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的一城晚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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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精灵口袋子
  
  电话响了一遍又一遍,窗帘闭合的房间里光线很是昏暗。铃声落在水阴阴的地面上,冰凉而潮湿。
  苏鸢看了看来电显示就没再有什么动作,她把身体缩在沙发上,偏着头任凭固执的铃声响着。她穿了一件过大的灰色棉质睡衣,身材显得更加娇小,手里捧着的黄桃罐头被电话的蓝光映得熠熠生辉,上面有手指留下的印子。
  “你好,我是苏鸢,我现在不在家,有事请在哔一声之后留言。”
  自动答录机中的声音多了一份磁性,有沧桑之后的清甜。苏鸢屏着呼吸等待对方的声音,明明是给自己的来电,却像是一个偷听者。她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一根细得看不见的绳子一点点吊着,已经悬空了。
  “苏鸢,我是智博。……你真的决定了吗?……那你放在我这边的东西,什么时候来收拾一下吧。虽然我真的舍不得你,但是如果你能过得好,我也甘愿。”
  是一个很好听的男声,有些低沉,像是手指滑过细砂时的质感。只是那声线沮丧,细砂也是潮湿的。
  电话那端挂断的声音吓了苏鸢一跳。她愣了愣,低下头继续拧那听罐头。
  并不是不在乎的。智博当真是温和执著的男子,中学到大学一直如此,平静相对,温敦守候。苏鸢转着左手中指上一枚细细的绞银戒指,有种渐渐虚无的茫失。戒指很漂亮,花纹简洁,因为年深月久的佩戴而显现出温和内敛的暗光。
  可那只是一枚十九块钱的戒指,他程智博能给的,也就不过这么多。
  如果一个男生在中学时,可以在寒风凛冽的隆冬,骑一辆单车穿越半个开封城只为了给自己买一份第一楼的灌汤包子,没有几个女生不会被感动流泪。在大学时他再这么做,苏鸢除了感动之外,又萌生了一份心疼。可是父亲的话却很明了,若等到了毕业,两人走进了社会,这样的举动却只会让她失望。
  那日和父亲长谈,一句贫贱夫妻百事哀就足以省略一切赘言。为了爱情受点苦,这不算什么,但是没有谁恋爱是指明了要去受苦的。苏鸢的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他们的苦口婆心,并非图一个门当户对。毕竟爱情当不成面包,智博能给的,实在是太少。
  数日无眠之后,苏鸢接受了现实。她委婉地告知智博他不能给予自己舒适体面的幸福生活,不如各退一步,对大家都好。
  说不在乎感情,那也是假的,可世俗社会的压力也是沉重的。苏鸢正读大二,日后再去考研,毕竟自己的前途重要。智博若是真心盼自己好,也应懂得成全。
  
  按下电话,周六夏末的房间又静得出奇,冷气开得很足。苏鸢突然觉得有一点冷,盘在脑后的头发,有几缕不听话地散落下来。
  打扫家务时意外发现的黄桃罐头算是个惊喜,此时她正专心地试图拧开它。
  只是那罐头死硬到底,里面挤挤挨挨的果肉由着她微弱的力道晃晃荡荡。苏鸢的手指被压得发红,她到底是打不开。
  于是不免又想起智博,若是他在,一定会带着爽朗的笑容跑出来,那笑容里有话,那话是在说,有我在呢。然后双手扣住瓶盖,线条流畅的结实手臂上凸显起漂亮的肌肉。不过是一个瓶盖的烦恼,如呼吸一样简单。
  可是如今,不过是一场买定离手的赌局,智博输得一败涂地,苏鸢已经宣布了他的出局。自己想要的,不是只会开瓶盖的男子。心底总会有潜藏的虚荣心,电视剧看多了,她也幻想着有一位英俊的男子站在自己身后,为她提着大包小包,一张信用卡潇洒划过,不过问任何一件商品的售价。
  
  电话又响的时候,苏鸢正用瓶盖去撞击墙壁,好让空气进到罐子里。她见是乔媛的号码,腾出一只手接起来。
  “苏鸢,”乔媛似乎心情惆怅,她和苏鸢一样,都是外表带了点蛮横但骨子里仍是精明和自恋的小女人,对小资的东西爱不释手。“你知不知道,鲍氏街很快就要拆了,就是初中高中时候咱们每天上学必经的那片老胡同。都一百多年了,也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苏鸢也不免伤感起来。时下到处都在发展建设,经济被摆在第一位。那片混乱破旧的老胡同的消失也许会成全一片繁华建筑群的兴起,只是那老胡同以后就再也看不到了。
  乔媛又说:“我打算明天去看看,只当是故地重游。你和我一起去吧,咱们的青葱岁月,在那片胡同里都有着痕迹呢。下午四点,你看行吗?”
  苏鸢应下朋友的邀请。脑海里倏忽间又闪现出无数帧老胡同的影像,关键是,每一帧的图像里,都有着智博的身影。那里的治安一向不好,若不是有他在,自己也不敢晚自习之后贸然经过那里。只能由着手指被智博握住,感受到他手心传递过来的笃定温度。在月影斑驳的坎坷路面上,一起迈着步子。
  转而苏鸢又和那瓶罐头较劲。她撞击墙壁用力过大,玻璃瓶碎裂开来。手心里一亮,噬咬般的疼痛蔓延到神经。玻璃碴扎进手掌,微黄的甜腻糖水混合着血液流了下来。
  她失神地看着手掌,然后悲从中来。保持这样的动作,过了很久。苏鸢无处安放自己流血的手,就这么悲伤地摊开晾着,然后身体蹲下去。头埋进膝盖,压抑地,哭了。
  
  颠簸摇晃的公交车上,苏鸢坐在后排的位置。窗外的阳光泛滥成灾,午后的热浪次第退去。临近四点,日头西斜。憧憧的人影向一边倒去,光线陈旧而温暖。
  街市的嘈杂,车辆和行人交织在一起,她是赶往一处错过了时日就永不再见的地方,也是希望能随那即将坍塌消失的房屋一并告别曾经走过的日子。因了一份蓦然而生的怀旧气氛和莫名伤感,她觉得这辆车似乎与时光脱节。一站一站走走停停,缭乱的形象和声音被微热的风一吹就散,恍恍惚惚都不过是默片里的景。
  很多人下车,又有很多人上来。智博何时下了自己的车,何时离了自己的路。车上还有很多人。所有流年岁月里的纠缠,说到底,也无非是一场波澜。在心里漾了几层涟漪,也就留不下痕迹。
  她站在那巷子口。看着眼前这片已历经了百年的沉默屋舍,不知道它们有着怎样的故事。灰砖青瓦,墙体的棱角处有碰击后的残损,青褐色墙面也因潮湿与风化如同开了线的旧书。上面有大大的白色拆字和空洞的圆圈,像是一张张欲言又止的嘴。
  苏鸢没等到乔媛,拨她电话也无人接听。她不打算继续等,想径自走进去看看。堆积的垃圾,破了沿的水缸,蒙了纱布晒制的西瓜酱。那是一种暗处滋长的气息,角落里悄然繁衍的菌落,安静而自然。看过去一片幽暗的绿,远离了盛放也就无关凋零。
  她在这个交错纵横的小小世界里匆匆地走。别家墙外是路,墙内是树。越往里就越像是走进一处迷宫。兜兜转转,寻不得出路。
  仿佛是被全世界遗忘,狭窄逼仄的路上没有见到一个行人。日头开始向西坠落,天边一片灼灼燃烧的火。有鸽子在这城市的上空成群地飞过,带着辽远空灵的鸽哨,偶尔有一两只掉队的。
  苏鸢开始紧张,她觉得自己迷路了。在这片自己走了初中三年,高中三年的胡同里迷了路。掏出电话来,也是电尽关机。她觉得一阵寒意,绣了大朵葵花的雪纺裙子穿在身上,被穿堂而过的风带起来,下摆打在小腿上,只是萧瑟。
  她循着记忆往来时的方向走。却遇见了鬼打墙,在同一处绕圈子。已经过去了数个小时,夜幕像是从地下生长起来的,一点点蔓延没过头顶。而天色却还亮着。苏鸢的紧张已经成了恐惧,她被遗落在这一座迷宫当中。
  雪花落下来的时候,那份刺骨的凉意惊得她以为自己在做梦。等真的感到了脸上留下来的冰凉才明白原来是下雪了。这确实不可思议,九月的开封竟然下了雪。沉沉夜幕下,浓黑的云层厚成了天幕,雪花翻涌着兜头罩脸地盖下来。苏鸢却还只是夏装,恐惧成了寒冷。呼啸的风咿咿呀呀的像是鬼哭。她惊叫着往一条算是宽敞的路上跑。脚下一滑,重重地摔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哎呀!这是谁家的姑娘?怎么倒在门口了?”一个带了童稚的女声响起。
  “巧儿,别多嘴了,许是冻死了。兵荒马乱的,还是莫要多管闲事的好!”是老成的男子。
  “等等,这女子我怎么看着眼熟?”那穿了青色棉衣的女子俯下身子,然后像是挨了烫一样惊呼起来,“这不是二小姐吗?!”
  苏鸢恍惚中只觉得自己全身僵硬,流动的意志被冻得成了固体。一群人涌出一座尚称得上宽绰的宅门,七手八脚地抬着自己进了院子。
  身边人影闪动,她却只看见眼前空寂沉冷的天空,浓重的铅灰色,一只黑羽白颈的鸟振翅飞过。
  
  苏鸢醒来时已经置身于温暖柔软的锦被中。雕刻了精致花纹的红木牙床,四角挂了青幔帐子。不知道铺了几层褥子,她觉得自己像是陷入了晒过的沙窝里。盖着双层的锦被,丝绸保暖过度,背面上堆红叠绿的覆着大团的花卉,是牡丹,也可能是芍药。让人看了自背后生出几分燥热。
  她睁着眼睛,想要坐起来,却觉得浑身没有力气。张张嘴,喉咙里像堵着什么,气流穿过却发不出声音。
  守在一旁的那个青色棉衣的女孩见到苏鸢转醒,兴奋得连声往屋外喊,老爷,太太!小姐醒了,小姐醒了。
  顷刻,一阵零乱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她来不及准备表情,一群人转瞬聚集在床边。为首的男子身着素青缎子的长袍与藏青的夹袄,面容慈祥,眉目中有难言的担心与关切。他身后的妇人是暗红色卞绣的斜襟小袄,见是苏鸢醒了,直直地扑上来,嘴里喃喃地连声念叨着:“鸢儿啊,你走了近半年,这些日子受了多少的苦啊,看你身板瘦的,真让为娘心疼。”正说着,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掉。
  苏鸢愣了神,不知她口中的鸢儿是否是在说自己。虚弱的痛觉还残留在头脑里,她张张口想问一问这是在哪,身边这些人又是谁。可最终也只是吐出几个字,她说:“我口渴。想喝水。”
  下人们忙不迭地去端茶倒水。
  她就着青花瓷的小盏,仰头都喝下去。是清冽甘甜的毛尖,呛得她开始咳嗽。
  “老爷,二小姐刚醒,又许是受了惊吓。我看还是先让她休息吧,剩下的事情以后再细说也不迟。反正人回来了就好。”说话的是穿桃红缎子的女子,眉若青黛,眼波潋滟,只是隐隐地露着一丝虚假,那笑敷在脸上,略略惊慌的姿势,看不到心里。
  苏鸢看着人尽数退了,心下着急,还没有人告诉她自己怎么会躺在这华丽却晦涩的闺房里。与自己曾经历过的布置都不同样,这牙床,这屏风,这帐子还有室内诸多的摆设。都隐约只是在电视中见过,如今身处其中,只觉得像是陷入梦境,恍恍惚惚的不甚真实。苏鸢想着这似乎是另一个时代的景象,熟悉又陌生地远,心里空落。
  眼看人们都次第退去,她张口问叫巧儿的贴身丫头:“这是哪啊?”巧儿惊道:“二小姐,你怎么连自家都不认得了?这是苏府啊,你七月离家,都快半年了!”“现在具体是什么时候?”“现在是民国二十六年腊月啊。”巧儿答得疑惑。
  苏鸢不禁打了个寒战,民国二十六年?自己竟然是在1937年?一时间无数的费解和质疑统统涌上来。她只觉得心绪烦乱,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之前还是在07年的夏末,如今只是在那片胡同里兜转了一遭。迷了路,又蹊跷地遇见了一场大雪。这时间竟为何像是失控的放映机,一路倒带,退回至七十年前?
  苏鸢哑了口,昏沉疲倦。恐惧像是潮水,无声地蔓延开来。
  
  第二日晌午,苏鸢醒的时候只有巧儿伏在床头打盹。见她醒了,忙站起来探头问道,“二小姐,你饿不饿?渴不渴?我一早给你熬了莲子羹,恐凉了就一直坐在炉火上温着。你要是想吃我这就去给你端来。”
  她摇头,转而想到什么。如今她还疑心自己是误入了某个片场,稀里糊涂地客串了民国的戏码。她开口说,“你这里有日历吗?我想看看。”
  巧儿忙去给她拿来,是一本代乳粉的广告画,就快要翻尽了。白嫩嫩的婴儿,表情生硬地捧着马口铁罐子,图案下面罗列了各个月份,题头印着民国贰拾陆年,上海乳品公司的字样还是繁体。自然是旧日的样子。
  苏鸢只觉得这都不是虚幻。大着胆子又问,“我是谁?”
  “你连自己都不认得了吗?您是苏家二小姐啊,巧儿是自小就跟着您的。小姐,你这一走就是小半年,一定受了不少罪,你不知道苏家上下都有多担心,而且靖生他……”她说着又是欲哭的样子,却不再说了。
  苏鸢找不到安慰的话。一时间以为自己真的是生活在民国年岁里的富家小姐。她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仍是穿着那条绣了大朵葵花的雪纺裙子。她沉默了一会,找不到合适的解释,只能告诉巧儿,给我找些衣服穿吧。我想要下来走走。
  于是就换了米白点梅花的小袄,元宝领衬得自己下巴尖而直。巧儿拿来玄狐的“昭君套”给她披上。
  房门外对着一座促狭的小院,蜿蜒的回廊上落着残雪。有人正站在廊子里思度,巧儿叫声“老爷。”苏老爷见苏鸢出来,走过去说:“怎么出来了?天寒地冻的。”
  “我,我想走走。一连躺了两天了。”苏鸢应着,眼前的男子真的有父辈的慈祥和威严,也俨然把苏鸢当成了自己的骨肉。他的眉头拧在一处,然后释开,“也好,不过要小心才是。如果要出门,就让巧儿陪着,拣人多的地方走。”他转头又对巧儿说,“让靖生带着,他应在门房。”
  苏鸢由巧儿带着出了宅院。宅子不算小,也是几进几出。脚上的小牛皮鞋子踩着青砖地面,浑圆鞋头上沾了些灰尘。她立在门下等,巧儿去叫靖生把车开出来。
  那是苏鸢第一次见到靖生。却一时间不知所措,眼前的男子剑眉星目,虽然只是个司机,穿的也是一般料子的衣服,却有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温暖光芒。那目光会让人莫名地心安,有种晴朗的感觉。他为苏鸢拉开车门,一刻的犹豫后,喊了一声小姐。
  这座宅子自己从未来过,眼前的男子也从未见过。可苏鸢只觉得似曾相识,无比地熟悉,可究竟是何时的印象,却又说不出来。
  黑色粗线条的老汽车里。靖生问苏鸢想去哪里。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质感。如同笔尖划过一张布纹纸,微弱地,轻微地,撩动着某根神经。
  苏鸢是从小在开封长大的。就连大学,也因为舍不得离家就选在了本市的河南大学。可她却毫不知晓70年前的开封城是怎样的风景,那是一种前世茫茫的阻隔。苏鸢一时间不知道要去哪里了。
  看着苏鸢陷入沉默,巧儿建议说:“小姐不去学校看看吗?老爷这些日子时常往学校里寻你,你同学老师都说没见。”
  苏鸢听从了她的建议。车辆在残破颓圮的街道上行进。这时的开封是笼罩在战争的阴影之下的,一路上行人萧索,屋顶的瓦片与土墙上映着苍凉的日光。偶尔有青色衣装的国军畏畏缩缩地走过。只是末日的惶然与失落。
  靖生一直埋头开车。他的耳后溢出一丝乱发,像是时光中遗落的某条不易觉察的线索。
  
  之后,苏鸢像是在听众人说着事不关己的故事一样,了解了自己的身份和这个时代。自己是开封城有名的布商苏言丰的小女儿,刚过二十。大姐同自己都是正室太太所生,两年前嫁到了北京。自己那日见到的穿桃红缎子的女子是父亲的姨太太,有个男孩,是自己的二哥,在柜上掌事。自己原是在河南大学里学中文的,37年抗战爆发之后不顾家人的阻挠,参与了抗日救国的学生游行,至此一去不回,宛如蒸发。直至腊月里被巧儿在自家门前救起。这中间五个月的空档,却成为时光中脱节的记忆,任是苏鸢还是这民国的家人,谁也无从记得。
  至于她因何来到这本不属于自己的时代,又因何成了苏家二小姐。她一无所知,也无从说起。
  如同是命运流转,悄然埋下一段伏线,似一个暗语,在流年岁月里纠结。苏鸢陷入到一场沉默的波澜中,需要寻一个答案。
  
  转眼已是年末。苏家处处生出了新年的喜庆,只是这喜庆没逢上好年景。苏鸢在自己的房里,看着巧儿捧着一叠鲜红的对子来来去去奔走。脚边的碳盆里有暗红的光,她不慎踢到了盆边。一抹浅白的灰烬就落到了盆里。
  苏家这些天一直有客造访。是提前来拜年的亲戚,以及父亲生意场上的朋友。听说二小姐回来了,都连声向苏老爷子道喜,说是苏鸢福大命大,吉人自有天相。巧儿来对苏鸢说起这些闲话的时候,她只是低眉笑着。远远听见靖生去送访客的汽车声时,却觉得是难言的落寞。
  姨太太红玉来过一次。从她热烈亲昵的神情和话语里苏鸢却由着直觉感到一丝敌意和疑惑,甚至还有些惊慌。她故作亲密地和自己并肩坐着,双手搅弄手里的一方帕子,余光却严厉地审视着苏鸢的言行举止,让她觉得很不自在。
  巧儿也曾提醒过她。这红玉以前是上海的歌女,据说在百乐门那种风月之地也曾有过名气,是老爷去上海谈生意时带回来的。她心思极重,对人总是笑脸相迎,可心里想什么却没人能琢磨透,又一向和太太不合。她儿子也是一个德行。太太没有男孩,才不得以让他接手了商行的事务,不过实际上还是老爷在当家。巧儿嘱咐苏鸢要小心提防这对母子,上回大小姐苏晴出嫁,就是看不得她们才执意要离开开封的。
  苏鸢听她所说的种种,只是应着,也不多说。心想自己并非苏家的成员,这一切只不过是机缘巧合。终是要寻得出路回去才行。旧日豪门大院里的争斗纠葛,自己无心、也无力掺和什么。
  
  在这意外的境遇里,她唯一在意的人,其实至多也就是靖生。虽然极少碰面,可她总觉得他分明和心里的一个身影神似。仿佛灯光之下的重影,最后还是聚合在一人身上。
  他让她想起智博。那日下车在河大校园里散步,靖生替她打开车门,然后用手掌扶着她头顶的门框防止磕碰。只这一件小事,苏鸢觉得他是和智博一样的男子。身份不高,职业平凡,但是温和善待,有着一份廉价的体贴。
  他们像是同一个人在不同时代里的两个化身。
  
  腊月廿六那天,苏鸢一早醒来正读着在父亲书房里找来的一本《世说新语》。古旧的繁体字,竖着码放,看上几行就觉得眼睛生疼。巧儿过来催她换衣洗漱,说是杨家的少爷要登门造访。
  她自是不知道这杨家的少爷是谁,也没有放在心上,只是看巧儿神色凝重,料想并不是一般的客人,于是随她去了客厅。
  杨卿轩西装革履,头发一丝不乱地梳向脑后,皮鞋铮亮。眼前这人虽然光鲜,容貌也称得上英俊,只是一见,苏鸢却对他没有半点好感。这个人明显是个浮于外表的富家子弟,让人觉着心里不踏实。
  可这位杨家少爷一见苏鸢,神色就急剧变化,先是惊诧,继而担心,转后喜悦,最后殷勤地迎上来。问她这些日子在外过得可好,有没有受委屈,又说自己一直放心不下,差人在四处寻找。
  苏鸢的厌恶随着他露骨的媚俗也变得愈加难以忍耐。她冷着一张脸坐在旁座,捧着一杯清茶不露声色地应付着。只盼他早点演完这出拙劣的戏,自己可以快点离开。毕竟自己生长于崇尚自由独立的21世纪,面对这样虚伪空幻的男子,她实在提不起兴趣。
  可慢慢地苏鸢的心却一点点沉下去。这杨卿轩竟然是和自己有婚约的,他是国民政府在河南一位高官的长子,和自己正门当户对。在去年夏天他们就订了婚,本来是打算今年入冬就正式结婚,在报纸上登上消息,办一场满是商贾官员的风光酒会。机缘日寇侵华,女方不见踪影,这才一直耽搁下来。
  苏鸢想象不出原本的那位苏家小姐为何会答应这门亲事。她想她一定不是自愿的,这时代但凡大家的婚姻,说到底也不是由自己做主。利益至上,乱世之中谁都想背靠大树。有权的想找个有钱的,有钱的亦是想结交有权的,不过是一场交易。
  苏鸢想象,在那场订婚仪式上,苏家小姐也一定是愁云惨淡,闷闷不乐地站在男子旁边被动地接受表面的祝福。一枚黄金戒指上镶了一颗昂贵的宝石。像是黄金的枷,成为维系利益的锁,从此锁住了自由,只变作屏风上的鸟,供人瞻仰戏说。
  苏鸢不知如何回应杨卿轩的谄媚和催促。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还好,那黄金枷锁尚不在。有的,只是那枚廉价的细银指环。温润的暗光刺伤她的眼睛,是一份茫远惆怅的想念,如今又重新悲伤起来。
  她推说回来之后自己的情绪还不稳定,婚事就暂且放一放吧,而且眼下战事又起,还是等太平点儿再谈婚嫁。
  苏老爷并没有反对苏鸢的话,似乎已经考虑过心中的利益关系。他也应和说时局不好,反正已经定了婚事,不用急于一时。
  
  送走杨卿轩,苏鸢一个人站在前院看着光秃秃的槐树出神。自己来到民国,也不免陷入棘手的麻烦,也不知道如何能解脱这一场幻梦,回到来时世界。可是回去又能如何。她心情跌至低谷。寂寂天光灰蒙蒙地盖在头顶,这样的光景,一天慢似一天。
  苏鸢经过门房一边的车库。看见靖生正在洗车,他从井里汲上一桶凉水,用一块抹布用力地擦着。黑色的轿车在冬日昏沉的光线下闪着微微的亮光。靖生的手指被冰水冻得通红。他挽着衣袖,小臂上有一块尚未痊愈的伤疤。
  苏鸢走过去,视线相交时,靖生低下头说:“二小姐,外面风大,天冷,你还是回房去吧。”
  苏鸢却答非所问:“你手臂上的伤要不要紧?怎么弄的。”
  巧儿刚好自门外进来,看到这一幕就说:“小姐还不知道吧,你不见之后,靖生几乎翻遍了整个开封城。最近一次为了找你,被几个士兵刁难,被打得浑身是伤,他背上的伤口还是我给上的药呢!”
  这话一出,靖生显得很窘,只是闷头擦车子,再不说话。苏鸢在那儿站了一会,看着他在眼前晃动。仿佛时空交错,心里突然涌起一阵阵连绵的疼痛。
  
  裹了大红外衣的鞭炮一点,便扭动着在火光中奋力挣扎起来。爆炸声一连串地响起,苏鸢由巧儿伴着站在门廊下面,淡然地看着那热闹劲儿星星点点地消耗。
  院墙外也有人燃放了鞭炮。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只是苏鸢是不笑的,她觉得周身有太多的谜团埋伏着。并非是自己能掌控的。
  杨卿轩让人送来了新年贺礼。一对红漆樟木箱子,里面满是上好的布料和首饰,被长工抬着送进内室。苏鸢只觉得那像是两口棺材,大红下面透着哀凉。
  靖生这几日很忙,要接送往来的客人。逢着老爷每晚都有饭局,他便在餐馆门口等到很晚,载着微醺的苏言丰一路回来。
  苏鸢在院子里又见了他几次。每一次都是闪着微光的眸子垂垂低下,他叫声“二小姐”就不再说话,却仿佛又欲言又止。若是巧儿看见他们相对站着,就站在一边远远等着,也不去打扰,只是浅笑,似乎是知道些什么,但又缄口不提。
  直至除夕的下午,靖生外出回来,在门房里收拾一下打算天一擦黑就回自家过年。苏鸢正一个人去家门口巷子的转角买了花生酥回来,刚巧碰上他。靖生龃龉了半天,有些忐忑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件。用藏青的丝绢包着,递给苏鸢。“二小姐,就要过年了。我刚发了工钱,不知要送你什么好。桃木梳子能避邪挡灾,所以就买来给你。”苏鸢接过去,迎着他熠熠的眸子和稳妥的面庞,言了谢。
  很精致的梳子,想来许是老开封的艺人手工制成的物件。苏鸢在房里用它细细梳着头发,不长,发丝也细,梳到一半就滑落在半空里。她突然想到,那个不知所踪的苏家二小姐,和这年轻朴实的司机,也许,是有一段故事的吧。
  她瞥了一眼那两个琳琅的红漆箱子,若是要自己在靖生和杨卿轩之间做一个选择。她也许就会觉得是靖生这温淳体贴的男子更让自己心安。杨卿轩能给自己的,也许只能是奢华的禁锢,死在屏风上的绣鸟。
  不是有老话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年初六,包公湖那边有戏班子在梨园搭台。苏鸢对豫剧一直没有兴趣,拿着水红色节目单子发现唱的却是昆曲。而且是《暗香》、《疏影》这两出。她在这样的年岁里,没有影视,没有网络,没有酒吧。一直觉得枯燥无趣,便打算要去听听。也没有告诉巧儿,只是让靖生晚饭后在门口等她。
  大冬天里人人穿得臃肿。四下里满是挤挤挨挨的观众,头油脚臭还有一股说不出的异味却也没有影响苏鸢看戏的心情。到的时候胡琴咿咿呀呀地正在过门,人群已经安静。苏鸢坐在前台布置的十几张桌子,是偏僻的角落。木质茶楼里空气混浊,有小厮来回走着,给前台的客人们发放暖壶,可以抱在手里。
  靖生站在自己身后,她散乱地看着熙攘的人群。在前排右侧的一张桌子上,竟然看到了杨卿轩,他身边坐着的女子,面容妖艳,笑声肆无忌惮地冲向屋顶。她正是父亲的姨太太红玉。两个人眉目之间全是暧昧不清的授受,桌上瓜子果核一片狼藉。
  苏鸢正踌躇着要不要离开,却已经被杨卿轩看到。他走过来,若无其事说自己正好陪了红玉来听戏,竟没想到苏鸢也在,不如就一起坐过去。
  找不到拒绝的理由,苏鸢不情愿地和他们坐在一桌。红玉看见自己,先是一惊,转而换上待客的艳俗笑容。嘘寒问暖的样子,莫名地让苏鸢想起油炸冰淇淋,外面热气腾腾的,可内里是冷得紧。
  舞台上的戏子在浅吟低唱,装了华丽凄凉的扮相。那唱词浅淡直叙,那么轻那么敏感,却又似乎咫尺天涯一般。苏鸢听着那些活了又死,死了又活的凄艳句子,只觉得这些天的境遇让自己身心俱疲。舞台上的戏子水袖拖地,只一抖,就惹哭了满天过往的云。
  杨卿轩的兴致却不在这戏上。他没话找话地和苏鸢漫谈,说起穿衣,说起大学,又说起她毫无兴趣的政治,苏鸢淡淡地应着。他身上打了很重的香水,刺鼻的香味在他和自己说话时扑到脸上来,混合他口中的烟味,一阵凉一阵热地折磨着她。
  苏鸢真正愤怒的时候,是在第一出戏结束时。杨卿轩见苏鸢没有拒绝的意思。索性大了胆子,手掌探到桌子下面,放在了苏鸢腿上,然后摸索着向上。
  她只觉得浑身一颤,愤怒在脑中骤然炸响。自己到底不是民国温婉贤淑的女子,她站起来,一句“我操你大爷!”脱口而出,同时重重地甩了他一巴掌。无视众人惊诧的目光,她撇下坐着的两个人,一个被打得晕头转向,另一个被吓得哑口无声,径自快步走了出去。
  
  靖生快步跟了出来,很快发动了汽车。苏鸢扑进去,突然委屈不已,眼泪顺着因被羞辱而火烫的脸颊流下来。她坐在后座扑在包了牛皮的椅子上开始止不住地哭泣。她觉得这一幕荒唐透顶,开始强烈地渴望回家,回70年后的家。
  靖生沉默无言,半晌才小心地问一句是不是回去。苏鸢摇头,眼泪飞散。
  他于是开着汽车开始在这压抑腐朽的城市漫无目的地行驶。一路向北,过了杨家湖,出开封城,在一片荒凉寂静的原野间奔驰。
  车一直开到城北的花园口。在这里他们停下来,苏鸢问他有没有烟。靖生把老爷落在车上的一包香烟找出来,犹豫了一下,还是递给了她。
  火柴的光芒微微跳动起来。香烟没有过滤嘴,呛得苏鸢不停地咳嗽,有更多的眼泪被震出来,黑暗无光的车厢内开着暗红的小花。苏鸢下了车,白惨惨的月亮高高挂着,远处的河堤依稀可见,一川黄河闪着粼粼冷寂的水波。
  就是在这样昏沉的寂静的夜里,苏鸢站在瑟瑟的冷风里。她觉得和以往的生活仿佛就隔了这么一条沉寂的黄河,再不能回去。她的直觉轻声笃定地对自己说,靖生是爱着自己的,或者说,是爱着苏家的二小姐。
  于是当靖生从背后抱住被冻得不住发抖的苏鸢时,她并没有反抗。似乎是明了这是注定要发生的一样,她把靖生犹疑的手臂紧紧地环住自己,感受那一份温暖和心跳。这一刻时间静止,大风中沙尘弥漫,远处潜伏着的战争的危机也荡然无存。天地茫茫,却只剩下他们两个。
  靖生把脸埋进苏鸢的头发里。仿佛这是他沧桑岁月之中唯一的守望一般,苏鸢也将靖生当作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她知道在杨卿轩和红玉的目光中藏着杀机,那是莫大的阴谋,还在蠢蠢欲动。如今能拯救自己的,也只有靖生。
  她颤抖着问,“靖生,你爱我对不对?你,能不能带我走?说起来你也许不信,我其实来自另外的一个时空。我很想回家,那里有人在等我回家。”然后掏出口袋里没电了的手机说,“你看,这个东西,只属于我来时的那个时代。”
  她本是想,靖生一定会惊讶不已,然后需要她去解释。可事实是,他只是愣了一秒,然后喃喃地说,“是吗,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信你。不管你是谁,从哪里来,我一直都是爱你的。”
  果然,苏家失踪的二小姐,和眼前这执著质朴的私家司机,确确实实是相爱的。但是靖生却不知道这个苏鸢并非自己所爱的那一个。这个苏鸢,也许只不过是一个替身,一面画皮。就好像苏鸢抱着他,心里想着的其实是智博。
  那一夜,在他们回去的路上,大风呼啸。她心里像是缺了一块,眼泪止不住,悲伤也在汹涌。
  
  入春之后。一切似乎都开始沉静,苏言丰似乎认为是女儿受了惊吓,遗忘了许多旧事。母亲更是无微不至,生怕女儿再有一丝闪失。只是靖生,他看自己的眼神像是隔了雾,有叹息、有怜爱、也有怀疑,影影绰绰。
  杨卿轩经常和母亲一同来府上,红玉邀了旁的名媛,四个人凑了一桌麻将。天黑之后她房里噼里啪啦地响着洗牌的动静,像是四双不怀好意的手恣意把自己的心拨乱,一直到深夜。
  这几日战事平静了些,杨家的人来得尤为勤快了。苏鸢觉得,有事情要发生了。
  三月,像是一只始终藏匿的饿兽,终于狰狞着扑到苏鸢眼前。一纸婚书被交到了自己的手上,毋庸置疑的猛烈。苏鸢完全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时间定在了四月初六。皇历上说,梦成真,诸事宜。
  苏鸢苦笑着然后愤怒,她把那薄薄的卖身契撕成碎片。自从那次看戏,杨卿轩轻薄于她之后,苏鸢就明白这人不过是衣冠禽兽,行事放浪,不知廉耻。而红玉和他究竟有什么勾当,虽不明了,但也可猜出一二。她心怀鬼胎,明知道杨卿轩是个火坑,却故意要把苏鸢推进去。
  噩梦成真。
  
  当她声嘶力竭地在客厅向在场的每一个人发泄愤怒的时候,父亲铁一张脸说这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母亲小心翼翼地为她帮腔,也立即被喝止。杨卿轩嘲讽地看着苏鸢,眼中满是淫欲。他面对苏鸢的强烈抵制,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像是看一个小丑在徒劳无功地挣扎。
  苏鸢闹到疲倦无力,靠着方凳,全身痉挛一样地抽泣。母亲看着女儿被逼到这份田地,也陪着哭起来,却依旧无能为力。她在这家里毫无地位,早已没了讨价还价的能力。
  红玉似是无所谓的样子,一脸不屑地说:“当初让二小姐上大学,我本就是反对的。老爷,你看看,现在的小姐们,进了大学,一点礼法都不知道了。杨少爷一表人才,又肯把国军做军服的布料采办全权交到您手里,这该是多可喜可贺的姻缘呐!倒是小姐不明白您的苦心,我看还是早早过门妥当。不然,这一天天和门童侍者司机什么的混在一起成什么样子,别败坏了这苏家的名声!”
  她的话里有话,带着毒针,针针刺中要害。苏鸢是听明白了,这婚姻,不过是一场交易。用自己的女儿换一份国民政府的订单,是虎与伥、狼与狈的勾当。而那失踪的二小姐和靖生,果然也是有着感情的。这感情也许已经为人所知,难怪靖生对苏言丰总是唯唯诺诺,毕恭毕敬的样子。
  他原来是怕,苏鸢有些失望。怕个什么呢?就为这一份工作,竟能咽下这样的苦楚。靖生,说到底也是个懦弱之人。
  苏鸢只觉得自己是在孤身奋战,毫无胜算可言。她一激动,赌咒似的说:“我不嫁!你们要是逼我,我就死给你看看!!你别以为我苏鸢做不来!!!”
  苏言丰彻底恼了。他站起来,一巴掌抽在苏鸢脸上,火辣辣的疼痛瞬间燃烧起来。他吼道,“反了你了!婚姻大事,由不得你!”转而又赔笑地对杨卿轩说:“贤婿,这孩子惯坏了,让你笑话了。你先回去,七天后上门迎亲就好。”
  苏鸢跌跌撞撞地冲出去,转向走廊上奔跑着,无意中猛地撞进一个人的怀里。她抬眼看,正是靖生。他沉默着看着苏鸢哭得花容失色的脸,满是疼惜与无奈。张了张嘴巴,却只说了一句,“二小姐。”
  苏鸢绝望地愤怒着,她骂道:“你是不是个男人!苏鸢爱上你,真是瞎了眼睛。”
  她一路奔回房里,眼泪落在回廊上,跌碎无数瓣。
  可是,为什么要去怪靖生呢?自己毕竟,不是他深爱着的那个女子啊。
  
  当晚,红玉衣装妖娆,神情跋扈地踏进苏鸢的房门。苏鸢一见是她,心中涌起的厌恶便不可收拾,她操起一个枕头砸过去,大叫着让她滚。巧儿吓了一跳,呆住不敢出声,红玉轻飘飘地朝巧儿摆摆手,让她先出去。
  然后她冷笑着走到苏鸢面前说:“你何必动这么大肝火?还真以为自己是千金小姐呢?”
  “你什么意思?”苏鸢一愣,立眉圆目地瞪着她。
  “苏家二女儿那个小贱人,绝对不是你。就算你跟她生的一模一样,骗得了别人,也骗不了我。我奉劝你一句,别跟我斗。我和杨少爷那点事,你看见了也无妨。就算苏老头知道我给他带了绿帽子,他也不敢放个屁。”
  说完了这些,红玉转身往门外走:“我不知道你冒充苏鸢是图个什么,但我告诉你,你可捞不着什么好。”说着她步伐摇曳地离开了。
  苏鸢呆在原处,她知道红玉是蛇蝎女子。但也没想到,她不是苏家的苏鸢这件事竟然也让她知道了。
  嫁给了杨卿轩,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什么?血盆大口,还是终身监禁,也可能受尽凌辱。她在绝望中想起一根救命稻草,也许此时能救自己的,就只有靖生。
  
  苏言丰为了防止女儿离家出走,吩咐了下人看紧门户,不让她离开家门。
  苏鸢被困在房间里,每天只有巧儿伺候着饮食起居。她绝望地看着每日的天光温暖而迟缓地行进,宛若晒着的老棉鞋里子。自己在一寸一寸地死去,像是误入咸水的淡水鱼,在这个不能呼吸的世界里,可悲又可怜地一寸一寸地死去了。凡是她目光所及,手指所触的,立即死去。巧儿换上了春装,杨卿轩送来的彩礼陪葬一样堆在房里。可是这些对于苏鸢都没有意义。她如果不存在,这些也就都不存在。
  只有一次,靖生经过自己的窗前。她低声喊住他,眼里有泪,满目是苦苦的哀求,“靖生,求求你,救救我。”
  
  就在自己将要出嫁的前一天,一切都已经收拾停当,只等明日一早,苏鸢便会被领走。没有新派的西式婚礼,完全中式,大红大红的一切,压抑的喜庆,像是血。
  深夜掌灯之后。靖生用一根铁丝扭开了门锁。屋里灯花昏暗,苏鸢看见暗影之下的靖生身形高大,还以为是在梦里。直到自己冲上去抱住他,温暖的体温烫伤了冰凉的手臂,苏鸢才知道是真实的。靖生拉着她的手,坚定地说,别怕,跟我走!
  他们绕到后院的角落里,靖生托着苏鸢翻过院墙。发动汽车的声音会惊动苏家的人,两个人只有如同惊弓之鸟,仓皇失措地在空荡无人的马路上奔跑。
  苏鸢被囚禁了近一个月,她第一次发现能够自由地奔跑其实也是莫大的幸福,此时她的灵魂超音速般,神奇回归。在奔跑中汗水渗出额头,靖生始终握着自己的手。他的体温真实地传递着爱情的温度。他将一无所有,苏鸢也再一无所求。还能怎么样?如果到了这样的时候,还能留在他的身边。
  那夜的风很大,夜风吹起尘埃,迷迷蒙蒙地乱了前路。苏鸢明知道危险就在身后穷追不舍,嘴角止还是不住地露出笑纹。
  他们脚步踉跄,跑得气喘吁吁。一城晚风温暖微凉,路旁的泡桐树上结满了淡紫色的花苞。苏鸢觉得宁愿就这样不停地自由奔跑下去,直到精疲力竭,直到三千青丝尽成白发。
  1938年的一城晚风吹过,那是一个怎样美好而又慌乱的夜晚啊。
  
  靖生的家是一间颓圮促狭的小屋,唯一的小柜子上堆满中药,到处是熬药的罐子。一张矮床,棉被打着密密麻麻的补丁,还有几处漏出花白的棉絮,仿佛创痛。一股刺鼻的药味让她站立不稳。几欲夺门而出。
  苏鸢这才明白他为什么一直隐忍着,不肯丢掉私人司机这份工作,以及他现在付出的,是怎样的代价。
  父亲早死,靖生和弟弟守着双目失明重病在床的母亲。弟弟原本在靖生支持下勉强可以读书,可法币通货膨胀得厉害,终于交不起学费辍学在家,后来找到拉黄包车的生计,借以贴补家用。去年却又染上痨病,病情时好时坏。于是一家三口人有两个成了病号,担子都落在靖生身上,因此他格外珍惜这份工作,为了这岌岌可危的家庭勉力维持。
  苏鸢握着靖生的手,看着两张床上气息奄奄的他的亲人,难过的心一阵绞痛。她不知道靖生肩负了那么多。只能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不住地说着,对不起,靖生,对不起。
  因为自己并非他所爱的苏鸢,而是另一个陌生的女子。这是一场欺骗,她为求自保,搭上了他们一家人的生计。
  苏鸢仿佛遗忘了自己的来历,也忽略了自己的目的和计算。此时的她,不再是糊里糊涂从二十一世纪流落到此的大学女生,而是靖生的妻子。她关上房门,为他睡下的母亲和弟弟掖好被角。料想靖生和自己这一路奔跑,力气都耗尽了。她挽起了一头秀发,变得坚韧沉默。她去生火烧水,在灶台一侧的棉布袋子里找到一些掺了灰尘和砂石的玉米碴子,熬了一锅稀饭。
  昏黄低暗的煤油灯下,两个人一口气喝下苏鸢平日绝对难以下咽的食物,一点没剩。
  
  那是1938年的四月,战事又开。日军已经南下直逼黄河,开封、郑州、商丘都岌岌可危。二十万国军屯兵徐州,欲求和日寇决战。而此时的开封,已经是一座垂危的城池,随时都有被攻破沦陷的危险。
  布商苏言丰的如意算盘是,等女儿一过门就马上跟随南撤的开封官僚士绅商贾一并退到武汉。身为商人,遭逢乱世,最怕的就是举家迁徙。这一路上少不得层层盘剥与刁难,但如果和杨家攀亲,生意暂且不说,至少可以被军队一路护送,不会损失太大。
  他为了追求自己的最大利益,理所当然地,毫无顾虑地,选择了牺牲女儿一生的幸福。
  只是苏鸢的连夜逃离彻底打乱了他的计划。那天杨家人前来要人,却不见了苏鸢的身影。寻了数遍之后确定她已经逃走了。面对杨卿轩的突然翻脸,和红玉的临阵倒戈,苏言丰气血攻心,晕倒在地。他一直花天酒地,连日应酬,身体本来就有隐患,这下子又中了风,只能躺在床上眼睁睁地看着事态不受控制地急速恶化。开封城里有钱有势的人家都迅速离开,如此似乎只剩下苏家一家。佣人们都不声不响卷了些财物逃光了,在这天地不应的乱世,苏言丰走投无路,绝望地等待着灾难叩响家门。
  这些,都是靖生去打听来的,回家后说给苏鸢,她浅浅地一笑置之,只当是报应。
  苏家一直都不知晓靖生住在哪里,他在他们看来,不过一个下人。时局越来越乱,开封城中能走的人家几乎都离开了,留下一些贫民和伤患。大街上行走的,若不是神色惶然、身形萧索的路人,就是一脸横相仗势欺人的国军。如同被遗弃的孤城,前有敌寇,后有反动的松散的国军,破城之日似是愈加近了。
  苏鸢多少了解那段历史。记忆中的历史记载着,开封最终将会沦陷。但是她心下释然,这末日一般的日子,因为有靖生的不离不弃,她情愿坚守到最后。
  只是靖生没有收入,苏鸢让他寻到一家尚未关门的当铺,低价卖掉了随身的首饰衣物,换来的钱也只够糊口。整天除了玉米就是红薯,但是苏鸢已经知足,这些日子,过去一天便少了一天,哪怕是看不到出路,不知尽头。但已然没有了第二种选择,她欣然接受。总比跟着杨卿轩要好得多,就算锦衣玉食,也到底与幸福无关。
  说到杨卿轩,苏鸢去破败荒废的市场买一些急需的物件的时候,竟然在马道街上又见到了他。
  他父亲是民国开封的军政要员,不得已要守着这城池,因而无法离开。他和红玉放浪形骸地坐在车里,打苏鸢身边经过的时候,苏鸢穿着寒酸的旧灰布衫子,面容上落了尘土,他们绝想不到经过的那个女子就是他们翻遍整个开封城要找的临婚出逃的苏家二小姐。杨卿轩本来就没把这未婚妻放在心上,自然是认不出来,可是那一刻,红玉却在汽车驶过之后猛然回头盯住苏鸢,她目光凶狠,让躲闪不及的苏鸢惊出一身冷汗。
  惊魂未定地回到家里,等到黄昏,暮色昏沉,靖生才拉着黄包车回来。苏鸢问他生意如何,他也只是摇头,说这满街连人都少得可怜,哪会有人坐车呢?只默默地将不多的几个钱悉数交到苏鸢手中。
  苏鸢没再多说,开始为靖生做晚饭。找到已经瘪下去的面袋,才发现下午就把最后的食物给母亲和弟弟吃下。家里再没有什么吃的了。她一脸歉意焦急地看着靖生,他却笑笑,拍拍肚子说未经苏鸢的允许,回来的时候已经买了三个馒头,自己吃了俩,这个带回来给苏鸢。
  苏鸢接过靖生从怀中掏出的一个用干净蓝布手绢包裹的馒头,沉甸甸白生生的白面馒头,是这破败的家中尤为珍贵的奢侈食物,还残余着靖生的体温。她掰下一块放进嘴里,甜丝丝嫩津津的香味充满了口腔。靖生看着她吃,嘴角挂着满意的笑,只是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噜了一声。
  苏鸢触电一般呆住,抬起头看着这满面灰尘一身疲倦的男子,她所深爱的男子。她瞬间明白的,不仅仅是一个馒头而已,她突然不能自已。
  隽永珍贵的爱情就是这样寻常的日子,寻常的两人,付出、牺牲、忍耐、担当。就是这样浮花浪蕊都尽,唯有两个人坦然相对,性命相知。
  苏鸢想,浪漫也许就是,只有一个馒头的时候,他说,我不饿,你吃吧。
  
  来自遥远时代的那些情愫如今在患难之中,也显露出一些耀眼的光芒。现在苏鸢虽是过着贫乏艰苦的日子,也没有影响到两个人相濡以沫的相互扶持。彼时的她是一名生活优阔的大二女生,此时却是与靖生尽心维持的恋人。时代不同,身份不同,遭遇也不尽相同,但真情还是那熠熠夺目的模样。
  两个人艰难度过了四月,小心躲藏,处处留心。任城外大军压境也无力去理会,只过他们平凡市井的生活。转眼到了五月,桐花初绽,繁星满天。家门口的一株泡桐开成缤纷花树,另一株更为硕大的白杨笔直耸立,像是在沉默地守护着。
  苏鸢为这苍凉底色的日子里难得的美景感染。桐花开满的那几天,她的心情尤为好。每日照顾好家人就立在小院里仰头看着那些淡紫色桐花纷纷飘落的姿态。她觉得自己身世飘零,终遇上良人,也算有了善果。等到晚上靖生拉车回来,她便兴致勃勃地拉着靖生一起来外面看那些有着淡淡香味和微微伤痕的花朵;或者靠在靖生怀里,依靠着这个男子看着满树繁花,看着月牙悠悠地爬上来。
  家里也有大事发生,食不果腹、人心惶惶的年岁。靖生的母亲因为长期饥饿与虚弱故去。苏鸢把他的头捧在怀里任他哭得像个孩子。简陋而庄重地安葬了老人之后,弟弟也因为医生都逃难而去,无法继续治疗而死去。短短的一月之内,靖生失去了两个至亲,那份难过和悲伤是灵魂上不可修复的伤口。不过这战火纷飞的乱世,晚上都能听到远处的炮声与火光,死亡距离自己如此之近。他们前后离开,也好过死于战事。
  狭窄的小屋里少了两个人,一时间空寂得难以言说。靖生抱着苏鸢悲恸地说,鸢儿,我就只剩下你了。我们生生死死,绝不要再分开。
  苏鸢应下,靠着那株白杨沉默不语,只当心绪难平。然后拾起地上的一枚铁钉,用力在树上刻下一句“愿得一心人”。后回头看着靖生,说:“我们立下誓言,以这古树为证,这后半句,就由你来写吧。”
  于是靖生接过钉子,也用力的刻下一句。
  “愿得一心人,贫贱不相移。”
  两个人无悔而赤诚的誓言,留在了这沧桑无数挺拔无声的树干上,宛如一道伤口,蜿蜒在他们的心坎上,无关伤痛,只关幸福。
  
  六月初的一天,苏鸢不用再去照顾病人,起得稍晚,却听见有人敲门的声音。她疑心是自己听错了,还会有人来拜访吗?开封都注定守不住了,谁还会有心串门?
  那敲门声却强势响着,不肯停息。苏鸢放下疑惑,起身打开院门。
  竟然是红玉,她依旧光鲜夺目。战火也没有分毫影响到这个心机歹毒的可恨女子。堵在门口,看着苏鸢愕然的表情,红玉嫣然笑道:“二小姐,我就要走了,回上海去。索性来和你告别。”她藏刀的巧笑让苏鸢厌恶不已。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你想要做什么?”她高度紧张。
  “别慌呀,你这个冒牌货歪打正着地帮了我,也救了你,我一直想对你说声谢谢呢!”她半真半假地说,忽然转而问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一开始就认定你不是二小姐?”
  苏鸢也不解,这的确蹊跷。于是她只有说:“我不知道。”
  “因为苏二小姐早就死了。”红玉肆意笑了一阵,“我亲眼所见。”
  “你?!为什么!”苏鸢一时间悲愤不已,原来那个苏二小姐竟然已经死了,还与红玉有关。可怜了靖生对她一往情深,却葬送在她的手里。苏鸢当真可怜靖生,觉得他这一生凄苦,爱上与自己不相称的女子,备受煎熬。
  “其实我与杨卿轩早在上海就认识了,那时候他父亲还未得势。后来升到开封,我也就跟过来。嫁给苏老头做小,也不过是我的一步棋。苏二小姐和靖生之间的感情,我尽数看在眼里,说起来他们的坚定和艰难本也难得。只是谁让她知道了我和杨少爷的事呢?这都是命,由不得我可怜她。”红玉自顾自地说,“我设了一个计策,让苏老头把女儿嫁给卿轩,苏言丰不过是个势利小人,对自己女儿的幸福根本不在意。然后我杀掉她嫁祸给苏言丰,这样以杨家的势力就势必会和他结仇。我们再除掉苏言丰,他的产业自然就成了我的。不想二小姐上过大学,思想进步,对自由平等这类东西格外地有兴趣,37年日本兵来中国,她执意要参加什么抗战游行,那时候军队有开枪打死学生的事情,我亲眼看到她被打死了。我的计划一度中断,可是你却莫名其妙地出现了,我觉得你既然被认为是苏二,干脆将错就错,继续我的计划。原本是打算四月初六一早让你死在花轿里,没想到你连夜跑了。苏言丰没等我动手就中风死了,他的产业我也都拿到了。说起来也算你命大,那夜你若不走,怕是活不到现在了。”
  原来真相竟是这样,那夜我是和死亡擦身而过了。靖生是真的救了我,连同我的性命。苏鸢这样想着,惊问:“那你今天来找我,是想杀我吗?”
  红玉摇摇头:“我的目的都达到了,也就不打算杀你了。反正你们也活不长了,我把苏家的地产布厂都低价强卖给了别人。今日拿到了钱,就要离开开封,这次过来算是告别。你多少也算是帮了我大忙。再说,这么完美的计划,总想告诉什么人啊,你这个将死之人就是最好的选择,不是吗?”
  苏鸢看着红玉大笑着走远,呆在原地心乱如麻。真相为何总如此残酷,在她已经不需要的时候来得措手不及。如果靖生知道真正深爱着的苏鸢早已死去,眼前之人不过是冒名顶替的陌生女子,他会如何反应。苏鸢叹了口气,白杨树上的刻痕还清晰可见,炮火声也日渐密集了。
  这荒唐又哀凉的年岁,是动荡与悲伤的年代。苏鸢并不能看懂,她只知道,自己也许再回不去了。只得与靖生走完这快到尾声的一生。死者长己己,还是不要让他知道为好。
  怕是只有红玉这样聪明狠毒的女子,在人性扭曲利益至上的时代,才会在一个个阴谋与杀戮中胜出吧。
  
  晚上靖生回来。苏鸢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依旧做饭打扫。入夜睡在他的身边,也觉心安。然而靖生还是看出了一些端倪。细声询问苏鸢是不是觉得不舒服,他哪里知道让苏鸢不舒服的,实际上是那一句“反正你们也活不长了”。这一句话如同千斤巨石,压在她的心头。让她不得安宁。
  她辗转反侧,不能入睡。最后摇醒靖生说,“我们也走吧,离开这里。如果真要是让日本兵进城,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呢。我只想和你平平安安地过下去。千万别再出事了。”
  靖生想了想,起身走向门外的天井。苏鸢拿着衣服跟上去,听到他说:“也好,这世道乱成这样我真不想让你受苦。今天我听拉车的同行说,六月十二是个吉日,宜出行。再说我们也得多少再挣一点盘缠,我们就等六月十二走吧。反正也就几天时间了。”
  苏鸢点点头,说那就听你的吧。她觉得心酸,其实不是靖生不愿意走,只是身无分文,又能走去哪里呢?她上前想给他披件衣服。靖生还在往外走,她手一松,打着补丁的衫子就落在了地上,染了一地灰尘。
  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六月九日那天,雨季席卷到开封,天降暴雨,大雨倾盆而下。靖生没去拉车,被大雨困在家里,早早休息了。
  洪水是在六月九日的凌晨汹涌而至的。
  等到他们觉察到已经晚了,两人被这水流冲出了房子。激流中两个人紧紧地握住手,那简陋的小院在下一秒钟轰然倒塌。苏鸢惊恐不已,大声地喊着靖生的名字。两个人在水流中紧紧相拥。
  苏鸢这时才明白红玉的话是什么意思。她也一直忘了历史上至为悲惨的一场人祸。1938年6月9日凌晨,蒋介石为了拖延日军进攻的步伐,将河南西部和安徽东部数百万民众的生死弃之不顾,竟然下令掘开了花园口大堤,造成了震惊中外的历史惨剧——“花园口决堤”。
  那是只在历史书上看到过,只觉得距离遥远,不曾留意。谁想到如今竟亲历了这场灾难。
  他们将在洪水中被冲向未知的地方,生死亦未定,但是死死地守着对方,不敢疏离。
  最后他们是抱住那棵杨树才免于被洪水卷走。那一夜似乎特别漫长,天空破了一个大口子,黄河破了口。无边无尽的水蔓延而过。身边漂浮着尸体,家畜,还有凌乱的衣物用具。
  直到天光大亮,他们才顺着水流漂过禹王台,在一处高地停歇下来。
  整个开封,只在一夜之间就成了一座死城。像是神话中世界末日的景象,浮尸遍野,洪水肆虐。
  他们站在那片高地上,等待洪水退去,或者期望有人会来救援。
  那条小汽船突突的抱着黑烟靠近的时候,他们兴奋地高声呼喊。见到了国军的船只,至少,能求他们把自己带出这片汪洋。
  只是当他们看见船上除了船工之外,唯一穿着军服的男子竟是杨卿轩的时候,都哑了口,说不出话。
  世事无常,命运作弄。
  远远地杨卿轩也看见了他们,他戏谑地笑起来,朗声说:“苏二小姐,多日不见了,真是冤家路窄。红玉带着所有的钱逃到上海了,我爹被新来的军官处决,如今我只能乔装成一个士兵保命。这些,你多少也脱不了干系吧。”
  苏鸢看见他掏出了手枪对准自己的时候,脑海里一片空白。
  凄厉的几声枪响,在最后的生死关头,是靖生扑上来挡住了那些子弹。一共六发,全部打在了靖生的背上。杨卿轩在发现自己没子弹之后,穷途末路地瞪着苏鸢,却还是开船走了。
  苏鸢抱着靖生,她看见靖生身上嘴里汹涌的鲜血也是一场洪水的样子,她彻底地绝望了。
  靖生颤抖着抓住苏鸢的手,努力地笑着,他说:“真是对不起啊,我到底,还是没有让你幸福。”
  他没有时间了,苏鸢哭着大声喊:“靖生,靖生!你别死啊。”她看着他在自己怀里一点点地流失掉生命,终于开口说出实话,她想让靖生明白,也想给自己一个交代。她说:“靖生,你知不知道,其实我不是苏家的小姐,我是叫苏鸢。可是我是穿越时空才来到这里的。我不是苏家的小姐。”
  “我知道。”他的气息微弱,“我们深爱着,我怎么会感觉不出你不是她呢?”
  “那你,那你为什么还要对我这么好。”
  “第一次见你,我还以为鸢儿回来了。后来我是想,这也许是鸢儿的意思吧。她死了,我一早就查出来了。但是无法报仇,心里一直有愧。见到你,我觉得是鸢儿把你托付给我的,我没能让她幸福,但是我希望,我能补偿她。”
  “那你有没有爱过我?靖生,你知不知道我是那么爱你。”
  苏鸢得不到答案了。她看着靖生失去了最后的一线生机,身体终于沉了下去。
  一道闪电在这悲伤的天空中划过,苏鸢对着靖生的身体沉默了很久。大雨淋在身上,分不清眼泪和雨水。只有那一片殷红的血迹,灼灼夺目。似乎在诉说着那一段永恒的爱情。
  苏鸢站起来,背对着靖生。一步一步,走进深水里,没过头顶。她试图用生命去稀释自己无边无尽的悲伤。
  
  苏鸢醒来的时候,最先看到的是乔媛一脸焦急的模样,她惊呼,“谢天谢地,你总算是醒了,苏鸢你都睡了一整天了。是不是做噩梦了?你一直在喊一个人,好像是什么靖生,他是谁啊?”
  “我怎么了?”苏鸢觉得自己像是经历了一场大梦,现在躺在乔媛的床上,四周是熟悉的情景。应该是回到之前的世界了。
  “你还说呢,昨天我没等到你,后来发现你昏倒在鲍氏街里了。我吓坏啦,马上叫智博把你拉到我家。我知道你有医院恐惧症,所以就没送你去医院。你一直沉睡不醒,他就一直守着你。他刚刚才出去,都饿一天了。”
  “现在几点了?”
  “下午七点多了,天都快黑了。”
  苏鸢像是想起来什么。她不能接受这一切都只是梦境而已,她坐起来拉着乔媛就出门去了。也不顾乔媛一脸惊诧的不知所以然。
  她们一路直达鲍氏街。她知道自己有一个心愿未了,不管是不是梦境,她只是想知道,靖生,到底有没有爱过她。
  她沿着清晰的记忆找到了那一棵杨树。当她看到树上已经模糊的字迹,突然径自微笑起来。然后蹲下去,大声地哭泣。
  乔媛被苏鸢吓坏了。她嘀咕着说,“真是怪了,你怎么知道这树上有字啊?”
  乔媛当然不知道,苏鸢经历了怎样的情境,有过一段怎样刻骨铭心的爱情。
  愿得一心人,贫贱不相移。
  古老的杨树上这一行字像是永恒不灭的痕迹,一句生死不渝的誓言,孤单地留在那里。不知穿越了多少沧桑的岁月和流年。
  靖生最终未能说出口的那一个答案,此时已经有了最好的解答。
  苏鸢心情释然,她用乔媛的手机拨通了智博的电话。
  她说,“智博,我是爱你的。不如,让我们重新开始。”
  那天晚上智博送苏鸢回家,一路前行。次第亮起来的是闪烁华美的霓虹,逶迤而至的是温暖幸福的璀璨。一片晚霞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泛出紫色,那一抹紫色恰如其分凝结静止,如同朵朵泡桐花盛开在天空下的城市里。
  晚风吹乱了苏鸢的头发,她侧过头问智博:“你知不知道,在1938年,也曾经有过一城晚风,一直不曾停息过,吹到现在。”
  智博笑了笑,没有回答。只是握住苏鸢的那只手,又紧了许多。
  苏鸢恍然间看到智博手臂上的一块伤疤,暗色的叶子形的一道伤口。时空交错之中,她又想起靖生为了找苏鸢而受伤的手臂。两个镜像重叠到一起,苏鸢觉得也许靖生并没有离开,也许他们本就是同一个人。不管是前世今生,还是时空穿越,这些都不重要。
  他爱她,她也爱他,这就够了。
  坚定行进中苏鸢想起一句诗,幸福的你。
  幸福的你,是谁?
  那天晚上的风很大,吹得人睁不开眼。■
  (编辑:威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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