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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年前,我上高一。我所就读的高中离家有30里远,我平时住校,每个周末回一次家。回家主要是为了带足一星期的口粮。我们的口粮很简单:母亲蒸的馒头、烙饼,还有一玻璃罐炝了油的酸菜。作为一个乡村的少年,到了县城,未免有些自卑和敏感,写日记和一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所谓朦胧诗成为我消解自卑的最好方式。
记得那个夏天的周末,我骑自行车从学校回家。一到家,父亲就让我跟着去割麦,尽管我十分不情愿干这受罪的活,但是又不好违抗父亲,只能硬着头皮答应。
我们顶着烈日来到铁路边的麦地。父亲割得很快,用不了几分钟,一个结实的麦捆就割好了。父亲割五个麦捆,我还割不了两个,而且我割过的地方,麦秆凌乱不堪,麦茬高低不一,十分难看。而父亲割过的地方,麦茬整整齐齐,如同一把标尺量过。两三个小时后,父亲已经割了两排麦捆,我割的还不及他的五分之一。
父亲像一个舵手,弯腰挥着镰刀,向麦田深处驶去,镰刀挥下去,麦秆纷纷倒下,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麦浪起起伏伏,父亲的头时而从麦子中间抬起,时而俯下去,惊得躲在麦田中央的麻雀、蜻蜓、蝴蝶纷纷起飞。父亲远远地把我甩在后面。
晌午的时候,父亲和我坐在铁路边的白杨树下歇息。突然,我有一种想写诗的冲动,立即从兜里掏出笔,可是找不到纸张,摸遍了全身的口袋,找不到一张纸。我走到铁路边上找纸,希望能够找到一个从火车上扔下来的废纸或者报纸的边角。失望的是,铁路边上全是从火车上扔下来的快餐盒、饮料罐、塑料袋和瓜皮。
父亲见状问:“你找什么?”我说:“我想写诗,找不到纸。”父亲笑着说:“早说嘛,我这里有纸烟盒,我把烟拿出来,烟盒给你写。”说完,父亲把烟盒里的烟全部掏出来,一根一根放进口袋里,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锡箔纸摊在膝盖上,再用手把锡箔纸上的褶皱一遍一遍地抹平后交给我。接过纸,我便埋头写了起来。父亲点了一根烟,看着我在巴掌大的纸上写着。火车轰隆隆从旁边驶过,坐在里边的人扔下来一个塑料袋,袋子里的东西被风吹散开,撒了一地。从塑料袋里散落的啤酒瓶甩在地上碎了,有几个空易拉罐翻滚着掉进铁路边没有水的渠沟里。父亲起身把易拉罐捡起来,放进背篓。我看了他一眼,没有作声,继续埋头写。父亲也没有作声,倒了一杯茶瓶里泡得很酽的茶,放在我身边。等我把一张纸写完,他才说:“天热,喝口水,解解渴。让我看看,你写的啥。”我把写满字的纸递给他。父亲看了看,皱着眉头,笑笑说:“有的句子看不懂。你喜欢写,就一直写下去,不要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我记得当时写的所谓的“诗”无非是一些农民很苦很累的沉重感慨。
看完后,父亲又点了一根烟和我聊天。我感慨地说:“农民一年到头面朝黄土背朝天,太不容易了。城里人的生活就是比我们农民好。”父亲说:“我这辈子就这个样子了,就指望你念书念出一条好路子,以后不要再和我一样务农。你抱怨有什么用呢?我们受苦的人,没有抱怨、悲观、叹息的权利。娃娃,只要你肯用心读书,总有一天,你会像火车里的人一样到远方,过上舒坦的日子。你歇一会,我再割上二十几个麦捆,我们就回家。”说完,他又握起镰刀下地了。
我把写在烟盒纸上的诗装进口袋,慢腾腾走进麦田,心里暗暗诅咒头顶的烈日走得太慢。走快些,我就不用再干活了,可以早点回学校了。
没割几个麦捆,我又坐在树荫下的田埂上,抱着膝盖看着火车从远方驶来,消失在大峡口的拐弯处。我想,什么时候我也能和坐在火车里边的人一样到很远的地方去呢?但是农家子弟的烙印像一根看不见的绳索,套在我这个生活在狭小乡村的少年身上,让我的奢望不可能脱离麦田,像火车里的人一样到远方去。这样想着,一丝苦涩涌上心头。身上的汗把衣服都浸透了,我恨不得把手中的镰刀砸碎。太阳越来越毒,如同长了火辣辣的舌头,舔在脖颈上,钻心地疼。一个上午,我的脖子、手臂全被晒黑了。汗珠如同一条条蚯蚓,从身上不断钻出来。脊背上的衣服全汗湿了。走进麦田,我实在不想割麦,但又不好意思向父亲开口,于是装作不小心用镰刀在无名指上稍微用力划了一刀,鲜血瞬间流了出来。我大声对着捆麦捆的父亲喊:“大,我的手被镰刀割烂了,特别疼。”父亲扔下镰刀,跑了过来,他用力捏住我冒血的手说:“不碍事,很快就会止住的。我们回家,下午你早点回学校去。”
回到家,母亲已经给我准备好要带回学校的馒头和咸菜。
下午四五点的时候,天慢慢凉了,父亲趁着天凉背着背篓又去割麦。他和我一道出了门,在门口的巷子里给了我五元钱,说:“早点去吧,路上车多,骑车小心点。这钱省着点花,不要和有钱的人家比,要比就比谁的成绩好,不要比吃穿。想多给,家里也没有。你要知道我们的咸苦,农民就这个样。好好念书吧,争取念出个样子来。”我红着脸点点头,接过钱上了车。骑了一段路,我回头看父亲,他低头背着背篓,消失在巷子里。父亲的话一直回旋在脑际里,我的心顿时酸涩起来,泪水再也忍不住,一颗颗掉在胸襟上。
三年后,我果真坐上火车到了古城西安上大学。在大学里我读了大量的文学作品和一些国外哲学家的著作。有一天坐在图书馆里,读到哲学家尼采的“受苦的人没有悲观的权利”,猛然间想起了当年父亲在麦田里给我说过的那句话。
我的父亲只有初中文化,根本不知道尼采是谁,也没有机会去读他的著作,但是他表达出了同样的意思。
插图/常德强 发稿/田俊
记得那个夏天的周末,我骑自行车从学校回家。一到家,父亲就让我跟着去割麦,尽管我十分不情愿干这受罪的活,但是又不好违抗父亲,只能硬着头皮答应。
我们顶着烈日来到铁路边的麦地。父亲割得很快,用不了几分钟,一个结实的麦捆就割好了。父亲割五个麦捆,我还割不了两个,而且我割过的地方,麦秆凌乱不堪,麦茬高低不一,十分难看。而父亲割过的地方,麦茬整整齐齐,如同一把标尺量过。两三个小时后,父亲已经割了两排麦捆,我割的还不及他的五分之一。
父亲像一个舵手,弯腰挥着镰刀,向麦田深处驶去,镰刀挥下去,麦秆纷纷倒下,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麦浪起起伏伏,父亲的头时而从麦子中间抬起,时而俯下去,惊得躲在麦田中央的麻雀、蜻蜓、蝴蝶纷纷起飞。父亲远远地把我甩在后面。
晌午的时候,父亲和我坐在铁路边的白杨树下歇息。突然,我有一种想写诗的冲动,立即从兜里掏出笔,可是找不到纸张,摸遍了全身的口袋,找不到一张纸。我走到铁路边上找纸,希望能够找到一个从火车上扔下来的废纸或者报纸的边角。失望的是,铁路边上全是从火车上扔下来的快餐盒、饮料罐、塑料袋和瓜皮。
父亲见状问:“你找什么?”我说:“我想写诗,找不到纸。”父亲笑着说:“早说嘛,我这里有纸烟盒,我把烟拿出来,烟盒给你写。”说完,父亲把烟盒里的烟全部掏出来,一根一根放进口袋里,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锡箔纸摊在膝盖上,再用手把锡箔纸上的褶皱一遍一遍地抹平后交给我。接过纸,我便埋头写了起来。父亲点了一根烟,看着我在巴掌大的纸上写着。火车轰隆隆从旁边驶过,坐在里边的人扔下来一个塑料袋,袋子里的东西被风吹散开,撒了一地。从塑料袋里散落的啤酒瓶甩在地上碎了,有几个空易拉罐翻滚着掉进铁路边没有水的渠沟里。父亲起身把易拉罐捡起来,放进背篓。我看了他一眼,没有作声,继续埋头写。父亲也没有作声,倒了一杯茶瓶里泡得很酽的茶,放在我身边。等我把一张纸写完,他才说:“天热,喝口水,解解渴。让我看看,你写的啥。”我把写满字的纸递给他。父亲看了看,皱着眉头,笑笑说:“有的句子看不懂。你喜欢写,就一直写下去,不要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我记得当时写的所谓的“诗”无非是一些农民很苦很累的沉重感慨。
看完后,父亲又点了一根烟和我聊天。我感慨地说:“农民一年到头面朝黄土背朝天,太不容易了。城里人的生活就是比我们农民好。”父亲说:“我这辈子就这个样子了,就指望你念书念出一条好路子,以后不要再和我一样务农。你抱怨有什么用呢?我们受苦的人,没有抱怨、悲观、叹息的权利。娃娃,只要你肯用心读书,总有一天,你会像火车里的人一样到远方,过上舒坦的日子。你歇一会,我再割上二十几个麦捆,我们就回家。”说完,他又握起镰刀下地了。
我把写在烟盒纸上的诗装进口袋,慢腾腾走进麦田,心里暗暗诅咒头顶的烈日走得太慢。走快些,我就不用再干活了,可以早点回学校了。
没割几个麦捆,我又坐在树荫下的田埂上,抱着膝盖看着火车从远方驶来,消失在大峡口的拐弯处。我想,什么时候我也能和坐在火车里边的人一样到很远的地方去呢?但是农家子弟的烙印像一根看不见的绳索,套在我这个生活在狭小乡村的少年身上,让我的奢望不可能脱离麦田,像火车里的人一样到远方去。这样想着,一丝苦涩涌上心头。身上的汗把衣服都浸透了,我恨不得把手中的镰刀砸碎。太阳越来越毒,如同长了火辣辣的舌头,舔在脖颈上,钻心地疼。一个上午,我的脖子、手臂全被晒黑了。汗珠如同一条条蚯蚓,从身上不断钻出来。脊背上的衣服全汗湿了。走进麦田,我实在不想割麦,但又不好意思向父亲开口,于是装作不小心用镰刀在无名指上稍微用力划了一刀,鲜血瞬间流了出来。我大声对着捆麦捆的父亲喊:“大,我的手被镰刀割烂了,特别疼。”父亲扔下镰刀,跑了过来,他用力捏住我冒血的手说:“不碍事,很快就会止住的。我们回家,下午你早点回学校去。”
回到家,母亲已经给我准备好要带回学校的馒头和咸菜。
下午四五点的时候,天慢慢凉了,父亲趁着天凉背着背篓又去割麦。他和我一道出了门,在门口的巷子里给了我五元钱,说:“早点去吧,路上车多,骑车小心点。这钱省着点花,不要和有钱的人家比,要比就比谁的成绩好,不要比吃穿。想多给,家里也没有。你要知道我们的咸苦,农民就这个样。好好念书吧,争取念出个样子来。”我红着脸点点头,接过钱上了车。骑了一段路,我回头看父亲,他低头背着背篓,消失在巷子里。父亲的话一直回旋在脑际里,我的心顿时酸涩起来,泪水再也忍不住,一颗颗掉在胸襟上。
三年后,我果真坐上火车到了古城西安上大学。在大学里我读了大量的文学作品和一些国外哲学家的著作。有一天坐在图书馆里,读到哲学家尼采的“受苦的人没有悲观的权利”,猛然间想起了当年父亲在麦田里给我说过的那句话。
我的父亲只有初中文化,根本不知道尼采是谁,也没有机会去读他的著作,但是他表达出了同样的意思。
插图/常德强 发稿/田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