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山漫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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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正月里头一天,吕府就出了事。
  一大家子人在祠堂祭拜祖宗,轮到长子吕兰齐上香的时候人却不见了,最后在祠堂的茅厕外头,逮住他正拉着吕夫人的梳头丫鬟梅香的小手摸啊摸的。
  吕老爷气得吐血,把他拽到祖宗的牌位前好一顿数落。其他人就都在一旁偷偷地笑,大家心照不宣——虽然名为长房嫡子,但吕兰齐母亲早丧,吕老爷早已将妾室扶正,如今更一心宠爱幼子,吕兰齐又秉性软弱烂泥糊不上墙,吕府将来十有八九轮不上他当家了。骂了一个时辰,又跪了一个时辰,等吕兰齐揉着膝盖回到自己房里,都过晌午了。只是等着他还有一顿奚落:“吕大少你可是越来越出息了,谈情说爱也不拣个好地方,茅厕外头都下得去手!”吐了瓜子壳,杜盈袖冷笑着看向自己的夫婿,但见吕兰齐嘿嘿一声:“那丫头老不让我亲近,好不容易今儿给了我点好脸色,我哪儿还顾得上在什么地方。”
  市井里怎么说的来着,人至贱则无敌。
  她一脸放弃的表情转身回房,吕兰齐一瘸一拐地跟了进来,等房门一阖,他立刻挺直了腰,敛起痞痞的笑容,但依然揉着膝盖。
  “戏演得太过了吧,活该。”她绞了热毛巾敷在他腿上,却听他笑道:“我听梅香说,前些日子知州夫人寿诞,二娘从账上悄悄支了钱送的贺礼。”她怔了一下,打了个寒战——这才是吕兰齐的真面目,城府太深。
  当然自新婚初见便已知晓他的这个秘密。是吕兰齐自己选了她为妻,而之所以娶她这个门不当户不对的野丫头,一是因为他荒唐的声名在外实在攀不到好亲;二是因为他有更深一层的考量。说起来她在南州也算有名——杜家的四姑娘,好学识好样貌,就是行动做派不像个女儿家。
  你从来不是愿意困于一人一地的那种人,对吗?洞房花烛夜,吕兰齐掀了她的盖头,开门见山地与她谈判。与他演一场夫荒唐妻尖酸的戏码,成为他在吕府中的助力,这样等他得到家主的位子,便会以吕府的财力支持她的任何心愿。
  到时候你想去哪里都行,盈袖……
  不得不承认他真是天生的商人,开出的条件切中要害。更重要的是在见识过他的心机与执着后,她也深深相信他迟早会成功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她决定将宝押在他的身上。
  到如今,他们已经做了三年的夫妻,所有的一切都在按他们早先安排的计划进行——暗中蚕食吕府的产业,吕兰齐做得很好。但最近吕夫人似乎是有所警觉,频频向外疏通路道寻求支持……
  不过他也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为打探消息连“美人计”都用上了。
  “你这个人,到底有没有真心啊……”她撇了撇嘴,吕兰齐则煞有介事地想了好一会儿。
  “不知道。”他笑着说。
  没个正经的……可她知道他说的是真话,这么多年钩心斗角,他大概都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真心。
  然后他说累了要歇晌,这一歇就歇到了夕阳西下的时候,她从外头回来正想叫醒他,却见他一个翻身跳下床直奔窗边——
  窗外有一只信鸽。
  他从信筒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传书,仔细阅过之后,向她露出了一个温暖和煦的笑容来。
  (二)
  古语有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那天看吕兰齐拿着传书对她笑得那叫一个狗腿,她就知道没好事!
  结果真就不幸言中……
  闹哄哄的南州玉市,盈袖男装打扮,穿行于熙熙攘攘的人群,心里念着的是三天前吕兰齐的那番话——
  当今裕成帝的三皇子不日将到南州,年后帝君圣寿,他此行是为寻贺礼而来。只是南州虽然素产美玉,但要寻得能够大悦君心的神品,却也未必容易。我知道你曾师从于苏九指……吕兰齐话到此处就不说了,而她则没想到在相处三年之后,自己居然还会被他惊吓到。
  苏九指,原是宫中天工坊内的玉工,不知为何流离于南州,她年幼时见老人昏倒在路边便央求父亲相救,苏九指醒来后自愿在杜家做些杂工算作报恩,后来时日久见她慧巧,才传她琢玉之技。
  但在她十三岁那年老人忽然离去,只留书说今生再无相见之日,要她谨慎,不可轻易透露关于他的事。师命不违,是以多年来关于苏九指,关于自己所学,她一直守口如瓶。却不知吕兰齐怎么知道的?又则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是否……这也是他选择她的原因之一?
  太多的疑问,但她一个都没有问出口。轻叹一声,她甩开妄念,向玉石中最大的布帐走去。
  帐前正在赌石,即买下被石料包着的玉料,等看剖开后的玉质如何,此是南州玉市诸多买卖中最有意思的一项,是以围了最多的买家卖家看客,人声鼎沸,热火朝天。她看了很久,最终买下了一块原石,卖主说此石自上好的碧玉脉中采得,纵无惊世良材也不会让她吃亏。然而当那块原石被搬到她面前时,身旁却有人轻声道:“姑娘,你上当了。”回头看去,但见是个身长玉立的青年,他向那块原石一扬下巴,“此石纹理有差,绝非碧玉脉中所产。”
  这还真是……
  马后炮。
  她不太高兴,一来被人识破了女扮男装;二来这个人早不出声,这会儿倒来装懂,多事。但是看青年的样子又像是真的为她担心,她便笑了笑:“多谢公子提点。但谢归谢,她毫无动作,而那青年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站在一边,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她。
  稍后,开石的玉工到了。
  原石一剖为二,她听见周围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却见那原石中露出的玉质洁白底色,温润如脂,又分布着清晰的朱、青、玄三色。兼具诸彩,四灵齐备,这是南州玉中最好的四灵玉。善琢玉者,必先善相石——苏九指教她的第一课就是分辨天下石脉,玉石同生,只有真正懂得如何区分不同石质的人才能发现最好的玉石。开始有见猎心喜的人围过来想要买走这块四灵玉,她一边不住口地拒绝,一边叫随行的人搬起玉石走人。
  然而即将走出人群包围的时候她忽然感觉到身后视线,回头见是方才的那个青年,她笑着向他拱手为礼,他的脸色却有些难看。
  跟着也就她一晃眼的工夫,那人便不见了。   (三)
  当然了,寻玉是为了吕兰齐。
  他想要寻求三皇子的支持,投其所好是最直接的方法。她带着四灵玉回府,对着它看了整整三天,才定下要雕成怎样的物件。
  “麻姑献寿?”听她说了之后吕兰齐有点不以为然,“俗了点儿。”
  “那得看是谁动手了。”她抢白道,吕兰齐笑了起来:“你要真这么胸有成竹,这两天怎么一直苦着个脸?”他居然觉察到了,她有点吃惊,随即坦承:“没有合适的人来做参照。”
  麻姑的容颜,她想依从真人的样貌雕琢,师父苏九指总是说依着规矩固然能刻出一张极美的脸,但最美的容颜自然天成,也从来都不是毫无缺陷的。只是仓促间到哪里找这样一个美人?可她急得要死,吕兰齐却似乎只是觉得有趣:“你自己的样子就很好,杜四姑娘的美名当年可是誉满南州不是?”
  她一枕头打在他脸上:“说正经的!”可生气归生气,她心里还是受用——恭维别人也是一门学问,真不明白那些人怎么会如此轻视吕兰齐,要知道能把恭维话说得好听到能让人动心的人,绝不会仅仅是一个酒色之徒。而见她“生气”,吕家的大少凝神思索片刻后匆匆出去,回来时手里多了一幅卷轴:“你看此女如何?”
  那是幅仕女图,画中女子柳眉杏目,容色之殊艳可说是她生平仅见,但看边上题的小楷:紫云山遇仙后记。这么说画中的人是神仙了?她大乐,心知一定是作画的人牵强附会,但这画中人倒是真美,本想问吕兰齐他可认识这个女子,但看纸张已经略略泛黄应是旧物,也就没问。
  或许是事情有了眉目的关系,吕兰齐近日显得心情很好,三年来即便是在私下里她也很少见他这么轻松。一日她做了半天活计眼涩得很,便放下刻刀往外走动走动,在暖阁看到他歪在榻上歇晌,不知梦见了什么,笑得心满意足。她知道自己应该走开的,可还是忍不住走到榻边,坐下,低头看他。这人给自己营造了一个纨绔子弟的名声,可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当得了纨绔子弟的,他多少也是托了这副好皮相的福。当然了,真正的他远不止样貌的出色而已,只是不为人知……也好。她总是会不合理地期望他一鸣惊人的那一天来得越晚越好,那样,她就可以“独占”真正的吕兰齐更久一点。
  忽然榻上的人睁开了眼睛:“盈袖?”他望着她笑了笑,好像还没完全清醒过来——
  “最近……总是一睁眼就看见你……”他喃喃着说,她觉得脸上一热起身就想走,却被他拉住了衣袖,“再歇一会儿吧,你看你眼睛里都有血丝了。”他自然而然地说出这番话,并不知道自己的言行在人看来有几多温存。当然也就不会知道这无心的温存最容易惹人伤心。
  她苦笑了一下,又在榻边坐下,闭目养神,却又听他说:“盈袖,我向你保证,今日你所做的一切绝不会白费,来日你得回了自由身,便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那要是……我哪里都不想去呢?她没有睁眼,她不想看他。
  她害怕他会从自己的眼神中看出什么,最终洞悉她心中所想。
  发现她,早已不想离开。
  这当然不是什么羞耻的事,她这一生已然经历过的岁月里,从未有人像吕兰齐那样在明了她的真正心愿后还能对她说愿她愿有所遂的。他从不说她是离经叛道,或是异想天开。当然,看上去似乎也可能是因为他想利用她才如此宽容,但她知道不是的,他确实认为她能堪一用,并因此心怀敬重。
  这就足够了,足够她在长久的挣扎后,还是倾心。
  可是……
  最终,这一次她依然一直紧闭着眼,什么也没说。
  (四)
  事实上,老人们都说过,人的一生里有很多话,还是藏在心里好。
  二月二这天府里请了戏班来唱大戏,盈袖心里有事,台上咿咿呀呀地唱了什么一句都没听进耳朵里,却听吕夫人忽然说:“不愧是云州的戏班子,身段好,唱腔好,人长得更好……”夫人边说边向她看来,她摸不着头脑,目光一扫看见远处吕兰齐忽然激动起来,她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向台上——
  大吃一惊。
  但见那正在演着《游仙窟》的女旦一身宫装,彩绸披帛长至及地,婉转徘徊之间娇容半露——
  竟是与那幅画像上的人一般无二……
  紫云山遇仙。
  当然那并不是神仙,也不住在紫云山。台上的女旦姓薛,祖籍云州,家中世代以歌舞优伶为业,不过那幅画像画的却也真不是她,而是薛氏百年前的女家主,昔年艳冠三州风流地,名动一方锦绣城。而如今,她的后人不仅秉承了她的样貌与技艺,也有着同样不逊于先祖的艳名。
  薛轻蛉,吕兰齐叫她阿蛉,昔年云州萍水相逢,她赠画为礼。
  她总觉得薛家班来得蹊跷,但是吕兰齐看上去依然很高兴——她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他最近心情这么好,他一定早就知道薛轻蛉要来。而顶着一个纨绔子弟的名头,他不去和薛轻蛉亲近才会叫人生疑。所以她告诉自己,这日大戏散场后吕兰齐会径直往后台跑,那真是一点都不奇怪。
  而她,则加快了脚步,回到琢玉的密室。
  可即便在这里又怎样呢?她看着架子上“麻姑”清丽脱俗的脸庞,只能如鲠在喉。
  有关吕兰齐与薛轻蛉的流言很快就传开了,大家当成吕大少的又一件韵事津津乐道,唯独她不能像往常那样嬉笑怒骂着就带过去——她撞见过几次吕兰齐与薛轻蛉在一起,看得出他有多在意故人。那也是当然的,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或许他自己并无知觉,但她觉得这么多年自己到底看到了他的真心,只是他的一片真心里,并没有她。
  可她没有埋怨的立场,也只能将纷乱心绪都收拾起,一心扑在琢玉一事上。琢玄色为暗影憧憧,琢白玉为云气流动,青色是仙家衣裙,一抹朱红则是旭日东升。半月时光,玉件一天比一天更细致精巧,一刀又一刀刻下,配合着本来的纹理色彩,可说浑然天成。这日她做着最后的上光工序直到半夜,漏刻滴过三更二刻她实在累得很,便伏案睡了过去。
  后来她是被鸡鸣惊醒的,抬起头,然后——
  怔怔地看着三尺外的木架。   那四灵玉琢成的“麻姑献寿”,不见了。
  
  (五)
  “要能攀上三殿下的高门,日后我们吕家何愁不能更上层楼!阿槐,做得好!”
  三日后的晚上,吕老爷设了一桌极丰盛的家宴,将吕夫人近日寻得的一件“珍品”请出来让众人相看,道是不日要敬献给三皇子的礼物。
  其实在吕老爷长篇大论日后荣华的时候盈袖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而当红绫揭开,看到自己失窃的玉件时,她用筷子猛扎了一下手背才阻下自己跳起来的冲动。吕兰齐则比她镇定得多:“这玩意儿是不错,二娘好眼力。”他边说还边击了一下掌,煞有介事的,但她还是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一点异样——也是,东西在密室失窃,也就是说偷走玉雕的人知道她和吕兰齐计划进行的过程,那么究竟是无意中发现,还是长久以来都在按兵不动,只待这一次最沉重的一击?
  令人惊恐。
  散席之后她心不在焉地往外走,差点被门槛绊倒,幸好吕兰齐一个箭步跨过来堪堪将她扶住。
  “别怕,盈袖……”他小声说,仿佛知道她有多么心惊,然后他握紧了她的手,带她慢慢走了回去。
  “你当真不怕?”夜里,在很长时间的相对无言后,她忍不住问他。
  吕夫人知道了多少?又会怎样对付他们?
  她是真的害怕,吕府的势力在她嫁进来之前便领教过了——她本来是不乐意的,但父亲的生意转眼被吕府搅得七零八落,她便只好同意。财货之力是不是真的能使鬼推磨没人知道,但确实可用来御人,所以这样的势力才有人争夺,而如今吕府仍是吕老爷掌家,万一……
  其实她还怀疑薛轻蛉,但在有证据之前,她绝不会对吕兰齐说。
  “罢了!”想来想去,最后她怒从心头起,“大不了咱们俩被逐出家门,我做事养活你,等有了本钱咱们再去做生意,凭我杜盈袖之巧,凭你吕兰齐无奸不商,还怕不能横扫大夏一十六州?!”拍胸口就是豪言壮语,她这样子要让家里人见了又该说她没正形了。而吕兰齐只是看着她,有点困惑,但最终只是笑笑。
  “别怕,盈袖。”他还是那句话,也不清楚哪儿来的自信。
  不过她唯一清楚的就是,这天晚上,一直到最后他都没有回答她——
  到底愿不愿意,在以后的岁月里,都和她在一起。
  上祀节这天,吕府有贵客驾临。
  那位三皇子是由知州大人引来的,但即便如此,他一个皇族就这么眼巴巴地跑来寻常商人的府里也是稀罕。不过那尊“麻姑献寿”几天前就送过去了,或许这位皇子看着好,再想搜刮点什么也未可知。然而她一开始无意去参见这位贵客,一则是因为自家宴之后她便感了风寒一直不见好;二来是不想去看吕夫人得意的嘴脸。可吕兰齐几次三番遣人来催她去,她只好稍稍装束,往花厅走来。
  “日前本君收的那件玩意儿倒是不错,不知是府上哪位在外觅得的?挺稀罕。”
  走到偏门外,她刚好听见有人这么说。想来就是那位“贵客”了,不知怎么声音有点耳熟……随后只听吕老爷献宝似的上前说是自家的夫人慧眼识英,觅得美玉又请当世巧手着意雕琢什么的,结果——
  “好!”只听一声冷笑,“既然坐实了,来人,给本君将这个胆大包天竟敢讥讽天家的刁妇拿下!”
  立时就是一阵兵荒马乱。
  花厅里传出了哭叫声,告饶声,还有军士的呼喝,杂乱的声音搞得她都有点心惊胆战起来,微微撩开帘子一看,最先看到的是吕兰齐含笑的脸。就好像……此刻的变故全在他意料之中那样。
  “什么人!”忽然有人厉喝,随后她就被人拽了进去。
  “嗯?!”有人发出了一点点惊讶的声音,而她抬起头后,也同样惊讶地发现,那个正端坐在主位上,应该就是什么三皇子的——
  分明就是那天她在玉市遇见的年轻人。
  吕夫人被收监,吕老爷为了摆脱干系则立刻写了休书,但饶是如此,一惊一乍的吕老爷还是病倒了,吕兰齐以长子的身份雷厉风行地接手了府中绝大部分事务。当然了,今番既然过了他的手,他便不会再给别人插手的机会。然而说起吕家这场飞来横祸也是倒霉——却是那百年前薛氏的女家主与当时的帝君有一段韵事,这则旧闻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不在意就是谈资,但若追究起来,扣个其心可诛的罪名也是轻而易举。
  “这些都是你一手策划的,对不对?”在听吕兰齐说破这一层之后,她终于明白原来是他自己将玉件之事泄露给吕夫人知晓,引其派人来盗。再往久远一些说,他给她看画像,就是这条嫁祸之计的第一步。而一切的开始,还是在于他与三皇子的相识。那是太早以前的事,他年幼时随母前往兆京,因缘际会与三皇子来了个不打不相识,做了数月的玩伴。后来再逢,则是于云州,少年光阴。而有了故友的支持,他便开始积攒势力,一步一步蚕食自家的产业。直到今日,大功告成。
  “我一直都对自己说,绝不能轻易放过害得娘亲郁郁而终的人。”吕兰齐这样回答她。
  他终于可以再不掩饰的,坦白自己的恨意。
  这是她第一次听他提到自己的母亲,听他字里行间的意思,那位吕夫人的早逝显然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但她并没有问,只是想原来不仅仅是为了利益公平,吕兰齐,他还独自承受了这么多年的怨恨。
  这样的人,当然再也分不出一点心思来感受别人的善意与多情。
  (六)
  家业易主,吕兰齐乍然新接手许多产业,忙得恨不能一个人顶两个人用。而她再不用扮演那个尖刻妻子的角色,竟是比之前还要清闲了许多。可人要是忙得习惯了就有些闲不住,闲了就容易胡思乱想,她在府里闲逛,看每个人都忙忙碌碌的,不禁有些恍惚。
  这里终究不是她立足之地。
  可总是放心不下吕兰齐,接手家业后的半个月中他消瘦了不少,她看在眼里有点心疼,想要劝他歇口气,却又总是开不了口。
  忽而一日,听说薛家班要走了。她风急火燎地跑去告诉他,他却理所当然地说:“阿蛉怕冷,所以每年冬末春初都会来南州避寒,这会儿快要仲春了,她当然要走。”那般不在乎的样子又一次看愣了她,没想到看似放在心尖上的薛轻蛉他竟也只是这样轻描淡写地招呼过去,难道他——   真的就不在乎任何人吗?
  “我要走了。”看了他很久之后,她忽然说。他从成堆的账簿中抬起头来:“君既功成,应不会食言而肥?”她提起最初的盟约。而在稍稍思索了片刻之后,吕兰齐说了一声“好”,又低下头去看账簿了。
  夜半,更深。
  她在榻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披衣起身,出门看到书房的灯还亮着,忍不住向那里走去。吕兰齐这个毛病的确是根深蒂固——一旦被什么事缠住了他就会废寝忘食地去解决,不知道她走了以后,还会有谁能时时拽他去早睡?她想不出来,也不愿想,而推开了书房的门,她却惊讶地发现里头没有人。正想走,却见桌上账簿散乱,她看不过去便上前整理。
  “嘎吱——”才收拢了几本簿子,身后忽然传来推门声,她惊喜地回过头去——
  “二娘?!”惊诧地瞪着理应不可能出现在此地的妇人,昔日光鲜亮丽,今朝蓬头垢面,曾经的吕夫人身着破烂单衣,养尊处优的脸上满是污迹,眼中正透着凶狠怨毒的光芒。
  “那小子不在?!”妇人显然没想到自己会扑空,但随即又咬牙阴恻恻地笑起来,“也罢,弄死你也好!”
  她倒吸一口凉气,将手里的账簿狠狠地向妇人砸去,随即身随心动打算夺门而出。
  一步跨出门槛——
  颈上忽然一凉。
  “二娘!”她惊呼,细微的痛楚已从脖梗传来,“杀了我二娘有什么好处?!平白背上一条人命,难道二娘想三少有个是杀人凶手的娘亲?!”她提到了妇人的幼子,颈上的压力减轻了一些,但片刻后妇人的胳膊再度收紧:“你看看我现在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我为吕家操劳了多少年!倒让那有娘生没娘教的臭小子捡了现成便宜去!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他那么喜欢你,我今天就弄死你!让他伤心一辈子!”
  妇人厉声尖叫着,手中的柴刀再次高举——
  “砰!”却听一声闷响,她只觉颈上一痛,然后看到了血花,看到了妇人圆睁的眼。
  挟持她的人倒下了,她被连带着摔倒,额头重重磕到了青砖地面。
  失去意识前,她觉得自己好像听见了吕兰齐的声音。
  (七)
  然而的确是吕兰齐救了她。
  当时他在回廊看到书房门口的险情,抄起石头绕到吕夫人身后砸中了她的头。醒来的时候,盈袖一睁眼就看到了榻边守着的吕兰齐,他就那么趴在榻边睡去了,睡着了还紧紧抓着她的衣角。这真是有点怪怪的,因为一直以来,只有她看他看得目不转睛的时候。
  稍后吕兰齐醒了。
  “她真是自己找死……”一边拿来铜镜让她察看脖子上的擦伤,他一边咬牙切齿地说着吕夫人自大牢脱逃的原委——却原来是借着与知州夫人有旧,趁对方来牢中探望时将人打晕,换了知州夫人的斗篷溜了出来。这才有了她这场劫难。
  她看着他切齿痛恨的样子,始终保持着沉默。终于他意识到室中古怪的寂静,停下话头,看了她好一会儿之后才问怎么了。
  “二娘说你喜欢我,真的?”她难以相信自己居然还是问出了口,却又极其迫切地想知道如果她死了,他真的会一辈子伤心?太想知道答案了。因为她明白这是足以左右自己一生的回答。说什么一顾倾人城,要真是心上的人,就一个“是”字,便抵过这寰宇内的万水千山,无边胜景。
  可吕兰齐只是沉默着,苦苦思索了好一会儿之后,说:“不知道。”
  这当然不是她所期待的答案,可她却笑了出来。
  “也是,你还能怎么样?”她喃喃着说。她不该有所期待的——倾慕这种事,本就好似身在山中云里雾里,你根本就无法指望一个人在被怨恨浸透了那么久之后,还能明白自己的心,还能去相信别人的心。可是他明明应该值得一切最好的,不仅仅是琼楼玉宇,不仅仅是金玉满堂,甚至不只是如花美眷。他值得被人深深眷顾,也值得去拥有一个可以深深眷顾的人。
  而这就是问题所在——
  她,并非此人。
  “我三天后启程。”脖子上的伤痕终于好到看不见的那天,她终于做了决定。
  “我去送行。”正在理账的吕兰齐提着笔愣了片刻后,挤出这么一句话。这挺合乎情理的,她却摇了摇头:“你还是去送送薛姑娘吧!”三日后,亦是薛家班的登程之期——其实是她不想与他面对面地别离,若是亲眼见他毫不在乎地面对自己的离开,她反而要伤心。
  而对这一提议,吕兰齐没有反对。
  三日之期,迅若瞬息。
  薛家班走的是水路,登程这日,吕兰齐在桃叶渡为自小交好的友人践行,可这践行酒喝得有些别扭,因为那应该“劝君更尽一杯酒”的送行人全程心不在焉的,拿着个酒盏有模有样,却是神游物外。薛轻蛉应付过一班同样来送别的风流纨绔,回头看见他不由得好笑:“想什么?想谁呢?”不等他回答就又说,“是不是想杜盈袖?”
  他嗯了一声。
  “她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惦记。”薛轻蛉嫌弃的口吻令他不觉皱眉,“也没什么,就是相处的日子久了,有点担心……”担心她此去周游天下,孤身在途可有不妥?她总是不太会照顾自己,一旦用功便忘了时辰,独自在外头飘零,可有人记得要她按时歇息?又有没有人在她逞强的时候对她说一句别怕?她到底会不会遇到那样一个人?她又会不会,也那样地专注地看着那人……
  他觉得自己有点说不上来的不对劲,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忽然薛轻蛉凑了过来——
  “真是看不下去了。”还是嫌弃的口吻,薛家主娇柔动听的声音里却又带着笑意,“看在你这次地主之谊尽得不错的分上,姑娘我就告诉你一个秘诀好了……”
  他没等船开就走了,回了一趟吕府,却又很快飞奔出来。然后策马往城西。
  西门外,十里长亭,杨柳依依。
  可是他一番穿花拂柳,却不见一个人影。
  心底霎时间恐惧起来,恐惧天下之大,他再要到何处找那个人?当然她终究是要回来的,可那又是何日何夕?又或者当她归来时,他已没有了说出任何一点心意的资格,又该怎么办?天下到底只得一个杜盈袖,倔强的,心高志远的,却又温存缠绵到叫人疼惜。
  “兰齐。”忽然柳间传来轻语声,有人拨柳现身。
  他翻身下马,然后几乎是扑上去将人抱个满怀,却听怀中人闷声问:“想明白了?”
  “不知道……”他是真不知道,不知道该怎么说,而杜四姑娘显然不满意,一把推开他,气恼地瞪过来。他却只是笑,想那薛氏女到底是久历风月惯会多情——
  小兰啊,你若对自己的心意不定,不妨再去看看和那个人往昔共处的地方,看看还是不是和以前一样,你就明白了。
  这便是薛轻蛉说的“秘诀”。
  而当他回到吕府,发现往日暖意融融的居室陡然空旷冷清了起来。但事实上,只是少了一个杜盈袖。所以她重不重要?
  于是他再度上前拥住了眼前人,低声在她耳边说着事情的来龙去脉,同时又觉得一切是那么不可思议,竟然只是因为见到了这个人,他才觉得自己眼里的天与地终于完满无缺。
  再好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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矫正口吃  甲:“怎么了,愁眉苦脸的?”  乙:“我儿子,今年才上三年级,说话老打结巴,看了好多专家都看不好,着急啊!”  甲:“就这事啊,别着急,我小侄子也是口吃,前一阵就在太原北宫培训中心治好了,他们聘请了从事口吃矫正26年的李高峰任教,采用的技术是中国专利奖《口吃矫正法》,专治结巴、吐字不清,治愈后再交费,还订合同呢。”  每月1日、10日开学,请登录(中国口吃信息网)www.sxkac.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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