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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陈夏第一天走进这所中学的大门，就被一座雕塑吸引了。
其实，只要每个走进这所中学大门的人，都会发现在距离大门十多米远的正前方，立着一座汉白玉雕塑，那是一对少男少女的雕塑。他们的姿式好像正处于奔跑之中，头略略上扬，眼睛注视着远方。风把他们的头发吹起来，把他们的衣服下摆吹起来。他们的下面是绿莹莹的草地，周围还有几株树。
如果连幼儿园算起，陈夏的校园生活已经有了十二年。在她所生活过的校园里，都没有这么洋溢青春气息的雕塑。她不由走到跟前，细细打量这座雕塑，然后又放任自己的目光，游走于校园的角角落落，似乎由于这座雕塑，让她觉得这个校园是那么的美丽，是那么的不同凡响。
陈夏一下子喜欢上了这所学校，她的脸庞上流露出幸福的喜悦，并且这种喜悦一直保持到正式上课的那一天。
“嘿，要不要我给你拍一张照片?”这时一个声音在陈夏的身后说。
“好哇!”陈夏愉快地答应着，然后转过身。她看到了一个男孩，他手上抓着一个傻瓜相机。男孩长得稍微有些胖，脸上有着明朗的笑容。看样子，他也是一个高一新生。
“我也喜欢这座塑像!”男孩说，跟熟人似的。
男孩给陈夏拍了照片，而陈夏也为男孩拍了照片。
男孩名叫刘正，但两个人谁也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也许是因为新学校带给他们的新奇与喜悦，使他们忘了。
离正式上课还有两天的空闲时间。这两天里。陈夏用她的双脚把校园丈量遍了，她的神情简直像一个第一天走进校门的小学生。陈夏还把散发出油墨香味的新书翻看了。
爸爸妈妈问：“学校好吧?”
“那当然!”陈夏答得神采飞扬。
终于迎来了九月一日。这天快要结束上课的时候。班主任老师拿着一叠纸进了教室，说：“学校一直重视安全工作，希望大家从第一天起树立安全意识!下面请大家把安全保证书写一下。”然后发纸。
纸是白色的，十六开。同学们拿到纸，交头接耳，不知怎么写。老师说：“等一会儿动笔，我教你们写。”
发完了纸，老师开始教大家写安全保证书。所谓“教”，不过是老师把要写的内容报给大家。
安全保证书
本人在校学习期间及上学、回家的途中，听从学校安全教育，自觉遵守各种安全制度。如发生安全问题，一概由本人负责。
在老师说一句、同学们写一句的当儿，陈夏没有写，她愣愣地望着老师的嘴一张一合，再看看埋头写着的同学，她感到怪怪的，心里却又说不出怪在哪里。
“都写下来了吧?”老师的目光扫了扫大家，“签上你们的姓名。注上哪年哪月哪日。晚上带回去让家长再签上名，明天交上来。”老师看着班长：“你替我查查签名和日期是不是都全了，一张都不能少!”
放学的铃声及时响起来。
陈夏抓住同桌的纸，草草地把安全保证书抄下来。
见老师不在教室，陈夏问同桌：“为什么写这个?”
“安全罢。听说每届学生都写。”同桌无所谓地说着，把保证书折起来，塞进书包里，“我爸爸妈妈不在家，我只好替他们把名签了。”同桌笑笑，挥挥手，走了。
陈夏困惑地看着别人，好像没有谁对保证书有什么异议。
走出校门时，陈夏瞧瞧那汉白玉的雕塑，她已经没有了第一次看到它时那种怦然心动的情感了。雕塑和保证书是毫不关联的，但陈夏却把它们联系起来了，她从中发现了一种不协调，也就是说有着汉白玉雕塑的这所学校，似乎不应该有安全保证书。
回到家里，陈夏把安全保证书随手扔在了桌子上。晚上父亲回来了，陈夏指着保证书说：“在那东西上签上名字，学校要的。”
父亲看了保证书，脸上有了别样的庄重：“每个人都写?”
陈夏“哼”了一声。
“你以后可一定要注意安全!”父亲又忽然想起什么，说，“学杂费里含不含保险费?没有的话得给你保一份。”
夏很不高兴地说：“什么呀，就好像我要出事一样。”
“你怎么这样说话?”父亲也不高兴了，他挥动着那张纸。“你以为这是闹着玩的?”
“真没劲!”陈夏嘀咕了一句，赌气走了。
陈夏不开心，而且这种不开心没有清晰的理由。
二
如果陈夏细细地回想，她应该对安全保证书不会感到奇怪。在小学，在初中，安全常常被作为一个重要的问题强调出来。为了安全，陈夏在整个小学与初中里，没有参加过一次春游，或秋游。课间，同学们游戏也好，玩耍也好，都有许多限制。尤其中午这一段时间，进校的同学一律待在教室里，或做作业，或看书，还有老师看着。偌大的校园里，往往没有一个学生的影子，很静。
不等于说这样就没有事情发生了。在她就读小学时，有一个男生跑去上厕所时，不小心头撞在走廊的立柱上，头皮都撞破了，流了好多血。于是，有一个时期，在校园里一律禁止学生奔跑。在她就读中学时，一次冬季晨跑时，有一个女孩跌倒了，把门牙跌掉一个。后来学校好长时间里取消了晨跑。
陈夏对新学校的欣喜里面是不是有一种对新开始的期待?而安全保证书又使陈夏的这种期待遭到了打击，可能连陈夏自己也说不清。
陈夏最后和所有同学一样，把签有自己姓名和父亲姓名的保证书交给了班长。
陈夏不可能为一张安全保证书而拒绝高中生活。高中三年．一晃就会过去。这三年里，他们要面临高考。高考，那可是比什么都重要的大事!从进入幼儿园那天起，他们活着，他们学习，他们要经历的一切辛苦，似乎就是为了高考。因此，紧张的校园生活，差不多使陈夏忘了那么一张安全保证书还睡在班主任老师的抽屉里。如果什么事情也不发生，那些保证书便是废纸，等陈夏他们告别母校，那些保证书便会被清理掉。
陈夏再次想起安全保证书是三年级第二学期。这和刘正有关，就是那个高一开学前两天给陈夏拍照片的刘正。
直到三年级，陈夏和刘正才成为同学。刘正是个快乐而热情的男孩，那次他给陈夏拍了照片后，陈夏也没放在心上，更没有去跟他要照片。谁知刘正竟将照片冲洗了出来，并且一个一个教室找人。找到陈夏，刘正欣喜地把照片给了她，还说了一句：“很漂亮的!”当时刘正的手上还有不少照片，大都是别的同学的。
“你还真把照片洗了出来呀?”陈夏接过照片时，不乏惊讶地说。
刘正只是笑了笑，显得很纯朴。
因为陈夏和刘正的这段交往，两个人在三年级第一天走进同一个教室时，都朝对方笑了笑，老朋友似的。但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却没有进一步地相处——高考如箭在弦上。谁还会把心思放在这上面?
刘正依然是个热心肠。一次陈夏去车棚推车，发现车子倒了一大排，她的车子被压在下面。
正当陈夏束手无策时，刘正来了。刘正什么话也没说，放下书包，就把倒下的车子一辆一辆扶起来。
后来的一个同学见刘正在扶车。脸色就很不好看：“你拿车为什么就不能慢点?”
“不是我碰倒的。”刘正说。
说话的同学露出冷笑，仿佛在说：不是你弄的你会扶车 吗?
陈夏忙说：“确实不是他弄的。他是在帮我扶车。”
那个同学瞥了一眼陈夏。查看了一下自己的车子，没有再说什么。走了。
陈夏无奈地冲刘正摊摊双手。
“没什么。”刘正冲陈夏笑笑，那里面有感激。接着，刘正又去扶其他倒下的车子。
以后刘正感激的笑容以及扶车的身影，时常会浮现在陈夏的眼前，并带给陈夏尖锐的疼痛。
那是三月的一个周末。放晚学前，天下起了雨，虽是毛毛细雨，但下得很有韧性，到放学时，地面上亮亮的，像浇了一层油。
高三同学已经连续几个双休日没有放假了。这次也只是放周六一天，星期天照样上课。这难得的一天，使校园有了几分热闹。有了几分喜庆。
陈夏到车棚取车时，她的车又倒了，好在这一次没有别的车压在她的车上。扶起车子，陈夏埋怨了一句：“真讨厌!”
因为下雨，步行的同学比往日速度快了许多，骑车的同学的速度也快了许多，这些人都没有带雨具。陈夏也没雨具，但她一点也不急，心想反正到家身上也湿了，倒不如慢慢骑，好好感受一下春雨的滋味。出校门不久，陈夏的同桌陶永娟经过她的身边，扭了一下头，说：“这么慢，你想做落汤鸡呀!”
于是陈夏跟陶永娟一块儿快速地骑着，一边讲着话，笑声不时从她们中间飞出来。她们单车下的路，是一条宽阔而笔直的柏油马路。渐渐地，路的两边建筑物稀少了。不过，过了这一段路，前方的建筑物又会多起来，因为前面是一个人口比较集中的生活区。
就是在这段路上，具体地说是在路边，陈夏和陶永娟看见了一辆倒地的自行车，以及车旁倒着的一个少年。少年面部朝下躺着，动着腿，他的身下没有血污，书包摔在一边。
经过少年身边时，陈夏想停下车来，她手握刹把，慢慢减速，同时对陶永娟说：“他是不是受伤了?”
“一定是逞能来着，像这样的男生应该让他吃点苦头!”陶永娟说。
“我们还是看一下吧，看他要不要紧。”
“走吧，说不定他故意等一个女生来扶他，以后他就有在别人面前吹嘘的资本了。”陶永娟嘻嘻笑起来。
陈夏又蹬起了车子。
骑了一段，陈夏扭头看了一下，那人还躺着。陈夏不无担心地对陶永娟说：“会不会出事?他怎么还不起来?”
陶永娟也看了一下，脸上有一种犹豫的表情。陶永娟一犹豫，陈夏便急刹车，提议道：“我们去看一下吧?”
陶永娟也刹住车。
陈夏看着陶永娟，陶永娟想想说：“算了，一个男生摔一下能有什么?再说，真有事，我们去扶，别人还以为是我们撞的呢!”
不能说陶永娟的话没有道理。
“走吧，我可不想被雨淋感冒，别忘了我们高三学生是没有资格生病的。”陶永娟说着，跨上车子。
陈夏也跨上车子。
回到家里，陈夏忙洗头换衣服，吃过晚饭就扑在书桌上一心做习题，陈夏再没有想起路上看到的倒在自行车旁边的少年。星期六。陈夏仍然是做习题——高三学生有永远也做不完的习题。
三
倒在路上的少年是刘正。
刘正躺在那里有多长时间，有多少人看见他那么躺着，这些都没有人知道。后来是四五个小学生看见了刘正，他们好奇地走到刘正跟前，见刘正眼睛闭着，而且一动不动，以为刘正死了。于是他们打电话报了警。
刘正被警察送到了医院。原来刘正的头部撞伤了，脑颅出血，处于昏迷状态。如果再晚那么点时间，刘正必死无疑。
警察是通过学校找到刘正家人的……
所有这些．都是陈夏在星期日回到学校时听到的。那一刻。陈夏觉得她的一颗心猛地一沉：怎么会是刘正?
到班级，看见陶永娟，陈夏急忙说：“你知道吗，那天放晚学我们……”
陶永娟马上拦住陈夏，没有让她说下去。陶永娟凑到陈夏跟前。小声而正色地说：“那天放晚学我什么也没看见，请你不要扯上我!”
“你?”陈夏几乎不相信这句话是从陶永娟口里说出来的。
“我劝你不要自找麻烦!”陶永娟不苟言笑地又补充了一句。陶永娟不再看陈夏，一心一意背英语单词。
陈夏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陶永娟怎么可以这么说话?
班级里也有人在议论刘正，他们议论的内容主要在对脑颅出血上：刘正怎么就脑颅出血了?什么叫脑颅出血?伤口怎么处理?
班主任老师今天来得比往日早。他一来，那些议论声马上就变成了读书声。班主任老师什么也没说，一直面孔很严肃的样子。在早读课快要结束的时候，老师说话了，是特别强调的口吻：“刘正的事想必同学们都知道了，这件事再次向我们敲响了警钟，安全问题是大事，一刻也不能放松。对我们高三同学来说，尤其是这样，我们不能因为高考，就忽视安全。希望全体同学牢牢记住这一点!在你们进入学校的第一天，我们就要求大家写了安全保证书，目的就是希望同学们树立安全意识……”
警察来到了学校。看到警察，陈夏明白陶永娟为什么那样说话了。警察是来调查刘正出事的原因的，警察的分析有三种：一是刘正自己从车上摔下来的，因为下雨路滑；二是被与他同行的同学撞的，男孩子在路上骑车，总有那么点不安分；三是被路上过往的车辆撞的。究竟是哪一种情况，只要了解到放晚学后是哪些人和刘正一块儿回家的就可以了。
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说是和刘正一块儿走的。
别人是怎么想的，陈夏不知道，但她认定校园里，甚至自己的班级里，那天一定有人与刘正同行的，这些人中至少有人目睹了刘正出事经过。刘正不是一个独来独往的人，他也不是一个没有人缘的人。他的那只傻瓜相机，给多少人拍过照片呀。那些冲洗出来的照片，都是他自己掏的钱。除了热情，刘正还比较随和，没见他跟谁红过脸，也没见他跟谁争风吃醋。
为什么就没人站出来?是有什么隐情，还是怕说不清?
陈夏把她的想法对陶永娟讲了。陶永娟轻描淡写地说：“这有什么，谁愿意自找麻烦?”
没有人站出来，这件事就成了悬案。据同学讲，刘正的父母来过学校了，他们在看到刘正当初写的保证书时．无话可说，流下眼泪，走了。
陈夏看见刘正的母亲，是在教室。那时大家正听着老师讲课，忽然门口出现了一个女人，四十岁左右，脸上有着深深的悲哀。她想进来，却又迟疑着。上课的老师见同学们朝门口看，便转过身。
“我……拿……刘正的……”女人不自然地对老师说。
老师点点头，他没有继续讲题。他要等女人走了再讲。
刘正的母亲是来收拾刘正的东西的。收拾着抽屉里的书本，她的眼泪簌簌地落下来，她不愿当着这么多同学的面哭，收拾得匆忙而慌张。走到教室的门口，从她的怀里掉下几本书，她弯下腰刚拾起来，又哗啦落下几本……
刘正母亲的脸因为难堪而红了。
老师一直站在讲台旁，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陈夏实在不忍，她站起来，走过去帮刘正的母亲把书拾起来。
出了教室，刘正的母亲终于哭了，哭得双肩一抽一动的。
“我们上课吧。”老师说。
看着刘正母亲的一双双眼睛转向黑板。 陈夏仿佛还听见那哭声，并且那哭声一下一下揪着她的心。她很想追出去安慰安慰那位母亲，可是她又能说什么呢?陈夏想起了她和刘正的第一次见面，想起了刘正的笑脸，想起了刘正在车棚扶车的情景……
陈夏心里涌起了后悔，那天她要是下车去看一看多好!她要是去了。她便会知道躺着的人是刘正，说不定为及时抢救刘正多争取一点时间．然而她偏偏没有去!
为什么没有去?陶永娟的话是一个方面，也许还有下雨想早点赶回家的因素。但是这些原因又是多么牵强附会啊!如果没有陶永娟的话，如果没有下雨，她是不是就一定会去了呢?陈夏被自己的假设吓得一哆嗦，因为她不能肯定自己会去。
刘正母亲的到来。在课间又掀起了新一轮的议论：有人说也不要怪没有人肯当目击证人。这种事怎么说得清呀，明明跟自己没有关系，到时候刘正的家人要是怀疑是你撞的，那你就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等刘正苏醒了，还是让刘正自己来说吧。”说这句话的同学还笑了一下，似乎以为自己的话很风趣。
“你们说，要是没有那一份安全保证书，刘正的家人会不会闹到学校来?”这时又有一个同学说。
“那还用说吗?”
陈夏从同学的议论中没有听到一点对刘正的关心，哪怕是一丝的惋惜。陈夏终于明白，刘正摔在地上，没有人去看他，没有人去扶他，根本原因是冷漠，是对人的冷漠，是对生命的冷漠。她现在清楚当初抄保证书时的感觉了，那就是心里凉凉的，寒寒的。保证书与同学的冷漠遥相呼应，一脉相承。
陈夏把刘正为她拍的照片找出来，看着照片，陈夏心里充满内疚和自责。那天她是可以去看的，即使不是刘正，也应该看一看。无论怎么说，一个人躺在雨中的马路边，都值得人停下脚步去看一下，表达一份善意、一份关心。作为学校，应该这么教他们，教他们学会爱，学会表达爱，爱自己的生命，爱别人的生命，而不是一纸保证书。
那天究竟有多少人看见了刘正躺在路边?为什么只有几个小学生想到报警?
四
陈夏决定去看看刘正。
陈夏没有对任何人讲，包括她的父母。她请了两节课的假，买了一束鲜花，还有一些水果。在途中，陈夏想象了刘正的模样，可真的看到了刘正，还是让她心惊肉跳。看惯了刘正的笑脸，看惯了刘正的活泼，乍一见躺在病床上的刘正，陈夏怎么也不能把面前的刘正与记忆中的刘正联系起来。刘正眼球呆滞，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陈夏叫他，并且把鲜花放到他的枕边，可是刘正没有一点反应——尽管看不到刘正身上有伤，只是在头的左侧太阳穴那儿有一块青紫的斑。
刘正的母亲看见陈夏，有说不出的感激。她说陈夏是校园里第一个来看刘正的同学。刘正的母亲告诉她，刘正经过治疗，从昏迷中醒了过来，醒过来之后，就成了这样，好像连爸爸妈妈也认不出来了。另外，他左侧身体不能动了，而且特别爱睡觉。一睡就是半天。医生说再治疗一段时间，若是没有明显效果就要给刘正动手术，开颅进行血肿清除……
陈夏要离开的时候，刘正的母亲拉住陈夏的手：“医生说，最好跟刘正不停地说说话，刺激他的神经，帮助他恢复记忆!”
陈夏听出这位母亲是希望有人来看刘正的。
出了医院。陈夏心中的负罪感不但没有变轻，反而更重了。她再一次做了假设：如果第一个看见刘正摔倒的人(也可能就是肇事者)能及时救助刘正，刘正还会这个样子吗?
生命是多么的脆弱啊!陈夏从来没有这么强烈地认识到这点。
陈夏连续三个中午跑了三所小学，终于找到了那五个报警的小学生。他们都是五年级的学生，见到他们，陈夏倍感亲切。他们告诉陈夏，那时看见刘正鼻子流血，人一动不动，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没有看见刘正身边有什么人，所以就报了警。
“他是不是好些了?”一个女孩问陈夏。
“他好些了，多亏了你们，谢谢你们!”陈夏真诚地说，好像她是刘正的家人，特意来向他们表示感谢的。
“当时我们觉得他非常可怜，身上都被雨水淋湿了……”一个男孩说。
幸亏这些孩子身上还有不泯的同情心!要不，又该是另一个结果了。
找到事情发生的目击证人!从那所小学出来，又一个念头跳进了陈夏的脑子里。为什么要找目击证人?找到目击证人又有什么作用?陈没有细想这些问题。陈夏首先把目光放到本班之外，请她的朋友及高一高二时的同学打听那天谁看见了刘正出事时的情景。只要有人知道，那么就可以找出本班的目击证人(也可能是肇事者)了。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做起来却不容易。
没有人告诉陈夏那天看到了什么，不少人很奇怪陈夏怎么管这种事：
“是不是有人请你这么做?”
“学习这么忙，你怎么有这种心思?”
“真被你找出谁，你不怕得罪人吗?这可不是小事呀!”
“你不要问我，我不知道。”
说什么话都有，而中心只有一个：这事跟陈夏没有任何关系，陈夏不该管。
在一个课间，陈夏被班主任老师叫出教室。老师的表情很严肃，他不看陈夏，问：“你知道现在离高考还有多少时间?”
老师不会把陈夏叫到外面问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
“听说你在找目击证人?”老师的这句话才是他真正想说的。
陈夏索性说是。
老师盯着陈夏，半晌才说：“谁要你这么做的?你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吗?你是不是想把责任推到学校或某个人身上?如果这件事完全是刘正个人造成的，你这么做，很可能会给刘正家人这么一种错觉，刘正摔倒是别人的责任，那时他们很可能狮口大开。陈夏，在这么紧张的复习迎考的时候，你这样做是不明智的，对你自己也是极不负责任的!”
陈夏想不到老师会说出这一番话来。老师话的实质，和安全保证书是一样的。
“老师……”陈夏想把她在医院所看到的刘正的病情讲述给老师听。
然而．老师把手一挥，说：“我希望你一心一意搞好复习。我想你的父母应该不会赞成你这么做吧?你回去好好想想我的话!”
老师走了。陈夏心情复杂地回到班级。
在陈夏离开教室时，同学们一定有过议论。因为在陈夏一出现在教室时。教室里突然变得鸦雀无声。
很快，陈夏体会到了别人对她的态度。在教室外，陶永娟颇为神秘地问陈夏这样一个问题：“刘正的事是不是和你有关系?”
“怎么会跟我有关系?那天我们不是一块儿走的吗?”陈夏非常吃惊。
“我也只是听人说的。”陶永娟把她听来的话告诉了陈夏。有人说陈夏和刘正的关系超出了一般同学的关系，那天陈夏给刘正写过一封特别的信。刘正很可能是在途中看信才导致出事的。陈夏十分担心那封信落到别人手里，所以她要千方百计找所谓的目击证人。
陈夏顿时脸色青紫，两眼喷火，她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
“唉，你这是何苦呢?”陶永娟说。
陈夏的妈妈在晚自习前匆匆赶到学校，她把陈夏堵在宿舍里，异常气愤地说：“你还想不想高考了?别人的事跟你有什 么关系?”
看来妈妈什么都知道了。
事情还不止这些。更让陈夏感到心寒的是她的单车气门芯被人拔了两次，车的锁眼也被堵过。
联系到班主任老师的谈话及同学的流言，陈夏真想哭。她做错了什么吗?她错就错在那天不该不去看一看。她没有要出谁的洋相，也不想要找谁的麻烦，她只是想从道义上，通过她的努力，表达对刘正的一份歉意，或许还想追回一份良知。
陈夏决定改变一下策略。
五
“老师，希望你们去看看刘正，他是你们的学生!”陈夏在她的各科作业簿里都夹了这张纸条。只要老师批改她的作业．就能看到纸条。
陈夏不知道老师看了纸条后有什么反应，但她听陶永娟讲已经有几位老师去看了刘正。
陈夏还有选择地对同学说：“我们应该去看看刘正，毕竟同学一场。其实，刘正是个很不错的男生，他的相机替多少人照过像呀，买胶卷，冲洗，都是他自己掏的钱……我们不能减轻他的痛苦，我们不能挽回已经发生的事，可是我们可以表达我们的感情……”
陈夏选择的同学往往是得到过刘正帮助的同学，或者与刘正关系比较密切的同学，或者心地善良的同学。
陈夏的努力，获得了同学的响应，有十二位同学答应去看刘正，其中包括陶永娟。
时间安排在中午。在校期间走出校园，必须向班主任老师请假，获得班主任老师的批准后方可出去。陈夏代表这些同学向老师请假。
老师沉吟片刻，同意请假。他说：“根据学校的制度，你们每个人写一份安全保证书，写明外出事由，返校时间，签好名。这次情况特殊，就不用家长签名了。”
又是安全保证书!当初刘正写了安全保证书，可是那一张纸并没有保证刘正的安全。
听到要写安全保证书，有两个同学决定不去了。其余的同学各写了一份安全保证书：
本人利用×月×日中午，去××医院看望生病的刘正同学，保证于下午两点前返校。途中如发生安全问题，一概由本人负责。
××(签名)
×年×月×日
陈夏没有告诉他们刘正目前的状况，她想让他们通过自己的眼睛来看刘正，来感受刘正，就像她那天来看刘正一样。临到病房前，他们还表情轻松，有说有笑。当一个近乎植物人的刘正出现在他们面前时，那一双双眼睛霍然直了，人也呆了，刘正的样子太让他们震惊了。他们简直难以置信。十个同学一直默默无语，即使在回来的路上也显得很沉重。
“他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他的头脑是不是还有思维?怎么会这样?”
“他不能参加高考了吧?多可惜啊!”
“生命真是比什么都重要呀!”
听到这些话，陈夏知道没有让他们白来。有一点，陈夏感觉出来了，就是探望过刘正的同学理解了她。后来陶永娟这样对陈夏说：“陈夏。你感动了我们!”
接下来陈夏做的是用复读机进行录音．录广播操的声音，录体育课的声音，录眼保健操的声音，录早读课、上课的声音……
陈夏还要录同学的声音。她在一个早读课前对全班同学说：“我希望每个同学为刘正说几句话。你们的话，我将录下来，送给刘正听，这对刘正的康复有好处……”
陶永娟接受了陈夏的录音，接着是那天去看刘正的同学。
其他同学也很郑重地对待这件事，有的事先把要说的话写下来，然后对着话筒“背”；有的因为紧张，觉得话没有说好，要求重来：有的从书上摘抄一些格言……
同学们的脸上出现了久违的一种表情。这种表情不是谁考试考砸了趴在课桌上哭，而其他人漠不关心，甚至幸灾乐祸；不是某一个同学今天没有来，而这一天都不会有谁问一句这位同学怎么没有来；也不是到车棚推车时，看见自己的车倒了，便把别人的车也踹倒……
让陈夏想不到的是，班主任老师也录了音。
这一年高考作文题是《路》。陈夏在她的作文里写了这样一句话：“愿我们成长的路上少一些安全保证书之类的冷冰冰东西，而多些微笑，多些温暖……”
陈夏第一天走进这所中学的大门，就被一座雕塑吸引了。
其实，只要每个走进这所中学大门的人，都会发现在距离大门十多米远的正前方，立着一座汉白玉雕塑，那是一对少男少女的雕塑。他们的姿式好像正处于奔跑之中，头略略上扬，眼睛注视着远方。风把他们的头发吹起来，把他们的衣服下摆吹起来。他们的下面是绿莹莹的草地，周围还有几株树。
如果连幼儿园算起，陈夏的校园生活已经有了十二年。在她所生活过的校园里，都没有这么洋溢青春气息的雕塑。她不由走到跟前，细细打量这座雕塑，然后又放任自己的目光，游走于校园的角角落落，似乎由于这座雕塑，让她觉得这个校园是那么的美丽，是那么的不同凡响。
陈夏一下子喜欢上了这所学校，她的脸庞上流露出幸福的喜悦，并且这种喜悦一直保持到正式上课的那一天。
“嘿，要不要我给你拍一张照片?”这时一个声音在陈夏的身后说。
“好哇!”陈夏愉快地答应着，然后转过身。她看到了一个男孩，他手上抓着一个傻瓜相机。男孩长得稍微有些胖，脸上有着明朗的笑容。看样子，他也是一个高一新生。
“我也喜欢这座塑像!”男孩说，跟熟人似的。
男孩给陈夏拍了照片，而陈夏也为男孩拍了照片。
男孩名叫刘正，但两个人谁也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也许是因为新学校带给他们的新奇与喜悦，使他们忘了。
离正式上课还有两天的空闲时间。这两天里。陈夏用她的双脚把校园丈量遍了，她的神情简直像一个第一天走进校门的小学生。陈夏还把散发出油墨香味的新书翻看了。
爸爸妈妈问：“学校好吧?”
“那当然!”陈夏答得神采飞扬。
终于迎来了九月一日。这天快要结束上课的时候。班主任老师拿着一叠纸进了教室，说：“学校一直重视安全工作，希望大家从第一天起树立安全意识!下面请大家把安全保证书写一下。”然后发纸。
纸是白色的，十六开。同学们拿到纸，交头接耳，不知怎么写。老师说：“等一会儿动笔，我教你们写。”
发完了纸，老师开始教大家写安全保证书。所谓“教”，不过是老师把要写的内容报给大家。
安全保证书
本人在校学习期间及上学、回家的途中，听从学校安全教育，自觉遵守各种安全制度。如发生安全问题，一概由本人负责。
在老师说一句、同学们写一句的当儿，陈夏没有写，她愣愣地望着老师的嘴一张一合，再看看埋头写着的同学，她感到怪怪的，心里却又说不出怪在哪里。
“都写下来了吧?”老师的目光扫了扫大家，“签上你们的姓名。注上哪年哪月哪日。晚上带回去让家长再签上名，明天交上来。”老师看着班长：“你替我查查签名和日期是不是都全了，一张都不能少!”
放学的铃声及时响起来。
陈夏抓住同桌的纸，草草地把安全保证书抄下来。
见老师不在教室，陈夏问同桌：“为什么写这个?”
“安全罢。听说每届学生都写。”同桌无所谓地说着，把保证书折起来，塞进书包里，“我爸爸妈妈不在家，我只好替他们把名签了。”同桌笑笑，挥挥手，走了。
陈夏困惑地看着别人，好像没有谁对保证书有什么异议。
走出校门时，陈夏瞧瞧那汉白玉的雕塑，她已经没有了第一次看到它时那种怦然心动的情感了。雕塑和保证书是毫不关联的，但陈夏却把它们联系起来了，她从中发现了一种不协调，也就是说有着汉白玉雕塑的这所学校，似乎不应该有安全保证书。
回到家里，陈夏把安全保证书随手扔在了桌子上。晚上父亲回来了，陈夏指着保证书说：“在那东西上签上名字，学校要的。”
父亲看了保证书，脸上有了别样的庄重：“每个人都写?”
陈夏“哼”了一声。
“你以后可一定要注意安全!”父亲又忽然想起什么，说，“学杂费里含不含保险费?没有的话得给你保一份。”
夏很不高兴地说：“什么呀，就好像我要出事一样。”
“你怎么这样说话?”父亲也不高兴了，他挥动着那张纸。“你以为这是闹着玩的?”
“真没劲!”陈夏嘀咕了一句，赌气走了。
陈夏不开心，而且这种不开心没有清晰的理由。
二
如果陈夏细细地回想，她应该对安全保证书不会感到奇怪。在小学，在初中，安全常常被作为一个重要的问题强调出来。为了安全，陈夏在整个小学与初中里，没有参加过一次春游，或秋游。课间，同学们游戏也好，玩耍也好，都有许多限制。尤其中午这一段时间，进校的同学一律待在教室里，或做作业，或看书，还有老师看着。偌大的校园里，往往没有一个学生的影子，很静。
不等于说这样就没有事情发生了。在她就读小学时，有一个男生跑去上厕所时，不小心头撞在走廊的立柱上，头皮都撞破了，流了好多血。于是，有一个时期，在校园里一律禁止学生奔跑。在她就读中学时，一次冬季晨跑时，有一个女孩跌倒了，把门牙跌掉一个。后来学校好长时间里取消了晨跑。
陈夏对新学校的欣喜里面是不是有一种对新开始的期待?而安全保证书又使陈夏的这种期待遭到了打击，可能连陈夏自己也说不清。
陈夏最后和所有同学一样，把签有自己姓名和父亲姓名的保证书交给了班长。
陈夏不可能为一张安全保证书而拒绝高中生活。高中三年．一晃就会过去。这三年里，他们要面临高考。高考，那可是比什么都重要的大事!从进入幼儿园那天起，他们活着，他们学习，他们要经历的一切辛苦，似乎就是为了高考。因此，紧张的校园生活，差不多使陈夏忘了那么一张安全保证书还睡在班主任老师的抽屉里。如果什么事情也不发生，那些保证书便是废纸，等陈夏他们告别母校，那些保证书便会被清理掉。
陈夏再次想起安全保证书是三年级第二学期。这和刘正有关，就是那个高一开学前两天给陈夏拍照片的刘正。
直到三年级，陈夏和刘正才成为同学。刘正是个快乐而热情的男孩，那次他给陈夏拍了照片后，陈夏也没放在心上，更没有去跟他要照片。谁知刘正竟将照片冲洗了出来，并且一个一个教室找人。找到陈夏，刘正欣喜地把照片给了她，还说了一句：“很漂亮的!”当时刘正的手上还有不少照片，大都是别的同学的。
“你还真把照片洗了出来呀?”陈夏接过照片时，不乏惊讶地说。
刘正只是笑了笑，显得很纯朴。
因为陈夏和刘正的这段交往，两个人在三年级第一天走进同一个教室时，都朝对方笑了笑，老朋友似的。但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却没有进一步地相处——高考如箭在弦上。谁还会把心思放在这上面?
刘正依然是个热心肠。一次陈夏去车棚推车，发现车子倒了一大排，她的车子被压在下面。
正当陈夏束手无策时，刘正来了。刘正什么话也没说，放下书包，就把倒下的车子一辆一辆扶起来。
后来的一个同学见刘正在扶车。脸色就很不好看：“你拿车为什么就不能慢点?”
“不是我碰倒的。”刘正说。
说话的同学露出冷笑，仿佛在说：不是你弄的你会扶车 吗?
陈夏忙说：“确实不是他弄的。他是在帮我扶车。”
那个同学瞥了一眼陈夏。查看了一下自己的车子，没有再说什么。走了。
陈夏无奈地冲刘正摊摊双手。
“没什么。”刘正冲陈夏笑笑，那里面有感激。接着，刘正又去扶其他倒下的车子。
以后刘正感激的笑容以及扶车的身影，时常会浮现在陈夏的眼前，并带给陈夏尖锐的疼痛。
那是三月的一个周末。放晚学前，天下起了雨，虽是毛毛细雨，但下得很有韧性，到放学时，地面上亮亮的，像浇了一层油。
高三同学已经连续几个双休日没有放假了。这次也只是放周六一天，星期天照样上课。这难得的一天，使校园有了几分热闹。有了几分喜庆。
陈夏到车棚取车时，她的车又倒了，好在这一次没有别的车压在她的车上。扶起车子，陈夏埋怨了一句：“真讨厌!”
因为下雨，步行的同学比往日速度快了许多，骑车的同学的速度也快了许多，这些人都没有带雨具。陈夏也没雨具，但她一点也不急，心想反正到家身上也湿了，倒不如慢慢骑，好好感受一下春雨的滋味。出校门不久，陈夏的同桌陶永娟经过她的身边，扭了一下头，说：“这么慢，你想做落汤鸡呀!”
于是陈夏跟陶永娟一块儿快速地骑着，一边讲着话，笑声不时从她们中间飞出来。她们单车下的路，是一条宽阔而笔直的柏油马路。渐渐地，路的两边建筑物稀少了。不过，过了这一段路，前方的建筑物又会多起来，因为前面是一个人口比较集中的生活区。
就是在这段路上，具体地说是在路边，陈夏和陶永娟看见了一辆倒地的自行车，以及车旁倒着的一个少年。少年面部朝下躺着，动着腿，他的身下没有血污，书包摔在一边。
经过少年身边时，陈夏想停下车来，她手握刹把，慢慢减速，同时对陶永娟说：“他是不是受伤了?”
“一定是逞能来着，像这样的男生应该让他吃点苦头!”陶永娟说。
“我们还是看一下吧，看他要不要紧。”
“走吧，说不定他故意等一个女生来扶他，以后他就有在别人面前吹嘘的资本了。”陶永娟嘻嘻笑起来。
陈夏又蹬起了车子。
骑了一段，陈夏扭头看了一下，那人还躺着。陈夏不无担心地对陶永娟说：“会不会出事?他怎么还不起来?”
陶永娟也看了一下，脸上有一种犹豫的表情。陶永娟一犹豫，陈夏便急刹车，提议道：“我们去看一下吧?”
陶永娟也刹住车。
陈夏看着陶永娟，陶永娟想想说：“算了，一个男生摔一下能有什么?再说，真有事，我们去扶，别人还以为是我们撞的呢!”
不能说陶永娟的话没有道理。
“走吧，我可不想被雨淋感冒，别忘了我们高三学生是没有资格生病的。”陶永娟说着，跨上车子。
陈夏也跨上车子。
回到家里，陈夏忙洗头换衣服，吃过晚饭就扑在书桌上一心做习题，陈夏再没有想起路上看到的倒在自行车旁边的少年。星期六。陈夏仍然是做习题——高三学生有永远也做不完的习题。
三
倒在路上的少年是刘正。
刘正躺在那里有多长时间，有多少人看见他那么躺着，这些都没有人知道。后来是四五个小学生看见了刘正，他们好奇地走到刘正跟前，见刘正眼睛闭着，而且一动不动，以为刘正死了。于是他们打电话报了警。
刘正被警察送到了医院。原来刘正的头部撞伤了，脑颅出血，处于昏迷状态。如果再晚那么点时间，刘正必死无疑。
警察是通过学校找到刘正家人的……
所有这些．都是陈夏在星期日回到学校时听到的。那一刻。陈夏觉得她的一颗心猛地一沉：怎么会是刘正?
到班级，看见陶永娟，陈夏急忙说：“你知道吗，那天放晚学我们……”
陶永娟马上拦住陈夏，没有让她说下去。陶永娟凑到陈夏跟前。小声而正色地说：“那天放晚学我什么也没看见，请你不要扯上我!”
“你?”陈夏几乎不相信这句话是从陶永娟口里说出来的。
“我劝你不要自找麻烦!”陶永娟不苟言笑地又补充了一句。陶永娟不再看陈夏，一心一意背英语单词。
陈夏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陶永娟怎么可以这么说话?
班级里也有人在议论刘正，他们议论的内容主要在对脑颅出血上：刘正怎么就脑颅出血了?什么叫脑颅出血?伤口怎么处理?
班主任老师今天来得比往日早。他一来，那些议论声马上就变成了读书声。班主任老师什么也没说，一直面孔很严肃的样子。在早读课快要结束的时候，老师说话了，是特别强调的口吻：“刘正的事想必同学们都知道了，这件事再次向我们敲响了警钟，安全问题是大事，一刻也不能放松。对我们高三同学来说，尤其是这样，我们不能因为高考，就忽视安全。希望全体同学牢牢记住这一点!在你们进入学校的第一天，我们就要求大家写了安全保证书，目的就是希望同学们树立安全意识……”
警察来到了学校。看到警察，陈夏明白陶永娟为什么那样说话了。警察是来调查刘正出事的原因的，警察的分析有三种：一是刘正自己从车上摔下来的，因为下雨路滑；二是被与他同行的同学撞的，男孩子在路上骑车，总有那么点不安分；三是被路上过往的车辆撞的。究竟是哪一种情况，只要了解到放晚学后是哪些人和刘正一块儿回家的就可以了。
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说是和刘正一块儿走的。
别人是怎么想的，陈夏不知道，但她认定校园里，甚至自己的班级里，那天一定有人与刘正同行的，这些人中至少有人目睹了刘正出事经过。刘正不是一个独来独往的人，他也不是一个没有人缘的人。他的那只傻瓜相机，给多少人拍过照片呀。那些冲洗出来的照片，都是他自己掏的钱。除了热情，刘正还比较随和，没见他跟谁红过脸，也没见他跟谁争风吃醋。
为什么就没人站出来?是有什么隐情，还是怕说不清?
陈夏把她的想法对陶永娟讲了。陶永娟轻描淡写地说：“这有什么，谁愿意自找麻烦?”
没有人站出来，这件事就成了悬案。据同学讲，刘正的父母来过学校了，他们在看到刘正当初写的保证书时．无话可说，流下眼泪，走了。
陈夏看见刘正的母亲，是在教室。那时大家正听着老师讲课，忽然门口出现了一个女人，四十岁左右，脸上有着深深的悲哀。她想进来，却又迟疑着。上课的老师见同学们朝门口看，便转过身。
“我……拿……刘正的……”女人不自然地对老师说。
老师点点头，他没有继续讲题。他要等女人走了再讲。
刘正的母亲是来收拾刘正的东西的。收拾着抽屉里的书本，她的眼泪簌簌地落下来，她不愿当着这么多同学的面哭，收拾得匆忙而慌张。走到教室的门口，从她的怀里掉下几本书，她弯下腰刚拾起来，又哗啦落下几本……
刘正母亲的脸因为难堪而红了。
老师一直站在讲台旁，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陈夏实在不忍，她站起来，走过去帮刘正的母亲把书拾起来。
出了教室，刘正的母亲终于哭了，哭得双肩一抽一动的。
“我们上课吧。”老师说。
看着刘正母亲的一双双眼睛转向黑板。 陈夏仿佛还听见那哭声，并且那哭声一下一下揪着她的心。她很想追出去安慰安慰那位母亲，可是她又能说什么呢?陈夏想起了她和刘正的第一次见面，想起了刘正的笑脸，想起了刘正在车棚扶车的情景……
陈夏心里涌起了后悔，那天她要是下车去看一看多好!她要是去了。她便会知道躺着的人是刘正，说不定为及时抢救刘正多争取一点时间．然而她偏偏没有去!
为什么没有去?陶永娟的话是一个方面，也许还有下雨想早点赶回家的因素。但是这些原因又是多么牵强附会啊!如果没有陶永娟的话，如果没有下雨，她是不是就一定会去了呢?陈夏被自己的假设吓得一哆嗦，因为她不能肯定自己会去。
刘正母亲的到来。在课间又掀起了新一轮的议论：有人说也不要怪没有人肯当目击证人。这种事怎么说得清呀，明明跟自己没有关系，到时候刘正的家人要是怀疑是你撞的，那你就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等刘正苏醒了，还是让刘正自己来说吧。”说这句话的同学还笑了一下，似乎以为自己的话很风趣。
“你们说，要是没有那一份安全保证书，刘正的家人会不会闹到学校来?”这时又有一个同学说。
“那还用说吗?”
陈夏从同学的议论中没有听到一点对刘正的关心，哪怕是一丝的惋惜。陈夏终于明白，刘正摔在地上，没有人去看他，没有人去扶他，根本原因是冷漠，是对人的冷漠，是对生命的冷漠。她现在清楚当初抄保证书时的感觉了，那就是心里凉凉的，寒寒的。保证书与同学的冷漠遥相呼应，一脉相承。
陈夏把刘正为她拍的照片找出来，看着照片，陈夏心里充满内疚和自责。那天她是可以去看的，即使不是刘正，也应该看一看。无论怎么说，一个人躺在雨中的马路边，都值得人停下脚步去看一下，表达一份善意、一份关心。作为学校，应该这么教他们，教他们学会爱，学会表达爱，爱自己的生命，爱别人的生命，而不是一纸保证书。
那天究竟有多少人看见了刘正躺在路边?为什么只有几个小学生想到报警?
四
陈夏决定去看看刘正。
陈夏没有对任何人讲，包括她的父母。她请了两节课的假，买了一束鲜花，还有一些水果。在途中，陈夏想象了刘正的模样，可真的看到了刘正，还是让她心惊肉跳。看惯了刘正的笑脸，看惯了刘正的活泼，乍一见躺在病床上的刘正，陈夏怎么也不能把面前的刘正与记忆中的刘正联系起来。刘正眼球呆滞，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陈夏叫他，并且把鲜花放到他的枕边，可是刘正没有一点反应——尽管看不到刘正身上有伤，只是在头的左侧太阳穴那儿有一块青紫的斑。
刘正的母亲看见陈夏，有说不出的感激。她说陈夏是校园里第一个来看刘正的同学。刘正的母亲告诉她，刘正经过治疗，从昏迷中醒了过来，醒过来之后，就成了这样，好像连爸爸妈妈也认不出来了。另外，他左侧身体不能动了，而且特别爱睡觉。一睡就是半天。医生说再治疗一段时间，若是没有明显效果就要给刘正动手术，开颅进行血肿清除……
陈夏要离开的时候，刘正的母亲拉住陈夏的手：“医生说，最好跟刘正不停地说说话，刺激他的神经，帮助他恢复记忆!”
陈夏听出这位母亲是希望有人来看刘正的。
出了医院。陈夏心中的负罪感不但没有变轻，反而更重了。她再一次做了假设：如果第一个看见刘正摔倒的人(也可能就是肇事者)能及时救助刘正，刘正还会这个样子吗?
生命是多么的脆弱啊!陈夏从来没有这么强烈地认识到这点。
陈夏连续三个中午跑了三所小学，终于找到了那五个报警的小学生。他们都是五年级的学生，见到他们，陈夏倍感亲切。他们告诉陈夏，那时看见刘正鼻子流血，人一动不动，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没有看见刘正身边有什么人，所以就报了警。
“他是不是好些了?”一个女孩问陈夏。
“他好些了，多亏了你们，谢谢你们!”陈夏真诚地说，好像她是刘正的家人，特意来向他们表示感谢的。
“当时我们觉得他非常可怜，身上都被雨水淋湿了……”一个男孩说。
幸亏这些孩子身上还有不泯的同情心!要不，又该是另一个结果了。
找到事情发生的目击证人!从那所小学出来，又一个念头跳进了陈夏的脑子里。为什么要找目击证人?找到目击证人又有什么作用?陈没有细想这些问题。陈夏首先把目光放到本班之外，请她的朋友及高一高二时的同学打听那天谁看见了刘正出事时的情景。只要有人知道，那么就可以找出本班的目击证人(也可能是肇事者)了。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做起来却不容易。
没有人告诉陈夏那天看到了什么，不少人很奇怪陈夏怎么管这种事：
“是不是有人请你这么做?”
“学习这么忙，你怎么有这种心思?”
“真被你找出谁，你不怕得罪人吗?这可不是小事呀!”
“你不要问我，我不知道。”
说什么话都有，而中心只有一个：这事跟陈夏没有任何关系，陈夏不该管。
在一个课间，陈夏被班主任老师叫出教室。老师的表情很严肃，他不看陈夏，问：“你知道现在离高考还有多少时间?”
老师不会把陈夏叫到外面问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
“听说你在找目击证人?”老师的这句话才是他真正想说的。
陈夏索性说是。
老师盯着陈夏，半晌才说：“谁要你这么做的?你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吗?你是不是想把责任推到学校或某个人身上?如果这件事完全是刘正个人造成的，你这么做，很可能会给刘正家人这么一种错觉，刘正摔倒是别人的责任，那时他们很可能狮口大开。陈夏，在这么紧张的复习迎考的时候，你这样做是不明智的，对你自己也是极不负责任的!”
陈夏想不到老师会说出这一番话来。老师话的实质，和安全保证书是一样的。
“老师……”陈夏想把她在医院所看到的刘正的病情讲述给老师听。
然而．老师把手一挥，说：“我希望你一心一意搞好复习。我想你的父母应该不会赞成你这么做吧?你回去好好想想我的话!”
老师走了。陈夏心情复杂地回到班级。
在陈夏离开教室时，同学们一定有过议论。因为在陈夏一出现在教室时。教室里突然变得鸦雀无声。
很快，陈夏体会到了别人对她的态度。在教室外，陶永娟颇为神秘地问陈夏这样一个问题：“刘正的事是不是和你有关系?”
“怎么会跟我有关系?那天我们不是一块儿走的吗?”陈夏非常吃惊。
“我也只是听人说的。”陶永娟把她听来的话告诉了陈夏。有人说陈夏和刘正的关系超出了一般同学的关系，那天陈夏给刘正写过一封特别的信。刘正很可能是在途中看信才导致出事的。陈夏十分担心那封信落到别人手里，所以她要千方百计找所谓的目击证人。
陈夏顿时脸色青紫，两眼喷火，她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
“唉，你这是何苦呢?”陶永娟说。
陈夏的妈妈在晚自习前匆匆赶到学校，她把陈夏堵在宿舍里，异常气愤地说：“你还想不想高考了?别人的事跟你有什 么关系?”
看来妈妈什么都知道了。
事情还不止这些。更让陈夏感到心寒的是她的单车气门芯被人拔了两次，车的锁眼也被堵过。
联系到班主任老师的谈话及同学的流言，陈夏真想哭。她做错了什么吗?她错就错在那天不该不去看一看。她没有要出谁的洋相，也不想要找谁的麻烦，她只是想从道义上，通过她的努力，表达对刘正的一份歉意，或许还想追回一份良知。
陈夏决定改变一下策略。
五
“老师，希望你们去看看刘正，他是你们的学生!”陈夏在她的各科作业簿里都夹了这张纸条。只要老师批改她的作业．就能看到纸条。
陈夏不知道老师看了纸条后有什么反应，但她听陶永娟讲已经有几位老师去看了刘正。
陈夏还有选择地对同学说：“我们应该去看看刘正，毕竟同学一场。其实，刘正是个很不错的男生，他的相机替多少人照过像呀，买胶卷，冲洗，都是他自己掏的钱……我们不能减轻他的痛苦，我们不能挽回已经发生的事，可是我们可以表达我们的感情……”
陈夏选择的同学往往是得到过刘正帮助的同学，或者与刘正关系比较密切的同学，或者心地善良的同学。
陈夏的努力，获得了同学的响应，有十二位同学答应去看刘正，其中包括陶永娟。
时间安排在中午。在校期间走出校园，必须向班主任老师请假，获得班主任老师的批准后方可出去。陈夏代表这些同学向老师请假。
老师沉吟片刻，同意请假。他说：“根据学校的制度，你们每个人写一份安全保证书，写明外出事由，返校时间，签好名。这次情况特殊，就不用家长签名了。”
又是安全保证书!当初刘正写了安全保证书，可是那一张纸并没有保证刘正的安全。
听到要写安全保证书，有两个同学决定不去了。其余的同学各写了一份安全保证书：
本人利用×月×日中午，去××医院看望生病的刘正同学，保证于下午两点前返校。途中如发生安全问题，一概由本人负责。
××(签名)
×年×月×日
陈夏没有告诉他们刘正目前的状况，她想让他们通过自己的眼睛来看刘正，来感受刘正，就像她那天来看刘正一样。临到病房前，他们还表情轻松，有说有笑。当一个近乎植物人的刘正出现在他们面前时，那一双双眼睛霍然直了，人也呆了，刘正的样子太让他们震惊了。他们简直难以置信。十个同学一直默默无语，即使在回来的路上也显得很沉重。
“他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他的头脑是不是还有思维?怎么会这样?”
“他不能参加高考了吧?多可惜啊!”
“生命真是比什么都重要呀!”
听到这些话，陈夏知道没有让他们白来。有一点，陈夏感觉出来了，就是探望过刘正的同学理解了她。后来陶永娟这样对陈夏说：“陈夏。你感动了我们!”
接下来陈夏做的是用复读机进行录音．录广播操的声音，录体育课的声音，录眼保健操的声音，录早读课、上课的声音……
陈夏还要录同学的声音。她在一个早读课前对全班同学说：“我希望每个同学为刘正说几句话。你们的话，我将录下来，送给刘正听，这对刘正的康复有好处……”
陶永娟接受了陈夏的录音，接着是那天去看刘正的同学。
其他同学也很郑重地对待这件事，有的事先把要说的话写下来，然后对着话筒“背”；有的因为紧张，觉得话没有说好，要求重来：有的从书上摘抄一些格言……
同学们的脸上出现了久违的一种表情。这种表情不是谁考试考砸了趴在课桌上哭，而其他人漠不关心，甚至幸灾乐祸；不是某一个同学今天没有来，而这一天都不会有谁问一句这位同学怎么没有来；也不是到车棚推车时，看见自己的车倒了，便把别人的车也踹倒……
让陈夏想不到的是，班主任老师也录了音。
这一年高考作文题是《路》。陈夏在她的作文里写了这样一句话：“愿我们成长的路上少一些安全保证书之类的冷冰冰东西，而多些微笑，多些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