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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马溜溜的山上
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哟/
端端溜溜地照在/康定溜溜的城哟……
就像在藏族姑娘中有无数个卓玛一样,在三江源头的山山岭岭中也有不少叫做跑马山的山。当然最有名气的要数《康定情歌》里唱的那座跑马山。
一个人沿着一条大河不住地走,我一直固执地把《康定情歌》当作黄河源头的民歌。一如甘孜康定一般,黄河源头也有那么多巍峨壮观的冰山雪峰和动人心弦的高原湖泊,黄河源头也是历代相传绵延不绝的英雄史诗《格萨尔王传》的故乡,黄河源头那些骑着骏马牧放牛羊的康巴汉子藏族姑娘也不断演绎着玛曲黄河一样清澈透明而又火热纯真的爱情,仿佛为了佐证我的这种猜测。在那个绿色的七月里,我驻足或走过的一些山冈草原时常会飘来一阵高亢嘹亮的藏语版或汉语版的《康定情歌》,而在传统的藏族节日里,布久或者年措部落那虔诚的宗教仪式,漂亮的男女服饰与甘孜康定藏族同胞的仪式和服饰极其相似。
我在黄河源头听到这样一个传说:很久以前,曾有一位名叫扎西的英俊的青年猎手,为了正式向心爱的姑娘卓玛求爱,决心上巴颜喀拉大雪山取一支珍贵的孔雀翎。他没有同卓玛告别骑上快马就上路了。痴心的姑娘见自己的情人一连几天不见踪影,心中十分不安。这时有人在卓玛面前开玩笑说,扎西早已远走高飞,不再爱她了。痴心的姑娘立即沿着去大雪山的路追赶“负心”的情人,她边跑边哭边呼唤,没有走出星宿海就累死了。
取回孔雀翎的扎西一见卓玛上了别人的当,打马返身去追心爱的姑娘,追了三天三夜,看见卓玛已经死在路旁,大叫三声也气死了。这一对情侣互相追赶时流下的汗珠和泪水汇成了潺潺的玛曲,卓玛的发辫变成了星宿海中散乱的河道。这件事感动了天上的大帝,大帝派来了两个神仙日夜守护在星宿海旁边,这就是峙立在星宿海南北的卡里恩着玛山和琼走山。
卡里恩着玛山和琼走山也就是黄河源头的跑马山啊!已经给我当过半天导游的塔瓦江就在绿草茵茵的山坡上用藏语大声唱着《康定情歌》,这时那对面的山坡上缓缓走下一位婀娜的藏族女子。塔瓦江骄傲地说那就是我们黄河源头最美的姑娘。话音未落白骏马已经驮着塔瓦江箭一般向对面的大山飞去。不大一会儿,这一对青年男女竟然像藏传佛教壁画中的欢喜佛一样纠缠在飞驰的白骏马上了。
黄河从苍凉的青海流到妖娆的四川,所经过的几乎都是藏族同胞聚居的地方。而且只要留心就会发现大河两岸漂亮的藏族姑娘愈来愈多。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姑娘大都有藏名和汉名两个名字,所谓“卓玛”很可能就是“李家溜溜的大姐”。在这里藏汉通婚早已是很平常的事情了。我可以告诉大家一个秘密:在那“跑马溜溜的山上”,最漂亮的“卓玛”所爱上的一定是最勇敢的“扎西”。
李农溜溜的大媛/人才溜溜的好哟/
张家溜溜的大哥/看上溜溜的她哟……
春季么就到了这
春季么就到了这/水仙花儿开水仙花儿开/
年轻轻的女儿家踩呀么踩青来/小呀哥哥……
大凡靠近青海、甘肃、宁夏黄河的地方,每年一到农历的六月十五日前后,一种叫做“花儿”或“少年”的酸歌野曲就地如火如荼地蔓延开来。“花儿本是心上的话/不唱是由不得个自家/刀刀拿来头割下/不死是就这个唱法”。与“溜溜调”的《康定情歌》比,这些没有经过音乐家整理的“花儿”或“少年”显然野性多了。
这支发源于青海大通回族土族自治县的《花儿与少年》显然是经过音乐家精心整理过了。因其原味尚存,所以在沿黄河几省区的民间赛歌会上一直是压轴的节目。八个民族的民间歌手用一种汉语方言倾情歌唱,再辅之那顶了翠绿色盖头的回族女儿、围肩上似披着闪闪彩虹的土族女儿、身后一条条缀满金银珠宝首饰的发辫垂到臂部的藏族女儿那风情万种的舞姿,对于像我这样孤身一人到处流浪的人说来,一如缚在船桅上的俄底修斯听见海妖的歌声,那巨大的诱惑力实在是难以抵御!
其实我并不怎么懂得音乐,使我愉悦让我忘情或令我悲伤的只是一些音乐后面的东西。我头一次听见这天籁般的歌声,是在黄河口一个小县城的一次演唱会上,一位西北来的女同学登台演唱了《花儿与少年》。那甜美的歌喉似乎引发了我的“少年维特之烦恼”。足足一年多的时光,那苗条婀娜的女同学,还有那立在台边给女儿和伴舞者担任手风琴伴奏的年轻漂亮的妈妈,经常闯进我的梦境。可是“天空布满阴霾的日子”很快降临了:一时之间小县城的大街上贴满她们母女的大字报,妈妈因为曾经搜集整理“花儿”,女儿因为演唱“黄色歌曲”,污浊的脏水飘泼似的淋到她们母女头上。于是年轻的妈妈成了小县城文革中第一个跳河者。
其实一个美丽生命的毁灭与一支民歌所见证的苦难历史比起来也许真的算不了什么。黄河从巴颜喀拉山一路流淌,在高原峡谷中曲折跌宕流到生长着繁茂“花儿”的积石山下。这儿是众多支流一齐汇注的地方,这儿是回、汉、土、保安、东乡、撒拉等兄弟民族共同的家园,这儿也是一片浸透了太多苦难的土地。《山海经》上说,3000年前周穆王率七队军士乘八匹骏马经此西行去“昆仑之墟”会见西王母;据考周穆王与当时的羌族有血缘关系,而他会见的西王母很可能就是藏人的祖先。一部二十四史上记载了那么多“到处逢人哭野坟”的兵燹战火;青年作家红柯的长篇小说《西去的骑手》,写的就是上世纪20年代末17岁的河州青年马仲英不堪反动政府血腥镇压“七杆枪七匹马”率众造反的故事。看一看河州一带那被火烧焦了的大山吧,过去这儿可是温暖湿润的青山绿水!
在这个炎热的夏季里来到这“花儿”的故乡,我忽然明白“花儿”为什么诞生在这片土地上了。那或苍凉悲切或高亢嘹亮或欢快热烈或风趣诙谐的“花儿”,多是在表达对和平幸福、对男女情爱、对一种蓬蓬勃勃繁衍不息的生命力的向往和憧憬啊!世代聚居在这片土地上的羌人后裔(藏、汉、土、裕固)和从中亚迁徙而来的色目人后裔(回、保安、东乡、撒拉)在深情的“花儿”中实现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民族大融合。我在“花儿”的歌海中似乎变回了少年:在“花儿会”上,我拥着一个个美丽多情的姑娘翩翩起舞,心中有一种“此间乐不思鲁”的念头了。
夏季么就到了这/女儿心上焦女儿心上焦/
石榴花个籽儿结的赛过了玛瑙/小呀哥哥……
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
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哟/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
我等待着美丽的姑娘哟/你为什么还不到来哟嗬咿……
半个世纪以前的一部中国电影《草原上的人们》,也许就连草原上的人们也记不清电影的内容了。可是那支美丽动人悠扬悦耳的电影插曲《敖包相会》却永远地流传下来了。就在此刻,一轮金盆般的月亮高挂在黛青色的苍穹上,“草原快车”像追风掣电的汗血宝马疾驰在鄂尔多斯高原上。车上的旅客则早已醉倒在这美妙的歌声里了。
记不清是谁说过蒙古人的心肠像绸子一样柔软,不过有时候他们的歌声确实像绸子一样柔软。这些年我时常一个人在蒙古大草原上走,我有幸收集到了第一代歌王哈札布的歌带,也买到了第二代歌王拉苏荣以及腾格尔和斯琴格日乐的歌带,孤独的时候我就一遍遍地听。有时候一个人听着听着眼泪就悄悄地下来了。浸润了蒙古族长调的歌曲很难说有一支是真正快乐的,就连这支描写草原情爱的《敖包相会》也不例外。
几次听内蒙古牧人说这支《敖包相会》就是从一支蒙古族长调民歌中脱胎而衍生出来的。而那支曲调忧伤的民歌原来诉说了一个悲情故事:那是一个秋天,一位穿着美丽金边衣裳的蒙古族姑娘在一个生满树丛的山冈上等待年轻的牧人前来幽会,这时一场山火忽然向姑娘所在的山头蔓延而来,不肯走下山冈的姑娘最终倒在浓烟烈火中。从此大草原上多了一个身背马头琴四处流浪的年轻歌手,他用令人心碎的忧伤歌声怀念着那美丽而不幸的姑娘……这幅旧日图景在前些年间根据张贤亮小说《黑骏马》拍摄的同名电影中再度出现了:由腾格尔主演的《黑骏马》中,那匹有着漂亮光泽的黑马,驮着自己的主人跋涉千山万水去寻找失去的恋人。影片的最后,遥远的山梁上似乎出现了伊人的倩影,当黑骏马驰近时骑手却发现不是心上的姑娘。在倾听《敖包相会》时我总能听出如是的惆怅。
敖包,在青海的一些地方和新疆的一些地方,也叫鄂博。在内蒙古那风景苍凉的山头上常常能看见一座座圆锥体的敖包。那是无数的石块堆成的圆锥体,在石堆中央插上枝繁叶茂的树枝,有时树枝上还会挂满红黄蓝三色的彩带。在蒙古人的心目中,石堆代表高山树枝象征森林彩带表示祭祀,在敖包面前鞠躬叩首绕行三周将能得到神灵的佑护。敖包见证了这个马背民族的情爱历史。对于大草原上的青年男女来说,千百年来一直盛行的“抢婚”,以及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聘婚”旧俗,曾经使得多少云霞灿烂的爱情花朵的狂风暴雨在悄悄凋零?而那些反叛者,在一个个月圆风清的草原之夜,偷偷从蒙古包跑出来和心心相印生死与共的恋人相约在敖包旁,又能演绎什么样的故事呢?
宽广静穆的黄河温柔地环抱着鄂尔多斯高原,同时也以甘甜的乳汗哺育着敕勒川阴山下那月光映耀洁白如银的羊群。我乘坐的草原快车总是追寻着深情的黄河在跑。开放的时代,草原上的人们开始陷在夏季的那达慕和旅游节的狂欢中。我拉开车窗聆听远处的敖包送来一阵阵歌声。
如果没有天上的雨水哟/海棠花儿不会自己开/
只有哥哥你耐心地等待哟/你心上的人儿就会跑过来哟咿……
青线线那个蓝线线
青线线那个蓝线线/兰格英英的彩/
生下一个兰花花/实实地爱死个人……
应该说,所有的民歌里最精彩的那些是都是情歌,而听着描述男女情爱的陕北民歌在千沟万壑的黄土高原上行走是再兴奋不过了。我沿着黄河来到陕北,第一站是榆林第二站是米脂第三站是延安第四站是宜川,“一对对毛眼眼儿望哥哥”,那火辣辣的信天游让我的心都醉了。
陕北高原在漫长的岁月里一直是胡汉杂处的边防要塞。也许是混杂的血缘时常造就俊美的人物,自古以来就有“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的当地民谣。据说,三国时候的“靓女”貂蝉就出产在陕北米脂,而同一时期的“猛男”吕布就出产在米脂附近的绥德。我猜想,吕布和貂蝉说不定就有十几分之一的汉人蒙古人女真人以及现已消亡的契丹匈奴突厥北羌鲜卑人的血统。也许是因为“对外开放”实行得比较早,陕北的乡间至今还保留着一种叫做“比姑娘”的习俗:逢集过会,在小镇或者村庄的高台上往往有三五成群的漂亮姑娘并肩在一起,一展芳容任凭路人品头论足。我觉得这似乎大有现代人“时尚选美”和自由恋爱的味道。
不光有比姑娘而且有争姑娘。这一首脍灸人口的陕北民歌《兰花花》也就起了争议:我到榆林时候,听榆林人说《兰花花》唱的就是榆林定边一个叫做兰花花的姑娘,“榆林桃花水,养得女儿千般美”,可是美丽的兰花花没能嫁给“心上的哥哥”而被迫嫁给仇人的儿子。我到延安时候,听延安人说《兰花花》唱的是延安临镇的旧事,说兰花花是上世纪30年代延安临镇一个姓姬的姑娘,兰花花的情人当红军走了,而她却被迫嫁给财主家的瘸儿子最终抑郁而死。总之,一支《兰花花》在陕北的民间唱响了。一种强烈燃烧的爱情情仇,一种无与伦比的生命张力,就像那响彻陕北高原的唢呐腰鼓一样,在《兰花花》的歌声中尽情宣泄。
或许是因了我的行色匆匆,在米脂的时候我并没有看到真正意义的美女,而在延安的时候却又见识了太多的美女。我禁不住就想莫不是米脂或者整个陕北的美女都集中到延安来了?在夜色阑珊灯火辉煌中一个人往返流连延安街巷上,我不无惊异地发现,延安的夜生活,延安的舞榭歌台美容桑拿这类行业竟然就像广州深圳一样生意兴隆火爆异常!一些原本在山头沟边发源的民歌居然堂而皇之地回荡在清凉山下:“哥要拉妹的手/妹要亲哥的口/拉手手亲口口/咱二人圪崂里走……”
这一片大地在我印象里一直是闭塞保守的。当我一站站走过这一片大地时才明白那是一种偏见。这一片大地从来就是开风气之先的地方——无论是历史和文化,还是民俗与情爱。就像我到宜川以后,亲眼看见的黄河壶口瀑布一样,那种一往无前的力量是任谁也阻挡不住的。
五谷里那个田苗子/数上高粱高/
一十三省的女儿哟/数上个兰花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