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光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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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1


  天安门看升旗的人太多,到时候就坐在摩天轮上看看降旗吧,反过来想,效果一样。这是米乐爸爸制订的北京出游计划。米乐终于在六岁半的时候迎来人生最幸福的时刻——去北京游乐园。
  几年前北京游乐园盛大开业,宣传语是:直逼东京迪士尼,华北地区最大的现代化游乐园。作为一名华北地区的儿童,米乐向往这里许久。里面有一座六十二米高的摩天轮,号称亚洲第一高,坐在上面能看到半个北京,包括天安门的旗杆。
  米乐的家,距离北京坐火车四个多小时车程,他在幼儿园已经知道北京是首都,有天安门,有故宫,还知道那里新建了一座巨大无比的游乐园,里面有过山车、海盗船、摩天轮,但这些什么样,米乐并不知道,只听去玩过的同学回来说——太好玩了,待在里面就不想走!
  幼儿园已经结业,再开学米乐就上小学了,对他来说当务之急是去趟北京游乐园,要不然和同学聊起天来,显得特没见识。那时候每周工作六天,只有星期日休息,妈妈请不下假,为了让米乐进入小学不觉得低人一等,就让爸爸带米乐去一次北京。米乐爸爸是老师,有暑假。
  去的是首都,在当时,算重大出行。妈妈给米乐和爸爸准备了煮鸡蛋,带上黄瓜和西红柿,临出门前,又给包里塞了几把动物饼干,看还有地方,要再装俩桃。米乐说别装了,光吃这些,都没肚子吃烤鸭了。爸爸掀开褥子,从下面摸出一个信封,数出五十块钱,放进包里。妈妈说用不了那么多,离月底发工资还早着呢!爸爸说好不容易去趟北京,我们得吃两只鸭子。
  爷俩儿出了门。
  米乐爸在火车站排队买票的时候,听见有人喊“姐夫”,一扭头,看见米乐的小舅走过来。确切说,是米乐的小表舅,米乐妈妈二姨家的孩子。米乐妈和米乐爸结婚的时候,他来参加过婚礼,那时还在上初中,现在七年过去了,已经成人,穿着警服。
  小舅问米乐爸准备去哪儿,米乐爸说带米乐去北京,小舅报出一个车次,问是不是这趟,米乐爸说对,小舅说那不用买票了,跟我走。小舅初中毕业后,考到本省另外一座城市的警校中专,学制四年,还有一年毕业,实习单位找的是铁路公安局,期满后就是一名铁道战线上的民警,跑的就是米乐爸要买票的这趟车。
  米乐爸和这个小舅并不熟,婚礼后,只在米乐姥姥的葬礼上见过一面,两家也没什么走动,即便是亲戚,也是隔得有点儿远的那种。但是现在,因为同去北京,同次列车,这趟旅程让关系近了。小舅要带米乐爸和米乐从出站口进站,说工作人员有这个特权,他可以带他们进去。米乐爸说这样不好吧,小舅说没事儿,都这么干,谁没个亲戚朋友。
  米乐爸还是觉得这样不好,继续排队。他是中学老师,要为人师表,总觉得背后有双学生的眼睛在看着,小舅子的警服那么扎眼。小舅说姐夫你想得太多了,你们学校的校长去北京都不买票,走吧!说着给姐夫拉出排着的队伍,直接向出站口走去。米乐爸觉得拉拉扯扯更不好,没再拒绝,身不由己跟着去了。
  米乐不十分了解情况,看到别人都在进站口排着队,以前他坐火车也在这里排队,现在却从另一个方向进了车站,问:“咱们还是去北京吗?”
  “当然,而且能第一个上车!”小舅颇为得意。
  火车已经停在站台上,还没开始检票,站台上也没人。小舅带着米乐和他爸,来到一节车厢前,一个阿姨正在门口打扫卫生,穿着检票的制服。小舅管检票阿姨叫了声姐,然后介绍米乐和他爸,说这是他的外甥和姐夫,要去北京,检票阿姨一侧身,说上来吧。米乐和他爸就这么上了火车。
  小舅带他们来到民警值班室,是个独立的房间,左右两排座椅,中间是张小桌,门可以关上,有窗帘,还有挂帽子的地方。小舅放下包,摘下大檐帽,挂上,招呼姐夫和小外甥随便坐,也可以躺着,说就咱仨,在这里面多舒服,不用出去闻臭脚丫子。
  米乐问小舅有枪吗,小舅说那还用说,米乐想看看,小舅说还没发呢,等明年这个时候,就会有一把七七式。米乐问里面有子弹吗,小舅说当然,米乐想要子弹壳,小舅说没问题,子弹留在坏人的体内,子弹壳留给你。米乐约小舅,以后每个礼拜天来这取子弹壳,一定给他留着,小舅说一言为定。
  检票铃响起,有人从检票口出来了,拿着行李,往火车这边走,举着车票看,寻找着自己的车厢。
  小舅从包里掏出一只烧鸡,还有一瓶白酒,摆在桌上,说姐夫一会儿咱俩喝点儿。米乐看着眼前的烧鸡,已经馋了。小舅掰下一个鸡腿,递到米乐面前,让他先啃着。米乐看了一眼爸爸,爸爸说,吃吧,谢谢小舅。米乐谢了小舅,接过鸡腿。
  小舅又掰下半只烧鸡,说给他师父送过去。这趟车安排了两位乘警,一位正式的,一位实习的,小舅管那位带他的正式乘警叫师父,师父在那头的车厢。小舅拿着烧鸡出去了。
  米乐爸掏出茶缸,把包里的午餐肉、花生米、黄瓜也摆上桌,和小舅子在车上聚顿餐势在必行。
  車上乘客越来越多,一片嘈杂,车厢里也越来越热,有人光起膀子,各自忙碌。有的举着包往行李架上放;有的掏出扑克牌,开始洗牌;有的为了和同行人挨着,跟一旁的人调换了座位,交换着手里的车票。米乐啃着鸡腿,有些担忧,问爸爸,一会儿检票,咱俩没有怎么办?爸爸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小舅回来了,米乐又问了小舅。小舅说,坐在这屋里的,都不需要票。
  米乐还是有点没想通——可我毕竟没有票呀,没票怎么能坐火车呢?但烧鸡比这个问题对他的吸引力更大,很快就忘了这事儿,手里又换成一个鸡翅膀。
  发车时间到了,又是一阵铃声,列车缓缓启动。车厢广播里响起音乐,是刘欢和韦唯唱的《亚洲雄风》,曲调高昂。还有一个多月北京就要召开亚运会了,这首歌吻合了人们对生活的美好期望,风靡祖国大江南北,更贴合火车启动的这个瞬间,一个新鲜的世界就在前方,火车正不可阻挡朝它而去。
  咣当咣,咣当咣,火车有节奏地行进着。窗外的景象配合着歌词,一排排白杨树立在铁路旁,看上去根连着根一点都没错,天上白云一朵朵挨在一起,真的是云也手握手,莽原缠玉带,田野织彩绸,虽然火车开得平稳,米乐还是想象出一个蒸汽机火车头,拉着一节节车厢,喷着白烟儿,穿行在旷野上,雄风震天吼……   小舅拿出白酒,准备拧开,米乐爸拦住,说不喝了,别耽误他执行公务。小舅说喝点儿才会促进工作,仗着酒胆,真遇到流窜犯了,也敢扑上去,只要别喝得找不着北就行。说完拧开盖儿,把白酒倒进米乐爸的茶缸,让他先喝着,自己要出去查验旅客,一会儿就回来。《亚洲雄风》播放完了,广播里提示乘客们准备好车票,开始验票。
  小舅从包里拿出手铐,撩起衣服,别在裤腰带上,用衣服盖住,又故意露出一截,米乐崇敬地看着小舅这番操作。小舅冲米乐得意一笑,走了。
  米乐吃饱就困,上车时的新鲜感已经没了,倒在爸爸身后睡着了,座椅的长度正好够他躺下。米乐爸看着茶缸里的酒,觉得小舅子还在实习期,不喝为妙,又灌回酒瓶,出去接了热水,沏了一缸茶。
  小舅查完票回来,看姐夫没喝酒,不干了,说好不容易见一面,多少也得喝点儿,让他尽回地主之谊,而且他师父也说了,既然有亲戚上车,就陪好。米乐爸说这合适吗,你还在实习期。小舅说没事儿,他跟师父没那么见外。小舅把缸子里的茶换成酒,自己也倒了一杯,举起来和姐夫碰杯,米乐爸执拗不过,只好碰完喝了。
  有酒有肉,还有人聊天,就不觉得旅途漫长。米乐睡得挺香,翻了几次身,喝了两次水,又接着睡了。中途经过两个县城,停了两次车,上来些乘客,小舅也都出去巡查了,一切正常。车厢广播说,下一站就是终点站北京了,请大家收拾好随身物品,不要遗忘。
  小舅喝美了,也喝热了,摘下手铐,放在桌上,警服也脱了,只穿着跨栏背心。听到这段广播笑了,说自己跟车一个月,这些广播已经烂熟于心,每次火车开到窗外的哪根电线杆,放哪段广播,他能分秒不差地背出来。说着就模仿着起广播员的声音:尊敬的各位旅客,三十分钟后,车上的洗手间就要关闭了,有上厕所的旅客,请抓紧时间!话音未落,广播里果然响起一模一样的声音,米乐爸听到,也跟着笑了。
  米乐爸问小舅初中毕业后怎么就上了警校,小舅说那时候看完《少林寺》的电影,想上少林寺学武术,觉得只有一身功夫才能出人头地,父母
  不让,太远,学完了也不好找工作。只好曲线救国,先上个警校,警校也开设搏击课,如果江湖需要,先在公安系统混出点儿名堂,再去少林寺镀金不晚。说完小舅自己笑了,说那时候太幼稚,被电影毒害太深,不过盲打误撞,现在也挺好,能吃着烧鸡上班,自己还有间独立的屋子,每次走在车厢里,让乘客掏出证件他们纷纷照做的时候,还真有种江湖侠客受人拥戴的感觉。如果能这样度过一生,也知足了,现在就等毕业后转正了。
  桌上的食物所剩无几,瓶里还有二两多酒,米乐爸喝不动了,小舅说分了,酒瓶就扔了,又给米乐爸的茶缸里倒了点儿。一斤酒,米乐爸喝了四两多,剩下半斤多是小舅喝的。
  车上广播通知现在锁厕所,再有二十分钟,就进北京了。米乐爸叫醒米乐,让他缓缓神,准备一会儿下车。小舅开始收拾桌子,拿起酒瓶准备扔了,之前在门口遇见的那位女列车员推门进来,说前面第四节车厢,一个乘客喝多了和你师父戗戗上了。小舅问为什么呀,列车员说喝多了的乘客要上厕所,已经锁门了,找我开,我不给开,正好你师父路过,让他坐下,他不听,两人就顶起来了。
  小舅放下酒瓶,说了句我去看看,来不及穿上警服,蹿出包厢。动作之快,让米乐觉得功夫片里那些飞檐走壁的人真的存在。
  米乐对这一幕记忆深刻。六年后,他坐在小升初的考场上写作文的时候,脑子里浮现出这件事儿,写到作文里。作文的要求是:我们平凡人的身边都有一些不平凡的事情发生,写一位你眼里的平凡英雄。米乐写的就是这趟北京之旅,小舅走到那节车厢,制伏了犯罪分子,成为全车的英雄,让火车平安抵达了首都北京。时间有限,作文里没有过多描写烧鸡的味道。
  考试结束,老师收上卷子,跟大家说:后会有期,前途似锦,欢迎常回母校看看。便结束了小学的最后一堂课。
  同学们陆续走出教室,米乐被老师叫住,说把钥匙留下吧,以后就不用来开门了。米乐是班长,之前每天都会早到学校,打开教室的门。米乐没反应过来,说那以后门谁开呀?老师说以后这里就是别人的教室了,再开学你们就去初中报到了,小学和你们没关系了。米乐这才认清小学上完了的现实,留下钥匙,跟老师庄严地说了再见。

2


  米乐回到家,见他爸跟豁牙老何正准备开喝。豁牙老何就是六年前非要在火车上上厕所的那位旅客,此时他冲米乐咧嘴一笑,露出豁牙打招呼:公子放学了,快来吃饭!
  豁牙老何已成为米乐家的常客。他知道今天是米乐小升初考试的日子,带来了熏肝、蒜肠,还有烧鸡,庆祝小学生变成中学生。米乐家有点什么事儿,无论是刷房,还是米乐爷爷去世,豁牙老何都身先士卒,帮着张罗,表现出对这个家的巨大热情,而他自己家的墙早黑得不像样子了,自己的妈都快进养老院了,也没太认真管过。
  米乐说不饿,没上桌,回了自己屋。他对豁牙老何很有意见,不仅因为老何把这当成了自己家,还因为妈妈和爸爸离婚,也跟豁牙老何有关,哪怕米乐还是小学生,也能觉察到其中的些许联系。
  那年在火车上,小舅听说有人和师父戗戗起来,蹿出包厢,米乐爸不放心小舅,也跟了过去,让米乐坐在包厢里不要出来。
  到了吵架的车厢,小舅见一个中年男人正顶撞着师父,这个人就是豁牙老何,那时候他还有一口整齐的牙齿。老何始终在围绕一个议题发牢骚,就是为什么不让上厕所。答案显而易见,刚才广播里都说了,马上要进北京了,按铁路章程,就是要关闭厕所的。
  老何认为自己可以上厕所的依据是:我是在广播结束之前走到厕所门口的,可是门已经锁了,这说明锁厕所的人没有遵守章程,剥夺了旅客的上厕所权。
  小舅师父说列车员在广播前,已经在车厢里走动着提示要锁厕所了,没人上,才锁的,只比广播早锁了十几秒而已。老何说既然车上有广播,就该以广播为准,列车员的声音太小,听不到,再说了,没什么人关心列车員说什么,她们不是推销袜子,就是推销手电,没想到这次推销的是厕所。   人们哄笑。
  老何一身酒气,说打开厕所让我上一下,事儿就解决了。
  人群中有人插话:就是,出门在外,都不容易,正好我也方便一下,刚来尿。
  人们哄笑。
  小舅师父是个面相和蔼的老警察,说现在火车离北京站越来越近,不适合再使用厕所,首都有规定。老何说首都怎么了,首都就得让人把屎尿弄裤子里吗?
  人们哄笑。
  小舅被人群隔在外面,没穿警服,没人给他让路,他就往人群里挤,米乐爸跟在后面。
  小舅师父说,北京在准备开亚运会。
  亚运会怎么了,我也是亚洲人,歌词里都说了——我们亚洲,树都根连根。老何还唱了起来。唱完说,屎都不让拉,简直就是斩草除根!
  人们哄笑。
  老何更来劲:那些运动员难道进了北京就一直憋到亚运会结束吗?
  不一样,人家是在房间里上厕所,你在火车上上厕所,直接落到铁路上,影响北京市容。小舅师父说。
  那是火车设计得不合理,要憋就让设计火车的人憋着,别让我们老百姓也跟着憋,我们又没犯错——您快点开一下吧,我真快憋不住了。老何配合上表情。
  人们又哄笑。车厢那头的人也围过来看热闹,几点钟到北京已经不重要了。
  小舅师父掏出烟说,咱俩去过道抽根烟儿唠唠,在这影响别人。
  烟是中华。老何视而不见,说我一般都是拉着屎才抽烟,你光请我抽烟,不让我拉屎,屎拉裤子里怎么办?
  众人又笑。
  小舅师父说,真拉裤子里,我给你洗。
  老何说,我怕您洗不干净。
  小舅这时候从人群中挤出,不由分说,冲着老何伸手就是一嘴巴。
  怎么说话呢!小舅呵斥老何,喝点儿猫尿就来劲是吧!
  你谁呀?老何被突如其来的这一下抽蒙了,转过脸,要还手,一看是个小伙子,估计打不过,没再往前冲,捂着脸说,凭什么打人?
  打的就是你!小舅还要往前冲,被师父一伸胳膊拦住。
  老何冲着小舅师父说,你是警察,他打人你不管,我拉屎你倒管!小舅师父说,我都会管,一件一件来,你要是不闹着上厕所了,就先这样,我再管他,让他跟你道歉。老何说甭想这么把我打发了,先解决上厕所的事儿,再解决我平白无故挨这么一下的事儿。
  小舅没师父这等好脾气,更是没经验,隔着师父,照着老何面门就是一拳。打完说,我给你打出屎来信不信!
  米乐爸赶紧抱住小舅,防止他做出更冲动的事儿。
  打完,小舅觉得手里黏糊糊的,一看,都是血,酒有点儿醒了。
  这一拳打得老何扭过脸去,等再转回来,已经鼻青脸肿,他觉得嘴里多了点儿什么,一张嘴,用舌头顶出两颗门牙,纷纷坠地,当当两声。鲜血汩汩流出来。这一时刻,为日后老何的新名“豁牙老何”奠定了基础。
  师父给了小舅一句话:别再添乱了,赶紧消失!
  师父的话管用,小舅真的就消失了,被米乐爸抱回包厢。
  人群中有人说:不能让打人的走了。
  小舅师父怒了,喊出一句:
  “都别废话,回去坐好!还嫌事儿少!”
  这句话喊出来的同时,枪也掏出来了,冲天举着。黝黑的枪身,让人对这位老乘警刮目相看,大家之前以为他没什么脾气,现在都不说话了,回到座位。
  老乘警举枪的姿势保持了几秒,像威震四方的托塔天王,见人都老实了,收起枪,问老何:
  “还上厕所吗?”
  “牙疼。”
  老何说话已经漏风了,捂着嘴。
  没人再笑。
  老乘警让老何跟他走,他那有医药箱,先给老何处理伤口,然后处理打老何的人。老何捂着嘴没动,酒精和突然打在脸上的拳头,让他大脑有点儿短路。一分钟前他还很得意,众人用笑声给他助威,现在那一张张面孔不笑了,同情而痛惜地看着他。他成了全车厢最狼狈的人,有些害臊,站不起来。老乘警见他不
  动弹,说那我去拿医药箱,来这给你处理伤口,说完走了。
  老何捡起自己的两颗牙,攥在手里,把事情从头到尾想了一遍,发现自己如此惨状的罪魁祸首是那个穿背心打了自己的人。老何想不通,我怎么就被他打掉两颗牙呢,凭什么!
  老何站起来,左右寻摸,用漏风的嘴问身边人:
  “打我那人呢?”
  没人说话。
  “打我那人呢?”不能就这么完了!老何又问了一遍,“呢”字因为漏气给说成“了”。
  看老何可怜,有人冲米乐小舅走掉的方向扬了一下脖子,算给老何个提示。老何心领神会,朝那方向走去。
  米乐在包厢里等到小舅和爸爸回来,看他俩表情凝重,问怎么了,俩人谁也没回答。小舅一屁股坐下后,又站起来,说,我去洗洗手。
  米乐又问了爸爸一遍,怎么了?爸爸只是说,没事儿,马上就到北京了。
  小舅洗完手,回来说:他妈的,不是他的血,我手破了,牙给磕的。小舅举起手,手背的指根处皮开肉绽,往外渗血,米乐看着直龇牙。
  老何捂着嘴,一路找过来,终于在包厢看到白背心,敲敲玻璃,拉门进来。
  这是你进来的地方吗?小舅仰头坐着,依然没好气。
  老何看见小舅身后挂的警服。你是警察?老何话一出口,又一股血流下来。
  米乐爸撕了一段卫生纸,让老何擦擦。
  您是便衣?老何接過纸问道。
  不是。米乐爸说。
  您做什么工作?老何还问。
  哪儿那么多问的,回你座上去!小舅拿起桌上的手铐,找铐呢吧!
  米乐爸按住小舅子的手,对老何说:
  “我是老师。”
  “在哪当老师?”老何抹掉血问。
  米乐爸报上学校的名字。老何点点头说:   “离我家不远,教什么?”
  “生物!”
  “生物指的是什么?”
  “植物、动物和人。”米乐爸说。
  “哪儿那么多问的废话!”小舅用手铐敲在桌上。
  老何不由自主又看向小舅,小舅的目光像拳头一样打在老何脸上:
  “看什么!服了吗?”
  老何没说话,米乐小舅伸手揪住老何的脸:
  “问你话呢!”
  老何的嘴被揪得咧开,露出没有门牙的牙床,牙床下面的缺口里一片黝黑,像条隧道,仿佛在笑。
  “笑他妈什么笑,问你服了吗?”小舅手上的劲儿更大了。
  这时候小舅师父拿着医药包进来,小舅松开了手,窗外突然黑下来。火车进站了,站台的顶棚遮掉了天光。
  北京到了。

3


  亚运会开幕在即,举国欢庆,老何也跟着高兴,本来给自己计划的是亚运之行,没想到变成挨揍之旅。特意攒了四天假,打算参观完亚运村和比赛场馆,再去故宫、慕田峪长城看看,最后饱食北京小吃后返程。结果门牙没了,小吃的计划难以开展,导致北京之行无法完美收尾。尾收不成,老何觉得头儿也没必要开了。下了火车,出了北京站,直接买了当天夜里的票,返程了。
  再下车已经是第二天早上,老何没回家,去售票处讲述了昨天的经过:他买了张去北京的票,上了火车,因为啤酒喝多了,想上厕所不能上,和老乘警争论的时候,被小乘警打了。老何张开嘴,让售票员看他的门牙。售票员盯着使劲看了看,说没看见门牙呀。老何说因为被打掉了,说着从兜里掏东西,递到售票窗口,摊开手心,露出两颗白色硬物说,在这呢!老何问售票员,我想找车站评评理,售票员说我只负责买票和退票,没碰到过你这种事儿。老何问他们这的领导呢,售票员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说,后面排队买票的乘客有经验,告诉老何不用在这耽误时间,直接去站长办公室。
  老何带着自己的牙和票根,在站长办公室门口等了一上午,不见人来,门一直锁着。找穿铁路制服的人打听,原来站长去省城开会了,没说
  什么时候回来。老何讲明情况,人家说这事儿只能等站长回来解决。
  老何不能直接回家。他有一个女儿,开学上初三,这次去北京没带女儿,是因为她想利用暑假好好补补课,准备来年的中考。老何觉得自己这样回去,会吓到女儿和她奶奶。多年前丧偶后,老何一直带着女儿和母亲过。
  老何去了市医院,挂了口腔科,现在酒劲儿过了,嘴里疼得火烧火燎。他想先装两颗假牙遮掩一下,至少保证回到家不给亲人带去恐慌,出现在单位也不至于被同事们东问西问。
  大夫看完老何的情况,说现在装不了假牙,牙床上有洞,要等创口愈合和牙槽骨吸收后才能装,至少一个月。而且牙龈都肿了,当务之急是消炎止痛。老何听从了大夫的建议。治疗操作时,大夫听说老何是被人打的,说打成这样,可以追究打人者的责任,问是什么人打的。老何没说是乘警,只说是朋友喝多了闹着玩,闹急了。大夫不信,说朋友喝多了都是一起打别人,也不再问,让老何留好病例,如果将来打官司,用得着。
  老何叼着纱布,一嘴药水味儿,离开医院,在火车站旁边找了旅馆住下。他这次去北京,请了假,现在可以利用这几天假,等站长回来处理这件事情。从昨天和老乘警发生争执,到牙齿被打掉,再到现在,老何经历了几个过程。
  最开始,老何因为啤酒喝多了,膀胱要爆炸,只想上个厕所。之后的半分钟里,冲上来一个人,把他牙打掉了,老何蒙了,尿也没了,不知所措。缓过神,觉得即便自己在上厕所一事上胡搅蛮缠了些,也不至于挨顿打,得让打人者道歉,把医药费和装假牙的钱出了,如果有可能,再追讨些误工费和精神损失费,给自己找回面子。发现打人者是个警察后,老何觉得这个道歉未必那么好要,毕竟自己喝了酒,捣乱在前,对方的行为可以理解为执行公务,只能这么算了。后来在火车上包厢里,老乘警拿出碘酒纱布,要给老何处理伤口,老何没让处理,是想早点结束和这件事情的牵扯,这时候火车也进站了,便转身离开。北京虽然到了,玩的心情随着门牙一起没了,加上人生地不熟,无心逗留,便当晚返程。回来后,老何想到接下来的生活,尤其是几天后就要上班了,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形象的骤变。他在市百货大楼一层的糕点柜台做售货员,微笑服务是工作宗旨,可是现在的笑容,无法给顾客带去温馨,只能送出滑稽,影响百货大楼形象。所以,最终老何的想法是,找站长开一份证明牙掉了的主要原因不在自己的书面报告,对单位有个交代,也消除家人的担忧。
  接下来的几天,老何光往火车站跑了。候车大厅的墙上刷着一行红色大字——高高兴兴出门去,平平安安回家来。看到它老何就觉得心里堵得慌,索性躲着走。终于,在第三天,见到了开会归来的站长。
  站长说这个证明开不了,事实是否如老何所说暂且不论,关键是当事人的人事关系不在本火车站。站长帮老何梳理:这趟开往北京的火车所属本市铁路局,但车上乘警不属于铁路局的,是公安局派驻的,如果是实习乘警,则也不属于公安局,档案在警校,归警校管。所以结论是,这份证明只能警校开。
  老何觉得是这个理儿,问清地址,连夜赶往警校所在的另一座城市,还好尚有一天假。第二天一早,老何走进警校的大门。
  校长听完情况,说警校是讲法的地方,我们会调查此事,您回去等消息吧。老何说最好今天就拿一份学校开的证明回去,对单位有个交代。校长说此事非同小可,如果您说的属实,我们要处分当事人,但调查需要时间。老何问需要几天,校长说尽快。老何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只能回家,准备明天上班报到。
  孩子和她奶奶看到老何这副模样回来,问他怎么弄的。老何说爬长城的人太多,他没站稳,被拱下山坡,磕的。第二天到了单位,老何也这样说,还补充说亚运会要开幕了,北京人山人海,还净是丢孩子的呢。有人信了,但看领导的反应,似乎没信。领导皱着眉,说老何这样会影响糕点的销量。老何爱喝酒,在单位尽人皆知,闹出过笑话,领导早就想给他调离售货岗位,現在老何再次闻出领导要给他调换工作的味道。他不愿离开这个岗位,以前新到了软和的糕点,他能先给自己老妈买点儿,现在自己也需要吃软和的东西了,更有必要留在这个岗位。老何向领导保证,他会更加努力完成销售任务,并且超额完成,如果完不成,不要奖金,同时保证尽快装上假   牙,恢复温馨笑容。毕竟是老员工了,领导给了老何面子。
  老何一方面履行着自己对百货大楼的承诺,勤奋工作,另一方面着急拿到警校的证明。有了证明,领导就不好意思再把他调到别的岗位了。
  老何每天给警校打一次电话,问处理结果。对方说没那么快,让老何留下电话,有结果了给打过来。虽然长途电话费很贵,老何还是坚持自己打过去。终于有一天,电话里说有结果了,那位实习乘警给校方的说法是没发生过老何所说的事情。老何说这怎么可能,那么多人看着呢!校方說如果您说他动手了,能拿出证据,或有在场人员做证,证据确凿,我们不但会给您开证明,还会追究他的责任。
  老何不便再请假,等到周日,买了站台票,登上那趟去北京的火车。米乐小舅早已做好老何会来找他的准备,还是那个包厢,两人面对面坐下。老何问米乐小舅,敢打人为什么不敢承认呢?米乐小舅说,承认什么?没发生过的事情让我承认?老何说你也是成年人了,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张开嘴说,我的牙怎么没的,你最清楚。
  打完老何的这几天,米乐小舅也很忐忑。他上过刑法课,知道自己这个身份打人是什么后果。他渴望留在火车上,渴望这身警服,所以咬死不承认。老何现在知道这个小年轻还在实习期,也不打算难为他,说我找你不为别的,医药费都不管你要,只是希望有个证明,让我别丢了工作。米乐小舅说,别的都好说,就是这个证明,成全不了你。他深知如果承认了这事儿,对自己意味着什么。
  老何说那你说怎么办呢,我跟他们说是我在北京自己摔的,没人信。米乐小舅了解了老何的工作后,说要不这样,现在牙窝也愈合得差不多了,我给你找最好的医院,配最好材料的假牙,先让你在仪表上不被单位挑出毛病。老何说假牙我自己也能装,我需要的是单位对我有个好印象。米乐小舅承诺明天回程后,连续三个月去老何柜台买糕点,每月的实习工资都花在这上,帮老何提高销售额,销售额上去了,单位自然对他刮目相看,糕点还留给老何吃,配合他吃不了硬的的现状。说着还拿出昨天刚发的工资条。老何见米乐小舅也挺实在,说算了,都不容易,就先这样吧。
  这时候车上广播说火车要开了,送亲友的旅客请下车。老何站起身,米乐小舅也跟着站起,向老何伸出手。老何递上手,两人握了握。米乐小舅说,这事儿是不是就算过去了?老何抿着嘴,舔了舔牙床,张开嘴说,但愿吧!
  米乐小舅当然没幼稚到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退乘回来的第一件事儿,就是去了米乐家,给米乐带去了子弹壳。小舅并没有配枪,子弹壳是他以前收集的,米乐并不管子弹壳的出处,觉得小舅能带来子弹壳,一定是个厉害的人,迫不及待地拿着子弹壳出去向小朋友们炫耀了。
  小舅还给表姐和表姐夫,也就是米乐的妈妈和爸爸,带来了北京的果脯和六必居酱菜。当着表姐的面,米乐小舅把老何来找他的事儿跟表姐夫说了。表姐听明白了,让表弟放心,说咱们毕竟是一家人,胳膊肘不会往外拐。米乐小舅放心地离开后,米乐妈问米乐爸,表弟到底打没打老何,老何的牙是不是表弟打掉的?米乐爸说你怎么还不明白呢,他要是没打,能拎着东西来咱家吗?米乐妈说我看不明白的是你,他是我表弟,拎着东西来看你,还给米乐带来子弹壳,不就是为了告诉你,他没打过老何嘛——没打就是没打!米乐爸爸说你可真够护家贼的,米乐妈妈说你用不着借题发挥对我家的成见,米乐爸爸说我只是希望米乐别受你们家风的影响。米乐爸确实对米乐妈家的成见不小,米乐有几个亲姨,和米乐妈一样,都喜欢女孩,在米乐还很小的时候,给米乐涂脂抹粉,脑门中央还画了个红点,带去照相馆照相,照片洗出来,放老大,挂在米乐姥姥家墙上的相框里。客人来了,看见照片,冲姥姥竖大拇指:您这外孙女够俊的!米乐爸爸听了很不是滋味。姥姥家都把米乐当女孩养,米乐刚会走路的时候摔了跟头,米乐爸爸说不用管,让他自己爬起来,姥姥家的人偏要伸手抱,还打地,说都怪地不平,摔到宝贝了。为了让米乐多点男子汉气概,米乐爸爸给米乐买了足球,让他再去姥姥家带着。米乐和姥姥家邻居小朋友一起踢,在土地上摔倒,擦破膝盖的皮,姥姥家的那些姨就不干了,说会留下疤的,听说蜈蚣粉能祛疤,药店的太贵,就去抓蜈蚣。还真抓来了,河边潮湿的砖头底下就有,装进罐头瓶,闷死蜈蚣,然后晒干了磨成粉,熬制偏方往米乐膝盖上抹。米乐爸爸看着一瓶瓶不同日期抓来的蜈蚣因窒息弯曲成千奇百怪的形状,觉得做法夸张,说一点擦伤不至于,未必落疤,而且男孩子腿上有疤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米乐的妈和姨们不干了,说米乐是不是你亲儿子呀,怎么能说出这么没感情的话呢!米乐爸爸和她们不在一个频道,无言以对,只是郑重地告诉过米乐妈妈,以后少把米乐往姥姥家带。米乐妈妈说,可以不带去,那以后你管孩子。米乐爸爸要忙活学校的各种事儿,管一个班五十个孩子,留给米乐的时间几乎为零,看着米乐妈妈和亲姨们把她们的好恶投射在米乐身上,却无能为力。对于米乐的教育,两人吵过若干次,已经习惯了。这次由表弟转到米乐,又吵了一架,互不理睬,上了床背对背躺下,各自而眠。
  老何装上了假牙,在家里对着镜子练习微笑。越看越觉得自己笑得假。没法不假,这副假牙本不是什么开心的原因装在嘴里的。内心苦涩,更要笑出来,让别人看出甜。顾客的心情影响着食欲,顾客的食欲关乎着销售业绩,销售业绩是自己工作稳定的保障……老何站在糕点柜台后面,抬起头,勇敢地笑着。
  新装的两颗牙比老何以前的那两颗牙白,亮白,笑起来有一种灿烂闪光的效果。每个经过糕点柜台的顾客,都会因为这两颗白牙,而多看一眼柜台里的糕点——种类繁多,颜色各异,千姿百态,油、润、面、脆、酥,各种质地,软硬兼施——视觉上受到刺激,勾起食欲,不想买的也买了。
  老何的工作保住了。
  秋去冬来,元旦一过,春节就快了。前税务局局长的老爷子拄着拐棍来买蛋糕。他儿子退休前,蛋糕年年有人送,儿子再给他端去,后来儿子退了,没人送蛋糕了,他还馋这一口,就自己来买。
  老头挑了桃酥、虎皮蛋糕和松仁枣糕,各要一斤。称完,老何用油纸给每种分别包上,系上纸绳,方便日后一块块吃,吃完封上纸,蛋糕不会干。包到虎皮蛋糕的时候,老何的假牙突然从嘴里迸出,翻了个跟头,正戳在蛋糕上。   这副假牙老何装得有点儿着急,没等牙龈稳固,就配上了。配的时候大夫提醒过他,现在装上,过段日子会不合适。老何说不合适就再换,现在急需先将城门缺口堵上。堵是堵上了,但局势不稳定,随着牙床的迁移,堵在缺口上的两颗牙变得碍事了,老何嘴里像戴了紧箍咒,随时要炸裂。想再配一副,但春节前买糕点的人多,不好请假,就先凑合着。
  不舒服了,下意识会用舌头去舔那两颗牙。这次不知道是舔得猛了,还是终于开闸泄洪,两颗牙像陨石一样,坠落在虎皮蛋糕上,排列整齐,像准备咬上一口似的。
  老头看清是两颗牙后,说怎么着伙计,比我还着急吃?老何赶紧拾起假牙,装进嘴里,还粘着蛋糕的甜味儿。蛋糕上留下两个齿痕。
  老头不乐意了。老何要给老头换块新的,老头不干,说要换就把老何换了。吵闹着把百货大楼经理召了出来。老头话里话外一通埋怨,经理听明白了,老头是前税务局局长的父亲,没少沾儿子的光,这次自己来买蛋糕,从自己兜里掏钱,有点儿不平衡,又碰上这事儿,借题发挥,撒撒怨气。经理赶紧派车给老头和糕点送回家,还额外饶了三斤肉松卷,才算没把事情闹大。老头上了车还不依不饶,说别以为我儿子退休了,税务局就没人了,你们好自为之。哪怕老头只是随口一说,经理也不能让老何继续站糕点柜台了,万一老头日后再来买蛋糕,看见老何,赶上哪根筋儿又不对了,指不定会发生什么。送走老头,经理开诚布公和老何谈话,劝他离开销售岗位,从长计议。
  这天也是老何给女儿开家长会的日子,初三第一学期的最后一个家长会,很重要。经理和老何谈完,老何来不及为自己辩论,骑上车就去了女儿学校。
  先是坐在自己孩子的座位上听老师分析今年的中考形势,嘴里的紧箍咒让老何坐立不安,索性摘了假牙,放在女儿的课桌里,继续听老师讲。
  后来散会了,家长们挨个向老师打听自己孩子的情况。老何也排队等着,轮到他的时候,才从兜里摸出假牙,装上,忍着疼痛和老师交流了几分钟。在此之前,门牙的地方一直空着,老何被人认了出来。女儿同学的家长里,有坐过那趟火车的。
  班里的学生很快就知道何丽云的父亲在火车上被警察打掉两颗牙的事情了,何丽云就是老何的女儿。一个学习成绩和何丽云同样名列前茅的男生,跟她关系要好,认真地问何丽云:他们都说你爸爸的牙是被警察打掉的,不是这样的吧?何丽云面红耳赤,无言以对,瞬间成绩一落千丈。回到家,跟老何的话也少了,甚至躲着老何走。老何未察觉,以为女儿忙于中考。
  第一次模拟考试结束后,又召开家长会。老何已经有了一副舒适的假牙,这次让他坐立不安的,是女儿的排名从班里前三名跌到三十多名。老何很诧异,会后等到所有家长都走了,问老师是怎么回事儿。老师对学生中间发生的事情略知一二,说自打上回開完家长会,班里男生就开始拿老何的豁牙取笑何丽云,成绩下降,想必与此事有关。老师已经找带头男生谈过话了,希望老何回去再做做女儿工作。
  回到家,老何问女儿学习成绩下降是不是受了他的影响?女儿没说话。老何又问女儿,如果我证明了是火车上的警察犯了错误,你的成绩能上去吗?女儿反问老何,你真能证明吗?
  老何懂了。
  距离中考还有两个多月,为了能让女儿考上好学校,老何带着女儿去找米乐小舅。
  米乐小舅再有两个月就能拿到警校的毕业证了,若不出意外,将会留在火车上工作。老何的再次出现,让米乐小舅如临大敌。你怎么又来了?米乐小舅把老何父女带到包厢。
  老何先说了自己因为工作中假牙掉了,导致不能卖糕点的事儿。米乐小舅说你想让我怎样赔偿,老何说这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女儿学校里在传言自己喝多了撒酒疯,被警察打掉两颗牙,影响了女儿的情绪,致使成绩下降,再有两个月就中考了,他希望女儿能考个好学校。米乐小舅说这还不简单,转向老何女儿说你爸爸没有犯错误,我和你爸爸之间发生了点儿误会,但他的牙不像你们班上说的那样,好好学习吧!女儿看着面前的乘警没说话,往车下拉老何。老何知道女儿有话不好意思讲,下车问女儿想说什么。女儿说我相信你了,但你得让我们班同学也相信。老何让女儿在车下等着,他又上了车,跟米乐小舅说刚才的话光跟我女儿说还不够,得让女儿全班都知道,你去学校里讲一讲。米乐小舅说你这样就太过分了,老何说我女儿没妈,就我这一个爸,中考对她很重要,我没理由让她因为我耽误前途。米乐小舅说要不这样,女儿的工作你自己去做,我也让你打我一顿,给我也打掉俩牙,三颗也行,出出气。老何不打,说自己不是为了出气,只想证明自己没错儿,米乐小舅说那我真帮不了你了。老何说我就这一个女儿,米乐小舅说我就这一次毕业分配的机会。老何说那让事实自己说话吧,牙是你打掉的,我就不信没人看见。米乐小舅说看见了能怎样,老何说看见了就能帮我做证,我要是找到了证人怎么办?米乐小舅说你去找吧,该怎么就怎么办。
  老何带女儿回家了,让女儿别着急,先安心备战第二次模拟考试,他会攻破班里流传的谣言。
  老何又去找了那天火车上的老警察,结果车上换成一位中年警察。老何问老警察去哪了,中年警察说无可奉告,不说有不说的难处。老何只好去分局打听,被告知那位老警察查出肝癌晚期,刚做完手术,已经处于半退休状态。老何讲明找他的缘由,接待老何的人听完,问老何是不是要报案,他去拿本记下来。老何说千万别拿本,也不用记,并不想把事情搞复杂,只是想问问那位老警察,能不能替自己去学校做个证,证明自己没犯错误。分局把老警察的家庭住址给了老何,老何摸上门,老警察不在家,出去抓中药了,老伴在。听明白老何的来意,给老何作了个揖,说谢谢老何,希望他赶紧离开这。老何不明就里,老伴说大夫已经给老警察下最后的期限,也就能活个一年半载了,让他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干什么干什么,少琢磨那些不开心的事儿,单位也给他放了假,现在让他掺和这事儿,无异于榨取他硕果仅存的健康细胞。说完老伴拿出手术单、医药单,给老何看。老何一看,都是真的,想起老警察在火车上要给自己包扎的场景,心里一酸,说自己在百货大楼上班,如果想吃点心了,可以去后门找他——老何从糕点柜台被调换到楼后的车棚看自行车,但是在糕点柜台还有面儿,新到货了能刷脸先买。然后就告辞了。   第二天老何到单位打了声招呼,要请几天假,不等领导点头,就坐火车去了异地的那所警校。为了女儿,豁出去了。校长见到老何,还记得他,说如果实习乘警真打人了,就不是给你开个被打证明那么简单的事儿了,而是要追究他的刑事责任。老何说他不想把事情搞大,大家都不容易,但是女儿需要自己的证明。校长说这并不
  是一件小事,如果真如你所说,性质很严重,国家刚刚颁布试行了《人体轻伤鉴定标准》,其中就有牙齿脱落这一条,我们可以再调查一次。老何说这次我住下不走了,每天来一次,直到出结果。第二天,老何在招待所接到警校的电话,校长说电话询问过当事人,他说没动过手。老何一下子怒了。老何气冲冲来到校长室,要把米乐小舅叫来当面对质:他当我面都承认过了,还让我把他的牙也打掉两个,算扯平了,我要有一句骗人的话,我是这个……老何用手模拟出一个王八的形状。校长让老何冷静,说私底下的话不能当真,如果当事人不想公开承认,叫来也没用。老何说那总得有个说理的地方吧!校长说国家保障公民的基本权利,如果老何真的受到人身伤害,可以去检察院起诉,检察院会立案调查。老何说那不就成打官司了吗,校长说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对错只能由法律裁决。老何问只能如此吗,校长说没有二法,老何喃喃道,那就打吧!
  老何并不愿意惹麻烦,他认为温良恭俭让、你好我也好、吃点儿亏喝点小酒就过去了的日子挺好,但想到女儿的未来,又觉得这样没出路。自己这样,是因为人过中年看不到改变的希望了,瞎凑合,女儿才十五岁,不能凑合!
  老何视女儿为掌上明珠,丧妻后有人给他介绍过对象,两次女方都提出只要老何把女儿交给他妈妈带,自己和老何单过,就答应跟老何结婚。老何都没同意,单身至今。女儿和老何一直很亲,现在父亲形象在她心里大打折扣。老何证明自己的时候到了,不仅是挽救父女关系,重塑自己的形象,更是为了给女儿展现一个光明的未来——让女儿知道,社会是公正的,正义是值得相信的!
  老何去了检察院。工作人员做登记,问老何有目击证人吗,老何说有,对方说我们需要他的联系方式,老何说我现在也没有,但马上就会有。
  一天,米乐爸爸正在办公室判作业,同屋的老师走过来,说米老师有人找。米乐爸抬起头往门口看,站着一个人。米乐爸爸走过去,打量站着的人。
  您还认识我吗?站着的人问。在米乐爸爸辨认的时候,站着的人背过身,摘下假牙,转过头又让米乐爸爸看,说这回您认出来了吧。米乐爸爸说是你呀,找我吗?老何装上假牙说,对,火车上的事情,想麻烦您。把来龙去脉一说。米乐爸爸问老何怎么找到这的?老何说,打听。米乐爸爸说一会儿还要给学生上课,让老何周日去他家,给了老何地址,叮嘱以后不要来学校找他。
  周日,老何拎着点心匣子如期而至。米乐妈妈已经知道老何去学校找过米乐爸爸的事情,一大早就把米乐爸爸支出去,让他带米乐去公园玩,晚上再回来。米乐爸爸说了句“妇人之道” 不情愿地出门了。
  是米乐妈妈给老何开的门,说米乐爸爸去同事家帮着打组合柜了,不一定几点回来。老何放下点心说没关系,我等。边等边讲述那天火车上的事情。米乐妈妈给老何倒了一杯水,也不接话,任老何自己在那说。老何知道米乐爸爸和那位实习乘警肯定认识,要不然也不可能坐在乘警室里,问米乐妈妈,他们关系到什么程度。米乐妈妈直言不讳,说别问了,你就不应该来。米乐妈妈如此态度,老何已有所准备,说知道这事儿挺麻烦人的,但还是愿意试试,毕竟牙是在米老师眼皮底下被实习乘警打掉的。米乐妈妈一心帮米乐小舅找老何的把柄,问老何那天是不是喝酒了,老何说喝酒归喝酒,喝成什么样警察也不应该打我呀,再说我喝的啤酒也是火车上卖的,他们卖酒,就说明允许旅客喝酒。米乐妈妈说咱俩不用争这个,喝没喝酒、打没打你,是你自己的事儿,你自己的事儿能不能自己解决,找我们干什么呢?老何说只要米老师实话实说就行了,米乐妈妈说你让他说什么,他跟我说他什么也没看见。老何一愣,沉默片刻说米老师是故意出门躲我吧,米乐妈妈说你要这么认为也行。老何站起身,说那我早点回去吧,米老师好早点回家。米乐妈妈说点心拎走,给看到过现场的人吧,一个车厢里那么多人呢。老何说,点心还有,人不好找。叹着气,走了。
  第二天,米乐爸爸下了晚自习,回到家又见到了米乐的小舅,他和米乐妈妈正守着桌上的一张报纸,一筹莫展。米乐妈妈把报纸拿给米乐爸爸看,是本市的日报,刊登了一则寻人启事,说某年某月某日开往北京的火车上,某节车厢,穿跨栏背心的实习乘警打人,致使受伤害人门牙脱落,现寻找目击证人,希望在场人士能勇敢地站出来,不畏强权,帮受害人讨回公道,弘扬社会正气。米乐小舅看到这份报纸,赶紧来了米乐家,得知老何已经来过,对米乐爸爸说,姐夫,这人也找过我和我们学校,问题的关键就在有没有人给他做证;有,我的麻烦就大了,没有,这事儿就只能这么过去。米乐爸爸沒说话,拿着报纸反复看。米乐妈妈宽慰表弟,说既然老何登报了,说明你姐夫这条路他没走通,这一关,你放心。表弟点点头,看到窗台上的空高粱酒瓶,对米乐爸爸说,姐夫,等我转正了,给你弄两瓶茅台。米乐爸爸放下报纸,拿起空瓶,扔进簸箕说,喝完这瓶我就打算戒酒了。米乐小舅瞪着眼睛不知道姐夫什么意思,米乐妈妈替米乐爸爸解释:你来之前,他就想戒酒了。米乐小舅说,那我给你们弄台录像机,以后看电影不用出家门。米乐妈妈说都是一家人,不用客气。送走表弟,米乐妈妈从簸箕里捡起酒瓶,戳在桌上,问米乐爸爸:什么意思?米乐爸爸又把酒瓶扔回簸箕说,我说不说话的资格,就值两瓶破酒吗?米乐妈冲着簸箕踢了一脚,说你耍给谁看呢,是你自己不买票,非跟他坐一块。米乐爸说他是你表弟,是他非拉着我上车的,要不是你们家,我能认识他?这时候里屋门开了,米乐睡眼惺忪从里面走出来,说你们吵什么呢?看见了桌上的子弹壳,来精神了,问,小舅来了?你们怎么不叫醒我?米乐妈把米乐往屋里推,说叫了,你没醒。米乐信以为真,攥着子弹壳又回屋睡了。米乐妈妈还要再跟米乐爸爸说出个所以然,一转身,米乐爸爸点上根烟,去院里抽了。   一个礼拜后的一天,米乐爸爸推着自行车走出校门,看见了马路对面的老何。老何走上前说:“米老师,下班啦!”
  米乐爸爸知道这回躲不过去了,冲不远处一甩头:
  “那边有个小饭馆。”
  两人坐下,要了炸花生米和黄瓜蘸酱。老何开门见山,说我知道,您和那乘警肯定是朋友,要不然也不能坐在他那屋里。米乐爸爸点点头。老何又说我去您家没见到您,我大概知道什么意思了。米乐爸爸叫来服务员,要加个蒜苗炒肉,今天他请客。老何说不用,今天是最后一次来找米乐爸爸,日后不会再来,他请,又让服务员上一塑料桶啤酒。这么一说,米乐爸爸心头一松,之前这事确实成为一道难题,困住了他。
  啤酒上来,老何先给米乐爸爸倒了一杯,又给自己的杯里倒上,两人碰杯。喝了一口,米乐爸爸放下杯,老何还举着,说了句对不住,米乐爸爸一愣。老何继续说,今天我已经把您家的地址给检察院了,他们会去找您取证,到时候怎么说,是您的自由,我先干为敬!老何一仰头,喝光了杯里的酒。
  刚有些许轻松的米乐爸爸,顿时又沉重起来。
  老何又给杯里倒满酒,说走到这一步也是没办法,时间不等人,我必须在女儿中考前给她个说法。
  米乐爸爸看着对面的老何,这个把包袱甩给了自己的中年男人,眼中闪动着光,不知道是希望之光,还是狡黠的光。米乐爸爸有点讨厌这光,带着愤怒说:
  “你有什么权利这样做!”
  老何不紧不慢地说他了解过了,作为公民,他有这个权利,而且米乐爸爸也有配合出庭的义务。
  米乐爸爸没说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老何又给续上酒,说我知道您会说不在场、没看见,您这么说我还真没有办法,因为我也没有其他方式证明您在场,但我还是要拼死一搏。
  米乐爸爸更觉得老何胡搅蛮缠,指着老何鼻子说,我真想给你这俩假牙也打掉了——你怎么就断言我会这么说呢?老何说您爱人都告诉我了,所以我也只能破釜沉舟了。米乐爸爸说你等会儿,我媳妇都跟你说什么了?老何把那天去米乐家的经过一说,米乐爸爸问我媳妇真是这么说的,老何说不信你回去问。米乐爸爸说,那我如果就这样说,你会怎么办?
  老何摘下假牙,嘿嘿一笑,又用漏风的嘴说:
  “等女儿到了十八岁,我会找到那个实习乘警,当然那时候他早就转正了,然后挥起拳头,把他的门牙也打掉两颗,带回来给我的女儿看看,让她知道善恶有报!”
  “你这样会被抓起来的。”
  “没关系。”老何说,“我现在都这样了,对这个世界没什么留恋的,里面外面都一样,但是要让我女儿知道这个世道不能胡来。”
  “我看你就够胡来的。”米乐爸爸说。
  “我是被逼的,我现在还记得他在火车上,揪着我的腮帮子,问我‘服了吗’的样子——我现在
  可以明确地告诉他,不服!”老何“腾”地站了起来,肢体配合着语言。情绪没完全到位,又说:
  “为了能一拳把他的门牙也打下来,我建议,咱俩再来盘酱牛肉吧!”
  老何冲服务员招手。
  当晚米乐爸爸一身酒气回到家。米乐妈妈不知道他是跟老何喝的,只对他这么晚回家还喝了酒很不满,说你不是戒酒了吗?米乐爸爸说戒不戒酒是我的事儿,用不着你替我做主。米乐妈妈说谁愿意管你呀,给米乐爸爸晾在一边,先上床睡了。米乐爸爸自己倒了杯水,说以后我的所有事儿,你都不要管。米乐妈妈一伸手,关了灯,米乐爸爸说这还有人呢,米乐妈妈说你不说不用管你吗,翻身留下一个背影。米乐爸爸站在月光里,端着水杯,水中浸着月影,突然不舍得喝。

4


  米老师从大衣柜里取出一件白衬衫,穿在身上,站到镜子前照了照,没发现什么问题。一转身,看见一直在旁边看他的米乐。米乐知道今天似乎是个特殊的日子,爸爸似乎要去做一件特殊的事情,为了这件事情,爸爸和妈妈已经争吵了很久。米樂不愿意看见他俩争吵,也不想问这件特殊的事情是什么。
  每天都是米老师送米乐上下学,他任教的中学和米乐所在的小学顺路,但是今天米老师告诉米乐,中午放学不去接他了,让他和家近的同学结伴回家,学校离家并不远。
  米老师还指着桌上盖着网罩的饭菜说,如果他没回来,米乐就自己先吃,菜已经炒好,六月中旬了,不用热也能吃,主食是方便面,暖壶里有开水,一泡就行,倒的时候小心点儿。米乐爱吃方便面,平时父母都不让吃,这次主动给他吃,更说明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米乐已经会感受大人的心理。米老师检查了米乐脖子上的钥匙绳,确认了家里的钥匙在上面拴着。最后叮嘱米乐,吃完饭锁好门,电视上有一块钱,拿着买零食,去找隔壁的同学,一起去学校。
  米乐妈妈今天出门比以往都早,在米乐印象里,父母好像有几天没说过话了。对于妈妈的早早出门,米乐并不意外。
  米乐斜坐在自行车的大梁上,拐过门前那条都是露天面摊儿的小路,就到了所谓的大街上,沿着大街一直往前走,是市法院。经过门口,米乐问爸爸,你今天是要来这吗?米老师有些意外,问米乐为什么这么说,米乐说你们聊天总说法院法院的,这不就是法院吗?米老师以为自己和老婆那些避着米乐说的话影响不到他,结果米乐还是听到了,而且走心了。米老师只能告诉米乐这是大人的事儿,小孩只要好好上学好好吃饭就行了。
  后来米乐回忆起来,大约也是在这之后,家里的气氛变了,像一座冰窖,回到家就感觉冷,想赶紧出去晒晒太阳。爸妈也不怎么说话,米乐倒希望他们吵场架,通过谩骂的言语,也能知道两人的关系到什么程度了,现在相安无事但谁也不理谁的生活,突然让米乐喜欢去上学了,不愿意待在家里,不愿意过礼拜日。作业需要家长签字的时候,米乐也很为难,不知道该找谁。爸爸是家长,妈妈也是家长,找爸爸不找妈妈,会不会让妈妈伤心?反过来,爸爸会不会伤心?米乐觉得自己长大了,能替大人着想了。
  当然米乐更要为自己着想,必须有个家长的名字出现在纸上,他只能花钱找一个擅长模仿家长签名的高中生写上父母其中一方的名字,远近有需求的中小学生都会找这个高中生,代价是一袋干脆面。   妈妈和爸爸還颇有几分默契,两人尽量不同时出现在家里,不是他昨天加班,就是她今天加班。赶上周日,不是他这周带米乐出去玩,就是她下周带米乐。至于为什么不能三口一起出行,米乐在父母嘴里得到的说法都是对方工作太忙。然而无论多忙,无论两人的时间多不凑巧,神奇的是,竟然没有耽误过米乐一顿饭。
  这种日子持续了几年,直到有一天,妈妈突然不在家住了。米乐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问爸爸,妈妈为什么不回来住了,爸爸的回答很简单:工作需要。
  取而代之的是老何开始频繁出现在米乐家。妈妈的消失、老何的出现和再也没有出现过的子弹壳,让米乐觉得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终于在五年级期末考试结束后,米乐知道发生了什么。这次他考了三百——语文、数学、自然三门都是一百分——受到老师表扬。放学回家的路上,一个没考好的男生对米乐说:
  “你有什么可得意的,你爸你妈都离婚了!”
  米乐已经快十二岁,加上父母长久以来的表现,他大概知道离婚是什么意思了。反问那个男生:你怎么能保证你妈你爸没离婚?那个男生说,我妈我爸天天一个被窝,他们不可能离婚!米乐想到妈妈很久不回家住了,如果一个被窝才代表不会离婚,那么这说明妈妈已经和爸爸离婚很久了。想到这,悲愤喷涌,米乐扑向那个男生,两人扭打一团。
  这一架打得米乐身心通畅,多日积蓄的苦闷一扫而光。那个悬而未决的疑惑——父母到底怎么了——也有了答案。米乐挨了几拳,身上的疼痛感让这个答案变得对他失去杀伤力。打架的结果是两败俱伤,两个小孩本就没有多少力气,打累了,被路过的大人一伸手就拉开了。
  米乐鼻青脸肿回到家,爸爸一眼就看出他打架了,问因为什么,米乐当然没说因为你和我妈离婚了,而是说那孩子欠揍,因为在考试的时候给他捣乱。爸爸说我看欠揍的是你,这事儿你可以告诉老师,但不能动手打人。爸爸让米乐趴下,用扫炕扫帚打了他屁股三下,帮他长记性。
  米乐并不记恨爸爸,也不记恨妈妈,觉得他俩也是受害人,只是对老何耿耿于怀,因为父母离婚和老何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当看到这次小学毕业语文考试的作文题目是《身边的平凡英雄》时,米乐立即想到了小舅在火车上治服老何的事情,终于借此发泄了对老何的愤怒。
  米乐把他知道的和幻想的都写了进去,塑造了一个讨人厌的老何,而作为平凡英雄的小舅,及时出现将这个害群之马绳之以法。
  没想到交完作文,回到家就看见了豁牙老何。豁牙老何知道今天是米乐小学毕业的日子,每年里,他都会以各种名义,找米乐爸爸喝一顿。老何本来已经有了一副合适的假牙,却故意不戴,就愿意咧嘴一笑后,露出里面的黑洞,他说这是自己的光辉业绩,是自己反抗强权的勋章。
  米乐进门后没有坐下和这两个大人一起吃喝,厌恶地看了一眼老何的豁牙,径直进了自己的小屋。米老师替米乐打圆场,孩子越大越不懂事儿,也不知道叫人。老何并不挑礼,扯下一个鸡腿,又掰了一块肝,盛在碗里,送到米乐门口,敲门说:
  “少爷,饭给你送到门口了。”
  米乐在里面没动静。
  老何又敲着门说:
  “劳驾您亲自吃一下。”
  里面依然没动静。米老师知道老何越敲,米乐越不会开,米乐对老何很有意见,虽然爷俩没交流过,他也看得出来。米老师说算了,小孩不会饿着自己,饿了就出来了。
  米乐不是不饿,是不喜欢看见老何,此刻还沉浸在写作文的情绪中,看见老何像看见坏人。其实他就躲在门后,关注着门外的动态。饥饿感和对老何的愤恨,正在身上蔓延,他为那一刻的到来做着准备——冲出去大声宣布:老何,你不要再来我家了!米乐觉得,老何如果不来了,妈妈就有可能回家。但是现在米乐没有勇气破门而出喊出这句话,他需要更愤怒一些、更饿一些,藏在门后积蓄着这种力量。
  老何没敲开门,把碗端回桌上。还算有点自知之明,知道米乐对自己为什么这个态度,也清楚自己是米乐父母离婚的导火索。他端起酒杯,一手捏着,一手托底,颇有仪式感地说:米老师,还是那句话,感谢的话不多说了,都在酒里,我自罚三杯,一杯敬你,一杯对不住你前妻,一杯对不住你前小舅子……老何在得知面前这个男人因替自己出庭做证为自己打赢官司找回尊严而被丈母娘家人恨不得要千刀万剐了后,不禁肃然起敬,一口一个米老师,宛如从五行山下蹦出来的孙悟空管唐僧一口一个师父地叫着。
  米乐在门缝里观察着,老何自斟自饮,每杯都倒得挺满,喝的时候也一丝不苟,瞬间三杯进肚。米乐想,他也真好意思!但是爸爸并没有撵他走的意思,而且每次都跟他一起喝,虽然不像他喝得那么凶。这是米乐所不能理解的。
  三杯过后,老何已经不说中国话了。本来摘了假牙就漏风,酒劲儿又让他舌头捋不直了,彻底变成大舌头,说话的欲望却异常强烈。
  米老西(师),我心里难锈(受)呀,老何捶打着自己的胸口说,其实我并不好意西(思)来您这,我细(是)你家的坠(罪)人呀,弟妹跟你离婚……
  你也不用自责,过不到一块去终究是过不到一块去,离开是早晚的事儿。米乐爸爸说。
  渗两年,你和弟妹复婚没可能的话,我给你介笑(绍)一个。老何发自肺腑。
  先给你自己找一个吧。米乐爸爸说。
  我要是宅(再)婚了,你还一个人,我更没脸进你家门啦。老何喝得红头涨脸。
  回回跟你说,以后再提这事儿,就走,你是来喝酒的还是来干什么的?
  好吧,那我再记(自)罚山(三)杯。
  想酒就喝,别老自罚自罚的,倒上就行啦。米乐爸爸给老何续上酒。
  要吃(知)道那个实习乘警是你小舅子,我就不来麻烦你了——没敢相信您能大义灭亲,您是这个……竖起一个大拇指。
  毕竟他不对,不应该动手。
  也怪我有点儿喝多了。
  那也不能打人,出手还那么狠。
  我倒觉得有点对不住他,让人家秋(丢)了工作。   这亏他早晚得吃,要是不改改,将来栽更大的跟头,不当警察了,他现在也挺好。
  电视一直开着,突然冒出一句话:“用事实说话。”老何扭头看向电视,正重播着前一天的《焦点访谈》。老何一拍大腿,说这话总结得好,米老师,你是这句话的践行者,尊重事实,用事实说话,实话实说——简直就是中央派来的代表,跟中央电视台一个声音。米乐爸爸说你喝多了,今天到此结束吧,拿过酒瓶,拧上盖。老何要酒瓶,说再喝最后一杯,米乐爸爸不给,说你的最后一杯永远又是半斤,老何说这次真的是最后一杯,这杯一定要喝,瓶子拿你手里,你给我倒。米乐爸爸倒了最后一杯,没满。老何说,倒满。米乐爸爸又给续上点儿。老何端起酒杯,这回是双手并排握着,像古装剧里的人物在喝酒,说这杯是替我女儿感谢你的。米乐爸爸说你又来这套,喝就喝,不喝就放下。老何说女儿来信了,提到你,说你给我们一家带来希望,再开学她就大四了,准备考研,法律系,要不是你那时候及时帮我洗白,稳定了她的情绪,她都不一定能考上高中,她说以后当上律师,你有什么事儿,尽管说。米乐爸爸说没必要跟孩子说大人的这些事儿,老何认为很有必要,让孩子分清善恶,知道社会是有规矩的,这样他们才有所为有所不为,如果孩子长歪了,社会就更完蛋了。
  说完老何东张西望,开始满屋子看。米爸爸问他寻摸什么呢,老何说看看哪块儿适合挂锦旗,说着从包里掏出一个卷好的画轴,站起来,一抖落,画轴展开,是一面锦旗,右边一排写“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左边一排写“好人难得一生何求”。老何说:
  “米老师,你是一位高尚的人,这是女儿建议我送你的,我带钉子了,你看挂哪面墙合适?”
  米乐爸爸让老何先坐下,老何举着锦旗,说坐下就拖拉到地了,米乐爸爸说卷好了,拿回去,老何说宝刀配英雄,挂在这才物尽其用。米乐爸爸急了,说叫你拿回去,你就拿回去!站起来,夺过锦旗,三卷两卷,收起来,使劲往桌上一拍:拿走!老何第一次见米乐爸爸这么大反应,悻悻塞回包里。
  米乐爸爸自己倒上一盅酒,情绪有所收敛,缓了缓说,其实自己并不是一个高尚的人。接着说,帮老何出庭做证,是因为日后要站在讲台上教课,腰杆得挺直了,自己还当着班主任,学生犯错误了,批评他们的时候需要底气。老何说,所以你当老师,对得起为人师表这几个字——要不我把锦旗上的字改一下?
  米乐爸爸说,但这些不是最重要的,我可以不当老师,不必在意学生们的目光,我是怕。怕?老何问,怕如果不做证,我打击报复吗,我可不是那种人。老何端起酒杯,试图让气氛轻松一下。米乐爸爸冲米乐所在的房间甩了一下头说,怕米乐以后会看不起我。说完,也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继续说,我想如果有一天米乐长大了,还记得这件事儿,问起我,我可以如实告诉他,虽然我也说不清为什么要这么做,但能心安理得地说,我尊重了事实,没有歪曲谁,也没有袒护谁,说实话你第一次来找我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好,冥冥中那句话一直在起作用,就是刚才电视里的那句——用事实说话——虽然这句话当时电视上还没说过。如果因为我没有说出事实,米乐知道了这个社会有空子可钻,等有一天他做了错事,甚至犯了法,他说这是跟我学的,我会后悔一辈子!说完,米老师一口喝完杯里的酒。老何及时给填上。
  隔着门,米乐在爸爸嘴里听到自己的名字。他已经小学毕业了,能把六年前火车上发生的事情、爸爸和老何刚才酒桌上说的那些事情,以及父母离婚的事情串起来,其中的因为所以大致清楚了。第一反应就是,自己的那篇作文写错了。这么多年,错怪老何了,作为少先队员,不应该在作文里玷污老何的名声。他要去找回那篇作文,销毁掉。
  米乐冲出房间。举止之突然,吓了爸爸和老何一跳,愣愣看着他。米乐冲到桌前,端起桌上爸爸的白酒杯就喝。
  “放下,那是酒!”爸爸说。
  老何把之前给米乐盛肉的碗递到面前说:
  “别光喝,吃口东西。”
  还替米乐开脱:
  “让他喝吧,小男子汉喝点没事儿,都要上初中了。”
  米乐喝进嘴里的酒,还没往下咽,已经在口腔里燃烧。他觉得是男子汉的话,就不该怕辣,于是眼一闭,豁出去,咽了下去。瞬间浑身发热,胸口像点了一个二踢脚,第一响已经炸开,第二下不知道要把他崩到什么地方爆炸。
  米乐飞奔出了家门,左拐右拐,跑到学校门口。大铁门紧锁,米乐敲门。一扇小门镶嵌在大铁门中间,从里面被拉开,露出看门大爷的脑袋,问米乐怎么了?米乐说自己是六年级的,要找老师,大爷说你们已经毕业,老师都走了,学校也放假了,一个人都没有了。米乐问去哪里能找到老师,他的作文写错了。大爷看他这副着急的样儿,问怎么个错法,帮他想办法。米乐把经过从头到尾一说,大爷耐着性子听完,笑了,说你这个不影响毕业,也不影响你上初中。米乐说怎么可能不影响呢,明明老何不是坏人,我把他写成坏人了。大爷说作文该怎么写,我也不会讲,但是我知道,无论你的作文写成什么样,得了多少分,哪怕不写,开了学你依然会是初中生,小升初的考试就是走个形式。大爺问了米乐家住哪,然后万分肯定地告诉米乐,你会在二中上初中。米乐知道,二中是重点中学,高考升学率全市第一,可自己作文写得这么糟糕,怎么可能上二中呢?大爷说上不上二中不是因为考得好坏,是因为米乐家住在二中的学区,二中的初中部采取就近入学,会不会写作文都进二中。大爷最后说:
  “回去吧孩子,放暑假了,痛痛快快玩一个夏天,以后上了二中,就没这机会了。”
  米乐一听,哭了,觉得自己作文写跑题了,不配上二中,有损二中的荣誉。大爷不明白,又补充:
  “孩子,如果开学你不是二中,再来找我哭,行吗?上了二中应该高兴!”
  米乐哭得更凶了。
  米乐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小学门口的,悲戚地往家走,一边流泪,一边想:还有一次机会,等开学了,一定要告诉二中的老师这篇作文是怎么回事儿,如果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上下去,初中这三年就抬不起头了……

中部

1


  初中一开学,米乐找到老师,坦白自己不该在本校上初中。老师并不意外,说知道米乐要去北京上学了,这是好事儿,跟作文写得怎么样没关系。这话让米乐一愣。老师还说你妈妈已经来过学校,说等北京那边的学校找好了,就给你转走。
  米乐带着疑惑回到家,问他爸这是怎么回事儿。米乐爸爸告诉米乐,他将在北京上完初中,然后上高中,北京的高中生考大学更容易,录取分数线低。看样子也早知道这事儿了,还替米乐把未来都计划好了。米乐说可是咱们家不是在这里吗?米乐爸爸说,北京有你的新家。
  这个新家,是米乐妈妈给米乐找的,她已经和一个北京男人登记结婚,还要把自己和米乐的户口迁到北京。北京的升学优势,让米乐爸爸无法拒绝她的要求。毕竟那里是北京,米乐的一辈子才刚开始,因为这一点,米乐爸爸同意前妻带走米乐,和继父一起生活。把米乐培养成大学生,是米乐父母离婚后仍能达成共识的地方。
  米乐的继父,比米乐妈妈小三岁,两人是在舞厅认识的。在米乐三年级的时候,父母开始分居。米乐妈妈不再回家住,家里的房子是米乐爸爸学校分的,教委的家属楼,她搬出来,住到自己单位宿舍。所谓宿舍,是临时搭建的,米乐妈妈在群艺馆上班,所在的三层小楼有间道具库,除了取送道具,很少有人进,她就在这里面,用景片搭了一个封闭的卧室。领导知道米乐妈妈为什么不回家住,对这事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那些景片上要么画着崇山峻岭,要么画着浩瀚海洋,一个人住在里面,眼前的景象,越发让人孤独。米乐妈妈的工作是群艺馆的舞蹈老师,担负着为全市交谊舞爱好者普及探戈、华尔兹、伦巴的工作。晚上找不到别的事情可做,打发时间,就去了舞厅教课,还能多些收入。那时歌舞厅刚在大城市兴起,小城市不认,看着旋转的灯,不敢进。老板为了招引客人,就办扫舞盲培训班,请来群艺馆的老师上课,更好的也请不来。就这样,米乐妈妈在舞厅认识了小黄,也就是米乐的继父。
  小黄是陪领导从北京到这里考察的,领导坐着一辆京牌的小轿车,小黄是司机。晚上领导休息得早,小黄还年轻,睡不着,瞎转悠,进了舞厅。正好赶上米乐妈妈的“慢三”培训班开课,小黄就交了费,跟着学起来。
  每晚两个小时,中间休息几次。休息的时候,师生闲聊,双方年龄相仿,有共同语言。聊到小黄,得知他是北京来的后,大家并不惊讶,说一听小黄说话,就知道是北京人。问到小黄在北京做什么工作,为什么来这里。小黄说自己是“二炮”的,给领导开车,领导上哪儿,他就开到哪儿,也不多问领导的事儿。米乐妈妈听说过“二炮”,知道那是为国家研发导弹火箭的,可是本市并没有跟火箭相关的单位,问小黄来这能干什么呀?小黄只是笑笑。大家知道部队有规定,很多事儿不能外露,也不再难为小黄;只是说小黄不穿军装,肯定是为了工作的保密。小黄笑的幅度大了些,像在验证着大家说对了。
  小黄无论是坐着、站着还是跳着舞,都身姿挺拔,一看就是当兵的。展示动作的时候,米乐妈妈愿意拉着小黄做示范。在场男士看到小黄挺拔的身姿,也下意识挺起自己的胸脯。在得知小黄尚未成家后,很多老大姐想给小黄介绍对象,可是作为拥有北京户口又是“二炮”身份的人,哪怕是开车的,怎么可能找个外地媳妇呢。老大姐们强忍住把单人姑娘们带来舞厅见见小黄的冲动,自己拉起小黄的手,在镭射灯光的旋转中,和小黄翩翩起舞。
  摸清领导晚间的规律后,小黄就敢开车来学跳舞了。散场后,还能送顺路的舞友回家。在车里,小黄从舞友们嘴里听到米乐妈妈的故事。
  在搬进道具库之前,米乐妈妈向米乐爸爸提出离婚,得到答复是孩子还小,再等等。但米乐妈妈不愿意和这个男人继续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一旦两人对不上眼了,看对方做什么都别扭。米乐妈妈选择搬出这个家,她记得一条法律常识:夫妻分居两年可自动离婚。
  米乐妈妈并没有放弃做母亲的责任,有时候会把米乐接到群艺馆写作业,等人都下班了,用电炉子给米乐做饭,周末还会带米乐去姥姥家。米乐问过妈妈,为什么不回家住,她的回答是单位事情多,需要加班。米乐不明白什么叫工作,姑且信之,也知道爸妈不和,却没能力多想。
  有一天,米乐妈妈突然出现在米乐爸爸的学校门口,约他找时间聊一聊。米乐爸爸说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截止到今天,你搬出去正好两年了。
  在米乐五年级的时候,父母协议离婚,双方默认米乐跟随父亲生活。父亲有房,又是老师,对米乐成长的帮助更大。离婚后,有人劝米乐妈妈再成个家,老住道具库也不是个事儿,米乐妈妈说等米乐上了初中懂点儿事了再说,劝说者说那时候你年纪更大了,选择余地小了。米乐妈妈说小就小吧,随缘。
  如果没听说这些事情,小黄并不知道舞蹈老师已经有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常年的舞蹈训练,让米乐妈妈胳膊腿上的肉依然紧绷,皮肤光润,眼睛里也有一种并未被生活所束的光芒。小黄自己刚刚失恋,犹如大病一场,还没缓过来,但是舞蹈老师作为一名刚离婚的女性,竟然没有一点小黄想象中的那种症状,每天沐浴在阳光下,毫无阴影。教起舞蹈来,专注,投入,忘我,小黄却总分神,和女朋友分手这一事实时常在他头脑中掠过,让他从内心到舞蹈动作,都无法绽放。米乐妈妈提醒过他:你的身姿是优秀的,四肢还要再打开,让动作舒展,记住,打开。
  小黄三十岁前才开始初恋,却得到个被甩的结局,有限的人生经验里,对“打开”很陌生。他暗暗观察着舞蹈老师,跟她学习“打开”。
  离婚后,米乐妈妈也有种挫败感,毕竟婚姻是自己选择的,还有了孩子。为了铲磨这种挫败感,她选择用舞蹈重新和这个世界建立联系——每当身体摇摆、旋转的时候,附着在身上的阴霾也被甩掉,甩出一个崭新的自己。这期间,全省各地区暴发了百年不遇的洪水,本市也受了灾,一条途经市区的河水在几日暴雨后,平日深蓝色的河水,先是变成黄泥汤儿,一点点涨满河道,随后上游又涌下一片更大的黄泥汤儿,汪洋一片,卷起白色的水花,像給这座城市过了一个泼水节。干枯的河床瞬间被淹没,水位迅涨,势头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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