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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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刮动庙门吱呀作响,树影交错如蛇尾乱摆,缚着绳索的少女不由得往火堆边又蹭了蹭。
  火星噼啪,靠在柱子边的白衣男子忽而睁开了双目,眼底漆漆一片,就如窗外那深不见底的夜色。过了许久,他才哑哑地开口:“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什么?”少女问。
  “梦见你嫁给了我。”
  十三岁时,曾有一个半仙给宁筝算过一卦,让她莫要在后日中元节的那夜出门,而宁筝并未听从。直到很久很久的以后,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后悔。
  七月半,鬼门开,宝光寺有兰盆盛会,一连几个日夜灯烛辉煌、香烟缭绕,到了这晚更是弦歌并起,钟鼓齐鸣。他骑着白虎,停驻在石桥之上,远远望着丝绸一般的河流。
  河上点亮了一盏盏莲灯,四艘红红绿绿的船舫游于其间,舫内传来连绵的诵经之声,是为“度孤”。这是少年第一次离开师门,来到这蜀中的城镇,看民间的百姓过节,倒感觉颇为新鲜。
  等他回过神来时,那个小姑娘似乎已经盯了他许久了。
  看她身量不过十三岁,白净的一张面,眉间露出几分胆怯。于是他轻笑,拍了拍身下的坐骑,道:“阿黑从不咬人的。”
  小姑娘犹豫了一会儿方开口:“请问公子,有没有看见一个小荷包?”
  小荷包……少年看着她那稚嫩的模样,心下觉得有趣,不禁扬起了眉:“哦?什么样的小荷包呀?”
  灯火之中,小姑娘的脸颊似乎红了红,支支吾吾道:“就是浅色底子,粉色的花,里面夹着……我的小像。”
  头越来越低,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就成了细细朦朦的烟丝,化入少年心里:“呐,你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就回答你。”
  小姑娘惊讶于他的大胆轻狂,却又毫无办法,最后只得闷闷地道:“宁筝。”
  少年莞尔,歪歪头:“唔……可惜我不曾见过。”
  小姑娘瞪起眼睛,才要理论,就听见远处有人在叫她,像是长兄的声音。她心里一紧,顾不得什么便慌忙跑了,留少年一人停在原地,愣了半晌。
  那便是临台最后一个安宁喜乐的夜晚了。当人迹渐稀,月到中天,乌云骤起时,漆暗的水里有细细高高的影子一个一个地爬出来,踉踉跄跄,逐渐成群结队,游荡在那不大的城镇之中。腥臭的气味弥漫成一场浑浊的大雾,让他身下的白虎也开始躁动不安。
  这是一种法术,名为“唤鬼”,可以召唤出阴怨之气最重的鬼魂,回到自己的尸身之中,长出腐肉,受施咒者调遣。如果施咒者没有被控制,他们便会循着活人的生气,去喝血啃骨。
  少年眉峰如刀,穿行在暗夜之中,从城南一路杀到城北。奈何尸鬼实在太多,只能听见越来越凄惨的哀号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而当他一转头,恰看到昏昏摇晃的灯笼之下,牌匾上一个大大的“宁”字。
  那丫头……他不做多想便破门而入。府邸很大,烛火皆熄,迂回蜿蜒的石径回廊杂乱交错。少年辨不出处所和方向,却听见小姑娘细细的声音,低低哭泣着,敲在他的心上。
  小小的影子蜷缩在花拱门后,正有两只身形高大的黑影张着双臂向她扑去。他心中一凛,手中的紫鎏杖飞旋而去,迸裂出紫电流金之光,下一刻就只见地上两具被烧焦的尸灰,风一吹就散了。
  “你怎么样?”少年两步上前,急急问道。小姑娘还坐在墙根下,愣愣的,似乎被吓坏了。
  “师弟!”一声呼唤自上方传来,一位白衣女子腾空而降,蹙眉喝斥,“你怎么还在此处,师父出事了,快跟我走!”
  少年吓了一跳,忙跳上白虎,忽而又记起什么,回头大声喊道:“宁筝!我姓叶,你以后可以来云南找我!”
  穿红着绿的浪荡公子像只孔雀一样招摇地行走在宽阔的街道上,碧蓝的天,白团的云,棚子下坐着一个少女,眉目干净得宛如夜雨洗过一般,让那公子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哎呦小娘子,你看着可不像咱们云南人,打哪里来呀?”
  闻言,少女放下茶杯,低垂眼睑,半刻后方动了动唇,吐出三个字:“飘红岭。”
  就像是火烧的红日霎时结了层冰,那公子立刻白了脸。谁不知道三年前的中元夜,蜀中尸鬼爆发一事?据说那夜血流成河,无一活口,好好的一座城,一夕间就成了坟场,再无人敢踏足,因地里长出来的荒草都是血的颜色,故而改称为“飘红岭”。
  她这么一说,周围立刻响起了一片低低的交头接耳之声。茶馆的老板有些不忍心,便上前安慰道:“丫头啊,来了云南就不用怕喽,有花都的人在,什么妖魔鬼怪也作不了乱!”
  他话音一落,旁观的人便也附和起来。在这修仙盛行的年代,大大小小的門派不计其数,除了仙都朝歌之外,三个声名最为显赫的仙族当属兰泽曦月山庄、北疆的祭云宫还有云南花都紫城。
  祭云宫以丝竹为器,曦月山庄主修刀法,而花都紫城则以阵法咒术扬名,并自诩千古上礼之门,族内弟子皆着白底紫藤的衣裳,额间绘一抹蓝雪花纹,矜贵无比。
  少女听了这一席话,终于抬了抬眼睫:“是吗?那这花都紫城里,都有什么厉害人物呢?”
  这话题一抛开,茶馆老板面上立刻就露出几许自豪之色,晃着头说道:“从古至今,咱们云南可是出了无数厉害人物。当今仙都三长老之一的云梦仙子就是花都城主,她师弟叶子凌更是少年英才!”
  少年英才……她思量着,笑意逐渐凉透在眼底。
  所谓花都,并非一座都城,而是在一处山谷之中修建了楼台轩馆,四面皆环绕着紫藤花瀑,至美至幻。
  偏阁之内,秦凝正给叶子凌看一幅画像,小童子忽而叩门,隔窗禀报说有客拜访。秦凝琢磨着近日并未有哪位掌门说要前来,于是皱眉问:“是谁?”
  “回城主,是位姓宁的姑娘,找叶少主。”
  叶子凌眉心一动,便告了辞,向城外走去。四月的春光里,清风拂动了少女天水碧的裙角,荡漾如涟漪,下一刻便见她撩开那层层的紫藤花蔓,皓腕如凝霜雪,在日光下,恍惚透明。
  就隔着三四步的距离,叶子凌却定住了一般,两人目光交汇在一起,仿佛烟海浩渺。   “宁筝,”他喃喃着她的名字,伴着浅浅的笑意从轻佻的眼角绽开,“长大了呀……”
  少女亦莞尔:“叶公子,你说过,我可以来找你。”
  叶子凌留宁筝客居花都。秦凝听后支着下巴想了半刻,继而一声冷笑:“原来是她。你竟想收留那个祸害?”
  闻言,叶子凌白了脸,僵硬地回道:“师姐,那件事与她无关的。”秦凝胸口起起伏伏,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到最后也只是挥了挥手:“罢了,都过去了。”
  叶子凌带宁筝游访了各处院落,最后挑了西边的一处偏僻所在,可以看到无限好的夕阳。
  宁筝喜欢听他讲修仙的故事,讲那些风头无二的人物,那些轰轰烈烈的传说,那些眼花缭乱的仙法。而当叶子凌说起的时候,她只是在一旁很安静地听着,从不出声。叶子凌恍然感觉,他们之间的距离好像隔世一般,极遥远。
  “宁筝,你是不是很思念家乡,还有……亲人?”话一出口,少女像是被戳中了什么一般,蓦地抬眸看了他一眼。只是匆匆的一眼,却让叶子凌心中生出一丝寒凉的不安,于是他转了话锋,又问:“你取名为筝,可是筝弹得很好?”
  她弯了弯唇:“五岁生日时,父亲曾亲手为我制了一架短筝,练了几年,后来被哥哥摔断了,也就搁下了。”
  叶子凌一听,提起兴致问道:“你生日是何时?”
  在民间,闺中女儿的生辰是不可为外人道的,只是这些,他并不懂得。宁筝低垂着眼,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轻声答道:“八月初七。”
  八月节,鸿雁来,玄鸟归,阴气渐重,露凝而白也。
  叶子凌送了她一架筝,暗红漆面,梧桐底板,有墨色的花疏疏落于其间。最令人惊叹的当属琴弦,一根一根,几近透明,像是将一片月光抽成了丝缕。
  “这琴是祭云宫的一位友人所赠,你留下解闷吧。”
  宁筝伸手拨了两下,果然不是凡品,于是仰面问:“那我该以何作为回礼呢?”
  叶子凌歪了歪头,就如当年一般,似乎又生出了什么逗弄人的法子:“你给我弹一首曲子吧,若是好听,今晚我就带你去逛云南的夜市。”
  “什么曲子?”
  “《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既是你的生日,也是我的心事。
  因为花都紫城声名赫赫享誉天下,故而民间百姓随之崇尚蓝雪花,多于房舍间栽养供奉,以求庇佑。在夜里,那花便是清霜一般的颜色,与烟火相隔。宁筝望着叶子凌额上的那一抹,好像他一笑,那花便在眉间盛开,有幽香丝丝缕缕潜入衣袖。
  他手上提了许多小吃,鲜花饼、豌豆粉、粑粑卷……腾腾热气里,这样高贵的仙家公子好像也堕入了红尘。宁筝看了许久,眼中光影明明暗暗,最后全归为叹息。
  “宁筝,其实还有……”他轻声说着,但只是一瞬间,所有的灯火旖旎便全然打碎。白衣修士御式神飞驰而来,看到叶子凌时急急喊道:“少主,西山出事了!”
  叶子凌不明所以,但也知道十万火急,吹了个长哨,便见吊睛白虎踏风而来。他将宁筝抱了上去,低声嘱咐:“你和阿黑先回去,不用担心。”然后手一拍,一人一虎很快消失在视野里。
  彼时宁筝其实回了头,她不知道叶子凌原本想要说的是什么,只是觉得,自己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听到了。
  当年,花都紫城的创始人便是在西山开悟,自立一派,故而在西山上建了一个小庙,庙里设了一口钟,名为“醒世”,后代的弟子每隔一月便会前去上香打扫。
  这日,上山的弟子去得晚了些,却发现寺庙周围画满了古怪的符咒,愈看愈瘆人。他试着默念的时候,那醒世之钟顷刻间倒塌碎裂,震得他双耳嗡鸣欲聋。
  不祥之兆。这样的事,即便是在紫城之内也不敢随意声张。叶子凌回去时秦凝才从山上下来,面色极苍白:“歪门邪道,敢来我眼前作祟!”
  叶子凌心中一凛:“那些咒术……”话说一半,秦凝摆了摆手:“我已经消掉了,想来那不过是个引子,只是可见此人对我花都愤恨之深,竟不惜亲身犯险。”
  “既然愤恨,就必有后招,师姐放心,交给我就是了。”叶子凌向来自傲,秦凝听后目光却闪了闪,神色显得有些诡异。
  “阿凌,我不知道你要留那个丫头在这里待多久,也不知道你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但是我必须提醒你,如果她要投奔我们,早在三年前临台灭城之后就该过来,可她没有。你觉得她一个小姑娘,这三年是怎么过的?”
  幽幽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叶子凌心里猛地一紧,继而干笑了两声:“宁筝从没修行过,连金丹都未结,不可能的。”
  虽然她确实和以前不太一样。
  回到西院时,少女和白虎正一同坐在石阶上,仰头望着当空又明又圆的月亮。
  “出事了吗?”看见他回来,宁筝站起身。
  “不必担心,只要在紫城之内就不会有危险。”叶子凌没有夸大,花都以阵法扬名,其实这偌大的城池本身就被画在一个古老的阵法之中,阵法不破,妖魔无侵,“而且,阿黑会保护你的。”
  闻言,少女怔了怔,然后抬头顺了顺白虎脑袋上的毛,莞尔道:“让你费心了。”
  那晚,叶子凌与宁筝聊了许久,聊到那三年里的事情。宁筝说,当初她投奔了各处远亲,想要借些钱财回来留在临台生活,可世道炎凉,连个愿意见她的人都没有。
  “他们都说怕我也变成尸鬼害死他们。”宁筝说着,自己也笑了出来,“要是能回到从前该有多好啊……叶公子,世上就没有可以让时光倒流的法术吗?”
  叶子凌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传说花都有位先祖得了道,画出过一个回溯時光的阵法,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后来便再无消息了……不过那也只是传说罢了。”
  “是我痴心妄想了,只是我不知道,以后离开了这里,还能去哪里?”宁筝低下头,没有等叶子凌开口,“我明白公子的一片好心,只是你我终究仙凡殊途,难以同归。”
  原本以为事情会暂时有所缓和,却不想才过三日又出了变故。叶子凌赶回正厅时,城中所有有头有脸的人已经到齐了,秦凝于高座之上,紧皱着眉头。   “三年前有魔修用‘唤鬼术’造成大乱,我们花都倾半数人力前往蜀中却让他逃了,现下有弟子传来急信,说又在飘红岭发现了踪迹。这一次,必须当众斩杀,不留后患!”
  众人应声散去。叶子凌犹豫了一会儿,走到秦凝身侧:“师姐,此事和西山之事定然脱不开干系,你身体还未休养好,若我带人离开,怕……”
  秦凝摇头:“你不必担心,我毕竟是仙都长老紫城之主,亲自坐镇,难道还会再出乱子?”说着,拍了拍叶子凌的肩,“倒是你们,这回定要除掉魔道妖孽,给天下人看看!”
  为了师父,为了花都……叶子凌抿唇,握紧了手中的紫鎏杖。
  临行前,他来到西院辞别,只见宁筝走了出来:“此行路途遥远,凶险难测,公子还是带上白虎为好。”
  “不必,我不知何时回来,让它留在你身边吧。”
  宁筝注视着他,忽而问道:“你不是说这里很安全吗?还是你想让它继续监视着我?”
  话一出口,叶子凌面上一僵。宁筝还是静静地瞧着他,看不出是喜是怒:“叶公子,我虽然不懂仙法,可我懂得人心,懂得寄人篱下察言观色。出事那晚后你就让阿黑守在西院,又打探我三年间的事情,我难道还不知你在疑我吗?”
  宁筝的神色没有变过,但叶子凌总觉得,在最后一个话音落地的瞬间,她是悲伤的。
  他牵过白虎,背过身长吁了一口气:“宁姑娘,我确实怀疑过你,但后来我就想明白了,经历了那么大的变故,谁会没有改变呢?”
  “你想回故乡,那等此番事情结束,我就带你回去。我们可以在飘红岭上栽些桃花,到春天时一定会很好看。”他略略转过头,风鼓起了白底紫藤的长袖,似乎将那清俊的轮廓也吹得更加清晰,“还有一个……算了,等我回来。”
  等我回来。说完叶子凌就骑着白虎离开了,宁筝望着那一色长空,出神地站了许久,宛如并未听到那动人的承诺,而是一个立定的道别。
  叶子凌少年成名,于修行之途上从未遇见过什么坎坷,故而养成了一身的傲气,一个人打头便冲进了飘红岭。长袖猎猎、步履疾风,足下阵法过处,似星火燎原,忽而闻得北边一声虎啸,目光霎时凌厉,紫鎏杖已脱手而出,直击封喉之处。
  必死无疑。他不紧不慢地走过去时,其他修士也已经赶到,其中一个起身抱拳,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道:“少主,人已经死了,可是……可是他没有金丹。”
  没有金丹……叶子凌心里“咯噔”一下,脑子放空了一刹那,然后猛地回头,望向了花都的方向。
  调虎离山。
  叶子凌是被秦凝从河边捡回来的,那时他还是个竹篮子里只会哇哇大哭的婴孩。秦凝比他长十岁,从小看护他长大,如姊更如母。虽然表面上十分严苛,但实际上宠得他无法无天,一手惯出了他的目中无人、骄傲自负,还有……一意孤行。
  秦凝给他看过一幅画像,是祭云宫宫主的女儿,她希望他们能结下姻亲,然后叶子凌就可以在两派的共同推举下登上仙都最高的那个位置,花都也就可以名副其实地成为最为高贵的仙门。而他只说了句他不愿,秦凝就再没有提过这件事。
  就像秦凝明明那样痛恨着宁筝,他想要留下她,她也就妥协了。那么一个高贵刚强的女子,花都的支柱,他唯一的亲人,他想不到,自己竟连她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紫城的护城阵法被人破坏了一隅,秦凝在修补时遭到了偷袭,鲜血浸透了那雪白的长裙。大能陨落,山雨之声犹如天地同哭。
  而宁筝似乎也不打算逃跑,被带回来时格外的顺从,跪在大堂之中,面容沉静。叶子凌咬紧了牙,眼角赤红,恨不得将她的心挖出来一寸一寸磨成灰:“宁筝,那个魔修把金丹给了你,你毁了西山的醒世钟,破了紫城的守护阵,杀了我师姐……你骗了我!”
  破音似吼如咽,叶子凌知道,他的骄傲他的光华他的人生,他关于未来所有的期待,都在这个人的手中,碎不成形:“你筹谋三年,处心积虑,千里迢迢来到云南,杀我至亲,毁我仙门,究竟是为什么?你知不知道当年为了救你,我付出了什么?”
  震声回荡于空旷,宁筝始终未发一言,只在这一刻才抬起了眼,恍惚间,勾出一个惨白至极的笑容:“你救了我?你还记不记得那一夜,你就是用手中这把杖子,杀死了两个人?”她的眼底晕染出了一层极浓重的颜色,就好像流遍了临台的鲜血,“那不是尸鬼,是我的父兄啊!”
  只听见直指脖颈的紫鎏杖当啷落地,她的笑容又一点点凉了下去:“他们原本护在我身前,可是下一瞬间就都变成了焦灰,尸骨无存……如果不是你们花都紫城的私心,只想抢先捉到魔修而不顾城民,临台又怎会无一人存活?你说我杀你至亲毁你仙门,那这笔账又怎么算?”
  声声质问直逼叶子凌的心口,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事实竟是如此。怪不得在他问起她的亲人时,她匆匆的一眼,却让他遍体生寒。
  那晚满城血腥,夜色漆暗,他救人心切,所以没能分辨清楚。花都确实为了立威扬名抛弃了临台百姓,可他却为了救她,没有及时赶去布阵,使得师父惨死,魔修逃跑,紫城遭到天下人耻笑。
  而这些,他已经不想再与她解释了。
  久久的沉寂,灰红暗紫的云霞铺衍天壁,又缓缓燃烧殆尽。叶子凌捡起法杖,走到门口,似乎连头都不再想回了:“我会送你去仙都朝歌,凭仙规审判。从此,你我再无干系。”
  深秋之时,朔风干燥而狠烈,刮得庙门吱呀摇晃,树影如蛇尾乱摆。火星噼啪作响,叶子凌靠在柱子边,忽而睁开了双目,眼底漆漆一片,就如窗外那深不见底的夜色。过了许久,他才沙哑着开口:“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什么?”宁筝问。
  “梦见你嫁给了我。”他这样说着,摩挲着襟袖中柔軟的布料。梦里还有一个小木屋子,还有漫山遍野的桃花。那都是之前从未出口的喜欢与向往。
  宁筝的双唇颤了颤,没有说话。火还在继续烧着,然后她也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十三岁的那年。
  那天她一如既往地偷偷溜出家门,远远就看到石桥的柱子上坐着一个老先生。即便多年以后她早就忘了那老先生长什么样,却也记得他的坐姿,盘着腿,脊背挺得异常笔直,好像自己真的是个通天晓地的活半仙儿一般。   她打石桥上经过,那老先生拉住了她,说看她模样标致,可以给她算一卦,不收钱。她心里发笑,抿着嘴角伸出手掌,老先生看了一眼,脸上的皱纹就好像又皱了一些,说:“小丫头,你当尽快和家人离开此地,若不离开,中元节夜可千万不要出门。”
  她愣了愣,然后一眨眼,他就没了踪影,只听见风中有模模糊糊的声音:“一卦了尽缘与尘,只记残念塑此身……”
  后来她想,如果当年她照他的话做了,那么她和父兄也许能逃过一劫。如果她不在中元节那晚出门,那么就不会遇见叶子凌,便是死,也死得痛痛快快。
  她问自己,后悔吗?遇见了叶子凌,究竟后悔吗?可如果能离开修仙的世界,如果在飘红岭上栽下漫山遍野的桃花,如果她真的嫁给了他……她猛地睁眼坐了起来,发现身上的绳索已经被解开了,火堆只剩下星星余烬,窗外天光微亮。
  他放了她……宁筝攥紧了衣角,如果他还愿意放了她,那么是不是还有挽回的余地?她跑了出去,高呼叶子凌的名字,她想告诉他,秦凝不是她杀的。
  秦凝不是她杀的。城破家亡后,她没有离开飘红岭,然后遇见了那个重伤将死的魔修,魔修将金丹度给了她,让她来云南毁了花都紫城。可是当她再次看见他,当他送了她那把筝,当他说出那句承诺时,她动摇了。
  就在她犹豫着,挣扎着的时候,秦凝来了。一袭白衣,眉间蓝雪,俯视着她,好像俯视着什么最卑微肮脏的虫子一般:“宁筝,你不能再害我师弟了。”
  叶子凌是一个多么高贵耀眼的人,背负着整个花都的希望。秦凝说他原本会娶祭云宫宫主的女儿,然后成为站在修仙界最高处的人,可却因为一个凡人丫头,害死了自己的师父,毁了自己的仙途。
  “我听见子凌跟你说,要带你离开这里……可是宁筝,我不会让你再留在他身边了。”彼时,秦凝面上带着浅浅的微笑,坚韧而决绝。
  其实仔细想一想,就算宁筝有了金丹,又怎能凭一己之力便破坏花都千年护城阵法呢?是秦凝自己打破了阵法,也是秦凝自己,杀了自己。
  宁筝去了很多地方,从云南到蜀中,从江北到姑苏,甚至把雪山和草原也都一一寻遍。她第一次感觉到,江湖是这样的大。长安的榴花,香山的红叶,二十四桥上看明月,一遍一遍,月满又缺。可是她寻不到他,他不愿意见她。
  行过飘红岭附近的小镇子时,看到街上又有人贩卖起了香烛,才发现时光已经过去了那么久,转眼间,又将至一年中元节。恍惚中,宁筝看到柳下有人瘦如竹,坐如松。
  她认得这个背影!宁筝飞奔过去,扯住那老先生的袖子道:“半仙,半仙,你还记得我吗?小的时候你给我算过一卦,让我中元节夜不要出门。”
  老先生的眼珠子已经有些浑浊了,他点了点头,也不知究竟有没有记起来。宁筝顾不得那么多了,只是央求道:“求求您,再帮我算一卦,我想找一个人!”
  沉默了一刻,老人家動了动唇:“谁?”
  宁筝心中一喜,忙回道:“他叫叶子凌,是……”话至一半,却哑在了喉间。她恍然间发现,关于叶子凌,自己几乎什么也不知道,不知他在哪里出生,也不知他的生辰年月,好像只记得少年高高骑在白虎之上,蓝雪紫藤,煞是好看。
  老先生似乎是叹息了一声,摆了摆手:“姑娘,老朽已经灵力耗尽,只怕帮不得你了。”
  宁筝缓缓垂下了手,眼中疾风骤雨般的情感丝丝缕缕地断了开来,又归于一片死寂。她转过身,一步一步地离开。江湖这么大,余生也还这么长。
  而她不知道的是,有一个人,跟着她,从云南到蜀中,从江北到姑苏,雪山草原,榴花红叶,还有二十四桥上的月圆月缺,所有寂寞的风景,都和她一起看遍了。
  此刻,他就站在她的身后,用一双浑浊的眼珠,凝视着她离去的背影。
  “……传说花都有位先祖得了道,画出过一个回溯时光的阵法,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那晚在庙里,注视着少女熟睡的容颜,叶子凌发现,自己终究舍不得她死。他想,要是可以回到过去,该有多好。
  回溯时光,并不只是传说,如果想要改变过去,那么现在的自己,就将不复存在。如果过去没能改变,那么现在的自己,就将付出更多更多的时光。当他画出阵法的那一刻,紫鎏杖便耗尽了灵力断节碎裂,金光紫电里,曾经的芝兰秀发、青春容颜都随之在瞬间苍老成雪。
  他回到了她十三岁的那一年。中元节前,未曾相识,然后他坐在桥上等她过来,为她算了一卦。而当阵法消失后,他发现,一切都没有改变。
  他看见她从庙里跑出来,高呼他的名字;看见她走遍了万水千山,寻他的踪影。可是现在,她是身结金丹岁月不朽的修行仙士,而他只是天人无衰垂垂老矣的将死之躯,就像当初说的那样,从来殊途,何道同归?
  天涯海角,偌大的江湖,有人背一把琴,寻寻觅觅,不知所终。有人栽下了桃花,花开时立在树下,从襟袖中取出一块柔软的布料,浅色底子,并蒂莲荷。当初他一直想要还给她,可是一直……都再没有机会了。
  一卦了尽缘与尘,只记残念塑此身。
  若问前生何所在,本是花都紫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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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裁大人有点病  比周一上班还要让上班族心累的是月底的总结例会,尤其是面对压迫感十足的集团终极大BOSS,人称邪魅一笑冷面魂的总裁大人。  例会如同修罗场,各部门经理齐聚会议室,面对那位散发着酷炫拽气质的总裁——萧漠晟,无不正襟危坐。  说起来,萧大总裁也是一表人才风度翩翩,偏偏长了一张冷漠冰山脸,平素没什么表情,再加上190cm的身高,可谓压迫感十足。  例会结束,主管们战战兢兢地退出总裁办公室
大年三十晚上,我們正在吃年夜饭。  姐姐讲了一个笑话,我听了笑得把嘴里的米粒喷了出来 ,不偏不倚正巧喷在了妈妈的脸上。这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妈妈瞬间变成了一个米粒怪物,她瞪着眼睛正想骂我,爸爸说:“过新年就是阖家欢乐,别跟小孩一般见识。”妈妈说:“我的脸上种米了,明年一定会大丰收的。”我们又是一阵大笑。
一般而言,大学四年级是大家在大学的最后一年,然而对于临床医学八年制的同学而言,毕业依旧遥遥无期。事实上,甭说大学的终点,就连中点我们现在也没达到。传统的临床医学培养模式为:本科5年,硕士3年,博士3年,共需11年。我们专业则是本硕博贯通培养,只需8年,省去考研考博的步骤,多了三年的大好青春。更早拿到博士学位,更早接触科研与临床,有机会进这样的专业,何乐而不为呢?  世间的阴差阳错总是蕴含着命中注定
一  初见师兄的那日,书青山上的桃花开得极盛。黄昏的日落将西边的天空染成了一样的绛色,云霞翠飞,日暮昏沉。那日他着了一件靛青色长衫,站在两树桃花中间,一双眼睛波澜不惊地望着我和师父。  我当时年幼,又吃过不少苦,也不敢正眼看他,只用一双手躁动不安地扯着师父的袖口。师父见状抿唇一笑,拉过我,向师兄介绍说:“这是阿梧,你的师妹。”  师兄闻言,眼睛很快弯成了一对月牙,素白的手伸至我的面前:“阿梧,我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