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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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0年代初,由于“文革”的原因学校几年没有招生,1972年四医大口腔系才恢复,中间断层了几年。我们是“文革”后第一批口腔系学生,学校和医院对我们很重视,老教授们几乎都给我们上过课。
  当时他们刚刚“解放”,教授们的孩子几乎都不在他们身边,有的上山下乡受教育,有的去了马场劳动。教授们常对我们说:“看见你们就想起我的孩子,你们年龄相差不大。他们如果能像你们一样上大学就好了。”所以,教授们把对自己孩子的爱,转移到我们身上了。
  假期里,我们帮助教授搬蜂窝煤或干别的所谓的“重活儿”,教授杀鸡做饭招待我们。当时西安没有什么好东西,但是鸡还是很便宜的。我们在教授家吃鸡肉、喝鸡汤、饭后听教授讲历史故事,讲抗日战争时,他们转移到大西南上学;讲在抗美援朝战场上怎么抢救病人等等,但是他们从不谈“文化大革命”的事。
  教授们的口才一流,历史故事讲得惟妙惟肖,有时我们看看时间已经很晚了,生怕打扰教授休息就说:“教授,时间太晚了,您该休息了。”我记得教授很有趣地说:“快了!快了!快讲完了,等讲完了再走。”他就像在上课一样,一定要有个结尾才行。那段时光我们很快乐,老的做吃的、小的干活儿,在一起吃饭,听听故事,大家欢笑在一起。
  有人提醒我们,不要和教授们走得太近,关系太密切,他们都有历史问题。我们这批人几乎都是从部队野战军选送上来的,不是工农子弟就是高干子弟。在当时的年代,称得上根正红苗,所以也不理睬这些。
  教授们把对自己孩子的爱转移到我们身上,对我们生活体贴入微。有谁病了,他们就来看望,还送吃的,在业务上也毫无保留地传授。我深感自己是那个时代的幸运儿!
  2015年,我又回到四医大口腔医院,照常去看望史俊南教授。史老是我国牙体牙髓学泰斗,是国家一级教授、一代宗师,这一年他已96岁高龄了。我见到他时大吃一惊,史老蜷坐在沙发上显得格外瘦小,一头白发,显得非常苍老。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变得昏暗而呆滞。以前那流利的口才现在已不存在了,他说话的语速很慢,间歇的时间越来越多、越来越长了,教授以往的风度,现在荡然无存。他对我说:“王克为教授去世了,丁鸿才教授几个月前也去世了,口腔医院以前的老人,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他的言语凄凉,表情悲伤。
  史老拍着额头对我说:“张梅梅这个名字我知道,但是张梅梅以前的模样,我想不起来了。”我心里一惊:哇呀,我可是他家里的常客呀,他怎么会把我忘了呢?
  以前我在口腔医院颌面外科工作时,史教授常常到我们科来找我。他站在门口对我招招手说:“张梅梅,你出来一下。”
  我问:“史教授什么事儿?”
  “下班后到我们家来吃鸡。”
  我推托地说:“史教授,我不好意思老到您家去做客。”史教授总是热情地对我说:“没事,你一定要来呀,你马老师已经做好了。”
  每次我到史教授家,他的爱人马秀璋护士长(我们叫她“马老师”)总是做很多拿手的江南菜。史老非常好客,还不时地往我们碗里夹菜。那时,我和史教授的研究生郭薇成了他们家的常客。马老师是四医大口腔医院建院的元老护士长,听说她家在新中国成立前很富有,就是传说中《梁山伯与祝英台》故事里的马家。马老师是一个吃苦耐劳、意志坚强的女人,是一位伟大的女性。在“文化大革命”期间,他们的大儿子史久强患了肺结核,因为是“黑子女”被赶出医院,最后,因得不到治疗而惨死在家里。史教授被批斗得萌生上吊自杀的念头,马老师就不断地劝慰他,两人相依为命、同甘共苦才存活了下来。
  马老师非常贤惠,她总是亲自下厨,热情待客,而自己却最后动筷。在她身上我看不出一点点儿大小姐的影子。马老师把家里打理得干净整洁,当时大家生活并不富裕,可是她却能把现有的东西发挥得淋漓尽致,就连苹果也削成一片一片的插着牙签。
  饭后,教授则与我们海阔天空地谈论中国历史、讲他以往的经历,有时也讲讲学术论文等等。教授的口才、教授的魅力,让我们十分敬佩。马老师则在一边端水果,热情地招待着大家。
  史老和马老师是一对老鸳鸯,他们恩爱了一辈子。很可惜,马老师在几年前因病去世了,留下史教授孤单一人。现在他们家显得很冷清,客厅摆得像仓库又像展览室,在客厅最醒目的墙上挂着马老师与史老的合影。这个像是丝绣的,看得出史老花了一番功夫。他对我说:“这个相片是苏州第一绣的徒弟绣的。”我走近一看,色彩鲜艳,绣得十分精致。
  史老看着马老师的像自言自语:“她怎么这么快就死了呢?她怎么会在医院死了呢?进去时还好好的,她对我说她要回家,我說你先住几天再回来。可我怎么也想不到,她怎么会死了呢?她怎么会在医院里死了呢……”史老反反复复念叨着,像是对我说,又像对自己讲,我知道史老又在思念马老师了。
  史老对我说:“我们合个影吧。”我让妹妹照了几张相,教授提议要站起来再照几张。
  我问他:“您能站着照吗?”
  他说:“行。”
  于是,我和我的儿子搀扶着他站起来,又照了几张相,此时教授兴趣大增,他要带我们参观他的正军级住宅。我扶着史老走进每个房间,他仔细地给我们介绍着:“这间是厨房”“这间是餐厅”“这是我的卧室”“这幅画是某某送的”“这幅字是某某写的”……
  转了一圈儿后,史老对我说:“你看,我家房间多,你就不要住酒店了,在我家住好了。”
  我说:“史教授,非常感谢!但是我们有四个人,您家住不下。”史老还像从前一样,对学生和朋友始终像家人一样,他依然是那么真诚、那么热情。史老反复对我讲:“我现在成了被他们保护起来的动物了。”
  他家的保姆告诉我们,史老非常喜欢他的学生和部下来看他,每当他们来看他时,史老就非常高兴。我忽然明白了,史老一定是感到寂寞了,他怀念从前,想像以前那样生活、想像以前那样工作。我看他家里摆得既像库房,又像展览室,心想:他为什么要这样布置呢?也许这些东西能满足他对往事的回忆吧。   天渐黑了下来,我怕影响史老休息便起身告辞。史老坚持要把我送到电梯口,我推辞不了,只好走进了电梯并与他挥手告别。谁知我刚走出大楼,就听到喊声:“再见!”我回头仰望看,只见史老还站在电梯走廊的窗口旁,他伸出头不断地向我们挥着手,那满头的白发在灯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醒目。
  我眼睛一热,突然心里升腾出一种说不出的伤感,我难过极了,泪水浸满了眼眶,我用哽咽的声音冲着史老喊道:“教授,您快回去吧!再见!”
  我不想让周围的人看见我在流泪,一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我知道,只要我再喊一声,我就一定会哭出来。
  走在幽暗的小路上,我的心在哭泣,我感到喉咙憋得难受,真想找一个地方一个人放声大哭一场。我内心升起一种不祥之感:这会不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呢?或许下次见面时他已经不认识我了。这时,我感觉心里冒出一个声音在对他说:“只要我回四医大,我就一定会来看您。您不认识我也没关系,只要我认识您就行。”此刻,我的心里流淌出一首多年不唱的老歌《老黑奴》,它不停地在我心里唱啊唱……
  “快乐童年,如今一去不复返,亲爱的朋友,早已离开家园,离开尘世,到那天上的乐园,我听到他们轻声把我呼唤。
  我来了!我来了!我已年老背又弯,我听到他们轻声把我呼唤。
  为何哭泣?如今我不应忧伤,为何叹息?朋友不能重相逢,为何悲痛?亲人去世已多年,我听见他们把我轻声呼唤。
  我来了!我来了!我已年老背又弯,我听见他们轻声把我呼唤。
  幸福伴侣,如今各奔东西,怀中爱儿,早已离我远去。他们已到,我所渴望的乐园,我听到他们轻声把我呼唤。
  我来了!我来了!我已年老背又弯,我听到他们轻声把我呼唤。”
  为什么这首凄凉而又伤感的歌,在我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回响着,难道这曲、这词,代表着教授此时的心境吗?它又预示着什么?
  四年过去了。
  2019年,我又回到了四医大(现在已经改称空军军医大学)。我又去看望了史教授,他已经101岁了。这一次他完全不认识我了,双眼闭着坐在轮椅上。他又老了很多,整个人缩得更小了。保姆对他大声喊道:“教授,你的学生来看你了!”
  我赶紧制止了保姆的喊叫,让教授休息,看看他就行了。我站在他的身边,心里默默地对他说:“史教授,我又来看你了,我没有食言。”
  2020年10月15日,史教授的儿子史久成给我發来一条短信告知我:史俊南教授因病医治无效,于2020年10月13日,在西安西京医院心内科去世。
  我国著名的口腔医学教育家、牙髓生物学奠基人、泰斗级专家史俊南教授与世长辞了。他荣获总后勤部伯乐奖和一代名师的称号。史老走完了他102年的人生历程。
  我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时光可以倒流的话,哪怕只有一天,仅仅一天就够了。我一定要用心体会他们对我们的爱,感悟他们对科学的严谨和对病人的关爱,用心欣赏他们对文学、艺术等人文科学的造诣;虚心地聆听他们的教诲。
  如果人真有灵的话、如果心真能感应的话,那么,我要把我的祝愿传给他们。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插图:鲁晓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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