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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那个梦。熟悉的，温暖的梦。
夕阳西下，大地被浓重的暮色笼罩。镇里的人们聚集在广场上，大口饮酒，放声歌唱。虽然是漫长的黑夜，但没有人会因此感到寂寞。共同的努力使他们获得了丰收，足够份量的幸福也必然会被上帝公平地分配给每一个人。
欢乐的漩涡，最中心就是她，我憧憬的天使。她穿着长裙，在火光的映照下起舞。大家用齐整的节奏为她歌唱，轻佻的男人放肆地吹着口哨。而作为一个从出生以来就没有父母的孤儿来说，这样的舞蹈也许显得太过璀璨。我只敢缩在角落里，用双手紧紧抱着膝盖。但我的眼睛却仿佛脱离了身体的控制，在看到那个轻灵的身影之后就再也不愿闭上。
那果然是只属于天使的舞蹈。上帝是公平的，即使对于不幸的我，他也赐予了一个愿景，一个希望。
深秋的夜晚有些冷，但脸上却热得发烫。那大概就是她的舞蹈带给我的东西吧。真是温暖，暖得我快要哭出声来。
醒来之后，首先袭上身体的感觉就是脊背的疼痛。即使身为一个把野外露宿当作家常便饭的旅者，人体的本能还是非常抗拒与“舒适”差之千里的糟糕睡眠，没有铺设任何东西的铁板床，把全身的骨头都硌得慌。
扎菲洛从床上跳起来，狠狠骂了句脏话。他本来想对着这张床吐口水的，但房门被推开的声音却使他不得不把涌到嘴边的唾沫咽了下去。
医生只穿了一条裤衩，靠在门边上，一边打哈欠一边很不雅的用手挠大腿根。
“睡得好么?”
“一点也不好!”扎菲洛狠狠用脚跺着长满青苔的地板，“你这是什么意思?把一个外地人非法囚禁在地下室里，我要以违反联盟公民人身保障条例的罪名起诉你，”
他还想继续骂几句，但发现对方竟然用一种很同情的目光看着他。
“那在这之前你得先想办法洗脱自己的嫌疑。为什么你会和那个卡门·塞蒂丝有牵连?”
“我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扎菲洛心头顿时一股无名火起，“没错，我是认识一个叫卡门·塞蒂丝的人。但你又怎么能保证我认识的她和你所说的那个被遗忘者指挥官是同一个人’这世上难免有同名的人吧?再说，我正是因为寻找她才离开塔伦米尔的。她怎么可能会……”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有些歇斯底里的怒吼戛然而止。
“你找的那个卡门也是塔伦米尔人吧?”医生的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被察觉的浅笑，“塔伦米尔当地的被遗忘者，大部分都是以前居住在那里的人。他们抵抗亡灵天灾，失败之后沦为天灾军团的一员，后来又获得自由……只是他们的身体已经无法回到生前那样了。在我们看来，他们是一群应该被埋葬的死者，是应该被世间遗忘的人。但他们又的确在那里活动着，甚至做着与生前无异的事。说不定那位女指挥官，在卸下她的军装之后，依然会和生前一样到广场上翩翩起舞呢?”
医生想继续说下去，但一只有力的手已经卡在了他的脖子上。
“你再胡说八道的话，我就要你无法从这里走出去!”
“你最好把手放下。”医生对扎菲洛的威胁毫不在意，“现在我是以南海镇治安官的身份和你说话。我知道将你软禁在地下室的行为很无礼，但也请你站在我们的立场上想一想。南海镇几乎每天都在和塔伦米尔明争暗斗。每一个南海镇的居民都有可能在睡着之后就再也醒不来。我们抱着这样的觉悟战斗和生活，是为了什么?为了我们的家园，我们的亲人，我们的朋友。我们必须保持一颗怀疑的心，并为任何 个疑点追查到底。我不是要故意为难你，扎菲洛先生。但你身上的疑点实在太多了。为什么刺客明明可以逃走却要潜入你的房间?为什么他从你那里抢走了那幅画，却又把它还给了你?为什么你寻找的那个人和我们最想干掉的敌人名字又一模一样?换作你是南海镇治安官，对于这种事难道不会追查吗?”
“你这样说的话，我能理解。”扎菲洛的手稍微放松了一点，“但是你的假设也太不尊重人了。如果你是我，听到别人这样随便毁谤自己的挚爱，你难道还可以笑着与他说话吗?”
“好吧，我们打平了。”医生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为自己莽撞的言语向你道歉。不过……”
“不过什么?”
“你想了解真相吗?关于卡门·塞蒂丝这个名字的真相。”医生有些狡黠的一笑，“我打算找个帮手，到这些乱七八糟事件的发源地去看看。那就是你的家乡，塔伦米尔。”
扎菲洛总算彻底把手松开了。他脸上浮现出奇怪的表情，双眼则像是不愿和医生碰触，故意偏向一旁。
良久，他用手轻轻敲了下额头。
“怎么去?”
骑着马从南海镇到塔伦米尔需要两天。但为了避开部落可能设置在大道两旁的眼线，两人不得不绕远路。沿途的树木郁郁葱葱，一切都和扎菲洛当初离开这里时没什么两样。睁开眼睛。仰望碧蓝的天空，会觉得自己其实也没有什么改变，和孩童时抱持着同样的愿望。闭上眼睛时，却又觉得自己其实是变了。小时候为了追寻她的足迹而毅然离开家乡，当时甚至是对自己曾经生活的地方抱有一些怨恨的，因为孤儿院里的日子过得并不开心。所以在离开时，自己根本没想过再回去。但现在，虽然没有停下追寻她的脚步，但当双脚踏上这片土地时，对故乡的思念却似乎像要盖过自己的一切情感。
迎面吹来的风，依稀带着点腐败的气味，这是希尔斯布莱德丘陵曾遭受亡灵天灾蹂躏的证据。远方的地平线上，已经可以看到一座小镇的轮廓。
“我们暂时在这里休整一下，黄昏时进去。”医生说道，“我带了两件特殊的衣服，是达拉然的法师制作的，穿上之后可以伪装成那些亡灵的样子。但不能说话，活人和死人说话的声音差别可是相当大，被敌人听到的话立刻就会暴露了。”
他从背包里拿出一件长袍，扔给扎菲洛。但旅行家却显得心不在焉，连看都没看一眼。
“喂，你怎么了?”医生用手掌拍了下他的脊背。
令人意外的，扎菲洛竟然像受到惊吓的兔子一样跳起来。
“你没事吧?”他这样子显然让医生担心。
“没什么……我刚才在想事情。”扎菲洛摆了摆手，“我被人称为旅行家。离开塔伦米尔之后，我去过这个世界上很多地方，见过无数的人和事。但我从没给家乡的人写过信。我没有固定住址，当然也收不到他们的消息。几年前我听说塔伦米尔被亡灵天灾袭击了，曾经很想回去看看。但最终我还是没有回去……那时候我对卡门·塞蒂丝的思念大过一切。我知道她一定在某个地方等我，否则她不会留下那幅画。但是，她让我苦苦寻找这么多年，甚至让我抛弃了对家乡的怀念，我却始终无法找到她，找到画中那个花园。她是在考验我，还是在折磨我呢?时至今日，我将要回到塔伦米尔，才发现我有多么希望回到这个家乡，这个我小时候待的地方。尽管我曾经讨厌这里，讨厌孤儿院里沉闷的每一天……”
他似乎想笑，但无论如何都挤不出一丝笑容。
“为了她，我抛弃了太多。这时候我第一次觉得她有那么一点让我不喜欢。” “单恋真是辛苦呢，哈哈。”医生笑着拍他的肩膀，“有得必有失。因为她，你才成为了旅行家，这难道不是好事么?”
“我这个旅行家其实不过是想找一个归宿而已。比如说那幅画上的花园，或者是我现在希望回去的地方。”扎菲洛躺在草地上，把双手举了起来。“多么美丽的天空啊。无论看多少次，我还是和第一次看到它一样，希望溶入到它的深处。她离开我的时候，我仰望天空，暗暗对自己说，卡门·塞蒂丝姐姐就在这片天空之下的某个地方等着你。只要天空还在，你们总是会相见的。但现在我大概不会这么想了。既然我们在同一片天空下，那不代表我们已经在一起了吗?我为什么还要拘泥于那一个小小的花园呢?”
医生朝这个打开了话匣子的家伙看了一眼，发现他眼角有一小团闪亮的东西，正悄悄冒出来，然后顺着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向下滑落。
“卡门姐姐，既然我们一直都在一起，为什么你还要给我留下这样美妙，但又这么痛苦的期盼呢?我……我真的好想回到那时候，我悄悄看着你起舞，而所有人都为你鼓掌。那时我看不见天空，因为它漆黑一片。但是我看得见你，在我们两人的故乡偷偷喜欢你……那时的我才是最幸福的。”
再一次踏上家乡的土地，扎菲洛的心情是沉重的。
这里是塔伦米尔。太阳在落下地平线之前的最后时刻拼命绽放它的光芒，但洒在这片土地上的红色就像它的努力一样，弥漫着绝望。
穿着伪装的服饰，两人并排走在小镇的街道上。和扎菲洛所想的一样，这里并未改变。铁匠铺里叮叮当当的声音依然很刺耳。那位蘑菇商人也一如既往的在夜晚来临之前匆忙收拾起地摊，旅店门口，老板在和新来的客人说着什么……一切都和他儿时记忆里的那个塔伦米尔那样一致。但他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也知道这里再也不可能回到当年记忆中那样。因为那些熟悉的人都已经不再有生气。他们的身体早已腐烂，就像一具具行尸走肉，无限地重复着生前做的事。驱使他们这样做的，也许是魔法或者某个未知力量的控制，也许只是残存于他们腐朽身体内的，生前的意识。
——他们已经是被遗忘者。
“如果是第一次看到他们的话，谁也想不到这群人会和南海镇开战吧?”医生压低了声音，在扎菲洛身边说道。“我们和这些亡灵暗地里的斗争如此激烈，我甚至恨透了他们的凶残和疯狂。但这会儿摆在我眼前的却像是一场梦。这是他们生前没有做完的梦，他们想让梦继续下去，直到他们的身体彻底腐朽，化为灰烬的那一天。也许被遗忘者敌视我们，实际上是因为想拉着我们一同入梦吧。”
“大概……”扎菲洛把头埋得很低，“你来这里不是要寻找什么线索吗?要去哪里?我可以为你带路。”
“以前孤儿院的位置。”
两人把脚步尽量放轻，一边悄悄观察周围这些被遗忘者的姿态一边努力模仿。值得庆幸的是，法师们提供给他们的伪装看来十分有效。在人群中这样行走，竟然没有人怀疑他们。
“这里是铁匠铺。”扎菲洛一边走一边给医生作介绍，“而这边是旅店……这里是城镇大厅……这里是教堂，孤儿院就在里面……”
然后，他站住了，并且把头抬了起来。年久失修的教堂塌掉了一小半，正好是孤儿院的位置。对于这里他再熟悉不过。
但这并不是让他停下脚步的原因——在塌掉的那一半废墟后面，一棵树露出了它的枝桠。
“怎么回事?”医生有些纳闷。扎菲洛的脸被魔法伪装成了亡灵的样子，看不出他的表情。但是显而易见的，他身子在发抖，而且抖得越来越厉害。
“这……这是假的吧……绝对不可能是这样的吧……”扎菲洛的声音也不太正常。他似乎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喂……”
医生正准备伸手拉他一下，他却突然迈开步子，朝教堂后面走去。他的脚步如此之快，同伴甚至需要小跑才能追得上。
然后，当教堂被抛在身后时，他又一次站住了——像木桩一样。
在他面前是一座花园。看得出来，这座花园曾经很美丽。白色的篱笆围着它，地上满是鲜花，令每一个路过的人都忍不住想进去看看。而花园里最显眼的，是那棵栽在中央的，漂亮的苹果树。
现在它们都已不存在了。篱笆破破烂烂，花朵也已枯萎。那棵苹果树只剩下了枯黄的枝桠，悲哀地隨着风摇曳。
一个被遗忘者女人坐在那棵树下。她穿着朴素的白色外衣，所剩不多的长发散乱地搭在渐渐腐烂的头皮上。即使身躯已经残破不堪，但光是现在这样子已经足以让人明白她生前的美丽。她那双空洞的眼睛一直望着南方的道路，像是有人即将出现在那边的地平线上，带着微笑向她招手一样。
“那幅画……”医生禁不住用手捂住了嘴巴。
扎菲洛没有再发抖了。他又一次向前走，尽管每迈出一步都是如此艰难。
“我在这里等着你。”——那幅画上的留言，现在就像一柄铁锤，用力地击打羞他的心。令他痛得快要哭出来。
他一只脚踏入这座花园，手也不自觉地伸了出去。那就像一个初生的孩子，努力地想去抓住自己第一个感兴趣的东西一样。如果可以的话，他现在就想抓住，把自己看到的一切都抓住，甚至包括这片天空。
她站了起来。慢慢地转过身。素白的外衣被夕阳染成了茜色。一如多年前在广场上那个跳动的火红身影。在两人面对面的这一刻，扎菲洛觉得自己身边的一切都仿佛消失了，这个世界只剩下了他和那个女人——或者说，他现在看到的世界，只有她而已。
嘴巴早已不受自己的控制。它一定要张开，然后喊出那个名字，那个在他心中徘徊了无数个日夜的名字。
“卡门姐姐……”
(未完待续)
夕阳西下，大地被浓重的暮色笼罩。镇里的人们聚集在广场上，大口饮酒，放声歌唱。虽然是漫长的黑夜，但没有人会因此感到寂寞。共同的努力使他们获得了丰收，足够份量的幸福也必然会被上帝公平地分配给每一个人。
欢乐的漩涡，最中心就是她，我憧憬的天使。她穿着长裙，在火光的映照下起舞。大家用齐整的节奏为她歌唱，轻佻的男人放肆地吹着口哨。而作为一个从出生以来就没有父母的孤儿来说，这样的舞蹈也许显得太过璀璨。我只敢缩在角落里，用双手紧紧抱着膝盖。但我的眼睛却仿佛脱离了身体的控制，在看到那个轻灵的身影之后就再也不愿闭上。
那果然是只属于天使的舞蹈。上帝是公平的，即使对于不幸的我，他也赐予了一个愿景，一个希望。
深秋的夜晚有些冷，但脸上却热得发烫。那大概就是她的舞蹈带给我的东西吧。真是温暖，暖得我快要哭出声来。
醒来之后，首先袭上身体的感觉就是脊背的疼痛。即使身为一个把野外露宿当作家常便饭的旅者，人体的本能还是非常抗拒与“舒适”差之千里的糟糕睡眠，没有铺设任何东西的铁板床，把全身的骨头都硌得慌。
扎菲洛从床上跳起来，狠狠骂了句脏话。他本来想对着这张床吐口水的，但房门被推开的声音却使他不得不把涌到嘴边的唾沫咽了下去。
医生只穿了一条裤衩，靠在门边上，一边打哈欠一边很不雅的用手挠大腿根。
“睡得好么?”
“一点也不好!”扎菲洛狠狠用脚跺着长满青苔的地板，“你这是什么意思?把一个外地人非法囚禁在地下室里，我要以违反联盟公民人身保障条例的罪名起诉你，”
他还想继续骂几句，但发现对方竟然用一种很同情的目光看着他。
“那在这之前你得先想办法洗脱自己的嫌疑。为什么你会和那个卡门·塞蒂丝有牵连?”
“我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扎菲洛心头顿时一股无名火起，“没错，我是认识一个叫卡门·塞蒂丝的人。但你又怎么能保证我认识的她和你所说的那个被遗忘者指挥官是同一个人’这世上难免有同名的人吧?再说，我正是因为寻找她才离开塔伦米尔的。她怎么可能会……”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有些歇斯底里的怒吼戛然而止。
“你找的那个卡门也是塔伦米尔人吧?”医生的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被察觉的浅笑，“塔伦米尔当地的被遗忘者，大部分都是以前居住在那里的人。他们抵抗亡灵天灾，失败之后沦为天灾军团的一员，后来又获得自由……只是他们的身体已经无法回到生前那样了。在我们看来，他们是一群应该被埋葬的死者，是应该被世间遗忘的人。但他们又的确在那里活动着，甚至做着与生前无异的事。说不定那位女指挥官，在卸下她的军装之后，依然会和生前一样到广场上翩翩起舞呢?”
医生想继续说下去，但一只有力的手已经卡在了他的脖子上。
“你再胡说八道的话，我就要你无法从这里走出去!”
“你最好把手放下。”医生对扎菲洛的威胁毫不在意，“现在我是以南海镇治安官的身份和你说话。我知道将你软禁在地下室的行为很无礼，但也请你站在我们的立场上想一想。南海镇几乎每天都在和塔伦米尔明争暗斗。每一个南海镇的居民都有可能在睡着之后就再也醒不来。我们抱着这样的觉悟战斗和生活，是为了什么?为了我们的家园，我们的亲人，我们的朋友。我们必须保持一颗怀疑的心，并为任何 个疑点追查到底。我不是要故意为难你，扎菲洛先生。但你身上的疑点实在太多了。为什么刺客明明可以逃走却要潜入你的房间?为什么他从你那里抢走了那幅画，却又把它还给了你?为什么你寻找的那个人和我们最想干掉的敌人名字又一模一样?换作你是南海镇治安官，对于这种事难道不会追查吗?”
“你这样说的话，我能理解。”扎菲洛的手稍微放松了一点，“但是你的假设也太不尊重人了。如果你是我，听到别人这样随便毁谤自己的挚爱，你难道还可以笑着与他说话吗?”
“好吧，我们打平了。”医生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为自己莽撞的言语向你道歉。不过……”
“不过什么?”
“你想了解真相吗?关于卡门·塞蒂丝这个名字的真相。”医生有些狡黠的一笑，“我打算找个帮手，到这些乱七八糟事件的发源地去看看。那就是你的家乡，塔伦米尔。”
扎菲洛总算彻底把手松开了。他脸上浮现出奇怪的表情，双眼则像是不愿和医生碰触，故意偏向一旁。
良久，他用手轻轻敲了下额头。
“怎么去?”
骑着马从南海镇到塔伦米尔需要两天。但为了避开部落可能设置在大道两旁的眼线，两人不得不绕远路。沿途的树木郁郁葱葱，一切都和扎菲洛当初离开这里时没什么两样。睁开眼睛。仰望碧蓝的天空，会觉得自己其实也没有什么改变，和孩童时抱持着同样的愿望。闭上眼睛时，却又觉得自己其实是变了。小时候为了追寻她的足迹而毅然离开家乡，当时甚至是对自己曾经生活的地方抱有一些怨恨的，因为孤儿院里的日子过得并不开心。所以在离开时，自己根本没想过再回去。但现在，虽然没有停下追寻她的脚步，但当双脚踏上这片土地时，对故乡的思念却似乎像要盖过自己的一切情感。
迎面吹来的风，依稀带着点腐败的气味，这是希尔斯布莱德丘陵曾遭受亡灵天灾蹂躏的证据。远方的地平线上，已经可以看到一座小镇的轮廓。
“我们暂时在这里休整一下，黄昏时进去。”医生说道，“我带了两件特殊的衣服，是达拉然的法师制作的，穿上之后可以伪装成那些亡灵的样子。但不能说话，活人和死人说话的声音差别可是相当大，被敌人听到的话立刻就会暴露了。”
他从背包里拿出一件长袍，扔给扎菲洛。但旅行家却显得心不在焉，连看都没看一眼。
“喂，你怎么了?”医生用手掌拍了下他的脊背。
令人意外的，扎菲洛竟然像受到惊吓的兔子一样跳起来。
“你没事吧?”他这样子显然让医生担心。
“没什么……我刚才在想事情。”扎菲洛摆了摆手，“我被人称为旅行家。离开塔伦米尔之后，我去过这个世界上很多地方，见过无数的人和事。但我从没给家乡的人写过信。我没有固定住址，当然也收不到他们的消息。几年前我听说塔伦米尔被亡灵天灾袭击了，曾经很想回去看看。但最终我还是没有回去……那时候我对卡门·塞蒂丝的思念大过一切。我知道她一定在某个地方等我，否则她不会留下那幅画。但是，她让我苦苦寻找这么多年，甚至让我抛弃了对家乡的怀念，我却始终无法找到她，找到画中那个花园。她是在考验我，还是在折磨我呢?时至今日，我将要回到塔伦米尔，才发现我有多么希望回到这个家乡，这个我小时候待的地方。尽管我曾经讨厌这里，讨厌孤儿院里沉闷的每一天……”
他似乎想笑，但无论如何都挤不出一丝笑容。
“为了她，我抛弃了太多。这时候我第一次觉得她有那么一点让我不喜欢。” “单恋真是辛苦呢，哈哈。”医生笑着拍他的肩膀，“有得必有失。因为她，你才成为了旅行家，这难道不是好事么?”
“我这个旅行家其实不过是想找一个归宿而已。比如说那幅画上的花园，或者是我现在希望回去的地方。”扎菲洛躺在草地上，把双手举了起来。“多么美丽的天空啊。无论看多少次，我还是和第一次看到它一样，希望溶入到它的深处。她离开我的时候，我仰望天空，暗暗对自己说，卡门·塞蒂丝姐姐就在这片天空之下的某个地方等着你。只要天空还在，你们总是会相见的。但现在我大概不会这么想了。既然我们在同一片天空下，那不代表我们已经在一起了吗?我为什么还要拘泥于那一个小小的花园呢?”
医生朝这个打开了话匣子的家伙看了一眼，发现他眼角有一小团闪亮的东西，正悄悄冒出来，然后顺着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向下滑落。
“卡门姐姐，既然我们一直都在一起，为什么你还要给我留下这样美妙，但又这么痛苦的期盼呢?我……我真的好想回到那时候，我悄悄看着你起舞，而所有人都为你鼓掌。那时我看不见天空，因为它漆黑一片。但是我看得见你，在我们两人的故乡偷偷喜欢你……那时的我才是最幸福的。”
再一次踏上家乡的土地，扎菲洛的心情是沉重的。
这里是塔伦米尔。太阳在落下地平线之前的最后时刻拼命绽放它的光芒，但洒在这片土地上的红色就像它的努力一样，弥漫着绝望。
穿着伪装的服饰，两人并排走在小镇的街道上。和扎菲洛所想的一样，这里并未改变。铁匠铺里叮叮当当的声音依然很刺耳。那位蘑菇商人也一如既往的在夜晚来临之前匆忙收拾起地摊，旅店门口，老板在和新来的客人说着什么……一切都和他儿时记忆里的那个塔伦米尔那样一致。但他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也知道这里再也不可能回到当年记忆中那样。因为那些熟悉的人都已经不再有生气。他们的身体早已腐烂，就像一具具行尸走肉，无限地重复着生前做的事。驱使他们这样做的，也许是魔法或者某个未知力量的控制，也许只是残存于他们腐朽身体内的，生前的意识。
——他们已经是被遗忘者。
“如果是第一次看到他们的话，谁也想不到这群人会和南海镇开战吧?”医生压低了声音，在扎菲洛身边说道。“我们和这些亡灵暗地里的斗争如此激烈，我甚至恨透了他们的凶残和疯狂。但这会儿摆在我眼前的却像是一场梦。这是他们生前没有做完的梦，他们想让梦继续下去，直到他们的身体彻底腐朽，化为灰烬的那一天。也许被遗忘者敌视我们，实际上是因为想拉着我们一同入梦吧。”
“大概……”扎菲洛把头埋得很低，“你来这里不是要寻找什么线索吗?要去哪里?我可以为你带路。”
“以前孤儿院的位置。”
两人把脚步尽量放轻，一边悄悄观察周围这些被遗忘者的姿态一边努力模仿。值得庆幸的是，法师们提供给他们的伪装看来十分有效。在人群中这样行走，竟然没有人怀疑他们。
“这里是铁匠铺。”扎菲洛一边走一边给医生作介绍，“而这边是旅店……这里是城镇大厅……这里是教堂，孤儿院就在里面……”
然后，他站住了，并且把头抬了起来。年久失修的教堂塌掉了一小半，正好是孤儿院的位置。对于这里他再熟悉不过。
但这并不是让他停下脚步的原因——在塌掉的那一半废墟后面，一棵树露出了它的枝桠。
“怎么回事?”医生有些纳闷。扎菲洛的脸被魔法伪装成了亡灵的样子，看不出他的表情。但是显而易见的，他身子在发抖，而且抖得越来越厉害。
“这……这是假的吧……绝对不可能是这样的吧……”扎菲洛的声音也不太正常。他似乎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喂……”
医生正准备伸手拉他一下，他却突然迈开步子，朝教堂后面走去。他的脚步如此之快，同伴甚至需要小跑才能追得上。
然后，当教堂被抛在身后时，他又一次站住了——像木桩一样。
在他面前是一座花园。看得出来，这座花园曾经很美丽。白色的篱笆围着它，地上满是鲜花，令每一个路过的人都忍不住想进去看看。而花园里最显眼的，是那棵栽在中央的，漂亮的苹果树。
现在它们都已不存在了。篱笆破破烂烂，花朵也已枯萎。那棵苹果树只剩下了枯黄的枝桠，悲哀地隨着风摇曳。
一个被遗忘者女人坐在那棵树下。她穿着朴素的白色外衣，所剩不多的长发散乱地搭在渐渐腐烂的头皮上。即使身躯已经残破不堪，但光是现在这样子已经足以让人明白她生前的美丽。她那双空洞的眼睛一直望着南方的道路，像是有人即将出现在那边的地平线上，带着微笑向她招手一样。
“那幅画……”医生禁不住用手捂住了嘴巴。
扎菲洛没有再发抖了。他又一次向前走，尽管每迈出一步都是如此艰难。
“我在这里等着你。”——那幅画上的留言，现在就像一柄铁锤，用力地击打羞他的心。令他痛得快要哭出来。
他一只脚踏入这座花园，手也不自觉地伸了出去。那就像一个初生的孩子，努力地想去抓住自己第一个感兴趣的东西一样。如果可以的话，他现在就想抓住，把自己看到的一切都抓住，甚至包括这片天空。
她站了起来。慢慢地转过身。素白的外衣被夕阳染成了茜色。一如多年前在广场上那个跳动的火红身影。在两人面对面的这一刻，扎菲洛觉得自己身边的一切都仿佛消失了，这个世界只剩下了他和那个女人——或者说，他现在看到的世界，只有她而已。
嘴巴早已不受自己的控制。它一定要张开，然后喊出那个名字，那个在他心中徘徊了无数个日夜的名字。
“卡门姐姐……”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