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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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
  四十年前,村里的人为他庆祝了99岁的生日。要不是出于对他的忌惮,以及村民那股视死如归的捍卫劲儿,镇长早就把他和他的一切开发成旅游项目赚钱去了。如今,当初为他庆祝过生日的那些人早就因为各种癌纷纷死去,个把剩下的活人也糊涂到拼凑不出他的完整履历——他们有时把他说成转世的河神山神,有时又把他说成躲在山林中伏击处女吸食其鲜血的妖怪。活着且清醒的人从自己的祖辈那里继承了他的各种传说,他们会在孩子吵着听了故事才肯睡觉的每个夜晚讲他的事,这些孩子又会在清晨来临后和伙伴们交换这些故事,并且一代一代地传下去。无论何种版本,其结论都是对他满怀敬畏。他是一个活了很久很久的人,他们依赖他、信任他,并且怕他……
  他用神秘的微笑回答这些和他有关的传说。
  那个漂亮的女记者从他的微笑里看到了牙床上刚刚萌发出的新牙。她急于为他拍一张相片。她太想知道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返老还童这回事。他制止了她。她的相机被他用三根手指轻描淡写地按住,她就再也动不了了。她在心里惶恐地算着加法,一遍又一遍,36加99,36加99,36加99……他已经135岁了!一个135岁的老人竟会有这样的力气!女记者惊恐地看着他的脸,她无法从上面判断出他的年龄。135岁!她该如何去想像一个135岁的人要长成什么样子?
  这是四年前的事。
  很快,镇长就从女记者嘴里听说了这件事。象征性地去过一些人调研后,一座宏伟的以他为原形的雕像就在村口拔地而起,并用隔离带圈了起来。在领导们准备剪彩的前一天,这座雕像被砸碎了,大石块小石子全都被沉到水库里。镇长责令追查主谋,村长不客气地承认,村里的每个人都参加了,每个人都是主谋。村民们那股视死如归的捍卫劲儿,让镇长退缩了。在村民眼中,塑起他的雕像就是对他的诅咒,就是诅咒他去死。而他现在还活着,他们也要他继续活下去,永远活下去。
  趁镇长发怒前,村长巧妙地暗示,就在村子的附近,有一座金矿,并不是很大,但足够周边几个村子的青壮劳力采上几年。镇长当然明白金矿意味着什么。他几乎立刻放弃了塑雕像的想法,尤其在他得知那座货真价实的金矿就是那个活了很久很久的人用鼻子发现的之后。先采矿吧,先采个几年,即使还没有升迁,他也有的是时间等那个老家伙慢慢死去。镇长想。
  说出金矿以后,他获得了一段风平浪静的生活。他知道那个漂亮的女记者没有罢休,她正在接近他唯一的儿子,试图撬开那张嘴得到更多的东西。事实上,他的儿子并不比别人知道得更多,但他很高兴看到那一幕:一个漂亮女孩围在一个已不算年轻的男子身边——不管为了什么。还有比这样的场景更动人的吗?99岁生日的当晚,几个村里的妇女簇拥着一个少女来到他的土坯房。这是村民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或许是这里的风俗,或许是表彰奖赏他活了那么久,或许是为了弥补他们曾在更久之前怀疑这个顺河漂流至此的老人是敌人留下来的土匪特务,因此在麦场上开起旷日持久的批判大会,最终导致他躲进深山好几年;又或许是为了感谢他在过去的几年间,用鼻子为这个村子带来了煤矿,从而使得这个默默无闻的村子成为为首都供电的一份子,进而把他们和伟大领袖紧紧地联系在一起;更或许是为了鼓励他继续活下去……总之,一个像马奶葡萄那么晶莹剔透饱满无瑕的女孩被簇拥进了他的土坯房。她看着他,目光凛冽,容貌娇艳,思想单纯。
  她从河下游的城市来到这里。她的父亲经营过一家米店,她因此必须接受再教育。她十六岁半。他们一定哄骗过她,把她和他即将开始的这个夜晚描绘成曾祖孙之间一次手拉手的温馨长谈,她是代表全体村民去向英雄致敬的。当然,他们可能会躺在同一张床上,但是不要担心,他那么老,他会很快睡着的。即使少女的芬芳让他失眠,他又能把她怎么样?他那么老。这夜过后,村长会安排她去做会计或者宣讲员什么的,彻底告别烈日下的耕作。少女接受了诱惑。那晚,他学会了几条语录,这几条语录被他后来谱成小调,专门用来哄儿子睡觉。那晚,少女教会了他几条语录,她没再下过地,也没当会计。
  儿子降生后的头几年,是他在这个村子里最为平易近人的几年。等到越来越多的人开起少女受孕的玩笑,越来越多的男人肆无忌惮地盯着少女日渐丰满的腰身时,他嗅到了危机。活到99岁,使他成为一个奇迹,但当了父亲这事,又使他跌入凡间。他的光环在褪色。他不得不一边奋力制造一条又一条的生命,一边苦恼着该如何保持他的神话。
  几年后,他在距离村子很远的上游河岸嗅出了一座铁矿。地质勘测队的仪器也不可能比他更精确,村人折服于他的嗅觉。这件事轰动一时,他戴着大红花去了省里,他坐在高高的矿渣堆顶部的照片上了省报。那照片很小,他又太黑,整个人缩成一团,与巨大的矿渣堆浑然天成融为一体,用显微镜都找不到他的脸。这一年,他已有的四个孩子中最小的那个因为吞了几块小小的铁矿石,死了。有关泄露天机遭受山神惩罚的传言不胫而走,他用特有的微笑默默地接受了这种传言以及人们的怜悯,并使越来越多的人相信——是他,是他为了集体的利益,牺牲了自己的孩子。他一个人扛下了上天对所有人的惩罚,他们安全了。他为他们降福,他庇佑他们。
  他用这种方式维持住了他的神话,也赶走了粘在少女身上贪婪的眼睛——为了采矿,能走动的成年男人都去了矿场,很久才能回家一次。他戴着大红花围着这半空的村子走啊走啊,没碰上一个男人。村子成了雌的。他远远地望着自家静谧的小院,心满意足。他满怀感激地来到河边。若不是十几年前矿上的意外塌方让他顺着这条河漂流至此,他这个未老先衰的弃儿恐怕要被活埋在那暗无天日的矿井内——也许,矿工们认为他已经死了才把他丢进河里?不,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经到了这里,而且活得越来越好。当然,这里的人并不是从一开始就对他很友善,他看起来那么老,他们不相信他才三十出头,他们认为他是特务,他们曾把老鼠塞进他的裤子里然后扎紧裤管……他跑了,躲到山里好几年,回来时头发都白了……他已经不那么在意了。
  因为发现了铁矿,最小的孩子死了,他看起来很伤心。可尽管如此,每隔上几年,他还是要干一次这事。如今,假若有人从空中俯瞰这片受了伤的土地,那么就会发现,在他的努力下,那些选矿厂、炼焦厂、冶炼厂、轧材厂已经形成了完美的产业链,生机勃勃地趴在河的两岸,与这条河生死相依,那画面简直就像一条张牙舞爪的巨型蜈蚣!他彻底改变了这里。他是这个伟大帝国的缔造者,他的鼻子应该得到一枚勋章!他总是能在离河水最近的地方发现矿产,这样从河里抽水洗矿,再把裹带着黏土、泥、矿渣、化学试剂的废水排到河里都很方便。众所周知,洗矿需要很多水,他为他们最大限度地节约了成本,他们不可能不爱戴他。   他总是默不作声地出门,仿佛只是上街随便走走,仿佛随时都会回家的样子,却一去不复返。几天或者几周后,他回来了,带来铁或者铜的消息,有一次他还发现了锰和铅。当然,与之相伴的,每一个发现都会导致他失去一个孩子。人们悲怆地接受着他的牺牲、他的付出,并回报以与之相配的尊重、崇拜、惧怕,以及其他。至于那个总是失去孩子的少女,她的一生就是在怀孕——生育——怀孕中循环往复,没有尽头。仿佛某种古老的祭祀仪式,或者,干脆说,是个交易。他从大地的肚子里挖走了宝藏,大地就要夺走她肚子里孕育出的珍宝作为补偿。当年劝诱她走进土坯房的村妇,如今换作她们的女儿儿媳来劝导她认命。她几次偷偷跑去镇卫生院结扎,还没坐上开往镇里的小巴车就被自发“护卫”她的村民截了回来。村民对她很客气,但那份客气却以她的生殖能力为前提,让她不寒而栗。
  没人搞得清楚她的肚子与矿场之间,何者为因,何者为果?是因为发现了矿才要夺去她的孩子,还是为了夺去她的孩子才发现了矿?但只要看到她的肚子大起来,他们就高兴。那不是普通的肚子,那是希望的肚子,那是孕育着他们的未来的肚子,那是饱含着他们的货币房子汽车儿子的货币房子汽车孙子的货币房子汽车的肚子,那是可以兑现欲望的肚子!她要生,她必须生!她要为他生,为他们生!
  他的第一个儿子满30岁那年,这个当年背诵语录的少女最终得了癌,去世了。村委会为她举行了“村葬”,非常隆重,非常铺张,一直持续了七天。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向他暗示,假如有一天轮到他作当事人,他们会给他什么样的待遇。即使他失去所有的孩子,他也大可放心自己的身后事——他们,他们决不会亏待他!每天,都有两个戏班轮流唱戏;每天,都有三班假和尚轮流念经;每天,都是城里最好的厨子掌勺开几十桌流水席;每天,都有燃烧纸钱产生的浓浓黑烟笼罩在村子上空盘旋不去。他们觉得这样不过瘾,他们甚至选了一块最好的地给她做墓地,还从越南辗转运来一口上好的紫檀木棺材。他拒绝了墓地。他开明地响应号召,把她火化了,骨灰洒进让他顺流而下让她逆流而上至此的那条河。村民背地里悄悄地议论,他这么做是因为他认为,如果她埋进了墓地,那么那个空了一半的合葬墓穴就等于开启了他人生的倒计时,如同死神一般时刻召唤他。他们认为他认为那不吉利。他们真希望能够马上为他操办婚礼。
  她下葬的那天,村里放了一百零八个炸鱼用的雷管,水面翻腾得像要吞下他坐的那条小船。船上有两个人,抱着骨灰的他,和当年留下的男知青。小船是男知青的。少年时代的男知青和背诵语录的少女是最后的知青,少女献身于英雄或者神仙,少年献身于河流,做了村里唯一的渔民,从不上岸。
  也许是水面翻滚得太厉害了,也许是那条船太破了,总之,他回来时告诉村民,男知青为了保护他的安全,自己不幸落入水中,此时大约已溺毙。村民没有唏嘘太久。男知青没有结婚,也没有家人,他们不知道要唏嘘给谁看。谁让男知青不肯上岸采矿呢?如果去采矿,那么男知青早就有钱讨个老婆生下一窝孩子了。在这条河上能有什么前途?男知青肯定比所有人更清楚,这条河早就无法养活任何鱼类了。
  村民忙着打捞男知青的尸体。他默默地穿过人群,看到他的儿子站在路边,身上穿着一整套丧服,手里牵着他最后的女儿他最后的妹妹。他冲儿子点了点头,儿子也冲他点了点头。他总是不知道该和儿子说些什么,虽然他们至多差了四十来岁,可作为一个神话中的百岁老人,他实在没勇气对着儿子揭穿自己的谎言。那对谁都没有好处。
  “妥了?”儿子问。
  “妥了。”他说。
  “我下午回城里。”儿子说。
  他没吱声。
  “带她一起走。”儿子继续说。
  他看了一眼牵在儿子手里的女儿,闭上眼,使劲吸了吸鼻子,说:“不成。”然后,他睁开眼,看了一眼儿子,拉过女儿的手走了。
  女儿是他最漂亮的孩子。这个孩子漂亮得就像仙女一样,让每个见到她的妇人都在背后议论,这么漂亮的孩子肯定活不长。女儿7岁了。
  B
  母亲死后,他就不再喝水龙头里流出来的水了。九年了。他同样拒绝喝任何国产的桶装水或瓶装水。他固执地相信所有河流都是相连的。他拒绝将母亲的残骸吞入体内。他只喝国外进口来的水。作为前妻的女记者嘲笑他,他不予理会。而在食品安全问题屡屡曝光的未来,他的做法显得颇有先见之明。不知女记者有没有感谢过他曾于无意间延长过她的寿命。
  他住在城里,河的下游,母亲的出生地,距离父亲两百公里。很早之前他就住在城里了,早到他甚至怀疑这里才是他的出生地,而不是村里的土坯房。他住在父亲为他买的房子里,地段很好,宽敞舒适,没有贷款,安详的法国梧桐总是懒懒地伸出枝桠,打开窗子招一招手就能碰到那些叶子。他在这房子里读圣经、写歌、上网、打网游、下载电影,有时还吹笛子。他甚至还在里面娶了两个老婆!一个是因他父亲而对他产生兴趣的女记者。在这段婚姻里,当他随波逐流地准备当爸爸时,他的父亲用那个著名的鼻子起誓,女记者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儿子他的孙子。他当然相信父亲,但他不愿表现得太过顺从,让那老头儿太得意。一个从神话中走来的父亲,往往会给孩子带来过大的压力。另一个妻子是他的网友。他们刚结婚,两个人之间总有些陌生的客气。网友并不知道他父亲的事,他也没准备好把她带到他父亲面前。不,准确地说,是父亲的鼻子跟前。
  他们是闪婚。他喜欢她沉浸在自己的那点事里不能自拔对其他全都漠不关心,而她,她也喜欢他让她沉浸在自己的那点事里不能自拔对其他全都漠不关心。他用她的冷漠掩盖了自己的冷漠。天生一对!为了不使她起疑,他假装自己在工作,一种每周只需出现一天,动一动脑子说一说话就能获得高薪的工作。当然,那和某种创意有关,他也因此为自己赢得了大把独处的时间。事实上,他真的有过一份短暂的工作,唯一的一次工作——净化水设备的销售代表。这份工作他断断续续地做了两年,在发现这份工作的本质无异于先发明病毒再推销杀毒软件之后,他果断地辞了职,靠着父亲的钱了却残生。心安理得。   他的两段婚姻离得很近。他幻想父亲也许会忘记曾赶走女记者的事,认为女记者和网友是同一个人。毕竟,自从父亲说出金矿的事后——那金矿作为某上市公司“必要的有益的”补充,融入了GDP的旋涡——身体就开始变糟了。他曾亲眼目睹父亲生吞某种动物的新鲜肺叶,那肺叶新鲜到他甚至觉得自己看到了它还在呼吸,张弛有度。他固执地让自己相信,父亲身体变坏是抛弃仙女妹妹的报应。妹妹13岁了,可她还是死了,死于那个著名的山神的诅咒、上天的惩罚。够了!他不能理解村民为什么会相信这么荒谬的谎言,仅仅因为父亲给他们带来了矿?但他还是和他们一样选择沉默。那是他的父亲。
  他又结婚了,每天读《圣经》,尽管他从未记住过一个字——《圣经》是父亲写给儿女的字,是有条件的爱,他相当不屑。他为什么又结婚了?他搞不清楚,也许是上帝在指引他。哈!幸亏她没有纠缠过爱与不爱的问题,她只关注自己对其他事都漠不关心的那份冷漠,让他的生活看起来是那么正常,又是那么称心如意。是的,他只是希望自己看起来正常一点,像别人那样。
  不能否认,她曾为想得到一个孩子做过小小的尝试与努力。似乎每个生活在这片国度里的女人都被输入过那样的程序:结婚——生孩子。但她显然不怎么真诚,浅尝辄止。他也迅速得到宁静。每天,他窝在单人沙发里,用窗帘巧妙地遮住自己却不挡住身后的光线,像个阴郁的影子嵌在布料中。他在那里读《圣经》。而她,她会给自己化个妆,然后打开电脑戴上耳麦,时不时地哈哈大笑几声,也许还在视频聊天,手边总是摆着特仑苏。他被她的笑声吓着过几次,很快就习惯了。他们呼吸着彼此的气息,宅在一起,各想各的。他因此对她感激涕零。
  他常常偷窥她,像他的父亲对他的母亲那样,揣摩臆断。他玩微博、加微信,追逐QQ空间上她留下的点滴。他唯一的目的仅仅是他想要知道。至于他想要知道她的什么,他没想过。也许就像父亲对母亲一样?她也是他的私有财产?她或许对他的行为已有所察觉,但她不在乎,她甚至主动和他分享诸如城管打人、水灾救助、毒淀粉、黄金大跌之类的八卦新闻。可是,这个时代,哪有什么新闻?所有所谓的“新闻”,都是八卦。他是这么认为的。
  父亲生日前夕,他决定带她回老家,让他们见上一面。当然,如果父亲自己不招认,他是绝对不会告诉她,那个老头儿已经活了139年。以他对她的了解,如果她知道了,她一定会拍照发朋友圈闹腾的。他可受不了这个。有过那么一个女记者就够了!可话说回来,这年头,有谁没客串过记者呢?不,这不确切,应该说,如今每个人都在充当密探!他们把自己的别人的大事小事真事假事统统拍照统统发到网上统统秀出来,还有比这更事无巨细的跟踪报告么?所有国家的FBI、克格勃、007都可以歇菜了,现在只需雇佣数据分析员就够了,费用低廉,且有大把临时工前仆后继。
  她在给他念城市空气污染指数的排名,她转了这条微信,他居住的这个城市荣登TOP10。他笑了。她一边摆弄头发化妆,一边在朋友圈问该给未谋面的公公准备什么礼物,有人给她出主意——充气娃娃。他看着她忙碌,心满意足。她有她的逻辑:她那么小,又那么可爱,他得对她好,宠着她,让着她。他糊里糊涂地接受了她的逻辑,付出了“有条件的爱”。要是有一天她不再可爱,或者他不再觉得她可爱了,他还有必要爱她吗?她发了矫情的自拍照,附带说明:和LG到乡下呼吸新鲜空气去喽!他将《圣经》覆盖在他的脸上假装睡去。他心满意足。
  一路上,她对看到的一切全都抱以惊呼,不是惊恐,是惊喜。那些鳞次栉比的冒着滚滚黑烟的大烟囱,她一个生在都市里的“90后”可没见过。耸立在乡道村道两旁都不屑于用树木遮挡的乌黑的厂房、斑驳的蓝幽幽的铁皮房、几万吨的钢铁支架杂乱无章地彼此相连互相支撑,这些东西连成片,这里一片,那里一片,像在展示工业化奇迹似的骄傲地袒露着它的疮疤。他满目疮痍,充满忧伤。可她——操!她居然说那些该死的建筑处处洋溢着巴洛克风格,还陶醉其中!
  四十年前,在没有翻译的情况下,父亲到底是怎么和母亲沟通的?他们相差了八十多岁!难道生活中的全部对话就是那几条语录?!
  她在赞叹,她在感叹,她在庆幸她这个城市的孩子居然还有机会亲眼见到大工业时期的波澜壮阔。她不停地拍照,晒出发自肺腑的感受:快来看啊思密达,亮瞎狗眼啦!像不像《钢铁侠3》的拍摄现场桑?高新技术产业园区神马的太萝莉,简直弱爆了!这才是真的女汉子……呃,貌似还能解决好多就业问题呢!她自以为忧国忧民地加了这么一句,也许是为了取悦他才加上的。他看得倒吸了好几口冷气。如果是高考作文,她会因错别字被扣多少分?没尼玛几个写对的,思密达!
  他们在这里住了一晚,准备第二天去水库玩。这是她要求的。所谓饮水思源嘛,她想要到城市水的源头上去看一看,顺便再取一瓶河水带回来!他知道她所做的大部分事情其终极目的无非是为了发到朋友圈,如果点赞和评论不够多,她还会郁闷。现在他终于有点理解父亲为什么会拒绝拍照了,以及,父亲为什么总是用微笑来代替说话。但他还是决定纵容她。没办法,他们是新婚,刚刚度过尴尬期进入蜜月期,她又是那么可爱。
  第二天没下雨。天空像是蒙着脏兮兮的保鲜膜。她嘀咕了一句,这里的PM2.5比城里还重。一辆辆运载着河沙、矿渣、碎石子的大型重卡在狭窄的道路上擦身而过,刹那间,他们被不知是土是沙还是矿渣的尘雾笼罩,连眼前的路都看不清了。他下意识地把她揽在怀里,她笑着说,没事没事,经历过首都沙尘暴的人,还有什么世面没见过?
  他们站在几乎是被垃圾填出来的河岸边。他羞愧地望着墨绿泛黑的水面。假若她声讨始作俑者,他一定无地自容。她没有。她淡定从容。她像什么都没看到似的。她坚持去取水。她一次又一次地把脚伸进垃圾堆,艰难跋涉。她甚至没有一点要吐的意思!一个总是号称自己可爱的人,怎么受得了这个?!他惊恐地看着她反常的背影,一种通常被称为“做贼心虚”的情绪逐渐在心头蔓延。她是谁?会不会有人派她不惜任何代价打进“敌人”(他的)内部,目的就是为了掌握第一手的证据,准备来日控诉?她就是隐藏在他身边的密探!天啊,他竟然还嘲笑她的无知,讽刺她的“巴洛克情怀”!她太会伪装了!她比女记者藏得还深!女记者只是想打听父亲的八卦,她却想推翻他的父亲!他一边急急地搜索记忆中的她是卧底的证据,一边忍不住幻想着父亲站在被告席上佝偻的镜像……接下来,轮到他了,他佝偻着身躯,比父亲更加佝偻,他在法官的质问中体味到了……体味到了……深埋在恐惧背后的……天哪,竟是解脱后的平静!   她掏出矿泉水瓶取水。在发现水的颜色实在容易催吐后,她放弃了。她举起手机,标准的45度角,嘟着嘴,瞪大双眼,另一只手的食指和中指摆出一个“2”,食指贴着腮帮子。咔嚓。背景就是那长达1068米的水库大坝。她喊:欧巴,快来跟伦家合照嘛!
  他愣了几秒,有点错愕。难道她不是密探?不!这是阴谋。他想,她身上一定藏着针孔摄像机。她会引诱他说出她想知道的一切。他可不想被她当成傻瓜。他受挫的心支使他挑衅地说,他不想在这里拍照。脏。恶心。她安慰他,照片里根本就看不出来,别人只会羡慕她到了一个一般人不会去的景点。她又不傻,让别人知道她来的地方这么脏,那还有什么值得羡慕的?她还把刚发的朋友圈当证据给他看。“我跟他们说了,我要到这来,他们都在等着呢。”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她的一个网名里含有字母图形偏旁部首的女友评论说,有LG的人就是幸福啊,可以到那么美的地方玩。饮水思源啊,转起!他盯着她的手机,再次刻薄地挑衅,这就是她平时喝的水。她用大无畏的口吻回答:现在什么都有毒,这里的水正好可以让她把化学元素周期表上的东西补充全面。她真有幽默感。她是用特殊材料制造的神仙。他一瞬间就相信了她的纯洁,粉碎了毫无根据的猜测。她还是可爱的她。可他又突然有点恨她。他一直认为这些全都是父亲的罪孽,而在她眼中,这竟是无所谓的、习以为常的,甚至还是美好的?
  可是,他又有什么资格指责父亲反对父亲呢?他是这勾当中最大的受益者!他有什么资格阻止其他人因此受益,继续受益?他不能如此忘恩负义自私自利。他不能自己过好了之后就以这样那样的理由阻止别人用同样的方式使生活过得像他一样好。他不能刚刚抢劫完他们就回头嫌弃他们太穷。村里还有那么多人要吃要喝,他们要到城里生活,他们要到城里买房子,他们要让自己的孩子到城里上学,他们要让孩子的孩子继续在城里舒舒服服地待着。他们有权利享受更好的一切。他没有权利阻止他们在完成这一切之后对着镜头明媚地说出“我很幸福”。也许,他什么都没做,但那不代表他无罪。
  A
  他的身体越来越糟,九年前就这样了,从他把背语录的少女的骨灰丢进河里开始,从他的儿子企图带走小仙女开始。
  一方面,他深信自己已经患上了癌——这是这里所有人的宿命,但为了继续他的神话维护某种利益,他拒绝去医院。他是这块土地上未加冕的国王,这让他可以轻易逃脱X光、B超、CT、核磁共振、骨龄检测、切片化验等等一系列足以让人对他的年龄产生怀疑的检查。另一方面,他开始相信诅咒之类的玩意儿,他甚至忘了他才是那些诅咒的发明者,他是它们的生父!他真的老了。他开始相信各种传说,那些和他本人一样根本就是编造出来的传说。他敬神一般地相信,只要吞食大量的新鲜的肺叶,他就可以不再咳出灰黑色的痰。他那么做了。从猪肺牛肺羊肺马肺驴肺开始,到猪肺牛肺羊肺马肺驴肺结束。那些畜生的器官对他没用。他跑到河边,用最古老的方式向上天表达他的疑惑与虔诚。他得到的答案是:你是什么?猪?牛?羊?马?驴?还是人?
  他,有了答案。
  他总有办法从活人身上搞到新鲜的肺。他不需要亲自动手。托互联网的福,谁都可以从“度娘”那里了解到,少一片肺叶没什么大不了的,缺了钱才会要命。他是那么有钱。这是他做神仙的回报。他只需坐在桌边举着刀叉等就可以了。自然会有人把一切送到他手边。那新鲜可口的鲜嫩多汁的肺,那干净的肺,那纯粹的肺。
  他着实得意了一阵子,他长出的新牙就是证据。可自从女记者见证了这个奇迹,他就有点慌。他用一座金矿堵住了涌向他的问题,并且按照他定下的规矩奉献了一个孩子——那个小仙女。他坚守着他的神话。他以为足够了。可埋葬小仙女的时候,最后的唯一的儿子来了。他注意到他们在看儿子的时候,眼里映射闪耀的分明是一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钻石矿!他们吞咽着口水,就像他对着那些肺叶一样。他真的有点慌,甚至有点怕。他真不应该把金子交到他们手上。他用金子点燃了他们的欲望。现在,他无法熄灭那烈火。他只剩一个孩子了——他两百公里之外的儿子。他的儿子。他的。
  他的身体越来越糟。有时,他和所有八、九十岁的老人一样,会情不自禁地畅想死亡。黑暗的童年赋予了他伟大的天赋。他用鼻子掩盖他的青春履历。他的肺里还藏着无数宝藏。但他不能再说了。为了他的儿子,他不能说。他已无法打破自己发明的诅咒。他为这个帝国绘制了一份精美的地下地图,他死后就会公之于众。他们会在那时发现他欺骗了他们,他根本就不是什么老神仙,他只是一个那么庸常卑微的人,可看在那份藏宝图的面子上,他们不会揭发他,甚至,他们还会粉饰他的一生,用他的死为他的神话雕琢出最绚烂的一笔。
  好吧,他139岁了,明天就是。他越来越相信自己就是那个年纪。昨天,新来的村官在拜访他时揶揄地说,等他140岁时,村里会为他举行一个大party。他们会从城里请歌舞团过来,现场给他办个《非诚勿扰》。他默默地吞下这侮辱,抱以微笑,但紧闭嘴巴。一个老人若想体面地享受衰老,就得活下去,一直活下去,永远活下去!他伸出舌尖谨慎地舔了舔嘴唇,吞下唾液。他打量着村官,思忖着,别看年轻,但现在这些城里来的孩子,他们的肺,还不如他这个老家伙。这些先天就不足的孩子们。
  B
  夜,来了。他拉着她的手,沿着河岸,默默地走。他已按照她的逻辑对她付出了有条件的爱——他爱她,因为她可爱。她举着手机顽强地“喀嚓”个不停,他不再挂意。她发现了一条小船。他发现那条小船竟然还在,被人维护得很好。他拉着她的手钻进小船。他让她钻进船篷。他是撑船人。他将小船驶向河中央。他本该钻入船篷。他却静静地谛听。她躺在船篷里。她仰望遮遮掩掩的夜空。她什么都看不到。她抱怨这里的空气污染好严重。他在船头扭起了风靡全球的骑马舞。她咯咯地笑。她拍下他的背影发到微博。她说LG超可爱,萌萌哒。他钻进了船篷。小船漾出一圈又一圈的波纹,急急的,缓缓的,强壮的,温柔的,澎湃的,缠绵的。
  明天是父亲的生日。他在想,他会不会像父亲一样活那么久?   他是父亲的儿子。
  B
  从父亲将他手里的妹妹拉过去的那一刻起,他就在等待那一天,等待“上天的诅咒”降临的那一天。他盼望那一天永远不要到来,他又希望那一天快点来。他明白,从父亲将他手里的妹妹拉过去的那一刻起,他就成了同谋。他用交出妹妹的方式向父亲宣誓——他,父亲的儿子,愿意和父亲一道亲手埋葬男人的耻辱,并且永远保持沉默。他将忠于父亲,永远谦卑。
  母亲登上小船。母亲消失在船篷里。小船欢快地驶到河中央。撑船的人不见了。那时的河水真美呀。阳光撒在河面上,就像在厚实的丝绒上铺满了钻石。小船漾出一圈又一圈的波纹,急急的,缓缓的,强壮的,温柔的,澎湃的,缠绵的。他望着摇曳的小船,等待母亲像以往无数次那样从船篷里钻出来匆匆上岸,一边整理衣服和头发,一边频频回望那再次驶远的小船。
  这一次,等得有点久。他发现了父亲。父亲像他一样,隐匿在河岸的树林里,就在不远的地方。父亲没有看到他。父亲太专注了。父亲盯着小船。他望着父亲的侧影,不明白父亲的胸前为什么戴着莫名其妙的大红花。他没有打扰父亲,悄悄地溜了。那以后没多久,他家就少了一个孩子。
  他照旧喜欢躲在河岸的树林里看母亲登上小船。他喜欢看母亲拧着窈窕的身体从船篷里钻出来,他喜欢看母亲出来时脸上绽放的光彩,他从没见过比那更美的容颜,如此娇艳。有时,他会发现父亲也在树林里,那时他就会悄悄地离开,把这份守候留给父亲一个人。等他大到足以明白母亲与小船的秘密时,他就再也不去了。那条河是西游记里流淌在女儿国的子母河,那是他不知该怎样触碰才算恰当的河水。
  他不知道父亲知不知道他们曾一起远远地望着那漾在水中的小船。他不知道父亲知不知道他知道父亲知道。他乞求老天不要让父亲知道。他不想和那条小船一起侮辱他的父亲。他愿意守口如瓶。为了父亲。
  那天,他拉着妹妹的手说要带她走。父亲看了他一眼。就那么一眼,他立刻明白,他杀了父亲。父亲不再是父亲。父亲不再相信自己是自己想成为的那种父亲。晚了,太晚了,来不及了!他松开妹妹的手,宣誓效忠,可是,晚了,太晚了,来不及了!他难过地发现,晚了,太晚了,来不及了,他在一瞬间就取代了男知青,成为另一个侮辱父亲的男人,成为一个让父亲束手无策只能任其侮辱的男人。应该父亲恨他!他没有给父亲装傻的机会,他把妹妹推向绝路,他有罪!他侮辱了他的父亲,他侮辱着他的父亲,即使他们的肉体全都消亡,他也永永远远地侮辱着他的父亲。父亲无法在他面前抬起头来,无论他把头埋得多么低,父亲总在更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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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喜欢买书,经常对人家说:“我那些书啊!”  一瓢冷水浇过来:“你那些不能算是书,只能算是货。”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从来没有读过那些书。”  书要读过才算数。偏偏有人买书有兴趣,看书没时间。书买回来往书架一插,自以为随时可以看,结果最终没有看,以致书架上的书越来越多,肚子里的书越来越少,岂不是成了“囤书居奇”、待价而沽的小贩?  卖花生米的买旧书当包装纸用,他一面拿秤称书,一面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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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路很漫长,我们每一个人都在走向未来,都应为成为更好的自己而努力。当你倦了累了,看看你的周围,一定有很多人还在继续坚持着。  编者后话:你不能决定生命的长度,但你可以控制它的宽度;你不能左右他人,但你可以把握今天;你不能样样胜利,但你可以事事尽力。向所有为梦想而奋斗的人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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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经意,摸起一块秦王汉武黝黑的历史。你看起来有些发冷的确怪不得你体弱多病,那些前朝的风物已经冰寒。  但你又何必如此敏感易愁,其实那黑色的冷正是你魂魄的底色。更何况还有些迷蒙的紫气,为你张本了千年。说此君乃是皇家血脉,是补天的遗石。  今夜,年轮冻裂了。山瀑也吓得沉默了,悬在它喉管里的发音,得了严重的感冒。河面的冰也一直结到银河的岸边。  龙是休眠了,鱼也穴居了,而你的诗魂仍在大地的冰面上游荡。 
1  坐在渼陂的下午,仿佛石板又长出了水花  孱弱的足音  掺入一再摊开的下午的清幽  于是,我沉醉  又像是大梦初醒  雨水的潮湿,晕开  葫芦藓的绿,清浅遍布着每条  结有人家的窄巷,遍布  每一寸肌肤  雨水飘成牛毛的时候,我能感到  自然的柔软,几乎  快融入骨子,融汇成体内  二十年的河流  已经不再鲜活,巷的诗行  因自闭而隐没  2  在渼陂的天空里,我看见云的倒影  看见一颗顾影自
“哒-哒-哒、哒-哒-哒……”清脆稚嫩的童音,伴随着电子琴的节拍从音乐教室飘出来,明媚的阳光透过窗子洒在孩子们的脸上,像雏菊一样温暖。这里是江夏区金口街红灯小学,24名五
李四去监狱看望张三。张三指着室友,满脸羡慕地对李四说:“这是赵市长。这是钱县长。这是孙局长……”张三叹口气:“只有我级别最低,:个小科长!”张三又小声:“赵市长五十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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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 行  与失眠相遇的夜晚,路就该不情愿了。火车永远都停不下来。  美丽的东西折进回忆里,就缩小了;小成一棵有生命的草,慢慢地酝酿出四季。  世界的边界总能扎疼我的手指,数日子的时候就充满恨意。藏在风中的恶念,被黄昏打湿,落进无声。星星目睹过一切荒凉,若我真的可以与草交换命运,那积攒起来的忧伤就成了碎掉的月光。  已没有可以丢失的东西了,所有入土的都能继续生长,群山长大的过程让人艳羡,这细碎的伤口
原文刊登于美国《海军战争学院评论》2010年冬季号。本刊发表此文,并不表示赞同其观点或证实其报道,仅供有兴趣的读者参考。 Original published in the United States, “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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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富商资助小镇。镇里建敬老院他资助100万,通自来水资助200万,筹措重大疾病救助基金资助300万。每次资助均不留姓名。镇领导问何故?他答:“若村民们給杀了我,,镇领导笑:”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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