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每一个孩子都有属于自己的特殊时代，我也不例外。小学一年级时，语文老师姓陆，五十多岁，很严厉。他的老花眼镜常常滑到鼻子下端，然后从眼镜上面盯着你，不怒而威。平心而论，陆老师是个班级管理方面的高手。他重用班上的三个留级生做小干部，班级管得井井有条：每天清晨一人在前面领读，一人管纪律，一人记名字；中午听写，一人报词语，一人管纪律，一人记名字，陆老师在与不在，班上一个样。
　　我那时是他的重点整治对象，现在想来，可能与他对我的第一印象有关。开学第一天，皮球从书包里滚出来，我沿着皮球一路爬到讲台旁，抬头正好对上他俯视的目光。之后，我偶然得了一张蓝色的复写纸，夹在两张纸之间，上面一写下面那张就一模一样，拿到班上后竟然发现周围的小朋友无人认识。我见识太少却沾沾自喜洋洋得意，那天抄10遍的作业我只写了5遍，还有5遍用复写纸复在下面。结果可想而知，相当狼狈……
　　后来我跟其中的一个小干部结下了梁子，我们前后座，本来倒是很好的，写作业时他写得慢，我还常常等等他。他有支漂亮的自动笔，我羡慕极了，后来我帮他打扫卫生，他同意放学后借自动笔给我。放学时，我和我家前排的小宇一起回家，在他家写作业时，小宇也羡慕不已。我小孩子样的得意洋洋，并且像个大款一样摆阔气：“怎么样？不错吧，借你写作业！”天知道第二天把笔还给小干部时，那支笔竟然坏了。虽然借过来一晚，但我一直没用过。小宇不承认笔是他弄坏的，说还给我时明明好好的，小干部找我赔笔，我的噩梦开始了。我没法赔小干部的笔，也没有能力带东西进贡小干部，就被打小报告，什么早读课不读书啦，听写不认真啦，更重要的是我的辩解与反驳陆老师不相信。因为班上总有人作证，我“确实”不读书，“确实”听写不认真……整顿班风时我常常被作为批判的典型，如果不是每次考试都能交得了差，真的是暗无天日。大概恶性循环，破罐破摔，学校里已经丝毫没有值得我留恋的地方，即使考试第一，也激不起心中的喜悦。最难以忍受的，是孤立无友、备受冷遇的状态，谁愿意跟一个每天挨批评的孩子交朋友呢？
　　那阵子家里的屋子塌了，父母披星戴月忙着盖房，那时他们太过艰辛，挑世人目光，挑全家冷暖，丝毫没人注意到我的反常，直到我每天哭着不去上学。后来父母一起登门拜访小干部的家，那个晚上在记忆中很温馨，觉得自己好像也不是没人管没人爱的孩子啦！小干部的父母很开明也很大度，并没有护着自己的孩子，双方父母都在不停地给对方道歉，尽说些孩子不懂事给您添麻烦了之类的客套话。意外地，母亲还给我买了一支自动笔，小干部也没有再为难我，只是我依然孤单，没有朋友！母亲告诉我，凡事要慢慢来。
　　有一天，我确实做了作业，但是本子不见了，鉴于之前的历史，我确实是不写作业的老油条，陆老师似乎失去了耐心，什么也没问，只丢下一句：“跪到讲台旁边补！”等我补完作业哆嗦着把作业递给他时，老师似乎真的生气了，哗啦几声本子撕了。他发作了：“你写的这是什么字？谁认识？”字确实特别难看，歪歪扭扭的，全部漂浮在上面，一半是因为跪在讲台旁，看着老师踱来踱去的脚步，心里怕得慌，还有一半是因为跪着的姿势不太好写字。“写这样难看的字？笔留着有什么用？”我视作珍宝的自动笔被丢在地上，一只大脚踩上去，刹那间我的心被碾得粉碎。屈辱的哭声回荡在整个教室，老师根本没法上课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座位的，下课后我背上书包逃出教室。那天回家后学校的事情我只字未提。
　　接下来的日子我开始了自己的逃学生涯，每天背上书包在路上晃荡，放学才回家。那大概是个春天，因为漫山遍野的油菜花铺天盖地，成片成片的金黄色亮得晃人的眼，我把书包往田埂一丢，钻进菜花丛中，先给自己的辫子戴花，然后编花环、捉蝴蝶、逮虫子……菜地里干活的老太太追过来，就背上书包逃跑。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几天后就露馅了，原来陆老师以为我生病了，让小宇带口信到我家看看。那天回到家，母亲问最近学的什么，我只能随口胡编乱造，接下来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暴打。我是典型的打死不投降，母亲越打我越倔强，直到最后都不肯承认错误。在母亲的一声“滚”中，我爬起来直冲家门前的小河。小河边有洗菜的大伯，母亲在后面惊恐地喊：“拦住她，拦住她……”
　　大伯拦下了我，母亲抱着我号啕大哭，哭声划破长空，绝望得如同玻璃碎片，深深扎进我的心里。第二天我又去上学了，成了班里最文静的孩子，文静得让人心疼！
　　二年级时换了个姓刘的老师，很随和的中年人，家在学校旁边，不修边幅得很，上课时能从田埂上来，一只脚挽着裤腿，一只脚沾着湿泥。此时恰逢其他几个学校撤并，班里一下子转来了二十几个孩子，那些孩子野得很，三个成群四个结党，有几个一年级已经读了3年，整整比班上小朋友高出一头来，疯起来的时候就差上教室的屋顶掀瓦了。刘老师事情特别忙，班务管理也随意得很，早上不要求读书，也不安排人管着，中午不用默写词语，没人盯着你，拍球跳格子捉迷藏……爱干嘛干嘛。班上那三个管人的小干部威风不再，再也“镇”不住了，打小报告，刘老师也不像陆老师那样重点整治，班级变得乱糟糟的。我却受益匪浅呼吸着自由的空气，还和一个转来的大女孩交上了朋友，每天叽叽喳喳地跳皮筋。小姑娘一张诚实的脸，加上每回考试出类拔萃的分数，竟然回归到好孩子的行列，刘老师带了我3年，3年都被评为“三好学生”。
　　小学很快就过去了，除了至今为止人际交往的羞涩，一年级的孤独回忆似乎并没有对我造成人格扭曲的心理阴影，我在与同伴的嬉戏欢笑中健康茁壮地成长。初中时有段时间迷三毛，有一回看到三毛在文中写被老师用墨汁涂黑眼圈绕着走廊走，我哇哇大哭，觉得好了很久的伤疤突然被撕得生疼。母亲从隔壁房间走过来问原委。她说：“你逃学后我去找过陆老师，其实他也不是坏人。没人愿意教成人结成怨，也没有哪个老师真的会跟孩子过不去，他说你其实各方面不错，就是好动，连爬树翻墙的事都做得起来，性子太野，要收收心。他本身就是个严肃的人，并不是针对你，对自家的孩子管教也严格。”我知道母亲说的是实话，陆老师的外孙女在我们上一届，听班上的留级生说，他曾经扒了她的裤子打屁股。对于我，除了那次罚跪和批评，他没打过我一次，没动过我一根手指头。母亲问我，她打了我，恨她吗？我说不。是真的不，母亲绝望的哭声至今刻骨铭心。那为什么不原谅自己的老师呢？尽管如此，年轻气盛如我，还是愤愤不平。
　　毕淑敏在《谁是你的重要他人》中提到了自己儿时的音乐老师：“虽然我已忘却了她的名字，虽然今天的我以一个成人的智力，已能明白她当时的用意和苦衷，但我无法抹去她在一个少年心中留下的惨痛记忆。烙红的伤痕直到数十年后依然冒着焦煳的青烟。……我宽恕了我的长辫子老师，并把这段经历讲给其他老师听，希望他们谨慎小心地面对孩子稚弱的心灵。”
　　走上讲台十年，角色有了转变，前尘往事我早已释然。陆老师有些方式方法的确欠妥，他留给我的回忆除了惨痛，也有“红笔批日月，白笔写春秋”的敬仰，对于一个尽心尽责的老师，不应苛求太多！我彻底原谅了给过我伤害的陆老师，也非常感激在一般人看来自由散漫、对我而言却受益匪浅的刘老师。当然，也原谅了自己幼年时不问因由的任性与顽皮。犯再大的错误我也仅仅是个孩子！一个孩子而已！岁月远逝，油菜花丛中的记忆已经变得不问缘由、尽情恣意、天真烂漫起来。我想童年那段时光里，每一个孩子都用尽了笑和泪，企盼自己爱的幼芽最终能开出绚烂的花。当然，即使没有陆老师，我的童年也不一定会永远无忧——“爱过我们和伤害过我们的人，都是我们青春存在的意义。”
　　这就是成长吧！我有小小心愿，愿每一个孩子的童年，都会遇到一个“微笑”着的陆老师。愿自己如一棵树，“站成永恒，没有悲伤的姿势：一半在尘土里安详，一半在空中飞扬；一半散落阴凉，一半沐浴阳光”。愿我的孩子们，如一只只鸟儿，“飞越永恒，没有迷途的苦恼。东方有火红的希望，南方有温暖的巢床，向西逐退残阳，向北唤醒芬芳……”
　　（作者单位：江苏南通海安县城南实验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