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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遥远神秘的泸沽湖畔，人们把情人叫做阿夏。而我，曾经做了一个摩梭族女孩的阿夏，却最终失去了她……
2006年8月的一天，有朋自滇西北的宁蒗带来一段凤凰木，木棍上刻了日期、绑了块黝黑的火炭，顶端还系了根火红的野鸡毛——是我的摩梭族兄弟达桑捎来的。这就是说：“此事像火烧一样烫手，你要像长了翅膀一样在周内飞来!”
赶马人达桑曾和我在香格里拉大峡谷共过患难，那次我悬挂在咆哮的金沙江峭壁上拍摄虎跳峡时遇险，是达桑冒死爬下刀切般的峭壁，抛甩藤条将我拽上悬崖……他的家就在滇西北的泸沽湖畔，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我匆匆踏上赶往滇西北高原的茶马古道。在村口的老海棠树下，我见到了正吹葫芦笙的达桑。达桑悲怆地告诉我，朵玛走了。自从我离开这里，朵玛每天都来树下守望，却始终未能盼到我。终于，她和一队远走不丹、尼泊尔的马帮沿着茶马古道走出了大山，临行前，她托达桑送给我一条她亲手织的五彩哈达。
我的眼里突然像揉进了一粒沙子，有泪珠悄悄掉落在肩头。走进朵玛的花房，已是人去楼空，只有那台熟悉的织机还静卧在那里。
我在织机旁坐下，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
我是在2005年格桑花盛开的季节结识朵玛的。那是我第九次利用假期去泸沽湖采风，顺路去看望达桑。还没进村，就听见了悠扬动人的歌声——是达桑经常哼唱的《泸沽湖情歌》。在村口那株盘根错节的老海棠树下，我见到了正在唱歌的朵玛——穿着金边红绣衣的她清纯而美丽，仿佛是刚从泸沽湖水中出浴的仙女。
朵玛对我的到来非常开心。她是山寨里惟一读过初中的摩梭女孩，略通汉语。领我进寨的路上，她缠住我问个不停，对大山外的世界充满了好奇。
当晚，达桑热情地接待了我，晚餐过后，他便拉着我去参加摩梭山寨里举办的篝火晚会。
篝火点起来了，达桑吹起一支吊着火鸡毛的葫芦笙，向人们发出跳舞的邀请。听到召唤的姑娘和小伙们从四面八方融入舞列。朵玛也来了，见了我，她与姑娘们小声嘀咕了几句，然后“嗷”的一声奔过来将我围住，边舞边唱“远天远地来的汉族阿哥呀，你今晚不跳待何时?”
在葫芦笙的旋律指挥下，我们踏着狂放的舞步，围着篝火边歌边行，不时发出“喏喏”的吼声……一时间，歌声、舞步、彩裙、笑脸、明月，在泸沽湖畔旋成一股温暖的风。一生离不开歌舞的摩梭人，至今仍维系着母系氏族并延续着古老的阿夏走婚制——男不娶妻，女不嫁人，终身生活在自己母亲身边。女孩子年满13岁便开始独居一间“花楼”(亦称“花房”)，如果男女双方一旦相互钟情后，男子便可以来到女子家的“花楼”过一夜，黎明前趁女方家人未起床时踏上归途
那晚，通过对歌互相中意的情侣们很快成双结对地消失在夜幕中。我看到，达桑也兴奋地舞到朵玛面前，热切地倾诉着什么。良久，朵玛摇摇头。
舞会结束时，朵玛却一脸娇羞地跑过来拉拉我的衣角，问我可否送她回家?我欣然接受。一旁的达桑呆呆地望着我们俩，忽然没好气地说“我的客房太过简陋，不如你就住在她家吧。”我正左右为难，朵玛竟大大方方地拉起我的手，对达桑说：“住就住，有什么了不起!”
我被朵玛热情的老阿妈安顿在客房里。这一夜，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夜半，院子里传来了狗叫声及老阿妈的呵斥声，一忽儿又消失了。好像有人跳进了院子，直往朵玛的姐姐卓玛的“花房”而去。我赤脚溜到卓玛的花房前，借着月光见她的门上果然挂了一顶毡帽(其他走婚男子如见到门上已挂了毡帽便会悄然离去)，再看朵玛门上的帽钩，却是空的。
我叹着气离开时，却发现达桑正在院外徘徊，目光不时投向朵玛的花房……
清晨起来，大雾迷漫，如烟如仙。朵玛打好了酥油茶送进来，老阿妈也捧上了热腾腾的糌粑——今天，朵玛要带我去乐水岛上的里务比寺朝拜。
我们的独木舟划过蓝玻璃似的水面，大约一个小时后，被蓝色的湖光驮着的乐水圣岛渐渐靠了过来。岛边有成双结对的银蛇在水中戏耍追逐，岛上林木蓊郁，一条小路蜿蜒爬向山顶。
爬到山腰时，我们看见两条小石鱼在一个快干涸的水洼里苦苦挣扎，决定下山时救它俩回家。
来到岛顶，整个泸沽湖尽收眼底，西面的玉龙雪山依稀可见。朵玛指着湖东岸那列堆云叠翠的青山，说它叫女神山。好多年前，骑白马吹葫芦笙的摩梭姑娘格姆，走乡串寨地为摩梭人家送医送药。一个迷人的夜晚，格姆的“阿夏”瓦如卡那偷偷从天庭赶来相会，缠绵中瓦如卡那误了归期，匆忙离开时马失前蹄，留下一个深深的蹄窝。此时传来一声公鸡打鸣声，刚跑到丽江的瓦如卡那已回不了天庭。他化成了玉龙雪山——永远遥望着心爱的姑娘!格姆流下的悲伤泪水注满了那个马蹄窝——积成了泸沽湖，她自己也化成了女神山……高原上两座爱的雕塑至今仍厮守相望!
下山时，朵玛“哇”地一声扑到我身上，眼前的一幕让我至今难忘：在高原烈日的暴晒下，那对小石鱼在已干涸的水洼里垂死挣扎，一条鱼儿却拼命挤出最后一口唾沫去滋润另一条小鱼儿，以求对方能多活一会儿……
朵玛的手把我抓得隐隐作痛，但我强忍着，胸中充满了巨大的感动!
从岛上回来，已是夕阳西下。达桑等人已候在岸边了。这个淳朴的小伙子尽管看我和朵玛的眼神有些异样，但还是邀请我们一起去女神山洗温泉。
温泉在一座崖坎下，一泓清亮的泉水，散发着浓浓的硫磺味，从山肚子里汩汩地流进一个大池子。池壁用花岗石垒砌，一堵横亘池上的齐腰矮墙将洗浴的男女分开。我们将火把搁在墙上，融融的火光照亮了两边池水。
突然女池那边几个姑娘尖叫起来，我以为是蛇钻进了池里，马上起身跳上台阶。顺着火光望去，见姑娘们赤裸着站在池边，古铜色浑圆紧致的少女胴体在火光的映照下，有一种说不出的神秘的美。“你看，这水里……”朵玛撒满晶莹水珠的脸上现出惊慌的神色。
我凝神看了会儿，果然见池水上下翻涌。
“你不要上当，是扎措在搞鬼。”达桑斜躺在男池里，粗着嗓子说。
果真是扎措，嬉皮笑脸的他从女池里爬出来，真不知他是哈时候潜过去的。
从浴池出来时，我见朵玛又背上心爱的背篓，忍不住想瞧瞧。孰料她惊惶如小鹿般避开……忽儿又吃吃笑着靠过来，羞涩地掀开背篓给我看——这表明她也喜欢我!
姑娘们“轰”地笑起来。朵玛捂着脸跑开了，我怦然心跳，揪了一朵格桑花追上去。
我们围着篝火尽情撕啃着麂肉狍腿。粉面飞红的朵玛频频举起“苏里玛”酒和我对饮，闷头狂饮的达桑不时扭头瞪着我。
这一夜，心下忐忑的我既没有去达桑家，也没有去朵玛家。也许是不胜酒力的原因，我竟在草地上睡着了。朦胧中有人拍醒了我，是一身酒气的达桑。他拉我来到后山，甩给我一把藏刀，眼里闪着凶光，沙哑着嗓子吼道“做兄弟就要讲义气，你既然插在我和朵玛中间，那咱俩就分个高低吧……”原来，他要和我决斗。
我知道达桑和朵玛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好朋友，如果没有我，朵玛一定不会拒绝达桑。但此时任何解释都是枉然，我踌躇着举起刀，他已 迫不及待劈了过来……可是，他酒喝得太多了，在搏击了十几个回合后，彪悍的他竟一个趔趄扑倒了。
月光下，他揩着嘴角的血慢慢爬起来。看着那张被痛苦折磨得扭曲着的脸，我的心揪紧了!我俩同生共死的场景一幕幕闪过。我扔掉了藏刀!可红了眼的他捡起刀又塞给我，吼着要公平决斗，说罢又舞刀砍来。
就在这时，朵玛不知从哪儿跑了过来，她惊惶地喊道：“达桑，不要!”刀锋一抖，贴着我耳边滑下却削伤了左臂，血，顺着衣袖淌下来……朵玛“嘤”的一声扑到我身上，望向达桑的眼里满是祈求。
达桑呆望着拼死护住我的朵玛，黝黑的脸上刻满了悲愤，突然，他扔下藏刀，掩面狂奔……
醒来时，温暖的阳光已洒满客房，朵玛正细心地往我伤口抹一种叫“碧腊玛”的藏药，又端来雪莲汤喂我。在她细心的照料下，我的伤很快痊愈了。
我在朵玛家住了下来，白天出去采风，晚上跟朵玛和老阿妈学说摩梭语，学唱《泸沽湖情歌》。那天晚餐，我痛快地嚼着老阿妈特地为我做的“羊卓干酥”(一种涂抹藏药的风干肉)，频频与围着火塘用餐的全家人碰杯，酒酣耳热之际，朵玛摘下颈上的香荷包塞给我，羞赧地说要我今夜送到她的花房……
我愣住了，我知道摩梭姑娘的花房除了自己的阿夏(情人)外，其他男人是不能进去的——我迟疑着……终于还是摘下领带和腕上的表作为礼物，按照摩梭走婚的风俗将它敬献在朵玛家的锅庄上。
朵玛全家人立即起身，高兴地围着我抛洒“圣水”，老阿妈忙不迭地往我怀里塞糌粑(走婚人须事先带上女方家自制的糌粑，夜晚从外面爬上大门后将糌粑投入院内，而每家豢养的藏獒嗅后便知是主人的朋友……)偷眼窥去，见躲到楼梯拐角偷看的朵玛已是粉面羞红……
那晚，徘徊在湖畔的我捱到三更后，惶惶地攀上朵玛家的大门，投下糌粑后就急忙往下跳。还没站稳，一条黑影呼地扑上来，惊出我一身冷汗!原来是朵玛家的藏獒。淘气的它非但不让路反而缠住我不停地撒欢儿，直到听见正躲在房门后偷着乐的老阿妈等人的笑骂声后，它才打着响亮的喷嚏，摇头晃脑地引我来到朵玛的花房后就卧在了门边……
我犹豫着轻敲朵玛的房门，门却没闩，在摇曳的烛光下，见朵玛头戴凤冠斜靠在床边，正嗔笑地望着我。我颤抖着搂住她，她竟“扑哧”一声笑了——原来我没将毡帽脱下挂在门外。
当温柔的月光溜进花房时，洁白的床单上那一抹鲜红让清醒后的我除了意外还有些忐忑——在这走婚的民族里，我竟是朵玛的第一个男人?我怜惜地把她搂在怀里，吻着她荡漾着青春气息的如雪肌肤。朵玛说，她从书本上看过汉人古时的梁祝故事，她说她向往大山外从一而终的爱情，而不是这古老的走婚……
其实，我很想告诉她，山外的爱情，并不像她想象得那么美好。我还想告诉她，我已经结婚了——尽管我与妻子的感情已经淡漠，那一纸婚书早就形同虚设，可我毕竟是个已婚的男人，我是根本没有资格来爱她的……可是，纯洁淳朴的朵玛会明白这一切吗?她能理解我吗?
终于，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紧紧地搂着她，沉沉地睡去。
那段日子，让我刻骨铭心。每天，我和朵玛去女神山朝拜；在原野上舞蹈、歌唱，跟老阿妈在房顶上晾晒玉米；笑看外祖母跪在锅庄前哼哼唧唧地唱着经歌，还翻过好几道山梁去偷看摩梭人祭祀的天葬……傍晚，我俩便坐在窗前纺线织布，说着永远也不会嫌腻的情话……
日子飞快地在机梭上流过，二十多天很快过去，我必须要离开泸沽湖了。当我告诉朵玛这个消息时，她先是沉默了半晌，忽然鼓起勇气对我说“我要跟你一起走!”
朵玛的决定使我惶恐。尽管我也喜欢这个美丽纯情的边寨少女，可我已经有了家庭，离婚谈何容易，何况我们之间毕竟存在着太多文化、地域、民族等等永远都无法改变的差异。
我嗫嚅着说：“这是件大事，让我想想。”
那晚，躺在客房的我怎么也睡不着，朵玛哀怨的眼神总在眼前晃动——我知道，第一个走进摩梭少女花房的男子却不能成为她的阿夏，姑娘在当地会抬不起头的。
我决定悄悄离开这里。
第二天上路时，天地还一片朦胧，朵玛的花房悄无声息。刚走到村口，却见朵玛静静立在那株老海棠树下。见到我，她什么也没说，默默地在前面引路，晨风中，她楚楚动人的背影显得十分单薄。
爬到女神山顶时，天地渐渐清晰起来。朵玛停住了，无言地从背篓里掏出山核桃、海棠果等往我挎包里硬塞。最后，朵玛缓缓拿出一支吊着火鸡毛的葫芦笙给我，她说：“别忘了，我在等着你……”
鼻子酸酸的，我佯作吹笙，突然朵玛扑上来搂紧我，在我肩上狠狠咬了一口……
我无语，只是紧紧地拥抱了一下朵玛，转身踉踉跄跄地向山下走去。
身后传来了狗叫和疾驶的马蹄声，刹那间，打马越过我的达桑迅速掉转马头拦住了我，他“嗖”地将刀架在我脖子上，瞪着我的眼里充满了悲怆和留恋。
达桑胸脯起伏着：“你一定要走吗?”我郑重地点了点头。
他凝视着我，良久，终于撤回了藏刀，下马猛地抱紧了我：“阿哥，别忘了泸沽湖，别忘了我和朵玛……”我第一次看见赶马汉子的泪水!
他摘下贴身的藏刀佩在我腰间：“让它和女神永远护佑着阿哥，今后见刀如见达桑……”他哽咽了，上马狂奔而去。
我转身离开，任凭泪水扑簌而下，却再也没敢回头。
淡淡的晨雾里，忽然传来朵玛的《泸沽湖情歌》：“阿哥呀，别看见大海，就忘记了小溪!别忘了在泸沽湖美好的时光，玛达咪……”
如今，泸沽湖的阳光依然温暖如春，女神山依然那样多情，赶马人脸上依然刻着真诚，可是，朵玛在哪里呢?
我知道，朵玛是我逼走的。我掠走了她的初夜，却又悄悄地溜掉，让她失去了人前的骄傲。
如果说她向往大山外文明的世界，那么，那个带她出来的人，应该是我啊。
我对不起朵玛，我辜负了她那颗如泸沽湖水一样清澈的心。她走了，她一定是对我彻底绝望了吧'而她这一走，让我再没有了可以补偿的机会。
我知道，我的忏悔是伪善的——如果重新来过，我还是不能。
可是，朵玛，你相信吗，我是真的爱你的。身在异乡的你，一定要幸福啊!
编辑/红豆 E-mail:hongdou9526@vip.sina.com
2006年8月的一天，有朋自滇西北的宁蒗带来一段凤凰木，木棍上刻了日期、绑了块黝黑的火炭，顶端还系了根火红的野鸡毛——是我的摩梭族兄弟达桑捎来的。这就是说：“此事像火烧一样烫手，你要像长了翅膀一样在周内飞来!”
赶马人达桑曾和我在香格里拉大峡谷共过患难，那次我悬挂在咆哮的金沙江峭壁上拍摄虎跳峡时遇险，是达桑冒死爬下刀切般的峭壁，抛甩藤条将我拽上悬崖……他的家就在滇西北的泸沽湖畔，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我匆匆踏上赶往滇西北高原的茶马古道。在村口的老海棠树下，我见到了正吹葫芦笙的达桑。达桑悲怆地告诉我，朵玛走了。自从我离开这里，朵玛每天都来树下守望，却始终未能盼到我。终于，她和一队远走不丹、尼泊尔的马帮沿着茶马古道走出了大山，临行前，她托达桑送给我一条她亲手织的五彩哈达。
我的眼里突然像揉进了一粒沙子，有泪珠悄悄掉落在肩头。走进朵玛的花房，已是人去楼空，只有那台熟悉的织机还静卧在那里。
我在织机旁坐下，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
我是在2005年格桑花盛开的季节结识朵玛的。那是我第九次利用假期去泸沽湖采风，顺路去看望达桑。还没进村，就听见了悠扬动人的歌声——是达桑经常哼唱的《泸沽湖情歌》。在村口那株盘根错节的老海棠树下，我见到了正在唱歌的朵玛——穿着金边红绣衣的她清纯而美丽，仿佛是刚从泸沽湖水中出浴的仙女。
朵玛对我的到来非常开心。她是山寨里惟一读过初中的摩梭女孩，略通汉语。领我进寨的路上，她缠住我问个不停，对大山外的世界充满了好奇。
当晚，达桑热情地接待了我，晚餐过后，他便拉着我去参加摩梭山寨里举办的篝火晚会。
篝火点起来了，达桑吹起一支吊着火鸡毛的葫芦笙，向人们发出跳舞的邀请。听到召唤的姑娘和小伙们从四面八方融入舞列。朵玛也来了，见了我，她与姑娘们小声嘀咕了几句，然后“嗷”的一声奔过来将我围住，边舞边唱“远天远地来的汉族阿哥呀，你今晚不跳待何时?”
在葫芦笙的旋律指挥下，我们踏着狂放的舞步，围着篝火边歌边行，不时发出“喏喏”的吼声……一时间，歌声、舞步、彩裙、笑脸、明月，在泸沽湖畔旋成一股温暖的风。一生离不开歌舞的摩梭人，至今仍维系着母系氏族并延续着古老的阿夏走婚制——男不娶妻，女不嫁人，终身生活在自己母亲身边。女孩子年满13岁便开始独居一间“花楼”(亦称“花房”)，如果男女双方一旦相互钟情后，男子便可以来到女子家的“花楼”过一夜，黎明前趁女方家人未起床时踏上归途
那晚，通过对歌互相中意的情侣们很快成双结对地消失在夜幕中。我看到，达桑也兴奋地舞到朵玛面前，热切地倾诉着什么。良久，朵玛摇摇头。
舞会结束时，朵玛却一脸娇羞地跑过来拉拉我的衣角，问我可否送她回家?我欣然接受。一旁的达桑呆呆地望着我们俩，忽然没好气地说“我的客房太过简陋，不如你就住在她家吧。”我正左右为难，朵玛竟大大方方地拉起我的手，对达桑说：“住就住，有什么了不起!”
我被朵玛热情的老阿妈安顿在客房里。这一夜，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夜半，院子里传来了狗叫声及老阿妈的呵斥声，一忽儿又消失了。好像有人跳进了院子，直往朵玛的姐姐卓玛的“花房”而去。我赤脚溜到卓玛的花房前，借着月光见她的门上果然挂了一顶毡帽(其他走婚男子如见到门上已挂了毡帽便会悄然离去)，再看朵玛门上的帽钩，却是空的。
我叹着气离开时，却发现达桑正在院外徘徊，目光不时投向朵玛的花房……
清晨起来，大雾迷漫，如烟如仙。朵玛打好了酥油茶送进来，老阿妈也捧上了热腾腾的糌粑——今天，朵玛要带我去乐水岛上的里务比寺朝拜。
我们的独木舟划过蓝玻璃似的水面，大约一个小时后，被蓝色的湖光驮着的乐水圣岛渐渐靠了过来。岛边有成双结对的银蛇在水中戏耍追逐，岛上林木蓊郁，一条小路蜿蜒爬向山顶。
爬到山腰时，我们看见两条小石鱼在一个快干涸的水洼里苦苦挣扎，决定下山时救它俩回家。
来到岛顶，整个泸沽湖尽收眼底，西面的玉龙雪山依稀可见。朵玛指着湖东岸那列堆云叠翠的青山，说它叫女神山。好多年前，骑白马吹葫芦笙的摩梭姑娘格姆，走乡串寨地为摩梭人家送医送药。一个迷人的夜晚，格姆的“阿夏”瓦如卡那偷偷从天庭赶来相会，缠绵中瓦如卡那误了归期，匆忙离开时马失前蹄，留下一个深深的蹄窝。此时传来一声公鸡打鸣声，刚跑到丽江的瓦如卡那已回不了天庭。他化成了玉龙雪山——永远遥望着心爱的姑娘!格姆流下的悲伤泪水注满了那个马蹄窝——积成了泸沽湖，她自己也化成了女神山……高原上两座爱的雕塑至今仍厮守相望!
下山时，朵玛“哇”地一声扑到我身上，眼前的一幕让我至今难忘：在高原烈日的暴晒下，那对小石鱼在已干涸的水洼里垂死挣扎，一条鱼儿却拼命挤出最后一口唾沫去滋润另一条小鱼儿，以求对方能多活一会儿……
朵玛的手把我抓得隐隐作痛，但我强忍着，胸中充满了巨大的感动!
从岛上回来，已是夕阳西下。达桑等人已候在岸边了。这个淳朴的小伙子尽管看我和朵玛的眼神有些异样，但还是邀请我们一起去女神山洗温泉。
温泉在一座崖坎下，一泓清亮的泉水，散发着浓浓的硫磺味，从山肚子里汩汩地流进一个大池子。池壁用花岗石垒砌，一堵横亘池上的齐腰矮墙将洗浴的男女分开。我们将火把搁在墙上，融融的火光照亮了两边池水。
突然女池那边几个姑娘尖叫起来，我以为是蛇钻进了池里，马上起身跳上台阶。顺着火光望去，见姑娘们赤裸着站在池边，古铜色浑圆紧致的少女胴体在火光的映照下，有一种说不出的神秘的美。“你看，这水里……”朵玛撒满晶莹水珠的脸上现出惊慌的神色。
我凝神看了会儿，果然见池水上下翻涌。
“你不要上当，是扎措在搞鬼。”达桑斜躺在男池里，粗着嗓子说。
果真是扎措，嬉皮笑脸的他从女池里爬出来，真不知他是哈时候潜过去的。
从浴池出来时，我见朵玛又背上心爱的背篓，忍不住想瞧瞧。孰料她惊惶如小鹿般避开……忽儿又吃吃笑着靠过来，羞涩地掀开背篓给我看——这表明她也喜欢我!
姑娘们“轰”地笑起来。朵玛捂着脸跑开了，我怦然心跳，揪了一朵格桑花追上去。
我们围着篝火尽情撕啃着麂肉狍腿。粉面飞红的朵玛频频举起“苏里玛”酒和我对饮，闷头狂饮的达桑不时扭头瞪着我。
这一夜，心下忐忑的我既没有去达桑家，也没有去朵玛家。也许是不胜酒力的原因，我竟在草地上睡着了。朦胧中有人拍醒了我，是一身酒气的达桑。他拉我来到后山，甩给我一把藏刀，眼里闪着凶光，沙哑着嗓子吼道“做兄弟就要讲义气，你既然插在我和朵玛中间，那咱俩就分个高低吧……”原来，他要和我决斗。
我知道达桑和朵玛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好朋友，如果没有我，朵玛一定不会拒绝达桑。但此时任何解释都是枉然，我踌躇着举起刀，他已 迫不及待劈了过来……可是，他酒喝得太多了，在搏击了十几个回合后，彪悍的他竟一个趔趄扑倒了。
月光下，他揩着嘴角的血慢慢爬起来。看着那张被痛苦折磨得扭曲着的脸，我的心揪紧了!我俩同生共死的场景一幕幕闪过。我扔掉了藏刀!可红了眼的他捡起刀又塞给我，吼着要公平决斗，说罢又舞刀砍来。
就在这时，朵玛不知从哪儿跑了过来，她惊惶地喊道：“达桑，不要!”刀锋一抖，贴着我耳边滑下却削伤了左臂，血，顺着衣袖淌下来……朵玛“嘤”的一声扑到我身上，望向达桑的眼里满是祈求。
达桑呆望着拼死护住我的朵玛，黝黑的脸上刻满了悲愤，突然，他扔下藏刀，掩面狂奔……
醒来时，温暖的阳光已洒满客房，朵玛正细心地往我伤口抹一种叫“碧腊玛”的藏药，又端来雪莲汤喂我。在她细心的照料下，我的伤很快痊愈了。
我在朵玛家住了下来，白天出去采风，晚上跟朵玛和老阿妈学说摩梭语，学唱《泸沽湖情歌》。那天晚餐，我痛快地嚼着老阿妈特地为我做的“羊卓干酥”(一种涂抹藏药的风干肉)，频频与围着火塘用餐的全家人碰杯，酒酣耳热之际，朵玛摘下颈上的香荷包塞给我，羞赧地说要我今夜送到她的花房……
我愣住了，我知道摩梭姑娘的花房除了自己的阿夏(情人)外，其他男人是不能进去的——我迟疑着……终于还是摘下领带和腕上的表作为礼物，按照摩梭走婚的风俗将它敬献在朵玛家的锅庄上。
朵玛全家人立即起身，高兴地围着我抛洒“圣水”，老阿妈忙不迭地往我怀里塞糌粑(走婚人须事先带上女方家自制的糌粑，夜晚从外面爬上大门后将糌粑投入院内，而每家豢养的藏獒嗅后便知是主人的朋友……)偷眼窥去，见躲到楼梯拐角偷看的朵玛已是粉面羞红……
那晚，徘徊在湖畔的我捱到三更后，惶惶地攀上朵玛家的大门，投下糌粑后就急忙往下跳。还没站稳，一条黑影呼地扑上来，惊出我一身冷汗!原来是朵玛家的藏獒。淘气的它非但不让路反而缠住我不停地撒欢儿，直到听见正躲在房门后偷着乐的老阿妈等人的笑骂声后，它才打着响亮的喷嚏，摇头晃脑地引我来到朵玛的花房后就卧在了门边……
我犹豫着轻敲朵玛的房门，门却没闩，在摇曳的烛光下，见朵玛头戴凤冠斜靠在床边，正嗔笑地望着我。我颤抖着搂住她，她竟“扑哧”一声笑了——原来我没将毡帽脱下挂在门外。
当温柔的月光溜进花房时，洁白的床单上那一抹鲜红让清醒后的我除了意外还有些忐忑——在这走婚的民族里，我竟是朵玛的第一个男人?我怜惜地把她搂在怀里，吻着她荡漾着青春气息的如雪肌肤。朵玛说，她从书本上看过汉人古时的梁祝故事，她说她向往大山外从一而终的爱情，而不是这古老的走婚……
其实，我很想告诉她，山外的爱情，并不像她想象得那么美好。我还想告诉她，我已经结婚了——尽管我与妻子的感情已经淡漠，那一纸婚书早就形同虚设，可我毕竟是个已婚的男人，我是根本没有资格来爱她的……可是，纯洁淳朴的朵玛会明白这一切吗?她能理解我吗?
终于，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紧紧地搂着她，沉沉地睡去。
那段日子，让我刻骨铭心。每天，我和朵玛去女神山朝拜；在原野上舞蹈、歌唱，跟老阿妈在房顶上晾晒玉米；笑看外祖母跪在锅庄前哼哼唧唧地唱着经歌，还翻过好几道山梁去偷看摩梭人祭祀的天葬……傍晚，我俩便坐在窗前纺线织布，说着永远也不会嫌腻的情话……
日子飞快地在机梭上流过，二十多天很快过去，我必须要离开泸沽湖了。当我告诉朵玛这个消息时，她先是沉默了半晌，忽然鼓起勇气对我说“我要跟你一起走!”
朵玛的决定使我惶恐。尽管我也喜欢这个美丽纯情的边寨少女，可我已经有了家庭，离婚谈何容易，何况我们之间毕竟存在着太多文化、地域、民族等等永远都无法改变的差异。
我嗫嚅着说：“这是件大事，让我想想。”
那晚，躺在客房的我怎么也睡不着，朵玛哀怨的眼神总在眼前晃动——我知道，第一个走进摩梭少女花房的男子却不能成为她的阿夏，姑娘在当地会抬不起头的。
我决定悄悄离开这里。
第二天上路时，天地还一片朦胧，朵玛的花房悄无声息。刚走到村口，却见朵玛静静立在那株老海棠树下。见到我，她什么也没说，默默地在前面引路，晨风中，她楚楚动人的背影显得十分单薄。
爬到女神山顶时，天地渐渐清晰起来。朵玛停住了，无言地从背篓里掏出山核桃、海棠果等往我挎包里硬塞。最后，朵玛缓缓拿出一支吊着火鸡毛的葫芦笙给我，她说：“别忘了，我在等着你……”
鼻子酸酸的，我佯作吹笙，突然朵玛扑上来搂紧我，在我肩上狠狠咬了一口……
我无语，只是紧紧地拥抱了一下朵玛，转身踉踉跄跄地向山下走去。
身后传来了狗叫和疾驶的马蹄声，刹那间，打马越过我的达桑迅速掉转马头拦住了我，他“嗖”地将刀架在我脖子上，瞪着我的眼里充满了悲怆和留恋。
达桑胸脯起伏着：“你一定要走吗?”我郑重地点了点头。
他凝视着我，良久，终于撤回了藏刀，下马猛地抱紧了我：“阿哥，别忘了泸沽湖，别忘了我和朵玛……”我第一次看见赶马汉子的泪水!
他摘下贴身的藏刀佩在我腰间：“让它和女神永远护佑着阿哥，今后见刀如见达桑……”他哽咽了，上马狂奔而去。
我转身离开，任凭泪水扑簌而下，却再也没敢回头。
淡淡的晨雾里，忽然传来朵玛的《泸沽湖情歌》：“阿哥呀，别看见大海，就忘记了小溪!别忘了在泸沽湖美好的时光，玛达咪……”
如今，泸沽湖的阳光依然温暖如春，女神山依然那样多情，赶马人脸上依然刻着真诚，可是，朵玛在哪里呢?
我知道，朵玛是我逼走的。我掠走了她的初夜，却又悄悄地溜掉，让她失去了人前的骄傲。
如果说她向往大山外文明的世界，那么，那个带她出来的人，应该是我啊。
我对不起朵玛，我辜负了她那颗如泸沽湖水一样清澈的心。她走了，她一定是对我彻底绝望了吧'而她这一走，让我再没有了可以补偿的机会。
我知道，我的忏悔是伪善的——如果重新来过，我还是不能。
可是，朵玛，你相信吗，我是真的爱你的。身在异乡的你，一定要幸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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