿不上裤子时候比这些尴尬和烦恼简直就不是个事儿。可我必须跟你说,那是当时我的真实状况和心态,并且,闹得我一天挺惶惶的。
  6
  问题出在月琴怀孕上。张老板有些羞赧,挟口菜到嘴里,很夸张地吧唧吧唧,咽下去。
  我一怔,很怪异地瞅住他。   你不用看怪物似的瞅我,我虽然腿瘫了,但那里并不瘫,在某种程度上不比你老弟差。张老板迎住我的眼神,竟有些挑衅似的看我。我避开他的眼神,伸手将酒给他倒满。我知道现在最好就是什么也别说,将酒供足,然后静静地听他讲。
  果然,张老板喝口酒,润了润嗓子,继续对我说。应該是在月琴发现自个怀孕之后,对,就是从那个时候,我俩的性生活就明显少了。起初是保胎,后来两女儿落地,月琴将精力主要放到孩子身上。虽然请了保姆,但你知道,有许多事情是保姆不能代替的,何况还是双胞胎。
  我虽是个什么运动也不能行的瘫子,但那项运动还是蛮行的。并且与你们这些四肢健全、体魄康健的比,这于我有更独特的意义。它是证明我这个男人还是男人的唯一象征;也是我本来幸福不多的生活中鲜有的快乐。跟你说也没用,你不是我,如何能理解一个四肢不健全人的心思!张老板有些哀怨地瞅我一眼,继续说,我是一名医生,知道生命在于运动的道理比一般人还要深刻。一个常年坐着工作的人,很容易患上许多职业病的。而众多的职业病里对男人而言最恼人的就是前列腺病。前列腺用小品的话说,那可是“大腺”,对男人生命的意义尤为重大。
  听他说到这儿,我的裆部突然一抽一抽的,小腹有一种下坠感。我知道,这些年的伏案久坐和不规律的生活方式,让我中枪不浅,我的前列腺恐怕也落下了毛病,时有尿频、尿急、尿不尽之感。
  张老板说,对健康人,有许多方法可以避免或减轻职业病的病情,还拿前列腺来说,最有效的就是避免久坐,哪怕是工作一段时间,站起来活动一下。可这些极简单的方法,对我来讲,都是万难实现的。可幸运的是,到目前为止,我的前列腺还基本是健康和正常的。看我热切的眼神,张老板神秘地眨眨眼,让我把他的杯满上。
  我唯一的保健方式就是性生活,这也是我能够享有的唯一运动。看我莫名惊诧地觑他,张老板呵呵笑了,我不跟你细说,你只需记得,性这东西和酒一样,不能没有,但不能贪多,适则益,贪则毁。
  嗑唠到这会儿,我似乎有些了然张老板的良苦用心了,包括先前他不厌其烦说到的瘫子关于运动和社交等等的各种不便,说白了就是给出轨这个事做铺垫,亦或还有赚得我这个代理律师的理解和同情。我将手里端了许久的酒杯墩到桌上,讥讽地说,这就是你背叛月琴的理由?哪个男人媳妇不坐月子,生双胞胎的也不在少数。
  遭我的抢白,张老板不愠反笑了,其实,起初我也是用这话来克服自己,可时间长了,就有点不管用了。刚才,我絮絮叨叨地和你说了那么多,也不是非得给自己找台阶下,事情出都出了,干吗非要找个理由?我跟你叨咕这,就是想找个人絮叨絮叨,你要不愿意听,就当我放了个屁。
  张老板这样讲话,倒让我抹不下脸了。也是,人家那么大的一个老板,好酒好菜款待你,无非就是想让你当个听众,更何况说的都是平时打死都不能说的隐私。自个除了搭点业余时间,干吗那样不待见人家。也许是白天,情绪受到了月琴的影响,所以,一见到这个张老板心里就犯了膈应。我把自个的酒满上,自罚一杯,诚恳地对张老板,你说,我愿意听。
  张老板一口也把自己的酒喝干了。他咂咂嘴,说到哪了?对,是月琴的怀孕和生小孩对我的性生活造成了烦恼。其实,那个阶段,也是我心灵正处于空虚无聊的阶段。不怕你笑话,晚上看完电视躺在床上睡不着,就等着月琴哄睡孩子好干那点事。可这俩孩子又哭又闹地就是不睡,这个总算整着了,那个又醒了。两个小家伙其实挺着人稀罕的,精神头也足,越到晚上越精神,嘿嘿呀呀地谁带也不行,就月琴才能哄得住。说心里话,那种时候我挺烦的,有时甚至想配点安眠药让她俩喝下好睡觉。总算将月琴盼床上了,可这时的月琴疲倦的一摊泥似的,哪还有闲心思对我!有时看我急巴急火的猴急样,就敷衍我,你知道,我这身子干这事没你们灵光,没有对方的配合成不了事的,没等我着她身,她那边头一歪就睡过去了,撂下我火上房似的干着急!
  实在没辙,我就重操念书住独身时的旧业,啥?自摸呗!医学上叫手淫。你别笑,好像你没干过似的。
  我将一只基围虾剥去皮,沾点芥末,放进嘴,不搭理他。
  张老板叹口气,有时我手里一边做着,心里泛起一股极度的不平衡,波涛汹涌的。我就想,咋说也是个身价过亿的老板,咋说也是躺着房子卧着地的土豪,不说每年给国家上缴多少利税,也不说每年拿出多少真金白银资助贫困做慈善,不跟别人比什么三妻四妾的,但总不至于躲在被窝里用自摸的法解决问题呀!
  他把一杯酒放到嘴边,有些难以启齿地,不怕你瞧不起我,我,我找过小姐……顿了有一分钟,他把眼光在我的脸上扫射。我尽量不动声色,专心致志地剥第二只虾,我怕我的哪怕一个极小的反应吓到他。
  他喝下那杯酒,我的司机是我一个远房亲戚,论辈分该给我叫叔。那是个好孩子,不多言不多语的,每天除了开车,就背着我,上上下下的。这辈子,除了我妈,就是他背我最多了。当然,我对他也挺好的,啥事也好跟他说,但也就闹个说说,他也不说啥,顶多一笑。
  一次,可能是喝多了,我不知跟他说了啥,估计也是那套烦心话。酒醒后,我发现我被司机背到一个地方,那是一个不大的房间,像一个旅店的客房,只是四周没有窗,屋内闪着昏暗的暧昧的光。
  我屏住呼吸,竖起耳朵想细听下去时,张老板却对我“儿童不宜”似的略去了关键情节。他只是万般懊丧地挥挥手,他娘的,平时英雄百倍的,到动真格的,还真就没成事。
  看我不信的眼神,他说,不唬你,你也不是抓嫖的警察。我说,那为啥?他说,不为别的,就为她那眼神。事前我那司机已经将事情弄妥了,对我的身体状况给她也做了交代。那小姐也算有备而来。可在她帮我脱下裤子时,还是把她吓到了,也不单是吓到,准确点说是震到。我发现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栗一下,眼睛里浮现出一种不可名状的神情。他娘的,那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眼神,各种成分混和一起,甚至还有一丝鄙视。我一下子就被这眼神击穿了,平时一碰就雄赳赳的那屌东西这时候不争气地软塌塌地偎在那儿,就像一个受气包!   经这事儿,我悟出一个道理,男女间的事,一定是要讲究个你情我愿的。即便是妓女,即便是卖,也要在可能的范围内挑一个中意点的,男人如此,女人更甚。
  应该说,这件事对我的刺激挺大的,一度将我已蛰伏积年的敏感多疑、自卑自恋的秉性又激发出来,并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我陷入极度的苦痛之中,甚至还发展到阳痿。在那种情形下,我以方便工作的借口从家里搬到办公室。月琴并没有察觉到我的改变,当时,两个小孩一块闹起了毛病,一个拉肚,一个感冒,月琴正焦头烂额,只是嘱咐我要照顾好自己,并让办公室操持我的饮食起居。
  那个照顾我饮食起居的女孩,不仅把我的生活照顾得很周到,还医好了我的阳痿。并让我重新找回了作为男人的那份自尊。她是一个出身贫寒、很内向的姑娘,对我怀有深深的崇敬,她不嫌我是个瘫子,反倒认为我是个了不起的真正男人。
  张老板吸口气,尽量用平淡的语气,真正的出轨就是从这儿开始的。
  我抬眼,和张的眼神正好碰个正着。他明白我的意思,没等我问就说,我当然对这件事处理得很谨慎了,我恐日久生变,另外我也不能老霸着人家的青春。经过一段时间,我就将她調到公司的一个重要岗位了。以后的几个,大多是这样处理的,如果在工作上帮不上大忙,我也尽量在钱物上不亏待人家,可咋就还是纸包不住火,让月琴知道了呢?
  我刚想脱口而出,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句话。但见张老板的脸上现出痛苦的神色,眼内似有水雾升腾。便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两瓶五粮液瓶底朝上,有三分之二是张老板喝的,我酒量差,就这半斤多酒也闹得我目眩脑胀。朦胧中,张老板不知按了啥机关,有一扇大屏幕从房顶哗啦啦降下,伴着画面,音乐响起,张老板手持话筒,在轮椅上和着节拍东倒西歪地唱起来。挺熟悉的歌词,好像是台湾歌手郑智化的《星星点灯》:
  现在的一片天 是肮脏的一片天
  星星在文明的天空里再也看不见
  天其实并不高 海其实也不远
  人心其实比天高 比海更遥远
  学会骗人的谎言 追逐名利的我
  在现实中迷失才发现自己的脆弱
  看着你含泪的离去 想着茫茫的前程
  远方的星星请为我点盏希望的灯火……
  7
  我揣测张老板同我掏心掏肺地说这多,并不独为了宣泄下苦闷,他之所以把自己灌个酩酊大醉,除了情绪的使然,极有可能是借此将其心路历程剖白给我,让我对他的出轨给予了解进而理解,并让我通过打理案子将这一信息传递给月琴。我不禁哑然,但一想到昨晚张老板在轮椅上唱《星星点灯》那悲怆的一幕,我还是决定为他再当一次说客。
  我把电话打给月琴,这一次月琴的反应要快得多。她除了礼貌地向我问好,便很直接地将话题转移到案子的进展上。我沉吟片刻,没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委婉地把我与张老板喝酒的情况说给她听,我特别在一些关键情节做了渲染,目的是为唤回月琴那份僵冷的心。
  果然,电话那头有好一阵子没了声息,正当我窃喜时,话筒那头传来一声长叹。接着便是月琴说,我感谢罗律师的一番好意,我也不能说他是在演戏,也许在昨天那个时候他表现出的都是真情实感,但这并不妨碍他认为需要时去干龌龊的事情。我太了解他了!邬月琴的话语不高,但透着一股冷,通过电话线扑到我的耳朵里,脸颊上。
  恐怕是猜到了我还想劝,月琴的话语又倾泻过来。罗律师,我现在正处在一种极度的负疚中,只要一闭眼脑子里全是我爸妈的影子,他们不是责骂我,而是两眼流着泪,淌着血,问我还和他在一起吗?我知道我可能是患了抑郁症,可我没办法从这种愧疚与焦虑中解脱出来。如果在以前,我还能咬着牙,用经营爱情的理由来与这种念头抗衡,可现在,我连自欺欺人的借口都没有了。罗律师,别怪我无理,假若换做你的家人,你的亲姊妹,你还能够如此理智,心平气和地劝慰她们还要与他恩爱下去吗?
  我无语。
  我尽快地找到张老板,将我与月琴再次接触的情况告诉他。他苦笑,说,让你受累了。
  婚离得很顺利,因是协议离婚,就省却了法庭上的唇枪舌剑。月琴尽管有些偏执,但在财产方面却很理智;张老板也算爽快,不知是念及多年的风雨同舟,还是顾及两个女儿的成长未来,将现住的别墅和豪车以及一应家私全算在月琴名下,还将爱心医院股份的40%转让给了月琴。月琴将股份收下,但名头却是俩孩子的;别墅和豪车,月琴不要。她说,富养女,也不能这个养法。今后要过普通日子,要给两个女儿一个健康、正常的环境。她让张老板从开发的楼盘选出一套一百多平米的普通公寓,待简单装修后,就搬过去。至于车,月琴从公司的车队里挑了一款小排量、省油节能的两厢车,她说,能代步,将来接送孩子上学方便就成。
  对此,张老板一概是咋说咋办,并不违背月琴的意思,反倒是我这个律师倒落个清闲,以至于张老板将一笔不菲的律师费交给我时,我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打理完这场波澜不惊的离婚案,我接手了两起经济官司,我努力让自己从张老板与月琴的情感纠葛中摆脱出来。我甚至想,这辈子可能再也不会与张老板有什么联系了。
  晚上没睡好,早晨起来头昏沉沉的,上班又赶上堵车,待赶到事务所,已是九点多钟了。我急步上楼,就见一辆轮椅横在办公室门前,轮椅上,张老板正襟危坐,正朝我望来。
  我怔了一下,边开门边喊小邓。张老板说,别喊了,我已经来半天了,压根没第二个人。我把张老板让进屋,猛然想起,开车来的路上曾听到手机有短信响,还没来得及瞅。我打开短信,果不其然,是小邓的,告诉我,身子不舒服,要请几天假,再有就是提醒我近几天的安排。我说,小邓来不了了,只能我来伺候你,咖啡还是茶?张老板脸上不易察觉地一颤,随即摆摆手,都免了,你知道我这个人,平时养成了节水的习惯。我不禁想笑,一句玩笑话欲脱口而出,还节水,咋就不节欲呢!但窥见张老板的脸色透着阴郁,便硬生生地将话噎了回去。   我问他,近来可好?不打招呼来我这儿必定是有事。张老板只唔了一声,没回答我的好坏,却问我,你的助手小邓去哪了?打电话也不接。我说,刚给我请了假,身体不太舒服,要歇几天……我突然感觉哪里有点不对,我瞧着张老板,狐疑地问,你来这,想来不是找我吧?张老板愣怔一下,定定神,当然是找你,也不完全是,但这会儿,就必须是找你了。
  张老板将身子在轮椅上扭了扭,让自己坐舒服些,给我讲起了让我惊诧不已的一段他和小邓的故事。
  他认识小邓,纯粹出自一次偶然。那时的小邓还是没毕业的大学法律系学生。小邓的家在偏僻的山区,比张老板的家还偏僻。小邓的父亲生了重病,实在挺不过、拖不起了,只得到省城来找小邓想办法。小邓只是一个大三的穷学生,又能有啥办法!万般无奈中,突然想起不知从哪里看到的介绍爱心医院的一篇报道,便抱着侥幸的心带着父亲来到这家医院。
  张老板的医院确有一个专门给看不起病的穷人治病的部门,但那也是有严格规定的,不是凭哪个人随嘴一说,或看你穿着褴褛就认定你可以免费的。而是要所在地区相当一级政府开具的证明和低保证明什么的。也是,如果没有严格的界定,别说一个区区张老板,即便是像比尔·盖茨那样的世界首富也不会支撑长久的。而小邓的父亲贫穷那是一点也不掺假,可问题是来时也没想到会有这一说,因而除了身份证,别的啥也没带。小邓父亲患的是胃病,已经到了急性出血的地步,疼的伏在地上,满脑门子大汗淋漓。小邓见此,更没了主意,只是哭唧唧地央求人家,先收了病人,自己保证随后去家乡开证明。
  正纠缠间,恰巧张老板从旁路过,见围着一堆人,还听有哀哀的哭声。便让司机停下来,待搞清楚咋回事,就让先将病人接下来。其实科室的负责人也非铁石之心,只是碍于规矩,不得擅自做主,见老板动了恻隐之心,巴不得如此。
  小邓的父亲做了手术,又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基本就好了。这对张老板也就是小事一桩,过后也就忘掉了。可对小邓、乃至小邓的全家那可是没齿难忘的天大的事!小邓那时就一学生,除了写感谢信,除了往媒体反映张老板的善举,除了放假给张老板带些家乡的土特产,还真找不出更好的报恩法。可在心里,小邓就有了这个念想,将来自己有能耐了,一定知恩图报!
  后来小邓毕业留在这个城市,在罗律师的律师事务所做助理。这期间和张老板联系逐渐多起来,有时张老板向她咨询一下法律上的事儿,也有时张老板的项目遇到什么需要法律解决的难题,小邓都会当自己事儿似的倾力帮忙。而更多的时候,是张老板有应酬,需要有些年轻貌美素质高的女孩作陪,不管小邓怎样忙,都会在所不辞,并且会很周到得体的让张老板在客人面前很有面子。
  讲到这里,张老板半晌没言语,只是两眼透过我的头顶往我的后面看。我不回头,也知道他在看什么,我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张照片,是市领导来我事务所视察,或者说是调研时照的一张照片,照片的下角,有小邓的影子,笑颜如花,呈拍手状。我说,如果我没猜错,在你孤独寂寞之时,我的助理小邓一定也揣着一颗拳拳感恩之心以丰美粉嫩之躯成了你排遣寂寞的盘中餐了?
  张老板不理会我的讥诮,抽了抽鼻子,接着说,小邓是这些女孩子里唯一不让我帮忙找工作和不收我钱财的一个。我起初以为,她是报我几年前救她父亲的那次恩……我打断他的话,竟有些恶狠狠地说,好你个张老板呐 ,你真是个高明的钓鱼高手,你当年布下可怜的一点鱼饵,换来几年后女孩的主动献身,你简直狡猾得像只不动声色的狐狸!我口不择言,想啥说啥,真不知是处于正义的审判还是男人的嫉妒,抑或兼而有之?
  张老板好像没有受到我情绪的影响,继续自己的思路。可是事情似乎不是像我想的那样,前几天,我突然收到她的短信,说她怀孕了,要把这孩子生下来。我看着张老板那张苦瓜似的脸,有些幸灾乐祸。我冷笑,这不挺好的吗?你跟她是你孤她独,正好是新桃换旧符。况且我的助理我了解,那可是一个美貌如花、性格细腻,知冷知热的好姑娘呀!
  张老板瞅我一眼,反讽道,你了解她?这么些年,你知道我们俩早就认识?你知道她是一个出身贫寒的山里姑娘?你甚至都不知道她现如今住在什么地方。
  我被张老板的话噎住了,也是,和邓相处这些年了,这些情况我还真的一概不知。我从来没关心过她的出身,也没过问过她每天从哪来,到哪去,我甚至一度以为,小邓整天乐呵呵的,一定是个富庶家庭里养大的傻姑娘。
  张老板见我没话,放缓口氣,我俩可能都看走了眼,邓可不是一个简单的傻姑娘。我现在开始怀疑,月琴接的那个电话,很可能就是她干的!
  我心头一震,脑海里倏地闪过当初我让邓联系月琴,而她却推脱联系不上的那一幕。我虽没搭话,但心内基本已接受了张老板的判断。我问道,你想让我做什么?张老板说,她已搬了家,打电话,不接,发短信,不回,所以我才来找你。
  我扬扬眉毛,张继续说。我想,她不理我,不是真的不理,而是在制造一种氛围和姿态,或者说以此种办法给我施压,以加重最后解决问题时的砝码。
  我说,有那么复杂吗?张老板说,宁可信其有。现在,你是我俩沟通的唯一管道。我来找你,就是不想再拖下去,将这件事搞复杂。你跟她说,我愿意出五十万,只要她把这个孩子拿掉。即便没有所谓的“孩子”我也愿出这个价,只要今后我俩一拍两散!
  见我还踌躇,张老板又补充,我不单是忌惮邓的心机,还有一层,就是潜意识中,我总觉着和月琴缘分未了。所以……我没等他把话说完,便爽快地答应下来。不独为他说的与月琴这段话,因为,潜意识里,我也欠张老板一份情,那份轻巧得来的不菲的离婚酬金,总是若隐若现地提醒我还要给张老板干点什么。
  8
  将电话打过去,很快,听到邓慵懒的声音,我问她在干啥,她说,睡觉。我说,别睡了。
  咖啡厅的卡座里,小邓用精巧的勺搅着氤氲着香气的咖啡,不时还嗅一下,那神情专注且有些俏皮。小邓穿着很休闲,平时披着的一头秀发用皮筋扎起来,比办公室里的助理看着更随意更单纯。我不禁叹口气。   邓扬起弯弯的眉毛,问我,老板有心事?
  我没好气地说,别叫我老板。跟了我几年的助手到头来在我面前是一潭深不可测的湖水,你说我这老板当的有多失败!
  为这个?邓幽怨地用嘴吹着咖啡的热气,老板从来也没主动关心过下属的身世和心事呀!在你的眼里和心里,我不就是一架听话的办事机器嘛。
  我被邓噎得有点不自在,想来人家说得似乎也不无道理。意识到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无益,我迅速调整思路,将我找她的来意和盘托出。
  邓听罢并没觉着意外,而是问我,不管你是我的老板,还是年长我十几岁的兄长,无论如何我俩也相处了几个年头,我倒想听听你的意见。邓用那双好看的眼睛瞅住我,专注地等待我的下文。
  原先只想着将张老板的意思带到就算完事,没曾想小邓却把球踢到我怀里,且还找出那些不容回绝的理由,这确实让我有些始料不及。我开始认同张老板对邓的评价,愈发感觉这个丫头跟我过去熟识的助理判若两人。我尽量放缓语速,让我说出的每句话即有助于解决眼下的问题又让邓感觉我这个老板兼兄长是在实实在在地为她着想。
  当我字斟句酌、颇为艰涩地将话说完时,我的额头竟不觉沁出了汗。邓噗嗤一笑,放下手中的杯,抽出两张面巾纸替我揩头上的汗。一瞬间,仿佛又恢复了助理的职责,我竟有些恍惚了。
  邓说,我听出你的弦外之音,不就是想让我拿钱走人嘛。我点点头,既然你拿我不当外人,我说的也是心窝子话,五十万不算多,但也不少,够你在我这里当十来年助理了。更重要的是,我停顿一下,显出我下边要说的话的重要性。你是一个青春貌美,内外兼修的知性女孩,理应找一个年貌相当、才德兼备的高富帅做你的如意郎君。可现如今你上赶着要给他生孩子,不仅不可思议,说句难听一点的话,真就是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了!
  邓眼圈陡然红了起来,片刻后,有一片雾霭从黑黑的眸子溢出。
  我知道我这话刺痛了她,她泪光盈盈地瞅我,些微哽咽着说,你话说的虽有点损,但让我真感动,不管是真心也罢,还是敷衍我,都是这些年来你说的让我最爱听的一句话。她用纸巾小心地揩拭潮湿的眼角,不过,感动这东西就像晨露只能湿湿心,太阳一出也就什么都没有了,千万认不得真!
  我说,小小年纪何出此言,感觉比我还沧桑!
  小邓凄然一笑,何出此言,不是吗?连你这样大叔级的平素都要防贼似的防着我,还什么年貌相当、才德兼备的高富帅呢!
  我窘急,面红耳赤想辩解。邓说,何必呢,我只不过就那么一说。
  待我脸色稍恢复,邓用小匙搅起咖啡,杯中便泛起一圈圈涟漪,小邓眸中幽深起来。反正我现在时间有的是,你若肯听,我就讲给你一个高富帅的故事吧。
  那是父亲病好以后,我难得度过了一段平稳的日子。大三后课程都结束了,同学们基本分成两类,一类是考研派,另一类是准备就业。我其实应当最省心的,我的成绩在系里排第二,按照惯例可以免试在法学院的任何专业读研。可是我早就打定了主意,不接受保研,尽快就业赚钱。
  我的决定不仅让许多人不解,还急坏了一个人,他就是我们班的班长,也是系里唯一成绩比我好的。他找到我,那是我平生第一次来咖啡厅,当时记得我着实被震了一下,我从前只是在电影里看过咖啡厅是什么样子。
  班长可没你这么考究,没等在凳子上坐稳,他就瞪着眼珠子问我是咋想的。我当然不会说出我的真实打算,便和他打太极。我说,法学这东西,如果不想搞理论研究或教学,本科就够用,更多的需要社会实践。他不等我说完就急赤白脸地和我大谈特谈继续深造的意义,旁征博引历史上、现实中各种例子证明我此举的荒谬与短视。搞得本来优雅、静谧的咖啡厅竟成了辩论的场所,邻座的人纷纷朝我俩这儿看,搞不好还以为我们是一对吵架的冤家呢!
  我当时窘极了,恨不得将身子埋到桌子底下。但心内却有着一股说不出的滋味,甚至是一种幸福感。因为从小到大,除了我的父兄,还没有哪一个异性对我如此不管不顾的关心呢。
  或许是感到了自己的失态,班长安静下来。他也学着别人的样子,有些笨拙且很绅士地用小勺搅着咖啡,然后对着袅袅上升的热气抒发起对未来的憧憬。他说,你不知道当得知我俩的成绩时,我是多么高兴!我都想好了,我俩都念经济法研究生,毕业后你继续读博深造,将来做一位法学泰斗;我则开一家律师事务所,给你担供经济上的支持……
  我不禁热泪滚滚,真想偎在他的怀里痛快地大哭一场。是啊,他说的不就是我在梦里重复了无数次的梦境?
  尽管感动得一塌糊涂,在就业与保研的问题上我还是理智地选择了前者。但对于班长的情感进攻,我无力再保持理智,因为除了爱情的美好,班长本身的美好也是我抗拒不了的。
  那一段日子应该是我此生最美好的时光。他保研无虞,我一年后毕业,找工作还不是急迫的事,唯一要做的就是应对毕业论文,我们把大把的时间都用在爱情上……
  邓双眸猫眼一样忽明忽暗。那一天我俩的毕业论文都顺利通过答辩,班长高兴地将我带到一家小酒馆。他说,今天是个好日子,得喝点酒庆祝一下。我俩要了白酒和啤酒,我们放开量喝得都很尽兴,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喝这么多酒,我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竟有如此大的酒量。
  喝着喝着,班长突然叹口气,情绪一下颓唐下来。我握住他的手,他的手真烫人。我问他是怎么了?他说,昨夜做了個梦,梦中他变成了一只扑蝴蝶的小花猫,而我就是那只飞来飞去的花蝴蝶。他扑啊扑,就是扑不到,我一会飞到他的身边,一会又落在他的肩上,朝他扇动美丽的翅膀,可一旦他双手去捉,我就扑啦啦地飞走了。
  看他那愁苦的脸,我的心里很不落忍,我虽然酒意攻心,但还是知道他心里想的啥。自从我选择了放弃保研,班长并没再追问原因,但我懂得,他的疑问就像落地的种子,只要一遇合适的土壤,就会破土而出。说心里话,这个问题也似一块巨石压得我几近喘不过气来,我知道,朋友间最低的底线是以诚相待,更何况两个相爱的人?   于是,我趁势倚在他的怀里,闭上眼,给他讲我的事情:
  那生我养我的小山村,草房内体弱多病的爹和娘;天生脑瓜就不灵光的的大哥为让我上学去深山采药不慎滚了下来成为跛子;我那要强的二弟,初中没念完就为了养家而去深圳打工;还有我聪明又懂事的小弟为了给家里减轻负担,晚上不住校,每天要走几十里的山路,往返于山里和县城之间……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不禁双肩抽搐热泪长流,我说,一想到我的亲人们为我的付出,我的心就痛得发颤,我哪能不顾他们还要保研,我必须尽早就业赚钱,回报和反哺我那些苦难的亲人!
  我感觉班长的身子在微微发颤,被我倚靠着的臂膀变得僵硬起来。我知道,一定是我的话引起了他的反应,我不敢睁眼看他的脸,但我的心仿佛轻松起来,我在心里说,这道坎早晚是要过的。
  邓仰起头,将杯中的咖啡一饮而尽,看那姿态,如同喝进一杯毒酒那般壮烈。
  9
  后来呢?我小心地问。
  后来,邓甩了甩马尾辫,好像要把过去的一切甩掉。声音冷静而平缓地对我说,后来我就到你这里当助理,一干就是五年。这五年 ,我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小心翼翼地将自己包裹起来,不让自己再去触碰感情,我努力忘掉自己是来自大山的穷孩子,装作从来对钱不感兴趣的样子,一心一意地做好你的助理,一直到现在。
  我不禁点点头。是的,邓说的没错,这五年多,邓就是这么过来的,以至于我误以为她就是个从来不知愁为何物的极其简单的开心妹妹。我说,就这样下去不好吗?这回张老板补偿你一笔钱,我以后每年视收益状况给你涨一些工资,一旦机会成熟,你还可以独立做律师办案。你用这笔钱先解一下家里的燃眉之急,又能继续你的事业,总比像现在这样拿自个的青春炸碉堡要好吧?
  我自觉说得诚恳,并且勾画的远景也挺能打动人的。目前在我来讲,给张老板做说客已降为其次,在潜意识里,我真是有点发自内心地想以一己之力阻止这桩悲剧的上演,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跟了我五年多的助理,为了金钱的原因而将自己投入火坑里!
  邓嫣然一笑。是呀,真是一个挺迷人的主意。我俩还能延续过去的日子,我每日小媳妇似的,茶呀,咖啡呀的伺候你,打理完杂务闲暇之时,还可以欣赏一下你这位成功男士的成熟魅力。心情好时,还能在不伤大雅的前提下调调情,岂不美哉!
  我听出邓的话明显揶揄大于诚意,我赶紧补充道,如果你认为,我这里水浅,你也可以另攀高枝。总之,只要不是用这种办法委屈自己就成!
  邓凄然一笑,叫我罗哥。我不禁心中一热,说心里话,我认识邓五年多来,她从来都是正经时叫我老板,玩笑时喊我大叔,叫哥还真是头一次。邓喊完我哥,满脸诚恳地说,你给我指的路不能否认对我有极大的吸引力,我也能感觉到,你是掏心窝子的为我着想,所以我脱口叫你一声哥。说到这儿,邓的眼圈红了,但我还是不能接受这个建议,我这样做也是没有办法的选择。
  因为超生,家里已被罚得家徒四壁,近年来我的父母又日渐衰弱。父亲虽经手术,免去性命之虞,但必须每日吃药;母亲近年又在高血压的老病上新添了糖尿病,每日都要以药物维持;最可怜的就是我那大哥,本来脑袋就不好使,又因上山采药摔成跛子,四十来岁的年纪还没能娶上媳妇。近日有人给介绍了一个寡妇,那寡妇不嫌我哥呆和跛,但提出必须要拿八万块钱的彩礼。人家也不是漫天要價,她丈夫生前看病欠了近八万块饥荒,她是要拿这钱去堵窟窿。如果不应了这事,我哥就得打一辈子光棍,你说我这当妹子的于心何忍呐!还有我那在深圳打工的二弟,这些年赚的钱除了自己的吃喝,几乎都给了家里。最近二弟处了个对象,也是在外的打工妹,俩人情投意合,人家女孩不嫌我家穷,一分彩礼都不要,只是提出让二弟今后不能将钱都贴补家里,自个攒些钱,应付结婚的花销。你说,这样的妹子上哪儿去找?再说,人家不要,咱也不能一点不给,让人家女子在亲戚朋友面前抬不起头呀!
  邓有些歉然地对我,你别嫌我啰嗦,最后就是我那小弟弟了,乡亲们都说这孩子像大姐,是个读书的料。今年考上了县高中,高中不似初中,管理很严,必须吃、住都在校里,再加上不菲的学杂费,这一笔开销没把爹妈愁死。小弟懂事,提出不念了,要去二弟那里打工。父母无奈,电话打到我这儿,我一听这些,头都要炸了。我知道,以小弟的天资,将来一定会比我强,假如真的辍学不念,那是多大的遗憾!可是,我这块铁,浑身都算上,又能打几颗钉?
  你知道,我赚的这点钱,这些年除了必要的开销,不得不买几件行头外,几乎全补贴家里。我是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手心手背都是肉,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被邓的话语浇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我禁不住唏嘘,谁能想到平时看着那么单纯明丽的小邓背后,却有着如此艰涩的家事,那单薄而纤弱的肩膀竟背负着如此沉重的负担!一想到我平素为了些不咸不淡的小事和她耍脸子,心里就浮现出无尽的歉疚。
  邓见我半晌无声,便自顾说下去,我今年也小三十了,青春韶华渐尽,身心慢慢疲惫,像年轻人那样找个青皮小伙无牵无碍地打拼,已是天方夜谭了;去给人家做小三,抛开道德底线不说,那也不是妹子的性格。倒退一万步,即便我能迈过这道坎,又有哪个现成的大款能让我傍?开句玩笑话,每当我半真半假与你暧昧时,看着你其实很受用,但又慌慌张张的样子,我真是又好笑又悲哀。是呀,像我这个年龄,还算有点姿色的知性单身女子,哪一个事业有成的成功男士不又恋又怕呀?
  邓的调侃与嘲讽让我很是不自在,五年多了,我今天总算领教了这位小师妹的伶牙俐齿。我不禁感慨,这么好的资质不做律师太他妈的可惜啦!可是,面对小邓所处的残酷现实,我又有一种无力回天之感。
  正唏嘘间,邓又说,其实,我欲与张老板成婚的想法还真不是蓄谋已久的。最初,我是怀着颗感恩的心在他情感最为脆弱时和他走到一起的。当我发现怀孕后,第一个反应就像大多数女孩遇到这类情形时一样,将胎儿悄悄处理掉,甚至连张老板都不告诉。可是,突然有一天这个不期而来的小生命在肚里狠狠地踹了我一脚,这一脚就像一道闪电劈开我的心灵,我一下就开窍了。是呀,他不就是上天派来拯救我家出水火的法宝吗?如果我顺理成章地成为张太太,那么,困扰我的一切不都云开雾散了吗?   面对邓的诘问,我无法回答。我知道,假如这次小邓接受张老板的条件拿到五十万,虽能解家里一时的窘迫和燃眉之急,但并不能彻底摆脱邓家贫穷的命运。以邓家现实的状况,以山区农村毫无保障的薄弱经济条件,一旦有个风吹草动,邓家就如一只羸弱的羔羊,随时会被返贫这只猛虎的血盆大口吞噬掉!到那时,小邓不可能再有个五十万往这无底洞里面投了。因此,抛开情感,我不能不承认小邓的选择是解决她家庭窘迫的一条捷径,兴许还是永久性的。可无论如何我还是觉得她的选择是非常规、非主流的,带有一种破釜沉舟的残酷和悲哀。
  邓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她笑道,你不要用“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悲壮看我,其实,这没什么。几年前,月琴姐在张老板那儿还仅仅是个一名不文的小郎中时都能嫁给他,我现在能嫁给个大老板岂不是赚大了,我现在忧虑的不是自个有多亏,而是人家能不能要我。
  我想喊,那么爱情呢?不管怎么说,月琴当初同那个小郎中走到一块还有感情的因素,可现在的你们呢?
  我咂吧咂吧嘴,却没能说出口。我知道,在这种时候,侈谈爱情这两个字,不合时宜的几近天真。
  我苦笑,说现在虽然他们两个离婚了,但据我所知,张老板心里还是割舍不开月琴,特别是两个孩子。
  邓两手下意识地抚住小腹,若有所思。俄顷,她告诉我,再找个助理吧,事务所她恐怕是不回去了。
  望着邓的满脸决绝,我无奈地摇头。
  10
  那一天我正在庭辩,感觉口袋里手机的震动,且连续了好多次。从庭上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翻看谁打来的。有三个是张老板,一个是邓。我先循多的拨了回去。那头马上传来张老板的声音,劈头就埋怨我,打了好几个电话也不接,你啥意思?他未等我解释,可能也不想听我解释,立马跟上来,下月五号,啥也别干,参加我的婚礼!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脑袋竟短路了。那边喂喂地喊,听我说话呢吗?我回过神,竟有些结巴。婚礼,谁的婚礼?
  我的婚礼呗!我说你是咋的啦,拿哥们的事上点心。
  我脑海里马上想到的是月琴复婚有望,连忙问,和谁?
  能有谁,你的助理邓啊。张回答得很快,并且声音也很欢快,没有一丝的被迫与无奈。张接着说,刚才她也给你打过电话,也是邀你参加婚礼的事。所以无论哪头,你都没有推辞的道理。
  不知为什么,我此时听到邓愿望实现,除了有些吃惊,却一点也提不起精神。我心内踌躇一下,知道除了答应,确实也找不到推辞的理由。是的,抛开张老板,单凭邓给我当了五年多的助理,我也没有理由不去。张老板见我答应,很是高兴,我觉着罗大律师也不是小肚鸡肠之人,不会因抢了你的助理而嫉妒到不参加婚礼的程度吧!然后,是一串得意的笑。
  待他笑完,我說,我是觉着有点突然,上个月你还托我找她……没等我说下去,张老板打断我,其实也没啥好费解的。月琴那边铁了心,我也不能老寡呆着;况且,正如你说的那样,邓也是个不错的女孩,外貌、素质都不差,还是个学法的,将来对我的事业会有帮助。最主要的,张提高了声调,很兴奋地,她肚里的胎儿是个男孩,我带她做了B超,还亲自给她把了脉。没错的,那可是我的种,这下,我张家总算有后,我这偌大的家产也有了接班人啦,如果我妈在天之灵有知,一定会为我烧高香的!
  虽然看不到,但感觉得出电话那头张的亢奋。我不禁想起一月前和邓谈话她手抚小腹拒绝我的决绝神情。那时我还有些纳闷,觉得邓的样子有点怪怪的。现在想起,不禁释然,原来那时邓想必一定找到了一击必中的制胜法宝,拿捏住了张老板的脉门并掂量出自己肚里胎儿的分量要远远超于月琴身边那两个千金的重量。无怪乎她当时是那样肯定的让我再找一个助理。
  婚礼是在邓的老家,一个极偏远的山村举办的。邓虽已不是单纯少女,而且已经有孕在身,但毕竟头婚,婚礼一定要在上午进行。为此,满载着宾朋的车队午夜时分就起程往山里赶。我坐在车里,朝前瞅,是看不到头的车尾,向后看,还是迤逦的车队。我问开车的师傅,师傅说,他也不知道有多少辆车,反正听说把市里豪华大客车全租来了。
  车队一路翻山越岭,但并不觉得颠簸,忽上忽下的起伏间,让人有一种在摇篮中的感觉。不觉中我竟睡了过去,醒来时,天光大亮,我揉揉发酸的脖子,心说,他娘的也怪,松软的席梦思床愣睡不着,可偎在四边不靠的车里却能睡得很香,真是贱!
  我正暗自嗟叹,车停了,好像是所小学校。我还没来得及将山乡的景色看清楚,就被人流裹挟着拥进院里。果真就是一所乡小学,偌大的操场彩旗飘舞,绑在高高树杈上的大喇叭里正放送出欢快而喜庆的乐曲;操场中间摆满了圆桌,来宾和父老乡亲们分娘家亲和主家宾被安排在圆桌前;操场的北端是指挥出操的土台,临时被加宽加厚变成了婚礼台,还蒙上了红毯。两端除有供人行的台阶,还有一架由木板搭建的斜台,不用问,那一定是给新郎的轮椅上下用的。
  没想到婚礼的创意很新颖奇特,除了张老板一对,邓的大哥与那个寡妇,邓的二弟和打工妹,都一并进行,可以说是一场小型集体婚礼。此外,婚礼还别出心裁地与命名仪式共同举行。张老板以新婚妻子的名义将这所邓曾经学习过的母校给予翻建并更名为希望小学。
  一定是请了高人策划,虽然内容有些繁杂,且台上的各色人等也很多,但却一点也不显乱。主持人妙语连珠,巧妙地将两项并不搭边的内容完美地串联到一起。因有学校的更名仪式,县乡官员来了不少,加上请来的和不请自到的各方媒体,着实为这台婚礼增添了气氛。我不禁击掌叹妙,好你个张老板,婚礼的花销再大也值了,这无形的广告既给自己赚足了脸面又赚够了商机!
  除了让我陪着各色官员,张老板将我的价值发挥到极致,我还为这三对新人做证婚人。我照本宣科宣读完法律文书,又极诚挚地祝福三对新人幸福美满。说这话时,我下意识地瞄了一眼我那位曾经的助理。此时的邓一脸空寂,正极目眺望远山,对我的祝福好像无动于衷,只是身着的一袭长裙在山风的吹拂下翩然起舞。倒是那位一脸憨厚的大哥,手拉着倚在身旁的那位已见老相的新娘,一块冲我又是点头又是作揖,幸福的眼泪在眼窝里直打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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