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亮了，对门山上的箐林还被大雾罩着，李桂芳就把全村仅有的那头花牛牵出来，拴在院坝里喂草料。草料是用包谷壳叶煮成的，加了两碗玉米面和半盆红萝卜，还撒了一把盐，在这个季节，在牛的世界已经是最好的早餐了，相当于人在面条里加了两个鸡蛋或两片腊肉。
　　天气很凉，李桂芳在衣服外面罩了件旧马褂。马褂虽旧，但洗得很干净。李桂芳一直信奉“笑脏不笑破”，尽管家里很多东西都是破旧的，她依然收拾得干干净净。包括郭有权。
　　在今天看来，这个名字不但庸俗，还有些好笑。郭有权年龄其实并不大，只有五十来岁，但看上去已经快六十了，显老。一张脸苦巴巴的，一看就是贫苦农民出身;身材也不高大，甚至还有些瘦弱。更好笑的是，他还留着一把山羊胡子，穿着对襟衣服，浑身上下，里里外外，全都与时代格格不入。但他并不愤世嫉俗，看似有些古旧的表面，沉静得像一潭秋水。目前，全村五十五岁以下的村民几乎全都出门打工了，只剩下这么个男丁。
　　李桂芳还真在面条里加了两个鸡蛋，一边喂牛一边喊：“郭有权，要我喂你？”
　　郭有权听到老婆的叫喊声，一点都不着急，也不答应，只是拿着一支小毛笔，蘸了蘸墨，在一张雪白的杉根纸上誊写刚刚改好的对联：
　　寸土亦难求，又雾霾千顷，还是农村天地广;
　　片绿缘何贵？看壁立万户，谁言都市福禄深。
　　写毕，摇头晃脑地端详半天，才搁下毛笔，来到餐厅。餐厅其实就是火房，在大房外面搭的一个偏厦，主要用途就是煮猪食、做饭、晒粮食。乌蒙山中潮湿多雨，粮食收回来后要放在火房楼上，加大煤火烘干。在火炉旁边放张木桌，再摆两条长凳，就成了餐厅。
　　面条已经凝住了，郭有权往缸钵里加了两瓢油汤，搅拌几下吃起来。他吃相斯文，永远不会发出怪异声音。刚吃了两口，李桂芳走进来说：“二妹发微信说，他们准备元旦结婚，你有钱陪嫁不得？”
　　郭有权端着缸钵愣了半天，缓缓地吟道：
　　生女也当男，惜无上等奁资，多多少少送点去;
　　联姻未择婿，既是中品人才，随随便便写副联。
　　李桂芳笑道：“穷酸，一辈子只会吟诗作对、犁牛打耙，你看人家嫁姑娘，哪家不是大红大绿的送。听说，现在城里装修都是带家具的，箱箱柜柜早就不兴了，嫁妆都是十万起步，最起码也得送辆小轿车。”
　　“那是人家，我就送副对联，怎么样？当年我们结婚，你爸不就是送了副对联嘛。我还懒得写两支呢，一副就行了。”
　　这句话勾起了李桂芳的心酸往事。二十多年前，有镇花之称的她与镇长公子分手后，赌气嫁给箐底村老木匠的儿子郭有权。身为镇中心校校长的父亲很不高兴，不但拒收郭家聘礼，也不准备任何嫁妆，女儿成亲那天，只是陪嫁了一副对联：
　　唯求爱永恒，一生同伴侣;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也就是这副对联，打破了这个乌蒙山巅小镇的陈规陋习，从此谁家嫁女都不再收取聘礼，嫁妆也是随心，落得个皆大欢喜。
　　可是一转眼，老父早已百年，当年的镇长公子当上了县委书记，自己也成为准岳母，聘礼可以不收，但嫁妆怎能没有？可是，这个穷酸只知道窝在家里，每天除了耕种劳作，就是看几本破书、吟几首歪诗、写两副对联，一不会钻营拍马，二不会见风使舵，辞去教师工作后，一不出门打工，二不经商办厂，真是家徒四壁，两袖清风，女儿成亲空手空脚，这让当岳母的颜面何存？
　　但李桂芳又生不起气来。一来是当初自己选择的，二来他对自己对家庭还算过得去，除了练字写诗写对联，基本没什么不良嗜好，烟酒从来不沾，也不会打牌输钱，最近几年还学会了画画，画个山水人物什么的，看上去活灵活现。你能说他没本事吗？但就是没钱。
　　自己只生了两个女儿。他的工作就是因为二女儿弄丢的，说起来原因全在自己。作为国家职工，是要严格遵守计生政策的，他也不想再生，是自己偷偷把环掏了，让妹妹顶替做妇检，等他发觉，小孩都三四个月了。他三番五次地做工作，但她执意要生，还提出要不我们离婚吧，免得影响你前程。
　　他叹息一声说：“‘唯求爱永恒，一生同伴侣;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你知道吗，岳父大人送我的这副对联字字千金，我怎么能违背他老人家的心愿？罢！罢！”
　　第二天，他就主动递交了辞职报告。他说我们文人是有骨气的，与其让人家公开开除，还不如自己主动辞职，免得人格受辱。
　　这就是超生的代价。如果一直好好教书，也不至于这么贫穷潦倒;甚至有人说，凭他的学识书法，要是工作还在，早就调进城里，至少也是个文化局长或文联主席，混得好的话，还会是宣传部长什么的。想想都是自己害了他，才让他如此落魄，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她提议：“要不，我们把花牛卖了吧，少说也能卖个四五千。”
　　他语气坚决地反对：“这怎么行？全村就这么头牛了，那么多地等着耕呢！”
　　“那么多地又不是你的。你是城镇户口，土地早十八年就被收走了。”
　　“可是，半山以上的土地全都丢荒了，只剩下河边山下的这几坝好田好土，再没人耕种，还能叫村庄吗？没有了村庄和庄稼，我们还有什么希望？”
　　他说的也是。最近十几年，几乎全村的田地都没人耕种了，要是在二十年前，上坎滚下几个石头，下坎多挖了两锄泥巴，非要闹得死去活来不可;二三月争秧田水、四五月争插秧水，经常打得头破血流。可是如今，当年抡起锄头薅刀当武器的男男女女，全都失去了蹤影。对此，郭有权还写过一副对联：
　　他乡作故乡，江湖漂泊君何在？
　　今日非昨日，田地荒疏我犹存。
　　李桂芳一时兴起，还帮他题了个横批：
　　沧桑巨变！
　　二
　　牛吃饱了，人也吃饱了，郭有权放下碗筷，将洗得发白的棉布衣裤脱下，穿上打着补丁，但仍然干净清爽的旧衣裤和解放鞋，弯着腰杆检查犁地工具。也许是基因遗传，也许是耳濡目染，自小他就会做些木匠活，农具家具以及房屋板壁，都是自己动手，虽然笨拙粗糙，但却称手耐用，也不用请人花钱。 　　自从辞职那天开始，郭有权就变得稳重沉着起来，人也似乎老了很多，这让李桂芳既心酸又心疼。但他爱说爱笑的天性依然不改，只是开始注重场合了，或许是自我感觉已经低人一等，不愿在人前人后抛头露脸。说来也真奇怪，他还当教师时，村里村外甚至长阳镇上，但凡过年过节或乔迁做寿、迎亲嫁娶、老人成神等，人们都喜欢请他写对联，因为他的书法早已超过了老丈人;自从他辞去工作，从人民教师变成普通百姓，就没人请他了，连亲朋好友都跟他保持距离、逐步疏远。渐渐地，曾经被捧为“秀才”的他变成了边缘人物。
　　这都是她的错。她在自省的同时，也默默地承担起所有的家务活，让他有点时间看书写字、涂涂改改。他也乐于享受艰苦劳作后的闲余时间，一杯茶、一碗饭、一支笔、一本书，冬天的话再加上一笼燃得旺旺的小火炉，他就可以在房间里待一天。如果要出去，也只会在田野里转转、山林里游弋，如果兴趣来了，就徒步前往二十里外的镇上，偶尔也会从镇上搭车去县城，或买几盆花草，或淘几本书籍，反正都带有娱乐与求知成分。
　　尽管时光悠悠，尽管日子过得清汤寡水，两个女儿却很争气，大女儿以全县高考文科第一的成绩考上复旦大学，毕业后又考上清华大学的研究生，目前正在北大读博;二女儿成绩差些，但也考了个四川大学，毕业后回到市里，考上了公务员。
　　对此，他颇感欣慰，挥毫写下一联：
　　日里河边耕种，夜里灯前看书，都道是辞职有意;
　　长女北大读博，小女市府当差，谁能说留守无功？
　　今年春节前夕，郭有权将这副对联贴在正房大门上，铁画银钩，力透纸背。可观赏的人却很少，一来村里大部分人家都搬进了新寨子，留在老寨子里的，也都把原来的木房拆了，盖上两三层的小洋楼，还贴上瓷砖、铺上地板，将政府补贴的三万块钱，修了个走马转角、敞亮高挑的屋顶。村民们平时关门闭户，门前荒草丛生，直到临近春节，才拖家带口地从四面八方赶回来，有了丝丝人气。短暂的喧闹过后，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都沉浸在麻将桌上。
　　以前村里过年，除了鞭炮声就是划拳喝酒的喧闹声，现在烟花代替了鞭炮，麻将代替了划拳，数钞票代替了喝烧酒，小山村的夜晚也变得摇曳多姿。为此，他有一联戏曰：
　　别亲弃子，筑路挑砖，忘却故旧乡愁，损耗两代青春，恰好似烟花阵阵;
　　背井离乡，翻砂淘粪，出没烟尘臭味，换来几叠钞票，都付与麻将声声。
　　这副对联无处可贴，又实在太想发表，他就用蝇头小楷，把它们书写在大红纸上，剪成一尺来长、五寸来宽小纸条，送给村小学的学生们。如今村里唯一没变的，除了他家的那栋老木房，就是村小学了。
　　一部分学生跟随父母，去遥远的地方漂泊;一部分学生嫌村里教不好，去镇上借读;一部分学生父母带不走，镇上又不要，村小学只好半死不活地办着，七八名老师守着几十名学生，恍恍惚惚混日子，教学质量一塌糊涂，年年被评为全镇倒数。但撤又撤不掉，并又并不成，教管中心只好睁只眼，闭只眼，随它烂去。
　　这让郭有权痛心疾首，几次都写好了重返岗位的申请书，但想来想去，还是没有递交。自己因违反计生，主动辞职，怎好意思要求恢复工作？还有，学校又不是你家开的，想出就出，想进就进，哪有这么随便的事？最后只好将所有的感慨与想法，写成一联：
　　李花谢，桃花落，荒草满园，雨疏地瘦，谁指望结成硕果？
　　勤也欢，懒也乐，薪酬照领，任重责轻，鬼才想培育栋梁。
　　对联写成后，既没地方张贴，又没地方发表，窝在心里非常难受，郭有权便加了个“题村小学”的标题，署名“山野闲云”，叫老婆发在朋友圈里。老婆不干，说那样一来就会把村小学的老师全得罪了，现在全村在家的成年人，除了六七十岁的老头老奶，就是学校里的那群老师了，如果政府真把学校解散了，那几十个娃儿怎么办？如果把那群老师调走了，这个村庄就没多少生气了，还是算了吧。
　　讽刺学校不行，讽刺打麻将该行吧？这次他没跟老婆商量，就悄悄干了。学生们把纸条带回家，还学着郭有权的样子，摇头晃脑、嫩声嫩气地念给父母听。好几个家长同时收到纸条，在麻将桌上合计合计，也写了副对联回击：
　　车有车路，马有马路，老子们勤劳致富，修起高楼大房，适当娱乐有何错？
　　进无进处，退无退处，酸秀才羡慕嫉妒，住着板屋偏厦，叽里咕噜叫啥球！
　　郭有权收到学生们送回的对联，目瞪口呆，哭笑不得。李桂芳看后哈哈笑道：“回得好，回得好，这下你还嘚瑟不？别以为村里就你有文化，别人都是土包子，你看这对子写的，一点都不比你差。”
　　郭有权想起此事，懊恼地摇了摇头，苦笑一下，摸摸犁把，拍拍犁掾，又查看了下纤绳铧口，觉得完好无缺，便盘将起来，双手将犁铧提起，架在肩上;再拿起牛鞭，从李桂芳手里接过牛绳，喊了声呗，吆着牛儿，出了院坝，往村口走去，边走边在心里琢磨一首歪诗：
　　忽闻小女要结婚，宛如平地起惊雷。
　　两袖清风人困顿，无钱陪嫁好心灰。
　　觉得意犹未尽，又再琢磨一首：
　　舍弃公职廿五年，教鞭放下提牛鞭。
　　一生落魄泥土命，偏厦茅屋苦乐颠。
　　打完腹稿，放下犁铧，伸手去上衣口袋里掏本子（他有边干活边吟诗作对的习惯，身上备有一支圆珠笔和一本巴掌大小的笔记本，以便随时记录），才发现走错了路。他原本是要去小麻窝犁地的，却来到了小方田。
　　他原本是有土地的，后來考上师范学校，转成非农业人口，土地就被村里收走，目前真正属于他家的土地，除了父母给的，就是李桂芳从娘家带过来的，加起来不到五亩，无论如何也不够解决一家四口的衣食问题。好在自辞职那年开始，村民们就陆续出门打工，成片成片的土地先后荒芜，他就去拣来耕种。
　　先是捡半山上的，然后逐年下沉，如今光山脚河边的良田肥土就有五六十亩，怎么种也种不完。大女儿上高中那年，镇上派人下来考察，发现全村就他一人还在种地，丈量下来，共有二十亩，于是按六百元一亩进行补贴。二十亩地，一年补贴就一万多元，而且旱涝保收。为此，他还偷偷写诗抒怀： 　　富民政策惠农家，半亩三百锦上花。
　　年入上万心欢喜，谁愿出门闯天涯？
　　因是无转基因的绿色粮食，每年还未收割，郭有权的庄稼就已经被城里的粮站订购。郭有权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特供粮，粮站专门选购供应上级领导或富商巨贾，便故意抬高价格，远远高于市场。其实光卖粮食的收入，供两个女娃读书就绰绰有余了，加上老婆还喂猪养鸡，一年下来纯收入远远超过了他当年的同事（也就是如今的村小学教师）们，而且还上班自由，逍遥快活。
　　这还不算。因为他每年还有一万多元的农业补贴。整整十三年了，这笔钱都是何长贵给他送来，然后带他去镇上的农行营业所，在银行职员的指引下购买理财产品，十三年下来，连本带利已有三十多万了。但在村民眼里，他一直都是那副穷酸样，人们看他，就像看一尊来自民国的古董，既滑稽，又可笑，不得不生出几分鄙视。
　　见弄错方向，白走路程，郭有权摇头苦笑，心里又冒出一首诗来：
　　天气寒凉衣裤单，老婆催我快上山。
　　一碗面条两个蛋，三匹酸菜五道弯。
　　检查农具无差错，盘点诗联已过关。
　　可惜牛儿不识路，冤枉行程当加班。
　　吟完，一一写在小本子上，才掉过头来，往小麻窝方向走去。
　　三
　　也不知道为什么，手机流行快二十年了，郭有权一直坚持不用，如果想找他，要么联系李桂芳，让她去叫，要么直接去河边山下的庄稼地里。
　　对此，他还写了一联自嘲：
　　一不用手机，二不玩电脑，当代农民古代心，心心相印;
　　既要握锄把，又要搞文学，我自清高人自贱，贱贱伤情。
　　但有个人找他，从来都是下地去找，这人就是镇农管所副所长兼本村支书何长贵。何长贵原本只是一名村干部，十年前被招录为公务员，因为他妈是县委书记林镇阳的小姨。
　　郭有权刚刚犁完一块半亩左右的田改地，何长贵就提着公文包，穿起夹克衫，甩秧甩秧地来了，站在路边喊：“喂，秀才，过来歇口气抽根烟嘛。”
　　郭有权听见领导的声音，吆住牛儿，回过头来，呵呵一笑，说：“书记，李桂芳说了，今天犁不完二亩地，就不许回家，牛不给草料，人不让上床，实在没办法，只好拼命了，没时间玩呢。”
　　何长贵神秘兮兮地说：“有好消息告诉你，要不要听？”
　　十三年前，何长贵三十六岁，刚刚当上村主任，就带着镇里的干部来量地，当场宣布一亩补贴六百元，每年一万二千元就轻松到手。虽然钱是国家的，但郭有权还是记着何长贵的人情，尽管性情孤傲，对他总是客客气气。但的确太忙，实在无法分身，只好说：“连续干了好几天，这地硬得像铁板，犁起很吃力，真没时间耽搁。”
　　何长贵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份文件，说：“镇里要搞诗联大赛，蒙川火电厂和长阳制药厂各出奖金十万元，奖给前三名，其中第一名十万元，你要不要参加？”
　　郭有权愣了愣，心想，赢下这场大赛，不就有钱陪嫁小女儿了么？于是哈哈一笑，说：“可以考虑，可以考虑。”
　　何长贵说：“已经没有时间考虑了，今天是最后一天报名，如果要参加，我就赶紧帮你报个名;如果不参加，以后就别后悔。”
　　郭有权还是假装犹豫了一下才说：“既然是你来劝，我就参加一下吧。”
　　何长贵呵呵一笑，收起文件，拿起手机，点开微信说：“那我就帮你把名报了哈，你可要加油了，下星期二早上八点开始比赛，地点在镇政府的大礼堂，镇政府、镇直各机关、镇中学、镇中心校等单位，已经有二十多人报名了，鹿死谁手还不知道呢。哦，文件上还说，谁在诗联大赛中获得冠军，不但奖励现金十万元，符合条件的还将被任命为镇文化站站长。你今年才五十岁，身体又健康，如果拿下冠军，很有可能被特招为事业编人员，退休后还有退休工资。”
　　郭有权立刻兴奋起来，心想：有权，有权，如果拿下这场比赛，不但嫁女有奁资，还成了一方文坛领袖，甚至连养老钱也有了。只见他挺直腰杆说：“请领导放心，我一定不会给咱们箐底村丢脸的，拼了老命也要把这个冠军拿回来！”
　　何长贵拍手笑道：“好！好！这就符合文件精神了，弘扬国粹种文化，我准备组织五十人的啦啦队，现场为你加油。哦，听说比赛那天，县委林书记要亲自来坐镇;我还听说，获得冠军的选手，林书记还将亲自颁发奖金和奖牌，奖牌上只有四个字：长阳秀才。你当了半辈子干秀才，这次一定要把真秀才弄到手！”
　　郭有權一脸凝重地说：“努力争取，努力争取！”
　　何长贵平时嘻嘻哈哈惯了，此时也一脸认真地说：“为了预祝成功，我赠你一联：‘修行三十载，位列仙班得正果;笔耕若许年，一举成名真秀才。’我不是专业的，对得不好，表示个意思就行。呵呵，呵呵。”
　　四
　　何长贵走后，郭有权一直沉浸在诗联大赛的预演中，想起即将成为全镇诗联冠军、文化站长，心里特别兴奋，犁起地来也特别起劲。
　　晚上回到家里，李桂芳笑嘻嘻地说：“群里转发了消息，镇上即将举办诗联大赛，赢者奖金十万，任命为文化站长，老何已经帮你把名报了，我特意帮你找来几本书籍资料，你要好好学习巩固，这次一定要打个翻身仗。”
　　郭有权原本就是书痴加联迷，看见那些好书，简直欣喜若狂，连忙洗手扑上去，看看这本，摸摸那本，心里对老婆充满了感激，下定决心，豁出老命，也要把这个冠军拿回来。
　　老婆又说：“诗联大赛只有三天就到了，你天天在地里干活，哪有时间钻研书本？其实这些书，我已经抽闲等空看了一遍，把重点都勾出来了，你明后天不用上山干活，好好温习吧。”
　　郭有权更加感动，差点就要抱着老婆亲起来。可惜年龄已经不占优势，即使心里有冲动，在行动上也只好让步了，感慨地说：“都说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一定站着个优秀的女人，一点不假。”
　　此后三天，郭有权都没下地干活，蹲在家里如饥似渴地恶补诗联知识。第四天，何长贵真的组织了一群老头老奶和留守儿童，共有四五十人，叫来几辆面包车，浩浩荡荡地往镇上开去。 　　上午八点半，能够容纳三百多人的镇礼堂人头攒动，座无虚席，出自本镇马店村的县委书记林镇阳果然一本正经地坐在主席台前排的正中间，左右两边分别坐有三人，左边是长阳镇党委书记、镇长和长阳制药厂厂长，右边是县委宣传部长、文化局长和蒙川电煤集团总经理。主席台后排正襟危坐的，是来自县里的诗联专家，一共十人，显然是评委，每人面前都放着文件、资料、笔和本子。
　　县电视台和报社的人也来了，举着照相机，扛着摄影机，到处录镜头、拍场景。
　　主席台上方挂有“蒙川县长阳镇首届诗联大赛”的会标，两旁还挂有一联：
　　现场决冠军，古镇吟坛添异彩;
　　比赛选秀才，长阳文苑创先河。
　　主席台下面，是临时搭建的比赛擂台。擂台有些讲究，高出地面两尺，离主席台也刚好两尺。前面三排正中间坐着二十七名参赛选手，一人发了个不干胶的红色号码牌，贴在胸前。郭有权是14号，坐在第二排正中间的位置，正好对着台上的林书记。这对曾经的情场对手，还是首次见面，气氛难免有些尴尬。郭有权心想，你虽贵为县太爷，但后继无力（据说林夫人无生育能力），不足为惧;我乃一介布衣，可女儿争气，也算祖上有德，于是挺直脊梁，不亢不卑。
　　比赛即将开始，工作人员收走所有参赛选手携带的书籍资料和手机，秦镇长宣布了会场纪律、比赛规则及本次诗联大赛的目的和意义，镇党委袁书记宣布比赛正式开始。
　　县电视台的美女主持款款登场，宣布第一道赛题：上台背诵《声律启蒙》上卷第五韵第一节，谁抢到机会谁先上，前三人有效。
　　众选手一脸窘相，沉默不语，只有郭有权，翘着三羊胡子，穿着对襟衣衫，气宇轩昂，飘飘欲仙，慢慢地走上擂台，还真有几分“不管风吹雨打，胜似闲庭信步”的潇洒，从美女主持的手里接过麦克风，摇头晃脑，张口就背：
　　来对往，密对稀，燕舞对莺飞。
　　风清对月朗，露重对烟微。
　　霜菊瘦，雨梅肥，客路对渔矶。
　　晚霞舒锦绣，朝露缀珠玑。
　　夏暑客思欹石枕，秋寒妇念寄边衣。
　　春水才深，青草岸边渔父去;夕阳半落，绿莎原上牧童归。
　　背完，还分别朝台上的领导评委与台下的吃瓜群众鞠躬致意。
　　美女主持笑吟吟地问，还有人上吗？数了三声，还是没人，宣布郭有权率先斩获10分。整场比赛满分也就100分，郭有权一上场就拿了10分，现场突然热闹起来，鼓掌声、呐喊声、吆喝声久久回荡。特别是何长贵带领的啦啦队，更加起劲。
　　第二道赛题是征下联，两分钟之内谁先举手谁上。上联是：
　　修行三十载，位列仙班得正果;
　　大家还在苦想冥思，郭有权已经缓步走上了擂台，在两名美女的指引下，提起毛笔，在书案上挥毫写下：
　　笔耕若许年，一举成名真秀才。
　　写毕，两名美女分别举着上下联，绕台走了一圈。美女主持综合评委的意见说：“本题也是10分，14号选手对得不太工整，只能给5分。但他书法造诣非常深厚，笔力遒劲、酣畅淋漓，评委一致决定给他加分，所以，14号选手又斩获10分！”
　　现场又是一片哗然，郭有权朝四面八方挥手致意，同时狠狠地瞥了何长贵一眼。何长贵也看着他冷笑，仿佛在说，老子都跟你说了，我对的不专业，谁叫你懒得动脑筋？
　　比赛到了这里，现场所有人都知道，如果不出意外，今天就要被这个山旮旯里钻出来的古怪老头夺魁。镇中心校有两名女教师感觉其中有诈，刚想起身退出比赛，抬眼看见主席台上一脸威仪的林书记，又挺起胸膛，坚持下去。
　　美女主持又在念题了，她说：“下面是诗联抢答题，答题时间是两分钟，每题答对给1分，答错扣1分，第一个答错的，其他人还可以继续抢答一次。第一小题：李白和杜甫谁的年纪大，大多少？”
　　大家雄气昂昂地报名参赛，都想当诗联冠军真秀才，结果全被一道貌似简单的题目问住了。只有最后十秒了，美女主持已经开始倒计时了，全场观众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美女主持已经数到五了，镇中学校长龙国华才举手上台答道：“李白大，比杜甫大11岁。”
　　美女主持宣布答案正确，全场掌声雷动。接下来的九道题，全是这类知识型问题，郭有权一分都没抓到，龙国华抓到了5分，其余5分有3分被镇中学的教师抢去，镇中心校曾想退赛的两名女教师，每人也抢了1分。
　　现场气氛开始活跃起来，郭有权却紧张得冒出了毛毛汗。何長贵带领啦啦队站在最后几排，举着标语牌大喊：“郭秀才，加油！郭秀才，加油！”
　　美女主持再次登场念题：“刚才是普及诗联知识，现在比的是诗联技巧，同样限时两分钟，每题答对给5分，答错扣3分，第一个答错的，其他人还可以继续抢答一次。第一小题：‘猛张飞匹马单枪战长坂，吼声惊落敌将;苏学士孤身独影到杭州，豪情抛洒西湖’一联，主要有何不妥？”
　　众选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有问题，但都不敢举手。美女主持又开始倒计时了，郭有权才举手上台：“这副对联问题很多，但最主要的是猛张飞对苏学士不太妥当。”
　　美女主持问：“为什么？”
　　郭有权答：“因为张飞是武将，苏轼是文人。”
　　呵——哈哈哈！全场哄堂大笑，郭有权依然孤傲地站着。等大家笑够了，美女主持才大声宣布：“恭喜您，郭老师，您答对了。14号又斩获5分！”
　　全场先是哑然，接着掌声如潮，箐底村的啦啦队又大声呼叫口号。
　　接下来的三道题，郭有权又答对了一道。另外两道被龙国华抢去，因为有道题答得非常机智和精彩，还被加了5分。
　　比赛到此，题目已经过半，郭有权得了30分，龙国华得了20分，大家认为，这是一场龙争虎斗的巅峰对决，冠军必将在他们二人中产生，其余选手都是陪衬，只能争夺第三名。接下来的题目不再是抢答，也不再古怪刁钻，除了在时间上作了严格规定外，全凭自由发挥：以诗联大赛为主题，每人写一副对联、一首律诗、一首绝句，字数不限，满分30分，30分钟内完成，由评委当场评分，总分前五名者进入决赛。 　　龙国华最先完成，他的作品分别是——
　　对联：
　　镇里赛诗联，辟地开天，踊跃报名争夺冠;
　　国家谋发展，攻坚克难，积极参与建勋业。
　　 律诗：
　　长阳逐鹿逞英豪，风云聚会在今朝。
　　仁政频施民受益，诗联兴盛领风骚。
　　弘扬国粹勋卓著，鼓舞人心乐冶陶。
　　一股清流传家宝，精神食粮亦妖娆。
　　绝句：
　　长阳仙境好风光，大赛诗联韵味长。
　　我辈奋发齐努力，开发西部更繁昌！
　　评委给出28分。
　　第二个交卷的是郭有權，他的作品分别是——
　　对联：
　　诗联创奇迹，小镇长阳光四射;
　　人物抒壮志，山村箐底映乌蒙。
　　律诗：
　　茹苦含辛卅载功，吟坛高唱大江东。
　　联珠串玉骚人集，颂世讽时唐宋风。
　　情洒长阳堆锦绣，心萦箐底绘苍穹。
　　国家重视民喜爱，李杜流芳在其中。
　　绝句：
　　韵自清纯艺自高，长阳大河涌诗涛。
　　满堂学子心冰洁，纤笔也能续楚骚。
　　评委给出27分。
　　其余参赛选手，直到时间即将结束，只有三人提交作品，分别是党政办文员苏真真和中心校的那两名女教师。
　　她们的作品分别是——
　　苏真真：
　　对联：
　　学诗七八载，新旧咸宜，何时方能成正果？
　　结伴十余年，雅俗共赏，今朝得以上华堂。
　　律诗：
　　世界风云变幻多，中华奋起莫蹉跎。
　　诗词挥洒千秋业，曲赋颂吟百代歌。
　　小镇擂台讲风范，文明参赛构谐和。
　　富民强国中华梦，认准航标逐浪波。
　　绝句：
　　书山墨海任遨游，吟诗作对有何愁。
　　勤政为民亦本分，戒贪养性慎躬修。
　　评委给出28分。
　　杨怡菡：
　　对联：
　　任教无私，点破迷津明义理;
　　作诗有愧，难成大器叹才疏。
　　律诗：
　　蒙川行不尽，引步总迟迟。
　　春到诗难觉，花开鸟未知。
　　联题雾霾上，词压黑烟低。
　　风物年年变，人迹渐渐稀。
　　绝句：
　　联朋诗友聚长阳，摆起擂台赛文章。
　　惭愧才疏难出手，诚祝各位姓名香。
　　评委给出23分。
　　邓小萱：
　　对联：
　　滚滚乌江奔来，只为看今朝诗联大赛;
　　哀哀小鸟飞去，难道是药厂烟囱有毒？
　　律诗：
　　踏遍千山路，遥遥数烟囱。
　　白天喷雾霾，黑夜吐火龙。
　　挣钱应有限，学诗恨未工。
　　台前众高手，愿君成网红。
　　绝句：
　　冬临小镇冷霜侵，列阵横空对月吟。
　　敢问治污何时好，来年又有几多深。
　　评委给出20分。
　　美女主持宣布得分情况：郭有权57分，排名第一;龙国华48分，排名第二;苏真真28分，排名第三;杨怡菡24分，排名第四;邓小萱21分，排名第五。
　　在五名美女的引导下，前五名参赛选手鱼贯登台，在擂台上就座，美女主持宣布最后赛题：由县委林书记示范，入围选手模仿，评委综合评分，本题20分。
　　热烈掌声中，林镇阳一脸严肃地从主席台下到擂台，在镜头前提起毛笔，写下一联：
　　赛场非战场，莫以输赢论成败;
　　诗品即人品，可凭雅俗定高低。
　　写毕，由两名美女举着绕台走了三圈，报社和电视台的记者忙碌拍摄。
　　美女主持问：“五位高手，谁请先来？”
　　大家面面相觑，排名第五的邓小萱率先出场，挥毫写道：
　　当官执政，应为国计民生着想;
　　作对吟诗，要有激浊扬清之心。
　　写毕，也由美女举着走了一圈，评委给了18分。
　　接下来出场的是杨怡菡，她写的是：
　　官道非无道，跑马行车须看路;
　　诗坛如杏坛，教书育人要用心。
　　台下观众看见这副对联，无不欢欣鼓掌，林书记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评委却给了她20分。
　　场上剩下的三人，要写也不好，不写也不好，龙国华硬着头皮先上，写下：
　　镇里赛诗联，本属文娱活动;
　　乡下种文化，应扬淳朴民风。
　　林书记的脸色稍稍好转，观众却不买账，评委给出15分。
　　苏真真看了看面无表情的郭有权一眼，也出场写道：
　　马店雄关，堪称长阳天险;
　　诗联大赛，应由箐底夺魁。
　　全场人看后哑然失笑，只有箐底村的啦啦队站在后排高喊口号，评委给出13分。
　　轮到郭有权出场了，大家心想，凭他的书法功底与诗联造诣，无论如何，这场比赛都已经赢定了。他慢慢地站起身来，丝绸长衫、对襟小褂，再配上冉冉长须、白边布鞋，确有几分道骨仙风。他缓缓地走着，每一步都是轻轻抬起，又轻轻放下，宛如海外仙踪。人们纷纷拿出手机，涌向台前，报社和电视台的记者们，也选好角度，摆好架势，准备拍摄本届诗联冠军的泼墨风采。
　　郭有权走到擂台正中间的案桌上，一手挽袖，一手挥毫，重笔浓墨地泼洒：
　　绿帽换官帽，身居庙堂有何脸？
　　秀才非废才，归去田园不再来。
　　略一沉吟，又写下一横批：
　　退出比赛！
　　写完，掷笔于案，拂袖而去。全场愕然，台上诸君更是不知所措。
　　四
　　郭有权来到农行营业所，摸出银行卡，将所有存款全部取出，提着找到农管所，问里边的工作人员：“农业补贴是多少钱一亩？”
　　工作人员答：“六十元一亩。”
　　他又问：“箐底村有几亩？”
　　工作人员查了半天，说：“八百亩。”
　　郭有权说声知道了，谢谢，便拧着钱袋，打个摩的回家了。
　　回到家里，正在收拾家务的李桂芳一脸惊愕地问：“你怎么回来了？我都安排老何在镇上点了酒菜，一是为你庆功，二是感谢一下村里的啦啦队。”
　　郭有权把装钱的黑色塑料袋扔给她，只说了“离婚”两个字，就回房去了。
　　李桂芳愣在当场，好半天才醒转过来，追到房门口，一边捶着门板一边咆哮：“郭有权！你这是啥意思？赶快出来跟我说清楚！”
　　郭有权没再说话，只是从门缝里递出张纸条来，李桂芳一看就傻眼了。
　　那是他和小女儿的亲子鉴定结果复印件，外加一副对联：
　　父非亲父，弄虚作假如何处？
　　官是贪官，乱纪违法岂可容！
　　李桂芳看完，眼前一黑，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几天之后，传来林镇阳与何长贵被纪委带走的消息，乡人喜大普奔，只有郭有权依旧我行我素，继续种地写诗。
　　作者简介：
　　胡树彬，苗族，1977年生于贵州纳雍，现居浙江永康，中国作协会员。已在《翠苑》《青春》《延河》《鸭绿江》《短篇小说》《电影文学》等发表作品一百余万字，出版有诗集《守护情缘》和小说集《遥远的小村》《小楼寒》《放翅》等，鲁迅文学院第十八期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培训班学员，入选浙江省第三批青年作家人才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