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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父亲去世后，母亲终于同意跟我们一起生活。她整理好行李，其中有两袋面，她坚持一定要带，我忽然明白了什么，伸手在外面试探着去摸。果然，在底部，软软的面里有一小团硬硬的东西。如果我没猜错，里面是母亲要给我们的钱。
那些年，母亲一次次把她节省下来的钱放在粮食里，带给我们姐妹三个，那些钱，她是如何从那几亩田里攒出来的，我们都不得而知。
二
母亲住下来，每天清晨，她变着花样做饭，阳台上还新添了两盆绿莹莹的蒜苗，有了母亲的家，多了种说不出的安逸。不久，母亲就对先生说，星期天你喊你那些同学来家吃饭吧。先生是在郑州读的大学，本市同学的确很多，关系也都不错，起初还会在各家之间串门，但现在，大家都已习惯了在饭店里聚会。城市生活就是这样繁华而淡漠，不是非常亲近的，一般不会在家里待客了。母亲说，来家才显得亲。我们拗不过她，先生分别给几个关系最亲近的老乡打了电话。
周末，先生的同学陆续过来了，象征性地提了些礼品。我将母亲做好的饭菜一一端出，那几个事业有成、几乎天天在饭店应酬的男人，立刻被几盘小菜和几样面食小点吸引过去。其中一个忍不住伸手捏起一个菜饺，喃喃说，小时候最爱吃母亲做的菜饺，很多年没吃过了。母亲便把整盘菜饺端到他面前，说，喜欢就多吃，以后常来家里吃，我给你们做。那个男人点着头，眼圈忽然就红了，他的母亲已经去世多年了。
那天晚上，大家酒喝得少，饭却吃得足，话也说得多。很少提及的家事，被慢慢聊起来，说到家乡，说到父母……竟是久违的亲近。
三
那以后，家里空前热闹起来。一个下午，有人敲门，是住在对面的女人，端着一盆洗干净的大樱桃。女人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送给大娘尝尝。我诧异不已，我们曾因为装修的问题闹了点儿矛盾，她有点儿语无伦次，大娘做的点心，孩子可爱吃呢……我才恍然明白过来，是母亲。
母亲并不知道我们有点儿过节儿，其实即使知道了，她还是会那么做，在母亲看来，“远亲不如近邻”是句最有道理的话。所以她先敲了人家的门，给人家送小点心，送自己包的粽子，还送自己种的新鲜小蒜苗……后来，我和那女人成了朋友，她的孩子也经常来我们家，奶奶长奶奶短地跟在母亲身后，亲好得犹如一家人。邻居们，不仅仅是对门，同一个小区住着的许多人，母亲都照应着。
一次，得知先生一个同事的孩子患了白血病，因为并不亲密，我们只想象征性地表示一下，母亲却坚决不答应，说，人这辈子，谁都可能会碰到难事，你舍得帮人家，等你有事了，人家才会舍得帮你。我们听了母亲的。
半年后，先生竟然意外升职，在单位的推荐选举上，他的票数明显占了优势。先生回来笑着说，这次是妈的功劳呢，我这票是妈给拉来的。我们才发现，最近我们的人际关系竟然空前好起来，那种好，明显地少了客套多了真诚。
四
温煦的日子里，我很想带母亲到处走走。母亲说，没有见过大象呢。动物园离家不远，几站路的样子，可母亲天生晕车，我说，妈，我骑车带你去。母亲笑着同意了。我小心地将她抱到前面的横梁上，她竟然那么轻，蜷在我身前，像个孩子。
途经一个路口，是红灯，我还未站稳，警察已经走到我面前说，不许带人你不知道吗？说完，低头便开罚单。母亲责备我，怎么不告诉我城里骑车不让带人呢？然后坚持要下来。警察也愣了一下，才看清我带的是一位老人。我赶忙跟那个年轻的警察解释说，我母亲晕车，年纪大了，不能坐车，我想带她去动物园看看……那个警察说，大娘，对不起，是我没有看清楚，城里只是不让骑车带孩子，您坐好。然后他忽然抬起手，向我认认真真地敬了个礼。接着，他打着手势，阻止了四面车辆的前行，招手示意我通过。
我带着母亲，缓缓地穿过那个宽阔的路口，四面的车辆静止行人停步，只有我带着母亲在众人的目光里骄傲前行。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受到如此厚重的礼遇。这礼遇，是母亲送给我的。
五
母亲是在跟着我第三年时查出肺癌的。有个做医生的朋友诚恳地对我说，如果为老太太好，不要做手术了，听天命尽人事吧。母亲听到结果，平静地点头，然后，她提出要回老家。
母亲的身体飞快地憔悴下去，脸上却从来没有流露过任何痛苦的神情，那些许黑发依旧倔强地蓬勃着，面容消瘦却光洁，只要醒着，脸上便漾着微微的笑容。
那天，母亲对我说，你爸他想我了。妈，可是我舍不得。我握着她的手，握在掌心里。梅，这次，你得舍得。她笑起来，轻轻将手抽回，拍着我的手。但是这一次，母亲，我舍不得。我说不出来，心就那么疼啊疼得碎掉了。
母亲走的那天，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除了亲戚，还有我和先生的同学、朋友、同事，我们小区前后左右的邻居们……很多很多人，里面不仅有大人，还有孩子，是农村罕见的大场面。队伍缓缓穿行，出了村，依稀听见围观的路人中有人议论，是个当官的吧？或者是孩子在外面当大官的……
母亲这一生，育有一子三女，都是最普通的老百姓，不官不商。母亲本人，更是平凡如草芥，未见过大的世面，没有受过任何正规教育，她只是有一颗舍得爱人的心。而她人生最后的盛大场面，便是用她一生的舍得之心，无意间为自己赢得的。
父亲去世后，母亲终于同意跟我们一起生活。她整理好行李，其中有两袋面，她坚持一定要带，我忽然明白了什么，伸手在外面试探着去摸。果然，在底部，软软的面里有一小团硬硬的东西。如果我没猜错，里面是母亲要给我们的钱。
那些年，母亲一次次把她节省下来的钱放在粮食里，带给我们姐妹三个，那些钱，她是如何从那几亩田里攒出来的，我们都不得而知。
二
母亲住下来，每天清晨，她变着花样做饭，阳台上还新添了两盆绿莹莹的蒜苗，有了母亲的家，多了种说不出的安逸。不久，母亲就对先生说，星期天你喊你那些同学来家吃饭吧。先生是在郑州读的大学，本市同学的确很多，关系也都不错，起初还会在各家之间串门，但现在，大家都已习惯了在饭店里聚会。城市生活就是这样繁华而淡漠，不是非常亲近的，一般不会在家里待客了。母亲说，来家才显得亲。我们拗不过她，先生分别给几个关系最亲近的老乡打了电话。
周末，先生的同学陆续过来了，象征性地提了些礼品。我将母亲做好的饭菜一一端出，那几个事业有成、几乎天天在饭店应酬的男人，立刻被几盘小菜和几样面食小点吸引过去。其中一个忍不住伸手捏起一个菜饺，喃喃说，小时候最爱吃母亲做的菜饺，很多年没吃过了。母亲便把整盘菜饺端到他面前，说，喜欢就多吃，以后常来家里吃，我给你们做。那个男人点着头，眼圈忽然就红了，他的母亲已经去世多年了。
那天晚上，大家酒喝得少，饭却吃得足，话也说得多。很少提及的家事，被慢慢聊起来，说到家乡，说到父母……竟是久违的亲近。
三
那以后，家里空前热闹起来。一个下午，有人敲门，是住在对面的女人，端着一盆洗干净的大樱桃。女人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送给大娘尝尝。我诧异不已，我们曾因为装修的问题闹了点儿矛盾，她有点儿语无伦次，大娘做的点心，孩子可爱吃呢……我才恍然明白过来，是母亲。
母亲并不知道我们有点儿过节儿，其实即使知道了，她还是会那么做，在母亲看来，“远亲不如近邻”是句最有道理的话。所以她先敲了人家的门，给人家送小点心，送自己包的粽子，还送自己种的新鲜小蒜苗……后来，我和那女人成了朋友，她的孩子也经常来我们家，奶奶长奶奶短地跟在母亲身后，亲好得犹如一家人。邻居们，不仅仅是对门，同一个小区住着的许多人，母亲都照应着。
一次，得知先生一个同事的孩子患了白血病，因为并不亲密，我们只想象征性地表示一下，母亲却坚决不答应，说，人这辈子，谁都可能会碰到难事，你舍得帮人家，等你有事了，人家才会舍得帮你。我们听了母亲的。
半年后，先生竟然意外升职，在单位的推荐选举上，他的票数明显占了优势。先生回来笑着说，这次是妈的功劳呢，我这票是妈给拉来的。我们才发现，最近我们的人际关系竟然空前好起来，那种好，明显地少了客套多了真诚。
四
温煦的日子里，我很想带母亲到处走走。母亲说，没有见过大象呢。动物园离家不远，几站路的样子，可母亲天生晕车，我说，妈，我骑车带你去。母亲笑着同意了。我小心地将她抱到前面的横梁上，她竟然那么轻，蜷在我身前，像个孩子。
途经一个路口，是红灯，我还未站稳，警察已经走到我面前说，不许带人你不知道吗？说完，低头便开罚单。母亲责备我，怎么不告诉我城里骑车不让带人呢？然后坚持要下来。警察也愣了一下，才看清我带的是一位老人。我赶忙跟那个年轻的警察解释说，我母亲晕车，年纪大了，不能坐车，我想带她去动物园看看……那个警察说，大娘，对不起，是我没有看清楚，城里只是不让骑车带孩子，您坐好。然后他忽然抬起手，向我认认真真地敬了个礼。接着，他打着手势，阻止了四面车辆的前行，招手示意我通过。
我带着母亲，缓缓地穿过那个宽阔的路口，四面的车辆静止行人停步，只有我带着母亲在众人的目光里骄傲前行。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受到如此厚重的礼遇。这礼遇，是母亲送给我的。
五
母亲是在跟着我第三年时查出肺癌的。有个做医生的朋友诚恳地对我说，如果为老太太好，不要做手术了，听天命尽人事吧。母亲听到结果，平静地点头，然后，她提出要回老家。
母亲的身体飞快地憔悴下去，脸上却从来没有流露过任何痛苦的神情，那些许黑发依旧倔强地蓬勃着，面容消瘦却光洁，只要醒着，脸上便漾着微微的笑容。
那天，母亲对我说，你爸他想我了。妈，可是我舍不得。我握着她的手，握在掌心里。梅，这次，你得舍得。她笑起来，轻轻将手抽回，拍着我的手。但是这一次，母亲，我舍不得。我说不出来，心就那么疼啊疼得碎掉了。
母亲走的那天，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除了亲戚，还有我和先生的同学、朋友、同事，我们小区前后左右的邻居们……很多很多人，里面不仅有大人，还有孩子，是农村罕见的大场面。队伍缓缓穿行，出了村，依稀听见围观的路人中有人议论，是个当官的吧？或者是孩子在外面当大官的……
母亲这一生，育有一子三女，都是最普通的老百姓，不官不商。母亲本人，更是平凡如草芥，未见过大的世面，没有受过任何正规教育，她只是有一颗舍得爱人的心。而她人生最后的盛大场面，便是用她一生的舍得之心，无意间为自己赢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